“啊,请你不要这样说!”
“你错了。我在诺休达特的医院躺了四五个星期。那里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放你走的。本来谁也不会在那里住那么久的。神的意旨真是不可思议,对吧,休罗塔贝格?”
“你已经不信神了吗?正因为我相信神才来你这里的。你以为怎么样?整年枯坐的老头子。”
“啊,克努尔普,我什么也不想说。你也听到隔壁房间孩子们的嘶喊了吧?已经有5个了。每天坐在这里埋头苦干到半夜也糊不了口。可是,你却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必做!”
“别管什么信不信神了!你说进了医院?真可怜。”
“说的也是,”他肆无忌惮地说,“神降雨给正直的人,也给不正直的人。难道只有裁缝不会淋雨吗?你还在抱怨吗,休罗塔贝格?”
“那没什么,反正已经过去了。不过,今天能让我提一个问题吗?你觉得西拉赫的传道书和启示录如何呢?在医院里有的是时间,也有《圣经》,所以我彻底读了个遍。现在我能更好地同你谈谈了。《圣经》真是一本奇妙的书。”
克努尔普反感地咳嗽了一下。
“一点不错。很奇妙。有一半是谎言,因为前言根本不搭后语。你一定比我懂得更多,你上过拉丁语学校。”
“近来好吗?”休罗塔贝格问道,“这种时节。不过,总之,身体健康,还有家人——”
“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说着,他脱下上衣和背心,抽出一根线穿过针眼,目光炯炯地把上衣检查了一遍。上衣相当高级,几乎还是新的。一发现有磨破的地方,松弛的边饰,要掉不掉的纽扣,他就用勤快的指头缝补了起来。
“你看,克努尔普——”裁缝从打开的窗户向下深深地吐了一口痰,瞪大眼睛,一脸怒容,把下面看了个够,“你看,克努尔普,信仰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太无聊了。我再也不信了。是的,再也不信了。”
“给我一根针和一点线。线要最细的咖啡色。我要检查一下衣服。”
旅人若有所思地凝视对方的脸。
克努尔普拉过来一张三脚椅子,坐了下来。
“是吧。不过,这样说有些过分。《圣经》里也有好事情呢。”
“咦,是克努尔普!”他一下变得神采奕奕,伸出手来。“你又来了吗?到我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那当然。只是再翻几页,一定会出现正相反对的事情。不,我已经不想了,完全不想了。”
“你好,休罗塔贝格。”克努尔普说着走了进来。裁缝被光线眯细了眼睛,向门口这边看着。
克努尔普站起身来,拿起熨斗。
克努尔普在郊区一处后院的四楼找到这个裁缝休罗塔贝格的家,小小的工作场有如鸟巢般地悬挂在半空中,因为这栋房子就盖在山崖边。要是从窗口垂直往下望,可以看到下面的四层楼,还有房子下面陡坡上贫瘠的庭院和长满野草的坡面,以及向前倾斜的低矮小山丘,令人头晕目眩。尽头是零零落落的灰蒙蒙的住家、养鸡场、羊棚、兔舍。下面最靠近的屋顶面对这片荒芜、凌乱的大地,旁边就是又深又狭的山谷。正因为在高处,所以裁缝的工作场光线明亮,通风良好。勤勉的休罗塔贝格蹲在靠窗的台桌上,有如灯塔守护人一般,高高地眺望这个凡间尘世。
“不能放两三块木炭进去吗?”他央求裁缝。
这个时候,他的客人正好奇而满足地在小镇上打转,从齿缝间奏出军队进行曲,不疾不徐地拜访镇上的老朋友。他先到陡坡上远离城镇的郊区去,他认识那里的一个穷裁缝。这个裁缝只补旧裤子,从来没有做过新衣服,这是最可惜的。他的手艺杰出,以前也抱过希望,想到大工厂工作——但是他结婚太早了,有好几个孩子,妻子又不善理家。
“你想干什么呢?”
“真是幸福的家伙。”皮匠有些嫉妒地想道。向鞣皮场走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这个特立独行的朋友的所作所为。他不知这是不满足还是谨慎。一个男人努力工作确实会有所成就,但却不能拥有那样柔软的手,也不能像他那样轻快地踩着脚步走去。不,克努尔普做的不会有错的。有很多人不能像他那样宛如孩童般地同任何人搭话,受人喜爱。他能用最美丽的语言同所有的少女和妇女交谈,每天过得都像星期天。得让他照他所想的做去。当他身体不舒服,需要一个避难所时,接受他是自己的快乐,也是自己的荣誉。要对此心存感激,因为他能为自己的家带来愉快、明朗的气氛。
“我想熨一下背心,帽子也该熨熨了,前不久给雨淋得湿透。”
他把褐色软帽歪戴在后脑袋上,出了门,慢慢沿着格尔伯小路朝镇上踱步而去,罗特福斯走进门里,目送克努尔普干净、清爽的身影,小心地避开水洼,轻松、愉快地越行越远。
“你总是这样高尚!”休罗塔贝格有些生气地喊道,“像伯爵般地高尚有什么必要呢?还不是穷光蛋一个。”
“一些还记得,罗特福斯。不过,我不再打扰你了。我很想帮你一点忙,只是很遗憾,这下面太潮湿了,使人气闷,会让我咳嗽不停的。那么,再见,我要趁还没有下雨到镇上去逛一下。”
克努尔普安静地微笑了,“这样比较好看,而且叫人感到愉快。要是为了信仰你不能这样做,那么就为了讨人喜欢而做吧,也为了老朋友。”
“一切你都还记得吗?”
裁缝走出门去,随后拿进来热热的熨斗。“这就好,”克努尔普赞美道,“谢谢!”
“常常出外旅行就会知道许多事情,”克努尔普老套地回答道,“话虽这么说,你却是我的鞣皮老师。你还记得吗,六七年前我们一起旅行时,你不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教给了我吗?”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熨起软帽帽檐。但是他熨帽子不如缝补熟练,朋友就从他手里接过熨斗,自己熨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他认真地问道,“别人会认为你一定是个皮匠,或者至少不久以前是个皮匠。”
“真是太好了,”克努尔普感谢道,“这样又能变成一顶漂亮的帽子了。不过,裁缝,你太苛求《圣经》了。什么是真实?人生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这些都只有靠自己去思索,是不能从书本上得知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圣经》很古老,从前的人并不知道现在的人所熟知的许多事物,正因为如此,《圣经》上才写了这么多美好的、伟大的事情。真实的事情也不少。有不少地方看来就像美丽的画本一般。那个叫路德的女孩到田里捡拾落穗的情景简直美极了,让人感受到美好的夏天。或者,救世主与小孩们同坐在一起的场面,这比那些骄傲自满的大人们的集会更叫我喜欢。我觉得救世主说得很对。从《圣经》上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
喝完牛奶咖啡后,他跟着皮匠到中庭和小屋去,仔细地把鞣皮场看了一遍。他熟知一切手工业,提出的问题都非常专业,着实让朋友吃了一惊。
“嗯,也许是这样的,”休罗塔贝格点点头,但他并不愿承认对方说得一点不错。“不过,看着别人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的。如果你自己有5个孩子,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养活他们时,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他走过去,同皮匠打了招呼。起居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明亮的板壁和挂在壁上的钟、镜子、照片都令人觉得温馨,住家环境相当好。冬天在这样清爽的房子里度过一定不错。不过,即使如此,克努尔普认为也不能为此就结婚。皮匠妻子对他表示的亲切,他并不喜欢。
他又变得神情阴郁,脸色怕人,克努尔普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在离开之前,他希望能说点儿什么来安慰裁缝。他想了一下之后,倾身向前,靠近对方,一双澄亮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凝视着,“你不认为自己的孩子很可爱吗?”他小声说道。
“据我所知,她是健康的。不过我们该去看皮匠了,他在房间里叫人了。”
吃了一惊的裁缝睁大了眼睛,“当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当然,孩子是很可爱的,特别是老大。”
“看来非常高贵,”她慎重地赞美着,“真是个淑女,似乎有些清瘦,她健康吗?”
克努尔普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从前胸口袋掏出防水布的纸夹来,想要找出艾丽奥诺娜的照片。她抑制不住好奇心,靠了过来,看得目不转睛。
“我要走了,休罗塔贝格,谢谢。我的背心因此将会加倍值钱了。还有,你要好好疼孩子,他们也已经这么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绝对不可以向外人说起。”
“那怎么可以呢?”克努尔普愉快地纠正道,“让你看看美人的照片如何?”
裁缝紧张了起来,严肃地凝视对方澄澈的双眼,完全被克努尔普的气势压倒了。于是,克努尔普非常小声地说了起来,裁缝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听清楚。
“我想是的。一定是要去见一个大美人了,”她不放松,又笑道,“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
“你看着我!你羡慕我没有家累,每天都这么快乐,其实,你错了。事实上,我也有孩子,一个两岁的男孩。别人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母亲生下他之后就死了,所以由别人收养。他现在所在的市镇,说了你也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每次我去那里,就在那户人家周围悄悄徘徊,伫立在围篱旁等待。有时候运气好,能看到那个小家伙,但却不能握手,也不能吻他,只能吹着口哨,擦身而过。就是这样。再见了,为你拥有孩子而高兴吧!”
“要是真的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克努尔普继续在城里踱步。他站在刨木匠的工作场窗户旁,和师傅聊了一会儿天,看着木片有如卷毛般地旋转而出。半路上,他同亲切地凑近来的警察打招呼,并从白桦木烟壶里拿出鼻烟给他嗅。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打听到很多人的家庭和买卖生活上的大大小小事情。还有镇上会计的早死,以及镇长儿子的放荡事迹等等。他也把别的地方的新消息告诉大家。为自己能够到处与这些忠厚的居民结为好友感到很高兴。这天是星期六,他在一处酿造场的大门口问那些箍桶匠,今晚在哪儿有举办舞会。
“太美了,”皮匠的妻子看着他的脸,称赞道,“简直就像要去约会似的,全身上下都晶莹、通亮。”
有好几个地方,不过最好的一处是在格尔第芬根的狮子馆所办的舞会,大约走半个小时即可到达。他决定带邻家那个年轻的蓓儿贝蕾去参加。
但是他没有答应。她有些尴尬地笑着把擦鞋工具摆到他面前。他仔细而彻底地,但看起来又像是半玩耍般地把长靴擦得雪亮。虽然他不常做这种事情,但只要一做了,他就一定要做得专心、彻底。
很快到了中午。克努尔普一走上罗特福斯家的楼梯,一股令人舒畅的强烈香味就从厨房那边向他迎面扑来。他站了一会儿,受到少年般的快乐和好奇心所驱使,抽动鼻翼,尽情吸取美味的香气。虽然他尽可能地悄悄走进去,但他的脚步声还是被听到了。皮匠妻子打开厨房门,全身笼罩着菜肴所冒出的热气,亲切地站在明亮的入口。
“您说什么呢!”她叫道,“这种事可不是男人做的。让我来吧!”
“您回来了,克努尔普先生,”她笑脸迎人,“回来得这么早,真是太好了。我今天做了炸肝,要是您喜欢的话,我想为您特别做一份。怎么样?”
他向皮匠妻子借刷子和鞋油,想把长靴好好擦一擦。
克努尔普捋了捋胡子,彬彬有礼地致了敬意。
第二天清晨,克努尔普稍微起早了些,用皮匠的刮胡刀刮脸。这几年来,皮匠留了一脸胡子,所以刮胡刀已经许久没有使用了。克努尔普不得不在皮带上磨了半个钟头之久,刮胡刀才变得锋利了些。刮完脸后,他穿了上衣,手里拿着长靴,下到厨房去。厨房里飘溢着咖啡的温暖香味。
“谢谢。为什么要特别做呢?只要有汤,我就很满足了。”
他立刻吹了起来,大大展现了技巧,用复音和颤音吹了一首牧歌,有如舞曲般华丽、绚烂。绝妙的技巧,令少女听得如痴如醉。过后,她悄无声息地放下百叶窗,克努尔普也没有点灯,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
“呀,您说什么呢?生病之后,不好好摄取营养是不行的。不然怎么会有力气呢?也许您不喜欢炸肝?就有人不喜欢的。”
“晚安,蓓儿贝蕾小姐。好好休息。不过,反正你已经在那里了。我就再吹一曲,不必逃,我不会收你钱的。”
他谨慎地笑了笑。
“也有人这样叫的。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问这么多呢?该休息了,晚安,皮匠先生。”
“不,我不是不喜欢。一盘炸肝就是上等佳肴了。这辈子要是每个星期天都能吃到炸肝,那不知有多幸福呢!”
“很好,谢谢。不过,你的名字可真难念。我可以打赌,你在家里是叫蓓儿贝蕾吧?”
“在我这里您想吃什么就不必客气,请吩咐好了!我为您特地留了一片肝,这对身体是很好的。”
“芭芭拉。”
她靠了过来,仿佛要鼓励他似的,对着他笑容可掬,他非常清楚她在想什么。皮匠妻子也确实算得上是个大美人,但他故意装得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按着穷裁缝为他熨得笔挺的软帽,眼睛看着别处。
“真是抱歉。要知道我的名字,那再简单不过了。我叫卡尔·韦伯哈德。这样,要是我们白天再碰面的话,你就知道怎么叫我了。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夫人,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喜欢炸肝。我在府上快要被宠坏了。”
“咦,您说什么呢?我连您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她笑了,用食指指点他,“您不必那么客气,我不会相信您的话的。那么就炸肝了!洋葱多加一些好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佛立克的女儿。”
“这就更无可挑剔了。”
“您要到别的地方去吗?”
她有些不安地回到灶旁。他进到备好餐桌的房间里坐了下来,翻阅昨天送来的周报。皮匠终于走了进来,汤端了上来,大家用起午餐。餐后3人玩了10分钟的扑克牌,玩牌的时候,克努尔普表演了几手扑克牌的新招式,让皮匠妻子咋舌不已。他嬉戏般地洗了洗牌,然后娴熟而飞快地排了出来。有时他优雅地把自己的牌扔在桌上,用大拇指迅速地按牌。皮匠在一旁,半带感叹半带宽容,看着这个无所事事的人喜滋滋地表演不足以糊口的绝技。皮匠妻子则深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个最懂得生活的人的表演。她的眼光完全被克努尔普那没有让劳累工作折损的修长而柔嫩的手指所吸引了。
“是吗?这么说,你是佛立克的女儿了?要是你把名字也告诉我,下次我再经过阿哈德豪森时,就可以写一张明信片寄给你了。”
一道游移不定的微弱日光从小窗玻璃射进房间里来,越过餐桌和扑克牌,淡淡地投影在地板上,气若游丝般地旋转着,升向蓝色的天花板。克努尔普眨着眼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跳跃的二月阳光,充满在这个家里的宁静和平里,也洒在朋友那认真而勤勉的手艺人的脸上,以及美丽的皮匠老婆那有如隔着薄纱般的眼神中——这些他都不喜欢。这对他来说,既不是目标,也不是幸福。他心里想着,要是自己身体健康的话,要是现在是夏天的话,他应该是不会在这里多待一分钟的。
“是的。”
“我想到太阳底下走走。”罗特福斯把扑克牌收在一起,看了看手表时,克努尔普说道。两人一起下了楼梯,他把皮匠留在晒皮场的皮革旁,自己则在煞风景的草园中消失了。园子被装树液的陶壶隔开,可以一直走到小河边。在这里,皮匠为了方便浸泡皮革,架了一座小小的木板桥。克努尔普就坐在桥上,双脚垂进湍急的河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用眼光愉快地追逐在脚下飞快游过的黑色鱼群。随后他开始好奇地研究起四周的一切。因为他想找机会和对面那个小女仆搭话。
“不,那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那是你父亲吧?”
两座相连的庭园被锈痕斑驳的栅栏隔开。在靠近水边的地方,围篱的桩柱早已朽烂,空了一大块,很容易就可以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去。邻居的庭园比皮匠这片荒芜的草地照顾得似乎要仔细些。在那边,冬天的蔓草虽然长得东倒西歪,但可以看到并排整齐的花床。两块花圃里长着稀稀落落的莴苣和过冬的菠菜。蔷薇花丛倒在地上,头钻到了土里。前面的房子旁边有好几棵美丽的冷杉,茂茂密密地把房子都遮掩住了。
“您也知道那里的安德雷·佛立克吗?”她急忙问道。
观察过邻居的庭园之后,克努尔普悄悄地向前行进,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房子和后面的厨房。没有等上多久,他就看到那个女孩卷起袖子,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女主人在一旁,不断地吩咐这吩咐那,指指点点。这个婆娘从不付薪水给熟练的女仆,每年总是换一个见习女仆来。不过,这个婆娘的命令和挑剔看来也没有什么恶意,所以那女孩似乎也习惯了,这从她脸色安详,一点也不迟疑的动作就可以知道。
知道他真的去过她的老家,熟悉她的故乡,她的疑虑和忧烦很快就去掉了大半。她变得兴致勃勃的了。
这个入侵者倚在树干上,伸长脖子,像猎人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小心地注意着。他不觉得时间浪费真可惜,作为旁观者和旁听者,静待人生的变化,一边耐心等待着,一边享受等待的乐趣。每当看到女孩在窗口出现,他就觉得无比的快乐。从口音听来,那家女主人不是雷希休特登人,而是山里人,从这里得走好几个钟头才能到达那里。他竖耳倾听,啃了一个钟头的冷杉枝。女主人终于离开了,厨房中静了下来。
“那是贝罗,真叫人吃惊!”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用枯树枝敲打厨房的窗户。女仆没有听到,于是他不得不敲第二遍。她来到半打开的窗边,把窗户整个打开,向外头看了一下。
“不过,却是个好地方呢。村庄前面的转角上有一座教堂,也有磨坊。另外好像也有个锯木场,那里有一只大黄狗。我说得对不对呢?”
“咦,您在那里做什么呢?”她低声叫道,“把我吓了一跳。”
“阿哈德豪森,一个很小的村庄。”
“没有什么可吓一跳的!”克努尔普说道,微笑着,“我只是想向你道声好,看你在做什么而已。今天是星期六,我想知道明天下午你是否有可以稍微散散步的时间。”
“那可不一定。难道那是秘密吗?”
她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一脸悲伤,使得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说了您也不会知道的。”
“没有,”她坦白说道,“明天没有空,只有上午能去教堂。”
“没什么不行的,反正会习惯的。虽说山和谷不来往,但我们是人,是可以接近的。你老家在哪儿?”
“是吗?”克努尔普喃喃说道,“那么,今晚一定可以一起出去了?”
“不行的,我做不到。我们又不认识。”
“今晚?是的,今晚有空,不过我要写信,给故乡的父母。”
“不,才3天。话说回来,既然是同乡,我们就应该不要那么拘束,可不是吗?”
“啊,那么过一个钟头后再写也不迟,反正今天晚上又不送信。你听我说,我一直在期待能和你聊一会儿,今晚若是不下冰雹的话,那将是个很好的散步天气。请对我温柔些吧,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还不知道。我来这里才一个星期。不过,说真的,我也不喜欢这里。您来这里比我久吗?”
“我并不是怕您。不过,还是不行,要是让别人看到我和男人散步——”
“啊,休瓦兹华特!我也是呢。那么,我们是同乡了。你喜欢雷希休特登吗?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喜欢。”
“不过,蓓儿贝蕾,这里谁也不认识你。再说又不是做什么坏事,跟谁也没有关系,你也不是学校里的学生。那么,别忘了,8点我在下边那个体育馆旁等你,就是家畜市场栅栏那里。或者更早呢?一切随你。”
“我是休瓦兹华特人。”
“不,不,不能更早了。我想还是不行——不能去。不行,我不能去——”
“一个小皮匠,”也是轻声的回答,“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休息的。我只是有点想家,所以才吹起了口哨。不过,高兴的时候我也会吹口哨的……你也是外地来的吧?”
他又露出了少年般的悲伤神情。
“是谁在那里呢?”她轻声问道。
“要是你真的不想!”他伤心地说,“我原以为你在这里没有朋友,有时候会想家——我也会想的。所以我想我们聊聊天会好一点儿。我想多知道一些阿哈德豪森的事情,因为我曾经去过那里。当然,我不是强迫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把头伸向窗外,继续聆听克努尔普平静地吹出的音乐。她的头随着旋律摆动了几个小节,随后突然抬起了头,她知道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呀,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我还是不能去。”
于是,他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小技巧之一。他吹起了口哨,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细柔得几乎听不见。他吹的是《水车在清凉的山谷中转动》这首歌。因为他吹得非常细柔,少女一时不明白那是什么,倾听了好一会儿。等到他吹到第三句时,她才慢慢站了起来,一边听着,一边向房间的窗边走来。
“今晚有空吧?蓓儿贝蕾小姐,只是你提不起劲而已。不过,你一定会仔细想一想的。我得走了。今晚在体育馆旁等你。要是不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去散步,心里想着你的事情,想着你现在在给阿哈德豪森写信。那么,再见,请不要见怪。”
克努尔普现在是舍不得离开了,不过,窥视可怜的少女脱衣服,不仅不适当,几乎可以说是残酷的。他很想叫住她,同她聊聊天,开开玩笑,让她振作起精神后上床安歇。但是他又怕要是同她搭讪,她会大吃一惊,也许会立刻把灯吹灭也说不定。
他点了一下头,不给她有说什么的时间就走了。她看着他在树丛后面消失,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然后又拾起刚才的工作做了起来,接着她突然配合着工作——女主人外出了——用动听的声音唱起歌来了。
最后,少女叹着气,抬起沉重地盘着辫子的头,满怀思绪,眼神依然忧愁、茫然,随后蹲下来,开始解鞋带。
克努尔普听得一清二楚。他又坐在皮匠的桥上,把中午用餐时塞在口袋里的一小片面包拿出来,揉成几个小团,然后轻轻地扔到水里,一个一个的。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包团随波逐流,沉了下去,在漆黑的河底被安静而怪异的鱼儿一口吞下。
同房间里的少女一样,克努尔普倚在小窗上,动也不动,绷紧神经,窥视那个陌生少女的动静。天真无邪的少女坐在烛光中,自怨自艾,根本想不到有人在看她。那双善良的棕色眼睛向这边抛来黯然的眼神,随后又覆上长长的睫毛,孩童般的棕色脸庞隐隐浮现出喜悦的红光。他看着那双年轻而瘦削的手。这双手放在蓝色的棉布衣服上,纹丝不动,就连换衣服这件最后的工作也延迟了许久。
“是的,”用晚餐时皮匠说道,“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了。你不会知道认真工作一个星期之后,星期六是多快乐的。”
对面的年轻女仆正是他所喜爱的那种类型。约有十八九岁,并不高大。棕色的脸庞看起来非常温柔,眼睛也是棕色的,一头秀发又黑又密。安静而秀丽的脸上不见一丝开朗神色。坐在坚硬的绿色箱子上的她,显得那样的忧愁和悲伤。饱经世故、熟知女性的克努尔普,非常清楚这个女孩提着行李箱,来到异乡的日子还浅,正在想家。她把棕色的瘦削双手摆在膝上,在上床之前,坐在自己的小箱子上,思念故乡的好友,以求短暂的慰藉。
“不,我知道的。”克努尔普微笑了,皮匠妻子也一起微笑着,淘气地看着他的脸。
克努尔普看到意想不到的场面在对面展开,立刻把自己的灯吹灭,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这边,他伫立不动,从小窗探身出去。
“今天晚上,”罗特福斯开朗地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我们要满满地干上一大杯啤酒。你能立刻拿来吗?另外,明天天气要是好的话,3个人一起去兜风,怎么样?”
当他缩回头,正要关上窗户时,对面人家的一扇小窗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了一间同他的房间一模一样,又小又矮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女仆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插着蜡烛的黄铜烛台,左手提了一个大水壶。她把水壶放在地板上,用蜡烛照着自己那张窄小的女仆床铺。床铺虽然小,但收拾得很洁净,覆着鲜红的粗毛毯,看起来很诱人入睡。她把烛台放在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然后坐在低矮的绿色木行李箱上,似乎每个女仆都有这样一个箱子。
克努尔普用力拍了拍皮匠的肩膀。
克努尔普在进入自己的房间前,先倚在阁楼楼梯旁的小窗边,看了一下天空和附近周围的景致。风几乎完全止息了。屋顶和屋顶之间露出明晰的黝黑天空,晶亮的星辰点点,闪烁着温润的微光。
“我只能说你这里真叫人感到快乐。另外,兜风也是叫人高兴的。不过,今晚我有事。有个朋友在这里,得去看看他才行。他在上边那家打铁铺工作,明天就要远行了——真是可惜。明天我要陪他一整天。如果不是他要走了,我是不会答应陪他的。”
“你外表修饰得真好,”罗特福斯把刮胡刀交给他时称赞道,“下巴一显得毛扎扎的,你就非剃掉不可。那么,好好休息。快点让身体康复起来吧!”
“你不会半夜到处乱跑吧?病还没有全好呢!”
大家坐下来用餐。主人非常健谈,自己的家族和皮匠的身份颇令他引以为傲。虽然一开始他和客人开了玩笑,但随后又变得极为认真,劝客人不要老是无所事事,四处流浪。克努尔普听着,但并没有回答什么。皮匠老婆也一句话没说。丈夫和彬彬有礼、漂亮英俊的克努尔普并排坐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的粗野,使得她不觉生起气来。因此,她尽可能用殷勤的招待来向客人表示自己的好意。钟敲了10点,克努尔普向他们道晚安,并且向皮匠借刮胡刀。
“咦,你说什么呢?也不能太娇惯自己的身体。我不会太晚回来的。钥匙放在哪里呢?让我回来就能进来。”
“一点儿也不错,”克努尔普说道,“晚上好,罗特福斯夫人。我来得正是时候,我从市场那边就闻到汤的香味了。这汤一定能把死神赶跑的。”
“真拿你没办法,克努尔普。那么,去吧。钥匙放在地下室的百叶窗下面。知道吧?”
“哎呀,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呢?”皮匠吃惊地叫了起来,“病得这样,还在晚上到处乱跑,当心死神把你捉去。”
“当然知道。那么,我走了。早点休息!再见。夫人,再见。”
过了半个小时,晚餐准备好了,皮匠也上来打算用餐,皮匠老婆想了很多,但并不打算把刚才去阁楼房间的事告诉丈夫。这个时候,下面的门打开了,铺石板的走廊和弯曲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是克努尔普。他脱下头上漂亮的咖啡色软帽,向皮匠夫妻道晚安。
他走了出来。走到下面大门口时,皮匠妻子急急忙忙追了过来。也不管克努尔普愿不愿意,就将拿来的雨伞一把塞给他。“自己的身体要好好保重才好,克努尔普先生,”她说道,“顺便告诉你放钥匙的地方。”
太安静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所以她把手向床上伸去,但一时觉得恐怖,又把手缩了回来,向放灯的地方跑去。于是她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收拾得非常干净,枕头和羽毛被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觉得既不安又失望,怪没意思的,就跑回厨房去了。
她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转过屋角,来到放下木百叶窗的小窗前停了下来。
“睡着了吗?”她压低声音问道,“睡着了吗?我想拿杯子。”
“钥匙就放在这个百叶窗下,”她兴奋地喃喃说道,抚摸克努尔普的手,“只要把手伸进缝隙里就行了,就在窗台边。”
她轻轻地敲了敲学徒房间的门。接着又略微重重地敲了一下。因为没有应声,她把灯放在地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踮起脚尖走了进去,向前踏进一步,摸到了放在床边的椅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克努尔普有些诧异,抽回了手。
这个时候罗特福斯的妻子开始准备晚餐的汤。她把挂在小锅子上的铁环弄得叮当作响,削起了马铃薯皮。之后,把汤稳稳地放在文火上熬,接着她拿起厨房的灯到了起居间,坐到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双泛蓝的灰色眼珠,以及一张饱满、娇嫩的脸庞。灵巧的手指很快地就把蓬乱的头发理好。然后把刚洗好的手再一次在围裙上擦拭过,手里拿着小灯,向阁楼的房间走去。
“我留一杯啤酒等您回来喝,怎么样?”她又说了起来,身体轻轻地贴了过来。
克努尔普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从黄昏的小街和空旷的广场悠闲地晃过去。他站在马蹄铁铺打得开开的门口,看学徒在收拾工具家伙。他和工匠聊起天来,把冰冷的手伸向烧得通红的火炉残烬上。谈话中,他顺便问起这个城镇里他所认识的朋友,有的已经死了,有的结婚了。铁匠以为他是他们的同行,他也不去辩解。任何工匠的语言和暗号他都了如指掌。
“不,谢谢。我很少喝酒。再见,罗特福斯夫人。谢谢。”
天暗下来后的那一个小时,简直叫他无聊难耐。他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有点想到人群中去逛一逛。他慢慢站起来,穿好衣服,在黑暗中像貂一般地溜下楼梯,小心地不让人发觉,偷偷地走了出去。风依然潮湿、沉重地从西南方向吹来,雨已经停了,云层中露出大片晴朗的明亮天空。
“这么急吗?”她情意绵绵地说着,在他手腕上捏了一把。她的脸凑近他的鼻尖。他不想用暴力推开她,只得默默地轻抚她的头发。
这样说着,她就跑了出去,仿佛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似的。克努尔普目送她的背影,听着她匆忙地跑下楼梯后消失了的声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好几次摇摇头,随后有如小鸟般地轻轻吹起了口哨,把脸向放咖啡的地方转去。
“不过,我真的得走了。”他突然出声叫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4点了,”她马上回答道,“那么,趁热喝,待会儿我再来拿杯子。”
她半张着嘴对他微笑。在黑暗中可以看到她的牙齿晶莹雪亮。“那么,我等你回来。你这个叫人恨得牙痒的家伙。”她压低声音说道。
这时候克努尔普睁开了眼睛,佯装不知,就像刚从熟睡中醒来一般,慢慢地张开眼睛,头转向这边,一只手在眼睛上按了一下,露出了微笑,“咦,站在那里的可不是夫人吗?帮我端咖啡来了!这样高级的热咖啡,正是我刚才所梦到的,罗特福斯夫人,谢谢您!现在几点了?”
他把雨伞夹在腋下,从漆黑的小路奔逃而去,在下一个转角的地方,他吹起了口哨,以松弛胸口那可笑的气闷。他吹的是这样一首歌:
仿佛在梦中一般,她感到有些兴奋,身体略略前倾,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庞,一不小心,锡匙滑了下来,落到地板上。由于这地方太安静了,再加上她是屏住气息在窥视,所以这声音着实使她大吃了一惊。
你以为我对你有意
她进来的时候,克努尔普听得非常清楚,但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心情不好,他还是闭着眼睛躺着,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发觉他是醒着的。皮匠老婆手里拿着空盘子,瞥了一眼这个睡着了的男人。蓝格子衬衫袖子卷起一半,头就枕在手腕上面。柔软、纤细的黑发看起来是那么美,宛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脸庞更是吸引了她的目光。丈夫曾经说过这个人的许多不可思议的行径,现在,她停了一会儿,凝视着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她端详他那紧闭的双眼上那柔和、明净的额头,浓浓的眉毛,被太阳晒成褐色的瘦削脸颊,粉红色的高雅嘴唇,富有弹性的颈子。一切几乎都是她所喜爱的,使得她想起了自己在公牛屋旅馆当女服务生时,由于受到春天的浪漫气息感染,曾经被像这样漂亮的年轻人爱过的往事。
我却绝无那个意思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人敲了房间的门。克努尔普依然睡着,矇矇眬眬,并没有应声。随后皮匠的老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拿走空汤盘,另外把加了牛奶的咖啡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每当在人群中出现
中午时分,皮匠送来了汤和面包。他走起路来尽量轻手轻脚的,说话口气也非常柔和,看来他很吃惊。他认为克努尔普是生病了,因为除了自己小时候生病之外,白天是从来不睡在床上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的克努尔普,不想说明自己的病情,只明确地说明天有了精神,应该就能起床的。
我就羞得无地自容
就这样,他安静地在昏暗的阁楼房间里满足地睡了一天,觉得旅途的劳累和寒冷已经消去,身心都沉浸在温暖的安稳和喜悦中。他竖耳倾听雨声不绝地打在屋顶上,以及断断续续地吹拂过来,飘忽不定,轻柔和软,带着些许热气的风。在这期间,他又熟睡了半个钟头,也在光线充足的时刻,读读他带出来的书。这本书是他抄写在纸片上的诗和成语,以及一束小小的剪报集合而成的。其中还有他在杂志上剪下来的几张照片,有两张他特别喜欢,常常抽出来欣赏,不过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一张是女演员艾丽奥诺娜·杜塞的照片,另一张是在疾风和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帆船。克努尔普从少年时代起,就对北国和海洋怀有无限的憧憬,付诸实行了好几次,有一次还到了布兰休威克。但每个地方都待不久,这只候鸟总是受到不安和乡愁的驱使,急急忙忙地又回到德国南部来。因为到了语言和习惯不同的地方,他就会觉得烦躁。另外,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要保持他那充满传奇的许可证的完整性也是相当困难的。
风温热地吹着,星星不时在乌黑的天空隐现。一群年轻人在酒馆中喧闹,等待星期天的来临。从孔雀馆新辟的九柱球场的窗户中,可以看到镇上的老板们,嘴里衔着雪茄,袖子卷到手腕上,手里拿着球在盘算着。
第二天,克努尔普一直睡在床上,觉得身体有些虚脱。天气看来也不适合外出。上午皮匠曾经来看过他,他请皮匠让他继续睡,只要在中午送一盘汤进来就行了。
克努尔普在体育馆旁边站住,环视了一下四周。潮湿的风在树叶落尽的栗木林中有气无力地吹拂着。河水在深邃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流着,几扇点上灯的窗户倒映在河面上。这个温和的夜晚让流浪者感到全身畅快无比。他嗅闻般地呼吸着。隐隐约约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和温暖,以及在干净的道路上漂泊的喜悦。他那永无止境的回忆在环视城镇、山川、河谷及周围的一切。他熟悉任何一个角落。他知道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条散步小径,也知道每一个村庄与每一个部落,每一座庭院与每一家旅店。他细细地思索着,为下一次的旅行拟定好计划。他再也不能留在雷希休特登了。如果不是有皮匠妻子这个重大的负担,为朋友着想,他真想等过完这个星期天再走。
“我也是呀!罗特福斯。不过,你可不要认为结婚是你的发明。晚安!”
也许应该向皮匠暗示他妻子的举止,克努尔普想。但他又不喜欢插手管别人的事情,他不认为有必要去让一个人变得更好,更聪明。会变成这样,真是遗憾。他对以前的公牛屋旅馆女服务生并不抱好感,一想起皮匠一脸认真地大谈家庭和结婚生活是何等幸福,他就觉得滑稽。到处吹嘘自己的幸福和优点,本来就毫无意义。裁缝从前也是那样大谈什么信仰的。从旁观看这些人的愚蠢,只会令人失笑,大感同情而已。然而,他们却非走这样的一条路不可。
“我可是认真的,克努尔普。”
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把这些烦忧全抛在脑后。转身面向桥,倚身在老栗树干上,继续想起自己的漂泊。他想越过休瓦兹华特,但高地上现在还很冷,也许积雪很深,会把长靴弄坏的,住宿的地方又离得那么远。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他得沿着河谷走去,尽可能不要远离两旁的小镇。逐河下行约四个钟头的希尔休缪雷是第一个安全的休歇处。他伫立在那里,这样思索着,几乎忘了他是在等人。微风在枝桠中飘拂。这时候,漆黑的桥上出现了一个细长而不安的身影,略显犹豫地走过来。他立刻看清楚了那是谁,又高兴又感激地跑了过去,挥起了帽子。
“还有很多话要说吗?”他问道,“让我舒服地躺下来听。”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蓓儿贝蕾,我都快以为你不会来了。”
在皮匠说话的时候,克努尔普早已飞快地脱下衣服,打着哆嗦,钻进被褥里了。
他走在她的左边,沿着林荫小径向河上游走去。她显得又担心又害羞。
“所以嘛,”罗特福斯非常热心地说道,“现在你就要睡在阁楼里冰冷的学徒床上了。你也应该睡过更凄惨的地方吧?有时没有床,甚至只是一堆干草。你看我,有家有工作还有可爱的老婆。要是你也当了皮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只要你有这个心的话。”
“这是不可以的,”她重复说道,“希望没有人看到!”
“正是要这个,”克努尔普笑道,“你有那么漂亮可爱的老婆,当然就不要什么汤婆子了。”
克努尔普想尽办法向她搭话。不久,少女的脚步变得沉稳和有规则了,最后,就像好朋友一般,轻快地同他并排走在一起,热心地回答他的问话。她谈起了自己的老家、父母、兄弟、祖母、鸡鸭、雹害、疾病、婚礼和破土典礼等。她打开了自己小小的经验宝库,打开之后,才发现这座宝库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大。最后她又谈起了离开自己的家,出来帮佣的经过,以及现在的工作和主人的家庭。
“要汤婆子吗?”主人亲切地问道。
两个人已经远远离开了小镇,蓓儿贝蕾根本没有注意走到哪里了。就在谈话的当儿,她已经忘掉了这一星期以来,在异乡耐寂含悲,没有一个谈话对象的痛苦,变得非常愉快了。
皮匠拿起灯,走在克努尔普前头,上了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走进学徒房间。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没有铺被褥的铁床,旁边并排放着一张木床,已经铺好了被褥。
“这是哪里?”她惊叫了起来,“到底要往哪儿去呢?”
“走吧!罗特福斯,告诉我床铺在哪里。”
“如果你愿意,我们到格尔第芬根去吧,离这儿不远。”
“不过,要是没有我来的话,你们现在早就上床了吧?”克努尔普收回许可证,大声说道。他站了起来,向女主人点头致意。
“格尔第芬根?去那儿做什么?还是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把打工许可证制作得这般仔细,确实是克努尔普的嗜好之一。许可证上记载了四处停留过的地名,显示出他值得尊敬和引以为傲的勤勉生活。许可证做得非常完美,上面还有官府的证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他那频繁更动住处的流浪癖。这份公家发行的许可证中所表明的生活,是克努尔普创作出来的,他用各种不同的地名联系住这个捏造出来的生活。当然,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做出违法的事情。作为一个无业的流浪汉,法律也管不着他,只是在人们的轻蔑中生活过来而已。不过,若不是乡村的每个警察都对他网开一面的话,他的完美创作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乡村的警察都很尊敬这个开朗而有趣的人的那份诚挚和认真,都尽可能对他施以宽容。再说,他几乎没有什么前科,他不偷也不抢,到处都有杰出的朋友。因此,人们就把他当成家庭成员之一的可爱宠猫,让他通行无阻。在人们的忙碌生活中,猫总是那么悠闲、无忧无虑,像个高雅的绅士一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谁也不会在意的。
“你几点要回去呢,蓓儿贝蕾?”
“太齐全了!凡事经过你的手就会变得这么美好。”
“10点。到了吧?真是一次愉快的散步。”
随后他看了一下内容和证明印章,佩服得摇头晃脑。
“离10点还早呢,”克努尔普说道,“我一定会让你在规定时间回去的。难得两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今天我们要尽情地跳个够。你不喜欢跳舞吗?”
“真是太完美了!简直就像昨天早上才离开你母亲那里似的。”
她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皮匠看着那东西,笑了起来。
“我最喜欢跳舞了。不过,这么晚了,到底要在哪里跳舞呢?”
克努尔普把手伸进几乎全新的上衣前胸口袋里,掏出收在防水布袋里的东西。
“你就会知道的。那边就是格尔第芬根,那里的狮子馆有晚会,我们进去只跳一曲就回来,这样,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的。”
“你的许可证能让我看看吗?”
蓓儿贝蕾怀疑地站住了。
“那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明白吗?皮匠也许是个了不起的工作,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我没有做那种工作的本事。不过,做了你的学徒,我的打工许可证不是很管用吗?医疗费用我会自己付的。”
“一定很好玩,”她慢慢说道,“不过,别人会怎样看我们呢?我不想被人当成是那样的女人。被人视为是一对,我可受不了。”
“开玩笑!”皮匠大声笑了起来,“你做我的学徒?你又不是什么皮匠,可不是吗?”
随后,她突然非常开朗地大笑大叫了起来,“因为,哪一天我要是有了要好的人,那可不能是个鞣皮匠,我不是轻视你,不过,鞣皮并不是干净的工作。”
“要是真的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克努尔普又说了起来,“那就非得去登记做你的学徒不可。”
“你说得也许很对,”克努尔普毫不在意地说,“你是不会同我结婚的。谁也不会知道我是个鞣皮匠,不过,我想不到你会这样神气。我已经洗过手了,要是你想同我跳舞,我就邀请你去;如果不想,我们就回去吧。”
他不喜欢为长远的将来设想什么、计划什么或承诺什么。要是将来不能如他所安排的那样,他就会觉得很不愉快。
从茂密的树丛中露出了第一栋房子那蓝白色的山墙。克努尔普突然“嘘”地说了一声,并且举起了手指。于是可以听到村子那边传来了演奏舞曲的手风琴和小提琴声。
“关于这件事,明后天我们都可以再商量,”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反正时间有的是,再说我也不会马上离开这里的。”
“那么,请!”少女笑道,两人加快了脚步。
“不过,看来你的气色并不怎么好。”接着,艾密尔·罗特福斯责备般地说了起来。克努尔普不得不坦承最近身体不适,曾经住过院。朋友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并且说永远真诚地为他准备好三餐和床铺。这虽然是克努尔普所期待的,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但他还是显得诚惶诚恐、犹豫不决,只简单地道了谢,说等明天再谈。
狮子馆里只有四五对男女在跳舞,都是克努尔普不认识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安静地跳着,看到陌生的一对加进来,谁也没有异议。两人一起跳了慢华尔兹和波卡舞曲,下一曲的华尔兹,蓓儿贝蕾不会跳,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看,喝一小杯啤酒。克努尔普身上带的钱只够付这些。
他享受般地把柔软的肝肠慢条斯理地涂在面包上,盘子边缘上搁着仔细剥下来的肠皮,偶尔啜一口金黄色的上等苹果酒。皮匠看着克努尔普那双纤细柔嫩的手,仿佛戏耍一般,细心地做着这些,内心里不禁涌起尊敬之情。女主人也满足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跳舞的时候,蓓儿贝蕾变得非常快活,眼睛亮了起来,环视着小小的舞池。
“我相信是那样的,夫人。您待在那里时,不但愉快,也一定存了不少钱!不过,我想还是自己的家里好吧!”
“该回去了。”9点半时,克努尔普说道。
“现在也是,可不是吗?艾密尔。住在那里的,都是出差和游山玩水的人。”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儿舍不得的样子。
“公牛屋旅馆?以前那是雷希休特登最好的旅馆呢!”克努尔普称赞道。
“好遗憾!”她小声说道。
“哪里,父亲早就躺在坟墓里了,我也几乎记不得了。不过,我在公牛屋旅馆待过两三年。您知道公牛屋旅馆吗?”
“我们还可以再跳一会儿。”
“真的吗?在哪里呢?令尊是哪家旅馆的老板呢?”
“不,我也该回去了。真是太愉快了。”
“一点儿也不错,”皮匠笑道,“她是学过这一行的。”
两个人走了出去,在门口,少女忽然想了起来,“还没有给乐队钱呢!”
“过奖了,”客人说道,“谁都能照着别人教的那一套做的,要说起什么规矩不规矩,那就叫我太不好意思了,夫人。您的招待真是太周到了,使我感到就像住在第一流的饭店里一般呢!”
“是的,”克努尔普有些尴尬地说,“大概要20钱。不过,不巧我一毛钱也没有了。”
“你看看人家,”她说道,“克努尔普先生比你有礼貌多了,很懂得规矩。”
她很认真,从口袋里掏出手编的小钱包来。
她早就注意到了。
“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20钱,拿去给乐队吧!”
他们碰了杯,一饮而尽。罗特福斯喜形于色,向老婆眨眨眼睛,他想知道妻子是否也注意到自己的朋友是多么的彬彬有礼。
他收下钱,拿去给那些演奏音乐的人,然后走到外面,在门口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看清了道路。风势强劲,还夹杂着小雨滴。
“为健康干杯!”皮匠大声说道,把杯子伸向克努尔普。但是克努尔普显出地道的绅士本色,“还是先敬女士的好。祝您健康,夫人!干杯,老兄!”他喊道。
“要不要撑伞呢?”克努尔普问道。
女主人拿来了装果子酒的灰青色瓷瓶,在旁边摆了3个酒杯,随后立刻斟得满满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娴熟。克努尔普看着她,露出了微笑。
“刮这样的风伞是撑不住的。撑了伞就一步也走不动了。刚才在里面真好。你舞跳得好棒,简直就像舞蹈老师一般。鞣皮匠先生!”
“没有,一个也没有,她并不急。事实上结婚后两三年之内也还是没有孩子的好。来,把手伸出来,吃吧!”
她开朗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她的朋友却变得沉默不语。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为即将来到的离别而不安。
“没有吗?”克努尔普等她出了房间后问道。
突然,她唱起歌来——“我在尼卡河畔刈草,又在莱茵河畔刈草。”她的歌声温暖而清澈。从第二句开始,克努尔普和着她的曲调,用低沉的美丽歌声唱第二部,她愉快地竖耳倾听。
“哎哟!”她笑着叫了起来,立刻又逃了出去。
“这样,你的思乡病该消失了吧?”最后他问道。
“他问我们有孩子了吗?”
“是呀,”她快乐地笑道,“下次一定请让我再参加这样的散步。”
“总之,我说话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夫人。”
“很可惜,”他低声说道,“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
“别提了!”克努尔普阻止皮匠继续说下去。然后他微笑着把头转向女主人。
她站住了脚。她并没有听清楚,不过,他的话语中所隐含的悲伤却使她心头一惊。
“莉丝,你知道刚才克努尔普问我什么吗?”
“你说什么?”她有点吃惊地问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这时候女主人已经转回来了。捧着一锡盘的肝肠,把盛面包的盘子放在一旁,盘子正中央有半条黑面包,切口仔细地朝下摆着,盘子边缘浮雕着一圈“今日亦赐我口粮”的字样。
“不是那样的,蓓儿贝蕾。不过,我明天就得走了,我辞掉了工作。”
“还没有孩子吗?”克努尔普问道。
“你说什么呢?是真的吗?真叫人难过。”
“你妻子有些吃惊呢!”他小声说道。不过,罗特福斯头都没有点。
“不必为我难过。反正我们在一起也待不长久的。我是个鞣皮匠,你也一定很快能找到好对象,一个很好的男人。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思乡病了,一定是这样的。”
皮匠老婆跑了出去,克努尔普看着她的背影。
“请你别这样说!你也知道我是喜欢你的,虽然我不是你的恋人。”
“是的,这是我老婆,”皮匠笑着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克努尔普,以前我也对你说过,我们的客人当然是睡学徒的床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过,我们要先干一杯果子酒,总得给克努尔普一点什么吃的,肝肠还有吧?”
两人都沉默不语,风呼呼地吹在两个人的脸上。克努尔普放慢了脚步。两个人都走到桥的近旁,最后,他停了下来。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罗特福斯笑了起来,把门大大地打开,硬把克努尔普推进亮晃晃的房间里去。房间里,一张大餐桌上,一盏油灯用3根链子吊了起来。空气中飘溢着淡淡的烟草味,似有若无的烟柱向炙热的灯罩流去,在灯罩上方高高盘旋卷起后逐渐消去。餐桌上摆着报纸和一个塞满烟草的疑似猪膀胱的东西。一个少妇坐在贴着墙壁的小沙发上打瞌睡,仿佛被吵醒了一般跳了起来,又困惑又吃惊。克努尔普被雪亮的灯光弄得不知所措,眨眨眼睛,凝视女主人那淡灰色的眼珠,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向她伸出手来。
“在这里说再见吧。你还是一个人走一段路的好。”
“问题就在这里。你妻子并不认识我,说不定不欢迎我,我不想打扰你们。”
蓓儿贝蕾内心沉痛地看着他的脸。
“唔,那当然。”
“你是认真的了!那么,我向你说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保重身体!”
“等等,”他轻声说道,“你结婚了吧?”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向自己。就在她畏缩而惊疑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时,他双手按住她那被雨水淋湿的发辫,低语了起来:“再见了,蓓儿贝蕾。给我一个离别的吻,不要把我忘记。”
到了楼上的走廊,他在房间门口停了一下,拉住叫他进去的皮匠的手。
她有些吃惊,头向后缩。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现在她第一次发现他拥有一双多么美的眼睛。她睁着眼睛认真地接受他的吻。随后他浮现淡淡的微笑,犹豫着。她眼睛布满泪水,真诚地回报了他的吻。
克努尔普任对方去问,去惊讶,兀自站在楼梯上仔细地把挽起的裤管放下来,稳稳地踩着脚步,在昏暗的灯光中上了楼,他已经有4年没有踏进这栋房子了。
之后她很快地离身而去,已经走到桥上了,突然又掉头走了回来。他还停在原地。
“快进来!”皮匠兴奋地喊道,把朋友拉进家里。“有话待会儿再说,晚餐还剩下一些,床也会替你铺好。真叫人吃惊,天气这么坏!你穿的可真是一双上等的好长靴啊!”
“怎么了?蓓儿贝蕾,”他问道,“你该回去了。”
朋友喜滋滋地飞奔下来,打开大门,用冒烟的小油灯照着访客的脸,使得克努尔普的眼睛眨个不停。
“嗯,嗯,我就要回去了。你不会怪我吧?”
“是我呀!”克努尔普叫道,“你不能从楼梯下来吗?一定要从窗子上说话吗?”
“怎么会呢?”
“克努尔普!是你吗?还是幽灵呢?”
“还有,鞣皮匠先生,你不是说一毛钱也没有了吗?出发之前,还能领到薪水吗?”
鞣皮匠一把拉开百叶窗,身子探向窗外。
“薪水已经不能领了。不过,那没有什么,总会有办法的,你不必担心。”
是我放荡的儿子。
“不,不!钱包里还是得放一些钱的。拿去吧——”
那不是别人
她把一个钱币塞进对方手里,从手上的感触可以知道那是一块钱。
坐在酒馆里。
“等到你能还我时,寄来就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疲倦的旅人
他拉住她的手。
疲倦之极的克努尔普,听到老朋友的声音,立刻精神抖擞。他想起好几年以前,同艾密尔·罗特福斯外出旅行一个月时所作的一首歌中的一节,于是就在一旁,抬头唱了起来:
“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花你的钱!这是真正的一块钱。收起来!你非收回去不可!不能这样无知。如果只是零钱,比如说50钱的话,我会很乐意收下的,因为我真的需要钱,不过这么多可不行。”
鞣皮匠在上面的房间里,把百叶窗打开一条罅缝,对着漆黑的小路喊道:“是谁在外头呢?不能等到天亮再来吗?”
两个人又你推我塞地争执了一会儿。蓓儿贝蕾说她只有一块钱,只得把钱包打开来看。这一看才知道她还有一个马克和20钱的银币。那时候20钱的银币还可以用。他想收下那个银币,不过她觉得那太少了。于是他打算什么也不拿,掉头就要走,最后,他收下了那个马克。她慢步跑回家去了。
这次他想起了在雷希休特登的鞣皮匠艾密尔·罗特福斯。黄昏时分,下着雨,刮着西风,他轻叩已经关上的大门。
途中,她不断地想着,为什么他没有再吻她呢?她觉得遗憾,也觉得恋恋不舍。她一直这么认为。克努尔普整整花了一个钟头才回到家。上面的客厅灯亮着。看来,皮匠妻子还没有睡,在等他。他愤怒极了,吐了一口唾沫,真想现在立刻就从黑暗中逃去。只是,他累了,再说大雨就要降下来了。他也不想对皮匠做出那样的事情。今晚他想再做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1890年刚开始,我们的朋友克努尔普被迫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星期。出院时已是2月中旬,天气变化不定,他才外出了两三天,就又开始发起烧来,非找一个住宿的地方不可。他是绝对不会缺少朋友的。在这样的地方,不管是如何小的城镇,也都会有人热烈欢迎他。在这方面,他非常引以为傲,就因为太过骄傲了,他甚至认为能够让朋友欢迎他,就是他赏赐给朋友的一种荣誉。
他把钥匙从藏的地方拿出来,仿佛小偷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反手关了门,紧闭嘴唇,不发出一点声响上了锁,再不露痕迹地把钥匙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他脱下长靴拿在手里,只穿袜子上了楼梯,看到客厅半开的门缝间流泻出灯光,看到皮匠妻子等累了,在长椅上睡着了,发出又深又重的呼吸。随后他悄无声息地进入自己的房间,从里面很仔细地把门锁好,再钻进被子里。内心早已做好决定,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