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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幻 影

“你等等。这种药需要一种海外生产的纳米元件作为核心原料,因为打仗,现在国外一团乱,工厂都停工了。我正在加紧联络。”一向不惧变化的李希,此刻语气有些焦急。

就在沈禹铭以为生活终究会向好时,李希打来了电话。

“我知道了。”沈禹铭感觉自己给朋友添了麻烦,强打精神说,“我已经好多了。不着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沈禹铭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好起来了,就回家看看爸妈。

“把自己照顾好。等等我。”李希咬咬牙说道。

没关系的。没事的。都会过去的。沈禹铭蜷缩在沙发上,希望李怡珊一手挑选的柔软的纺织品可以包容自己,给自己一点温暖和安宁。

“我会的。”沈禹铭说着,暗自深呼吸。

沈禹铭看着空荡荡的家,这个不再有人陪伴的空间,仿佛连唯一的热源也消失了。他咬着嘴唇,虽然之前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身体的感受是那么真实凶猛。

他靠着抗抑郁的药物和安定,在家里撑了一周。家里有充足的食物,可他完全没有进食的欲望。游戏和电影存了好多,但他一如既往地没有想玩或想看的冲动。这些已经成为他的患病日常,除了身体的活力完全消失殆尽,膝盖的异样感依然困扰得他想要发疯。在身心的折磨下,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就显得无比痛苦。

或许,相较于重新工作,他们更希望儿子能够振作起来正常生活。

表演是需要充足体力支持的,但随着身体越发虚弱,沈禹铭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疲态。他生怕父母看出自己的病情反复,于是就表演得更加费劲。

沈禹铭不知道父母是不是希望自己重新去找一份工作,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在又一次视频通话后,他躺倒在沙发上,开始阵阵喘息。愧疚、痛苦、自我厌恶一阵阵涌上心头,就像有人用一个又一个枕头捂住他的脸。

父亲走之前,把后面两天的饭菜都做好了,热一热就可以吃。母亲离开前,把家里收拾干净,还往花瓶里插好了鲜艳的花束。与此同时,父母俩都给他打了一笔钱,维持他的生活用度。

真的熬不过去了吗?

在他坚持不懈地说服了一周后,父母见沈禹铭确实渐渐好转,家里和单位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于是离开成都,回到了遥远的家乡。

经历过一次死亡后,他对死亡这件事更加慎重。他不止一次觉得之前太莽撞,要是死在家里,房子就会变成凶宅,卖不起价,能留给父母的就更少了。哪怕要结束生命,也应该把一切安排好。

父母自然是放不下他,可他不想永远这样下去——永远被看护,永远被照顾,直到拖垮另外两个家庭。

一定要熬过去。沈禹铭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死在家里。

各有家庭,各有工作,两人一同来到自己这里,家里的另一位难免不高兴,工作上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这时,他看到那台早已蒙尘的跑步机。这是妻子生前给自己买的,方便自己雨天也能跑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家里他刻意回避的存在,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

当天晚上,他回到房间里,跟父母分别发信息:“我已经好了。你们可以回家了,不用照顾我了。”

痛就痛吧,至少不会死。他给自己找理由,压抑着心中那种想要跑步又愧疚的矛盾心理。自己搞垮了一切,还要从亡妻的遗物里寻找力量吗?

沈禹铭一边述说着,一边觉得时间过了太久,久到仿佛那些回忆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很浑蛋。

中午,父亲特别开心地吃完了包子,说下午煲个靓汤。那天,沈禹铭强迫自己打开话匣子,从自己上大学时开始讲述,讲这些年发生的许多事。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跟父亲说过自己的生活了。父亲听着他说,眼里透露着陌生和兴奋。

他启动了跑步机,然后将速度调到了每小时五公里。虽然运动强度很低,但也会加重他下肢的不适感。

“你歇着吧。我又没瘫。”沈禹铭想要开自己的玩笑,虽然很蹩脚,但母亲依然能感受到。

在跑步机上运动不如户外奔跑有快感,那种无数信息量涌进大脑的快乐,显然不是在一个固定空间里可以获得的。相反,一旦在跑步机上运动,那种身处某一固定空间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但他现在显然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母亲的最后一口豆浆还没喝完,“我来嘛。”

当他开始奔跑,身体运动起来,下肢的不适渐渐开始覆盖心理上的疼痛。也可能是多巴胺的效果吧,他也不清楚,只是继续缓慢地跑着。

吃早餐时,他一边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边在心里反复咀嚼刚才的感觉。吃完饭,他站起来收拾碗筷。

就在沈禹铭艰难运动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眼前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幻觉,如同一道海浪划过了眼前的空间,所有事物都开始扭曲。他以为自己只是许久不跑,加上疏于锻炼,眼花了而已,于是摇摇头,继续奔跑。他希望这样能加强身体的存在感,让脑海里的那些苦闷和幻觉自行消散。

奔跑过程中的幸福感,既治愈他,又让他感到内疚。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有人打开门,脱了鞋,提着东西走了进来。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让他险些摔倒,慌乱中按下跑步机暂停键,立刻朝门口望去。

但当他跑起来,那种熟悉的畅快感又确实回来了。那是一种生理反应,是一种本能的愉悦,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多巴胺。

没有人进来,门也关得好好的,难道自己不仅出现幻觉,还产生了幻听?那种尚未检查出来的器质性病变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看着这些,他怕自己会发病,怕自己出了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沈禹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魂稍定后,他再度跑起步来。可他没跑多久,就再次感受到那种波浪划过空间的异质感。这一次,他不仅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还有一声无比熟悉的话语响了起来。

沈禹铭摇摇头说没事。他也不想跑,虽然不运动时已经不怎么感受得到疼痛,可一旦活动,下肢的异样感还是会困扰自己。但这一路上熟悉的风景实在让他难以忍受,每条路上都有妻儿的回忆,比如小春和总喜欢去一家养生馆前骑店家那小小的石狮子。妻子是坚定的饭后散步派,总是拉着小春和跟自己一遍遍轧过小区周围的人行步道,然后去超市买点小零食或者第二天的早餐。

“脱了鞋赶紧去洗手。”

这时,母亲发现他进屋时走路有些异样,“你是跑着去的?知不知道你现在不能跑步?”

沈禹铭猛地跌倒在地,脑袋撞到了墙壁上,伴随着跑步机的履带声,他看到玄关那里出现了一个略有些朦胧,但对他而言无比熟悉的影子。

父母照顾了他这么久,沈禹铭也希望自己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是分享自己喜欢的早餐。

李怡珊和小春和出现在了门口,就像过去每天回家时一样。

“这家包子好吃,想买给你们尝尝。”沈禹铭买了三个包子,母亲只吃得下一个,还有两个是给父亲的。

沈禹铭心里恐惧万分,但某种本能让他死死盯着妻儿。只见李怡珊把一袋零食“猫耳朵”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将食材放进了厨房。小春和洗手后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口袋,去拿妈妈准备的点心。

母亲从沈禹铭手里接过口袋,言语里透露着愠怒:“你上哪儿去了?”

可下一瞬间,他们消失了,什么都没有发生。门依旧静静地关闭着,玄关处没有鞋,厨房里没有食材,桌上更没有那袋并不起眼的“猫耳朵”。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密码锁发出一串细碎的声音,母亲连忙挂断电话走了出去,只见沈禹铭手里提着一袋包子进了屋。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禹铭颤巍巍地走向玄关,看着空无一人的黑白格子地板,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影像。

母亲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中火起,“你——”

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不成?

“就在房间里呀。”父亲显得有些错愕,不知是因为前妻打来电话,还是因为儿子没了踪影。

那天,沈禹铭没再踏上跑步机,但幻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对他而言,这意味着病情加重,脑子里的那些器质性的问题,正在产生新一步的病变。为了不至于最终崩溃,他将不得不前往医院,但对现在的他而言,出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儿子呢?”母亲拨通电话质问父亲。

当天夜里,他吃过药后,躺在床上想要尽快入睡。可那个幻影依旧徘徊在脑海里,往日种种又涌上了沈禹铭心头。

但房里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墓穴。母亲过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可仍是一片死寂。母亲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儿子高不高兴,只能推门而入,却见房里空无一人。

若妻儿的意外没有发生,已经走过的漫长岁月就只是会慢慢淡忘的回忆罢了;可此刻,过往的时光成了最毒的解药,而他一口吞了进去,明胶在胃液里溶解,时间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有限的时间仿佛被切割成无限的碎片,不断循环,影响着一具平凡的身体。

一天早晨,父母毫无目光对视地完成交班后,母亲把早餐装盘放好,轻轻敲响了沈禹铭的房门,唤他起床吃早饭。

这些过往一边治愈着他内心的创伤,一边进一步啃噬他的灵魂。

不过,这特效药的制造工序尤其复杂,需要的纳米元件非常依赖进口,纵然李希是公司的核心人物,但按沈禹铭的吃法,每次提供的量最多也就够吃一周。每到断药的间隔期,汹涌的病情依然将沈禹铭折磨得痛不欲生。但想到这药正在来的路上,他至少不会再寻短见了。

他知道,往后余生,或许都要活在记忆里了。

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沈禹铭通过李希开发的特效药,有意掩盖自己的情绪,片段化地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虽然沈禹铭每天有不少时间都在睡觉,可父母看他不再整日呆坐或者陷入痛苦,整个人越来越稳定,也渐渐感到一些欣慰,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睡前吃下的抗抑郁药物和安定开始发挥作用,时间的碎片正在短暂地失去活性,他也在痛苦的余韵里渐渐睡去……

沈禹铭想要补偿父亲,哪怕只是一种表演,“我陪你随便看看。”

沈禹铭陷入了梦境,但这次的梦境并非空荡荡的未来,而是在他小区周围。他发现自己正在跑步,双腿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微风不断拂过他的身体,有一种久违的舒适感。他不是没有怀疑自己为什么又在奔跑,但就是放任身体不断前行,甚至感到无比真实的发热感。然而,跑到那家熟悉的包子铺前时,沈禹铭忽然停下脚步,问老板要了三份早点。

但他总得说点什么,以此从尴尬的氛围里,挤出一息尚存的父子相处空间。

从老板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后,他忽然自言自语道:“李怡珊和小春和不是已经走了吗?”

“儿子,你有想看的节目吗?”父亲和沈禹铭已经各自生活很多年了,他并不知道沈禹铭几乎不怎么看电视,电视买来也是为了投屏看电影,或玩那些艺术价值极高的游戏。

一丝理智和清醒混了进来,就像一只大手将沈禹铭从梦里撕了出来。

沈禹铭也坐到了沙发上,将目光集中在电视上,控制着身体对周遭环境信息的摄入。

此刻,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直直地照在他的凉被上,仿佛要将他烘干似的。

等他再度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刚才的情绪浪潮已经退去。他走出房间,发现父亲正在看电视。电视盒子接收的频道存在延迟,父亲用起来很不习惯,摁遥控板换台时显得很费劲。

难怪梦里越跑越热。他摸着被阳光烤出干燥感的被褥,将其从自己的身上拉开。

他也不管李希的药有没有时间限制,当即吞下一颗,想要逃出这段时间。

沈禹铭看着窗外的灿烂天光,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心想自己已经许久没睡这么长时间了。这时,他想到昨天的幻影,忽然感到一丝安慰。是因为妻儿的出现,安抚了自己那汹涌的潜意识吗?

可父亲越是关心照顾他,沈禹铭心里就越是难受。自己死还不够,还要连累一位老人陪自己受折磨吗?

这时,他起床来到客厅,空荡荡的客厅再度引起他的不适。他前往卫生间,希望通过洗漱分心。然后,他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煮了一颗白水蛋,端到桌上静静吃着。一边吃,他的眼泪就自顾自地涌了出来。虽然他已经对毫无缘由地流泪习以为常,可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感依然鲜活,就像永远都是新的伤口一样。

躺在床上后,沈禹铭听见父亲按下门把手的声音。但父亲没有推门进来,想来是怕他反锁房门干傻事。

李怡珊喜欢吃白水蛋,小春和喜欢吃蒸鸡蛋,还要蒸得稍微嫩一点。

对抗痛苦已经耗掉了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体力,沈禹铭只能轻轻应着:“嗯,爸,我先去睡了。”说着站起身来,慢慢地向房间里走去。

他强行吞咽着食物,强迫自己不要吐出来。借着一杯温水,最后一口蛋白混着早晨的药,一起滚进了身体里,就像一颗顽固的石头。

父亲捏了捏他的肩膀,宽慰着给他鼓劲:“只是碎了个碗,没关系的,没事。”

吃完饭后,肠胃有种难挨的肿胀。为了不吐出来,他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想要帮助身体消化下去。可就在行走的过程中,他的目光最终被那台跑步机吸引了。

不多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终于让他回过了神来。

沈禹铭站上履带,以缓慢的速度行走着,身体的紧张和肿胀慢慢得以纾解。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配速,哪怕穿着拖鞋,哪怕下肢的异样感依然明显,也渐渐奔跑了起来。

他全力控制着自己,木愣愣地往旁边走去,无暇顾及自己有没有骗过父亲,只是静静地在沙发上坐着,等待一切结束。

没跑一会儿,他感到空间再度出现异动,难道昨天的一切都不是幻觉?只要奔跑起来,妻儿就会回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玄关。

“没事没事,我来收拾就好了。”父亲从沈禹铭手里接过碎碗,然后拿出笤帚清扫,“你去休息嘛,没事的。”

门安静地紧闭着,那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带着孩子推门而入。

沈禹铭强忍着痛苦,不想让父亲看出而担心,随即蹲下身子开始收拾。

就在他感到落寞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来。只见小春和从他的卧室里光脚跑了出来,手里拿着没见过的新款变形金刚,嘴里喊着:“变身!”

每一颗果实都有着难以追悔的苦涩味道。

“你快点把袜子和鞋子穿好!”妻子拿着袜子在后面没好气地训斥,“还出不出门嘛!”

这个念头瞬间在他脑海中开出了一片花海,无尽的恶之花散发着自我厌恶的气息,快速绽放的同时又迅速枯萎,然后结出了一颗颗沉甸甸的果实。

看着客厅里的妻儿,沈禹铭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是废物。

可接下来,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听有人老好人式地劝说:“不着急嘛,慢慢穿,还有时间。儿子,你乖点,别惹你妈生气。”

我什么也做不好。

只见另一个自己微笑着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一边从妻子手里接过袜子,一边把小春和抓住,“这么大了,袜子自己穿嘛。”

吃完饭,他站起身来,想陪着父亲洗洗碗。父亲刚想说不用,沈禹铭一不小心就把碗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有些碎片溅得很远。

小春和没好气地说:“我会穿,你们等我一下嘛。”

当晚,他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安安静静地跟父亲吃了顿饭。呕吐感依然存在,但身体还勉强应付得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看着这一幕,沈禹铭渐渐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一时间,他想要回头,想要回到卧室里把自己彻底隔绝起来。他甚至转头看向门前那根踢脚线,那金属的亮片就像隔绝着什么一样,房间里是另一个世界。然而,他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以稍显平稳的身体,去面对不知何时又会复燃的灼痛感。

因为自己的出现,他打消了这是妻儿鬼魂的妄念。自己还活着,怎么也出现在了幻影里?可还没等他沉迷思绪太久,眼前的影像就再度消失了。看着一家三口的影像渐渐淡去,他着急地大喊着“喂”,但客厅执拗地回归空荡。

他别过头去,不想去看这一切,可当他瞟到那盖着的合家欢相框,以及靠墙的那台跑步机时,心里又被刺痛到,刚才已经退去的情绪,又渐渐从四周蔓延而来。

他渴望再度见到亲人,脑子里开始琢磨这两次出现的时机。都是自己抑郁发作的时候,但之前发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见?就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他盯着眼前的跑步机,心里有了打算。

可现在,客厅依然放着小春和那张靠窗的书桌和家长陪读时的那把独凳,但已经没有小春和不想做作业的赖皮声,以及耐心教导的李怡珊。

沈禹铭再度在跑步机上奔跑起来,想要验证一下自己心中那个疯狂的想法。

然后妻子还会提醒道:“还要跟爸爸说辛苦了。爸爸太热爱劳动了是不是?”

真的疯了。这怎么可能呢?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狂想,但他又忍不住要试验一下。

“不错不错,拿去给爸爸检查吧。”李怡珊每次都会这样告诉小春和,做完作业的他则会立刻跑到爸爸面前邀功。

假如是真的呢……

妻子是一个不喜欢打扫卫生的人,沈禹铭做家务时,她就带着小春和学习、做作业。虽然只是幼儿园中班的年纪,小春和已经会做两位数的加减法了。毫无疑问,这全是李怡珊的功劳。小春和做作业并不老实,很容易被别的事情分心,比如窗外的飞鸟、手边的玩具,甚至有时自己还能开开心心地编故事。所以每到学习的时候,妻子总要恩威并施,小春和才会在别别扭扭之后,飞快地完成习题和练字。

不多时,他仿佛再度穿越了空间,但眼前已经没有他们的身影。难道理解错了?可就在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他听到了身后关门的声音。

沈禹铭跟着父亲走出房间,目光扫过客厅,真是一尘不染,比妻儿还在的时候都要干净。因为工作太忙,每天下班回家做饭、带娃哄睡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哪怕沈禹铭还挺热爱做家务,但也只在周末才有时间大扫除。

难道是出门了吗?联想刚才听到的谈话,沈禹铭顾不得膝盖的旧伤,立刻跳下跑步机,踉跄着朝门外飞奔而去。他什么也没有带,更不管自己邋里邋遢会吓着人,仿佛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就在他身处过道转角处准备进入电梯间时,他听到了电梯关门的声音。

“好,我这就去熬。”父亲说着就往厨房走去。

他们下楼了,根据过往的经验判断,如果是带孩子出门,一定是会开车的。他想要赶紧乘坐电梯追下去,却发现电梯键竟没办法摁下分毫。眼看另一部电梯已经下到中段,他转头进了楼梯井,想要走楼梯追上他们。事实上,下楼比上楼还要费膝盖得多,休养了许久的下肢开始出现明显的疼痛。可他现在顾不得这些,只想追上他们,叫住他们。

“就喝粥吧。”沈禹铭说,“别的我也吃不下。”

可是,叫住他们之后呢……沈禹铭来不及去想。

“哦。”父亲最近明显更加沉默,但也变得更加温和,“那……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然而,就在他下楼时,隐约感到墙壁有些奇怪,仿佛有某道光影闪过。但因为一心想着奔去车库,有些变化就被他的右脑直接选择性忽略掉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沈禹铭说得很轻,像是害怕点破这一难得的默契。

一来到地下车库,他便立刻朝着车位跑去。只见自家的车已经开了出来,然后平稳地朝出口而去,只留下他若有似无地感受着汽车排放的热浪和尾气。

沈禹铭下了床,双脚站在地上,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正当他想要开门出去,父亲恰好推门进来。父子四目相对,一时只觉尴尬。但沈禹铭能从父亲的眼里,看到老人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要去哪里?他生怕妻儿就此一去不回,想要用双腿追上他们。可汽车转眼就消失在停车场出口处,他无力地停了下来,心里萦绕着颇为奇异的感受。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难道自己真的穿越了吗?自己真的跳过了一段难挨的时间?

到底怎么回事?那些是幻觉吗?抑或自己才是幻觉?

沈禹铭想起之前医生劝他服药时说的话:“一切的心理问题都是生理问题,情绪浪潮往往伴随着某种器质性损害。”很显然,承载他意识的那艘小船,已经熬过了风浪,目前平稳地航行着。

自己在失控的情绪里挣扎了那么久,早已失去了存在的实感。或许现在的自己只是虚构出来的某个人格,一切变故其实都没有发生。

转眼间,他像是回归肉身般醒了过来,窗外的天色尚未发生明显的变化。这一刻,他感觉身体很轻松,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幻影消失后,他开始往回走,想要回到家里,重新思考眼前这一切。当肾上腺素退去,他的大脑清晰无误地接收到下肢的痛感。他不敢让膝盖进一步劳损,走得小心翼翼。

就是这个方向吗?一刻不停地向前流动着的时间的方向。

可当沈禹铭走过自己的车位,却惊讶地发现自家的车停在车位上。它显然许久未使用,哪怕地下车库采用了全胶铺地,车体依然盖着满满一层灰。而且,因为渐渐入夏,物业开了空调,车位上方的冷凝管凝结出许多水珠,在车上滴出一道夺目的痕迹,好似摩西分隔的红海。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宛若宇宙大爆炸之前。就在他快要融入虚无时,他感觉自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朝前推进,就像子弹猛地射出一般。

这跟昨天妻儿开门和放置“猫耳朵”一样,一旦自己停下奔跑,一切就会恢复如初。此刻,眼前的小轿车仿佛成了沈禹铭确认自身存在的坐标。

他吞下一颗胶囊,然后躺在床上,一边忍受着新一轮情绪浪潮,一边等待着药效发作。

不论自己是否才是幻影,至少现在已经回归了现实世界。

想到这里,他放下安定,转手拿起了那个透明的小瓶,对着天花板晃了晃,黄色的胶囊无声地碰撞着。

可有太多疑问在他脑海中徘徊着,沈禹铭一边思考,一边来到车库的电梯间。就在他下意识地摁下电梯时,只觉指尖一股诡异,刚才不是摁不动吗,现在怎么又可以了?

沈禹铭伸手拿起了装着安定的药品,继续睡吧,睡着了就好了。他倒出一粒,想要直接吞咽下去,可又近乎本能地恐惧着。他害怕自己再度陷入梦境,再度满身冷汗地苏醒。

叮。电梯门开了,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他小心地走进去,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他即将进入幽闭的地狱。

为什么不在死亡的道路上前进一步呢?紧接着,这个念头又跳了出来,沈禹铭想要控制,却无能为力。

但是,他忍不住感到开心!

他不会是想拿我当小白鼠吧。沈禹铭脑海里冒出这个阴暗的念头,随即觉得自己很可笑。李希虽然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但还不是个疯子。

回想着这两日发生的所有事,沈禹铭在深感诡异的同时,心底又隐隐欣喜起来。

这瓶药就放在他的手边,近在咫尺,散发着某种致命的诱惑。

他终于又见到了妻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此刻,当时的对话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他忍不住问自己一个问题:现在是否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在妻儿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陷入了漫长的自责。为什么在生前没有好好陪伴他们?为什么当天没有跟他们一起死去?而且,他还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们。虽然每天看到各种事物,总会想起他们,但一次都没有梦见,就像自己在潜意识里已经将他们抛弃了。所有的思念都不过是一种表演,是一种社会属性的延续。他也不是没想过,这是大脑防止崩溃的结果,但他更愿意选择鞭挞自己,辱骂自己是个废人。

“可不嘛。”记忆中,李希的这句话里饱含着某种痛苦……

可现在,他又见到了妻儿,那份追逐的冲动是那样真实。在刚才的试探和奔跑中,他再次确认自己爱着对方,那种强烈的、想要留住对方的冲动是装不出来的。

“这是刚需。”沈禹铭附和道。

但问题依然悬置着。他们从何处来,现在又去了什么地方?触发幻影的条件真是自己开始跑步吗?

“这要是成功了足以拿诺奖啊,哈哈哈哈哈。”李希没皮没脸地笑起来,“不过说真的,我发现,但凡是人,就会有想要跳过的某段时间。”

就在沈禹铭沉迷思绪时,电梯门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了。他回过神来,伸手按住开门按钮,心里隐隐期待着刚才那种完全摁不下去的情况。

看着李希的背影,沈禹铭还想说点什么,可忽然心里一阵酸楚,“你怎么想到开发这么一款药?”

那是否意味着妻儿回来了?

“我知道了。”听沈禹铭说完这句话,李希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本要关上的电梯门打开了,那奇异的现象并未出现。

“总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李希看着好友的眼睛,认真嘱咐道,“指不定有什么副作用。”

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才发现刚才走得急,连手机都没带。手机上有好几个视频通话的提醒,想来父母应该等着急了,甚至可能已经胡思乱想起来。他赶紧洗了把脸,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分别跟父母完成了今天的通话。

沈禹铭看着好友落寞的样子,愧疚让他心生歉意,“谢谢。”

看得出电话那头的父母在刻意压制着担心,没问他的病情,只跟他分享最近家里的趣事,还有一堆有的没的八卦。当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生活细节向他涌来时,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挂掉两个电话后,他不经意间看到了锁屏上的时间。

说到这里,李希的眼神有些暗淡,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很危险,我甚至没有充分的应急预案,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事情了……”

这才上午十点。

一时间,李希仿佛看到过去那个可以跟自己探讨问题的老友,心里也隐隐开心,甚至兴奋起来,“聪明!想想我为什么不敢做临床试验呢?就是因为触发条件很难识别。想想看,你本来想在吃太饱时触发,结果喝了两口啤酒就穿越了,不仅毫无意义,还伴随着极高的危险,这毕竟是用来骗过时空之神的药物,不知道会引来怎样的天谴……”李希深吸一口气,“但是!有一种条件几乎不存在错误识别的可能,那就是痛苦到极限的濒死体验。我只需要把纳米机器的识别阈值调到很高,就能真的帮你跨越痛苦的时间!”

沈禹铭联想到刚才一家三口的出行,忽然隐隐明白了什么,一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等等。你的这种‘共鸣’,总需要一种触发条件吧?而你的纳米机器又如何准确识别触发条件呢?”沈禹铭问道。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等待着,时不时看看手机。虽然有些焦躁,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对某个未来有所期待了,身体主动融入不断向前的时间,想要前往某个即将抵达的时间点。

然而,在大学里受过严谨自然科学训练的沈禹铭,在科技公司长期负责逻辑严谨的商务工作的沈禹铭,意识到一个必须解释的地方。

为了给计划提供充足的时间,他一直躺在沙发上恢复双腿,看着电视盒子推荐的电影。他甚至把十二卷《火鸟》全部搬了出来,放在身边打算重温一遍。

这……简直是神的力量和手段啊。沈禹铭的身心都陷入巨大的震惊中,自己的好友竟然实现了这种堪称“意识冬眠”的技术!

等书和电影都看得烦了,他从电视柜里翻出了许久未曾玩的游戏。看到《分手厨房》时,他心里一阵难过,那是他和妻子过去玩得最多的双人游戏,虽然因为自己技术太菜,老是被妻子骂,但他们总是玩得很开心。

说到这里,李希看到沈禹铭眼里生出震撼的光彩,眉眼里也露出了一丝喜色,“而我的技术,可以帮助你的意识实现这种‘共鸣’。就你的主观感受而言,就是意识从一个时间点,跳跃到了另一个时间点。”

过去的美好回忆就像砒霜一样,将他缓缓销肉化骨。趁着自己还没血肉模糊,他赶紧拿出了平日里最让自己放松的游戏《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

“终于说到关键点了。我的这项技术得以实现的关键是‘时间量子纠缠态’。”见沈禹铭一副不解的样子,李希耐心解释道,“量子纠缠态知道吧,相互纠缠的两个粒子,无论相隔多远,只要一个发生变化,另一个立刻就会随之变化。这种经典的纠缠态,因其纠缠不受空间距离限制,我们不妨称其为‘空间量子纠缠态’。而‘时间量子纠缠态’则是指,不同时间点上的同一个系统,可以跨越时间实现同步。”

当他进入海拉鲁的世界时,一反常态地没有去爬山、烹饪、看异世界的灿烂风景,而是想要干掉盖侬,救出公主。

沈禹铭机械地点着头。

终于熬到了下午四点,他开始在跑步机上奔跑起来。恢复时间太短了,不适感几乎立刻出现在膝盖和脚踝上,他下意识地降低了配速。不一会儿,他就感受到那种并不真切的空间扭曲。

“总之,成为‘整体’的是所有的你,而不是别人,明白了吧?”

可是,客厅里依旧只有跑步机发出的声音,哪怕在他跑了二十分钟后,依然没有变化。

“不太一样。你的任何一个‘片段’,也都是你沈禹铭,不可能是李希,也不可能是李……”李希险些脱口而出“李怡珊”的名字,却立即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打住。

强烈的挫败感让他再度陷入自我厌弃的旋涡。沈禹铭下了跑步机,看了看时间,一边凭借理智强行安慰自己,一边等待六点钟的到来。

那些读过的书在沈禹铭的脑中自顾自地翻开,“我看过一篇叫《蛋》[2]的科幻小说,故事里讲,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包括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在不停转世。是不是这个意思?”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开始看《火鸟》第四卷,跟随“我王”这个身体和灵魂具是残缺的主人公,开始一场自我救赎的旅程。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看这本书时,沈禹铭只觉这个故事无比精彩,峰回路转间深邃尽显。

李希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两年前《细胞》[1]上发表了一篇非常轰动的文章,它认为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的意识是一个‘整体’,而此时此刻的感受不过是一个‘片段’,就像那个假说中的电子一样,并且给出了一些可靠的实验证据。这篇文章还做出了大胆的假说:平行宇宙中存在同样的个体,他们全部的意识都归属于同一个‘整体’。为了证明这一点,作者用四维膜理论进行了方程式推导,但想也知道,我根本看不懂。不过这篇文章发表后,立即有许多课题组跟进研究,我就是其中之一。”

可此刻,他竟然产生了一种代入感。

听着听着,沈禹铭有些理解了其中奥妙,心里也生出一丝颓唐的希望,“而我最需要的,就是能把自己格式化。”

那无人得见的凤凰啊……就跟他追寻不到的妻儿一样……

“关于自我意识到底是什么,有着各种各样的假说。甚至有人认为,意识不过是由人体向大脑‘映射’的这一过程。类比一下,电脑的操作系统,没有装入电脑时,它不过就是一堆代码;安装完成后,它却可以控制整台电脑运作。由此可见,重要的不是代码本身,而是电脑硬件根据代码运行的这一‘过程’。”

等他从书中脱身时,时间已经快到六点半了,沈禹铭再次奔跑起来。

“当然……”沈禹铭下意识要回答,却又想到很多患者的部分大脑被切掉后并不影响生活的案例,一时语塞。

难道我的判断是错的?他在跑步机上跑了二十分钟后,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幻影,只有腿部越发不支。

“那把你的大脑挖掉一块,你还是你吗?”李希立刻追问,言语里有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满意。

这时,他彻底陷入抑郁中,本来还算平静的一天,在此刻翻江倒海起来。他蜷缩在沙发上,就像遭遇海难后被冲上孤岛的幸存者,任凭痛苦的潮水来回冲刷。电影、书、游戏都不再有意义,他连拿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这么难的问题吗?”刚被痛苦洗礼后的沈禹铭显然不擅长思考,“最简单来说,生物学告诉我们,意识只是大脑的电化学过程。”

还要再试一次,他吞下今天最后一道抗抑郁的药物,等待新一轮发作过去。他甚至伸手去拿李希的药瓶,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奇迹发生。

李希笑道:“看样子,你还没有把物理还给老师。我接着讲。你知道自我意识是什么吗?”

迷迷糊糊地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情绪冲刷后,沈禹铭终于觉得自己稍微恢复了一点。

“这么说的话……真正的电子是电影,而实验观测到的只是一张胶片。”曾经的记忆在沈禹铭的脑海里苏醒过来,哪怕他此刻非常虚弱。

虽然被恶劣的情绪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他还是记挂着妻儿,还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这就认输了吗?

“现在的物理学,已经可以借助加速器轰开质子和中子来研究夸克了,但无论怎么研究,还是显示不出电子的内部结构。可以说,电子在标准模型的基本粒子中,算是个另类。因此,关于电子有了各种各样的假说,例如有人认为,整个宇宙其实只有一个电子,所有实验观测到的电子不过是它的一个片段,或者说投影。”

在半个小时的大喘气后,沈禹铭强迫自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奔跑。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强行推动自己前进,执拗地前往下一个时间点。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外面天已尽黑。他强忍着病痛长时间的折磨,眼前只觉一片迷蒙,就算客厅里真的多出人来,他也怀疑自己根本意识不到。

“电子还记得吗?”李希解释问题时总喜欢把对面的人当成学者。

沈禹铭本能地奔跑着,全然忘记了时间,只等下肢的疼痛突破阈值将他唤醒时,才发现自己几乎只是在行走了,而客厅里依然空空如也。

此刻出现的李希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能跟他聊聊天分分心也是好的,因此沈禹铭点了点头。

已经接近五十分钟了,这是自他受伤以来,连续运动最长的时间。但他的判断失误了,他以为只要跑步就能见到妻儿,以为他们的存在轨迹遵循着过往的日常规律,周六外出游玩,晚上总会回家。

李希揉了揉太阳穴,看上去有些疲惫,“原理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有兴趣听吗?”

可是他错了,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巧合,一切只是幻觉,是他大脑的病变。

“时间穿越?这怎么可能呢?”沈禹铭觉得李希只是在利用安慰剂效应哄他开心,心里竟然生起一些怒意来,“我只是病了,并不是智商有问题。物理学的基本知识我还记得,且不说科学上对时间机器的原理还没有定论,哪怕真的实现,也应该是黑洞啊、加速器啊这种大家伙吧,小小的纳米机器怎么可能。”

许久未曾运动,体能疯狂下降的沈禹铭满头大汗,轻薄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这种药物本质上是一种自溶性纳米机器,会帮你实现意识的时间穿越。”

然而,多巴胺的分泌帮他抵抗着内心的痛楚,虽然无比失落,但他还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抑郁,只有深深的疲倦。

“跳过?”

不论如何,今晚至少能睡个好觉吧。他安慰着自己,忍受着膝盖的疼痛,慢慢向卧室挪动着。

“不是,”李希耸耸肩,“但它能让你跳过想自杀的时间段。”

就在他推开卧室门,来到床边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慌不已。

“这是抗抑郁的药物吗?”沉默之中,沈禹铭轻轻触动那根弦,紧绷的世界便因此舒展开来。

床上躺着两个人!

此刻,病房里喧嚣吵闹,他俩之间却仿佛横亘着一根细细的弦,静默地从时间尽头降临。

惊魂未定的他连忙打开床边的灯,暖色的光芒瞬间将室内照亮,只见自己和妻子在床上酣睡着。自己像个孩童一样,一如既往地拥抱着妻子,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更让沈禹铭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妻子显然被开灯的声音以及突如其来的光亮惊醒了,推搡着另一个自己。

“我当然知道这是违法的,可我怎么办?看着你去死吗?”沈禹铭还没质问完,就见李希摆摆手打断了他。

沈禹铭见妻子竟然有反应,吓得连忙逃出了卧室,仿佛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一名闯入者。

“你犯法了知道——”

就在他逃出卧室时,发现一点异常——小春和卧室的门竟然关上了。他无法自控地悄悄推开,借着门外的亮光,只见小春和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还是那么可爱,承载着无限的未来。

“没有。”李希满不在乎地说,“但这跟你没有关系,不是吗?”

这时,身后传来穿拖鞋的声音,看来是另一个自己下床检查情况,看家里是不是进贼了。

“你这药到临床了吗?”沈禹铭看着李希,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疯狂。

但看着儿子的脸,他也顾不得自己撞见自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仍然推门走了进去,想要抚摸孩子的脸。

此刻,那充满不确定的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想要将其一口吞下。看着那个小小的药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周前在病房里李希对他说的话。

就在他正要伸手时,孩子消失了,卧室变得空空荡荡。他猛地回头,房间再度漆黑一片,一切回归了本来的模样。

现在,他的床头柜上摆着两瓶药,一瓶装着医生开出的七粒安定,另一瓶是李希带给他的新药。

然而,他现在丝毫没有挫败,心里反而无比振奋甚至幸福。他敢肯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一旦开始奔跑,他就能看到一家三口的幻影,而他们正过着自己的生活,正过着一切都未崩溃的生活。

又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的衣服已经让冷汗浸湿,脑袋像是被铁锤砸过后阵阵发蒙。他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妻儿游湖那天的种种场景——自己的不想出门、低落扫兴,以及妻儿的丧命,新一轮自我厌弃的浪潮又汹涌而来。

而沈禹铭自己,甚至还能影响这些幻影。

一周后,沈禹铭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但在出院回家的第一天,他便经受了三次情绪浪潮的摧残。

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涌进他脑海里的新情况太多了,他透过黑暗,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