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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可追

事实上,不论家人还是朋友,在他陷入低谷时,哪怕受到了冷遇或者伤害,也都愿意在远方默默陪伴着。

听到最后这句话,沈禹铭的身体里仿佛出现了一个黑洞,吸干了他所有的活力,所有的生存欲望。

但以他现在的状态,只觉这些关心都是噪声。

忽然,李希的声音再度响起:“吃药吧,别再折磨李怡珊了。她首先是一个普通女人,然后才要当你和小春和的妈。”

然而,生活总能教会人们更多,尤其是在温柔被辜负之后。

沈禹铭透过智能猫眼,看见李希转身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就在李希被拒之门外的一周后,公司久违地给沈禹铭打来了电话。负责人事工作的李姐,总习惯在慵懒的阳光下处理一些棘手的事务。当她竭尽全力为沈禹铭凑了各种假后,虽然心中依然同情,但也不得不催他尽快返岗了。

说着,李希把一个小袋子挂在门上,“这是一些调整情绪、抗抑郁的药物,怎么吃,里面有处方。”

“我生病了。”听完李姐的解释说明后,他只回了这么一句话。

听到沈禹铭的声音,门外的李希也没再坚持,只是叹了一口气,“那我先走了,刚落地还要回公司看新药的进展。我知道你很难受,但等等我,我会想办法的。”

“康复大概还需要多久?”李姐有些无奈地说,“你的项目和团队总要有人管理——”

他好难受,又是新一轮的难受,“你走吧。”

“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沈禹铭轻轻地说,但听起来理直气壮,甚至有责备别人不懂事的意味在里面。

沈禹铭想到这里,温暖涌上心头,可本该有所感动的他,此刻就像严重冻伤的人一样,根本无法立刻接受高温保暖,否则便是新一轮的溃烂。

电话那头沉默了,连人带手机都陷入了一种类真空的气场中。

妻子就是自己的救生员,哪怕她也并不怎么会水。

“好,那我知道了。”李姐挂掉了电话。

果然都是妻子的安排,沈禹铭父母知道家里的变故,也是妻子告知的。她知道自己拉不动沈禹铭,因此满世界找帮手,就像给溺水的人多扔一些救生圈。

当天晚上,沈禹铭就收到了公司的通知,他的项目和职位将由另一位同事取代。停薪留职已经超出约定的半年时间,本来比赛结束就要按时返岗工作,就算抵扣病假和事假,沈禹铭也有海量的旷工时长。考虑到是为国争光时负伤,公司还愿意给沈禹铭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能够确定返岗时间,就能为他保留一个后勤岗位,继续留他在公司做事。可如果沈禹铭无法确定,也没有强烈的返岗意愿,公司将跟他解除劳动合同。

李希又砸了两下门,但动作变得轻了,语气也变得不再锋利,“我知道,不会打的,因为就是她让我来的。好了,闹够了?可以开门了吗?”

这份通知虽然只有上百字,但里里外外都写着仁至义尽。

“不要给她打电话……”沈禹铭已经尽力大声说话了,“不要麻烦她了……”可听上去依然气若游丝。

“我辞职了。”

面朝大门的李希忽然感受到门从内侧发生了撞击,闷闷的一声,像是一个重物倒在了门上。

翌日,沈禹铭把公司的通知和自己的决定一起发给了李怡珊,准备承受妻子的暴怒。他把房贷、车贷、抚养孩子的压力都丢给了另一半,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不开门,我就报警、叫救护车了!”李希的声音里渐渐有些不安,“我还要给李怡珊打电话,问问她是怎么照看你的。”

是不喜欢这份工作吗?很难讲,不然也不可能做出之前的成绩。

“躲得了一辈子吗?快开门!”李希从敲门直接变成砸门了,“死家里了吗?!”

真是病魔缠身无法动弹吗?没有,通过静养和物理治疗,膝盖的阵痛明显减轻了,甚至可以缓慢地跑步了。

沈禹铭忽然紧张起来,那是关心自己的人忽然靠近时的紧张。而且他知道李希嘴里绝对吐不出象牙来,他现在不想听任何责备的话,哪怕这份责备来自关心。

眼下这一切是公司伙伴造成的吗?当然不是,错都在自己。

毕业工作后,同学们渐行渐远,只有李希还在坚持老本行,而沈禹铭身边也渐渐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了。

可是,太痛了,这一切都太痛了。自己已经失去了跟这个世界相处的能力,只想……死……

李希是沈禹铭上大学时一个寝室的挚友,是一个整天抱怨,感觉自己一事无成,却在短短时间内做到跨国制药公司副总位置的人。上学时,沈禹铭挺烦他的——每次考完总说自己要挂科,结果每年都拿全额奖学金,后来听惯了倒也觉得这人蛮有趣。在学生时代,沈禹铭很喜欢跟他交流各种特别艰深玄奥的话题,毕竟他俩都喜欢自然科学,都喜欢读书。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只回了一句:“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

这一声大喊让沈禹铭听了只觉无比熟悉,老友那极不耐烦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李希?他不是在国外出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草!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跟我吵架?!你也应该放弃我啊。你为什么总能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

敲门的人很快也没了耐性,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快开门!”

沈禹铭有种从太空坠落的感觉,妻子的沉静就像大气层一样,让轰然撞上的他产生了强烈的灼烧感。

可就在这时,无比安静的家里竟然响起了敲门声。应该是物业吧,沈禹铭不想理,只是在沙发上躺着,继续咀嚼刚才的苦楚。

真是一片纯净的地狱啊。

刚才为了让家人远离自己而生长出来的尖刺,现在开始往身体里缩,渐渐往心里钻。伤害家人的话正在变成回忆,鞭挞着沈禹铭自己,他猛地感到一阵气紧,觉得自己就是垃圾。

“你不还在吗?”妻子随后又发了一条信息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又一场不欢而散的通话后,沈禹铭把电话拍在沙发上,用抱枕压着自己的头。一时间,整个客厅都陷入低气压的沉静之中,他被自己的愚蠢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那么一瞬间,沈禹铭觉得人生好长啊,生命和痛苦都不能任凭自己结束。妻子用巨大的耐心为他筑起一座堤坝,哪怕洪水早已漫过了水位线,但在生死之间,那道屏障甚至超过了天际线。

远在他方的父母得知沈禹铭受伤抑郁后,想来成都家里看望他,甚至照顾他,但被他搪塞了过去。在父母的屡次来电请求后,他朝着电话大吼一番,然后迅速挂断。

过去他感觉世界在渐渐消失,可现在却意识到自己正经历着一场精神失明,世界因为感知的模糊反而变得无比真切。但世界不再有序,它成了一个庞大的、莫名的存在,横亘在寂寞的时空中。他在这个存在面前徘徊着,释放着三十年来积累的所有情绪。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母体,成了巨大的子宫,那般天真却又残忍。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沈禹铭不仅停止了奔跑,全面躺倒在床和沙发上,更成了世界的他者,拒绝整个世界的叩问和试探。

身为一名成年人,存在了许多个昼夜之后,他第一次畏惧生命本身。

“你没错,你们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我而已。”沈禹铭说完,摇了摇头,缓慢地走进了卧室,仿佛一只消逝在黄昏里的幽灵……

离职后,他比之前更加自闭,在把生活搞垮后,他彻底失去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能力。他不仅不再出门,甚至连话都不想说,每天只想躺在床上,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想过去,然后陷入深深的无力。

“你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李怡珊无力地说着,觉得委屈。

“我们今天去坐船游湖哦。”李怡珊一边给儿子准备零食和便当,一边说道,“我还发现了一家特别好吃的豆汤饭,游完湖后我们去吃,吃了真的会心情好一点。”

“什么都没意思。”如果说前些日子的丈夫,被病痛折磨得还有些让人可怜,今天的他则让人深感厌倦。他说这些话时,带有浓重的怨气。但李怡珊不知道他在埋怨什么,难道是在埋怨自己吗?

“你们去吧。”此时已是四月下旬,正是成都的好时节,灿烂的阳光足以诱惑每个人出行。沈禹铭感到背后有人推着自己,那种拒绝接触的厌恶感,让他又往后缩了缩。

“什么没意思?”

“你要是不想去游湖,咱们去动物园也行。”妻子艰难地试图把沈禹铭拉出门。

“没意思。”丈夫咕哝着,含混不清。

“我真的哪儿都不想去。”沈禹铭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发生什么了吗?”李怡珊试探着。

“可我们之前答应过小春和呀。”李怡珊看丈夫这般反应,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李怡珊当晚回家,觉得氛围非常不对劲,不是之前的那种颓丧,而是深深的寂静和冰冷。往常这个时候,丈夫都在尽力训练才对,可今晚他瘫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所以你去不就好了吗?”沈禹铭看着那些投屏到电视上的节目,心里一阵烦闷,“我挣不到钱了,就一定要听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沈禹铭感觉自己被彻底抛弃了,就在他想要重新面对世界的时候。

你在说些什么呀!沈禹铭在心里骂自己,妻子哪儿是想带孩子去玩,明明是想让你出门晒晒太阳。你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要发烂发臭了!

热度过去了,世界上有新的热点了,自己已不再被关注。

妻子发出一记极轻的叹息,然后把便当、水杯还有帽子装进包里,带着孩子出了门。

可当他进入消息界面时,他的热情全消,好像有人打破了天窗,击碎了美梦——评论数和转发量都非常有限,而且大多数都是快转,连一句话都舍不得留下。

李怡珊的哀叹彻底刺痛了沈禹铭,让他在心里疯狂责骂自己,那种强烈的羞愧感甚至提醒他该吃抗抑郁的药物了。

沈禹铭朝着某个虚妄的未来奋力前进着,自以为一切是那么美好。

他走进书房,从书柜里拿出了一盒新的度洛西汀,拆开,挖出几颗吞掉。这种药物见效需要一些时间,在此之前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成都少有的蓝天发呆,尽量不做任何动作。

他们会说自己是逃兵、是懦夫吗?要不先酝酿好如何跟大家道歉,然后接受大家的原谅。一时间,他在脑海里酝酿了许许多多的理由,假设了好多种情况以及应对方法。

他想象自己是一盆植物,只有微弱的智能感受,足够无害。

又硬扛了好几个小时,他终究还是将微博装了回来,重新通过本机号码一键登录。即将进入界面的一刻,他的内心有些恐慌……

这时,一阵风从窗外钻了进来,那是一记来自自然的、充满女性力量的拥抱。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她为自己做的一切——照顾自己、照顾孩子、联络亲友支持自己、一次次给他分享正面消息、满世界为他找最好的医生看病、每天发各种白烂笑话逗他开心……

这就是某种戒断反应吗?海量的关注就像毒药一样让人上瘾。

想到这些,他知道自己欠妻子一句对不起。

可是,那个熟悉的橘黄色APP,就像幽灵般在他心里来来回回游荡,引诱他重新下载。心烦无奈之下,他关掉了电影,走进卧室准备睡觉。但躺在枕头上,他感觉心里就像有一团灼烧的烈火。

可当沈禹铭拿起手机给妻子发送这三个字时,他尚不知道这份歉意将伴随他的往后余生,永永远远无法放下。

在忍受了好几部电影的时间后,他开始说服自己:没关系,大不了从运动博主转为育儿博主、旅行博主,反正都一样,所有人都会陪着自己。

“没关系的,你好好休息,我们下午就回来了。”妻子还专门发了一张丑丑的哆啦A梦表情包。

沈禹铭不是不知道网络上的情绪有多么虚妄,可他看着天花板就是觉得寂寞,觉得失去了别人的关注,自己就无法再幸福起来。

看着妻子的回复,沈禹铭拿出了许久不碰的电子烟,一口一口吸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药物发挥了作用,他感到了某种宁静。他看着那个丑丑的表情包,越看越觉得可爱。

自己不是所有人的英雄吗?真要这样放弃自己的粉丝吗?

振作一点吧。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把沈禹铭自己也给吓了一跳。

他看着电影里的悲欢离合,想象着自己的粉丝在转发区和评论区盼他回来,就觉得这沙发上有刺一般让他坐立不安,根本无法专心关注电影里人物的命运。

一念及此,沈禹铭走进了衣帽间,在镜子面前脱掉了睡衣。看着体脂率飙升的身体,虚无感再度涌上他的心头,吞噬着他的灵魂。

思考了好几天后,沈禹铭发了一条跟粉丝们道别的微博,然后删掉了应用,选择将这一切忘掉。他将已经有些积灰的移动硬盘插到电视上,开始重温大学时期看过的老片子,看着今生不相见的情侣,看着被战争洗礼的钢琴家,还有那衰老虚无的绝美之城,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放弃,可钢锯般的不甘依然切割着他的心。

他揉了揉膝盖,忍受着幻痛,一边在心里反复默念着没关系,一边拿出了日常出行的衣物。当他换好衣服,走到门前时,竟觉得门把手是那么陌生,那种不触碰就不真实的感觉,促使他按了下去。

这次问诊他没有告诉李怡珊,连同恢复训练一起沉入了心底。

沈禹铭之前一直很擅长买菜做饭。爸妈离婚之后,成了永不相见的仇人,就像宇宙两端的两颗星星,沈禹铭怎么使劲也无法把他们凑到一块儿。因此,他开始学做菜,通过做同一道菜给父母吃,看着他们满足的微笑,让那曾经的美好在他的灵魂里得以延续,哪怕这种美好的背后是创痛、是苦涩。

“所以你用五年时间,让自己的膝盖和韧带严重受损。”医生将眼镜取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真的,你现在该看的不是康复科,而是心理医生。”

直到李怡珊第一次为沈禹铭做饭时,开玩笑地说:“铭,你应该不喜欢做饭吧?”

“可我之前都能……”

那天晚上,男人抱着女人大哭起来,那是戳破脓包后的喷涌。哭累了之后,他们相拥而眠。在男人的梦里,女人给了他一整个世界。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静养,只有静养才有可能阶段性康复。就你的病况,能恢复到正常走路慢跑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训练真是开玩笑。”康复医生又一次为他进行电刺激等物理治疗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是职业运动员,我希望你明白这点。”

从那时开始,他真的喜欢上了逛菜市场,真的喜欢上了做饭,不论是食色人间,还是热气腾腾的烹饪,都能让他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力,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身体承受着地球的重力,疼痛在神经元间狂欢着,哪怕症状稍有缓解,也会在刚开始奔跑后不久重蹈覆辙。

菜市场还是那般模样,嘈杂,混着腥味。老人跟小商小贩五毛一块地讨价还价;卖红枣的跛子又在跟卖发糕的女老板不着边际地调着情,让她坐自己那条断腿上;之前卖羊肉汤的小贩,现在也改卖小龙虾了。

但现实告诉他,在绝对的物理规律面前,个人意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先去鱼档上称了三斤花鲢,让老板杀好切片,然后买了香菇和娃娃菜。水煮鱼、鱼头汤、白灼菜心,都是李怡珊喜欢的菜式。对了,还要做一道木耳肉片,小春和好久没吃这道菜了,也不知道现在还合不合他口味。

他以为像个热血的年轻人一样不管不顾地努力,自己就能重新奔跑起来。

之后,他回到家,先把菜放好,然后开始打扫卫生。他把小春和扔得满屋子都是的玩具放回柜子里,全屋吸尘和拖地,还启动了扫地机器人跟自己一起。他甚至开启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换洗全屋的床单和窗帘,然后擦拭所有的柜子。

妻子李怡珊怎么劝他都没用,只得到了沈禹铭的冷漠相待。在国外出差的李希打着越洋电话来骂他,沈禹铭也直接挂掉了老友的电话。

看着家里渐渐变得整洁起来,他觉得自己终于勉强算是一个人了。

至少可以动了吧,那就先试着走起来、跑起来。

下午五点不到,他已经完成了大扫除,准备好了晚餐,就等妻儿回家。他并没有催促,自己糟糕了这么久,忽然催他们回来,一定会猜到自己有所准备。

心里重新燃起的那团火,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当初的训练状态。

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跟他们一起去玩,带小春和去游湖,带小春和去动物园,他最喜欢去动物园了……

他每天都去医院做物理治疗并且按时吃药,一次次在机械上艰难行走,一旦医生不注意,他就会忍不住跑几步。

他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和所有的亏欠。

接下来的一周,沈禹铭不再是那个消沉的男人,反而陷入了某种亢奋中。

此刻,所有事情都做完了,他又重新陷入抑郁之中,难过和痛苦再度袭来。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妻儿马上就可以回来了。这仿佛就是一场马拉松的最后阶段,只要熬过去,就可以抵达幸福的终点。

“我……”沈禹铭不愿面对妻子的苦楚,将头转向了别处,“你不懂……我会证明给你,证明给你们所有人看的。”

七点了,妻儿还没回家,他的忍耐到了极限,又去吃了几粒度洛西汀,维持着自己的心理状态。

“沈禹铭,你在开什么玩笑!”李怡珊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八点,期待的推门声依旧没有出现。他实在忍不住给妻子打了电话,没想到是关机状态。

“但医生不也开了康复治疗的处方吗?”沈禹铭本以为自己振作起来妻子也会高兴,完全没想到是这般反应,于是脸色也阴沉起来,“一边康复,一边训练没问题吧。”

这一刻,他感觉终点消失了,前路无边无际。他出了门,来到自家的车位上,只有空空如也的白色方框。他又来到停车场的入口,可等到九点依然没人回家。

李怡珊把碗筷往桌上一放,“你没听医生说吗?你不能再跑了。就算要跑,那也是以后——”

他想着妻子是不是从别的入口进来,于是又回到车位上,可依然没人。

“现在大家都在继续支持我啊,我不能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沈禹铭看上去干劲十足,完全没有意识到李怡珊的脸已经变得铁青。

那晚,菜肴凉透了,而他狂躁地围着小区不断找人,把平时常去的小公园、商场,甚至有摇摇机的几个小店都反反复复找了个遍。

话音未落,李怡珊心里就咯噔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还要跑?”

没有踪影。

晚餐接近尾声时,李怡珊甚至提议说给沈禹铭买只小猫小狗,这样自己和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他也不会寂寞。可就在这时,沈禹铭忽然讲出一句让妻儿都愣住的话:“我想继续参赛,就把九月的甘马作为目标,从现在开始做一些训练。”

难道还在游湖吗?不可能玩儿这么久啊。

当天晚上吃得非常简单,可李怡珊觉得无比美味,小春和也难得地一个劲儿讲学校里的各种趣事。沈禹铭一边听着,一边跟他们搭话,仿佛什么变故都没发生过。

直到十一点,他已经筋疲力尽。坐在路边休息时,他借着路灯的光打开了微博,一起游船互撞沉湖事件登上了热搜榜……

李怡珊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有效的回应,反正当天夜里,沈禹铭不仅走出了房间,甚至在妻儿回家前,蒸好了白米饭。

沈禹铭在湖边等了一天一夜,那艘游船才被打捞上岸。

他拿起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谢谢你。”

当游船被重型机械吭哧吭哧地拖上岸时,遇难者的亲属都涌了上去,但救援人员死死把大家拦住,恳请家属保持冷静。但如何冷静得了呢?就因为经营游湖的商家想要多赚钱,同时让这么多船只航行,而且还给游客使用面料劣质的救生衣,在挣扎中很快就滑移开裂,这才导致了如此严重的伤亡。

此刻,妻子凭借一团火,重新点燃了他的内心。

而最关键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呀,为什么离开的非得是我的家人呢?

这里面有些帖子沈禹铭也看到过,但这么集中看正面的言论,并且发现大家都站在自己身边还是第一次。

沈禹铭拼了命地往前挤,甚至挥手推开别的家属和救援人员,只为撕开一道口子,看一眼李怡珊和小春和。

“所有人都在为你加油。”李怡珊在发送链接之后,还发送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也会一直陪着你。”

眼看他就要得手,却被两名辅警摁倒在地,另有一名辅警拿着钢叉控制住他的行动,一边怒斥沈禹铭,一边劝阻别的家属:“救援和办案都要讲程序!大家不要急啊!”

舆论发酵之后,最初铺天盖地的批评正在发生逆转。许多大V下场参与讨论,那些谩骂和污言秽语已经淹没在了“心疼”“不容易”“了不起”“还有机会”等浪潮中。

然而,哪怕被摁倒在地,沈禹铭依然在拼死反抗。辅警看这名家属如此激动,留在此处很有可能会出事,便把他带去了景区的休息室,还专门找了人照看他。

想到这里,沈禹铭连忙拿起手机,发现真的开着。隔着破碎的屏幕,他看到有系统自动更新的提示。跳过设置后,他发现铃声来自微信,是妻子传送的几条链接——全是大V们对他落败的分析以及鼓励。

沈禹铭被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又是砸东西,又是锤墙。可他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他现在很愤怒,但仿佛只是表现得很愤怒。他现在砸东西,也仿佛只是为了给别人表演自己多爱妻儿。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关了机,难道是幻觉?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对世界的感知了。难道自己真的疯了吗?

他甚至有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手机铃声。

悲伤是深沉而真实的,疯狂也是他此刻应有的体征,可沈禹铭总觉得自己的意识跟身体有着某种微微的分离,像是在逃避什么。

他的脑海里依然吵闹,纷扰着许多本不该存在的杂音。他迫使自己静下来,迫使自己的大脑关机,缓慢地积蓄精力和能量,想在妻儿回家时能正常地对待他们。

几个小时过去了,沈禹铭早已没了力气,呆坐在墙边,像一个芯片完好但能量耗尽的机器人,呆呆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翌日早晨,妻子做了早饭,然后送孩子上学。沈禹铭继续守着空荡荡的家,就像月球孤零零地在近乎无垠的宇宙尺度下悬挂着,以难以察觉的方式衰老着。

这时,门开了,辅警把沈禹铭放了出来,闷闷地说:“去大厅认人吧。”

网络上的言论让他越发难以面对这个世界,哪怕虚拟与现实还未完全接壤。

沈禹铭像失了魂一样被辅警带着,来到那飘荡着号哭声的游客大厅。这里被临时征用来放置遗体,之后会有车过来统一送往太平间。

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化,狂躁让他变成怪物,而这个家是他最后的领地。他用沉默将这简易的空间变成迷宫,当妻儿于黑暗中摸索着步步逼近后,他缩身于最后的深渊里。他怕妻儿听见自己的怒吼,害怕他们察觉自己长出的牛角,还有浑身上下止不住的恶臭。

沈禹铭排进了遇难者的家属队伍,慢慢地朝前移动着,跟所有人一样等待罹难家人的出现,就像在等待领取自己的一部分灵魂。

陷在被窝里的沈禹铭感觉脑袋特别重,但又很清醒,过去的时光在他脑海中逐帧闪过:从他备战成马开始,那一次次膝盖和脚踝的不适,还有他的微博粉丝从三位数涨到接近七位数,还有网络上无休止的争吵,以及妻儿的小心翼翼。

这是不是一个梦?沈禹铭总觉得等走到最后,并不会出现妻儿的身影。李怡珊会忽然跳出来拍他肩膀说:“吓呆了吧,叫你不跟我们来玩。”

没有回答,但李怡珊感觉丈夫把棉被拉扯得更紧了。

可幻觉还没消散,妻儿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时小春和走了进来,见妈妈愁容满面,还有那裹在被窝里的庞大身躯,“爸爸……怎么了?”

他们看上去好白啊,妻子的脸和四肢上都布满了擦伤,孩子则少了很多。警察告诉他,妻子一直抱着孩子,直到溺亡的最后一刻。可是,他们看上去都不像死了呀,他们就是摔了一个大马趴,然后睡着了而已呀。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待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呀。这跟电视里演的死亡完全不一样啊。

“老公,我们去看看医生好不好?”李怡珊感觉丈夫不仅没有从失败中恢复,反而朝着黑洞越滑越深,“或许我们就去问问李希怎么办?他是制药公司的人,肯定认识最好的医生。”

沈禹铭跪在地上,先将妻子抱起来,继而把孩子扶到自己怀里,身体忍不住地痛哭起来。

“我真的不想见人,真的不想……”沈禹铭的声音有些颤抖,恐惧踩着心弦起舞。

没有眼泪,之前的几个小时他早把眼泪哭干了。

李怡珊想要掀开被子,就像过去无数个沈禹铭赖床的早晨,她强行扒开棉被,然后伸手去冰老公,彼此打闹在一起。可今天的被子坚若磐石,任她如何用劲,沈禹铭都深藏在无解的迷宫之中。

但他知道自己在哭,如果有灵魂的话,整个灵魂都在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被窝里传来无力的道歉声。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之前自我和身体会分离,因为他的大脑在回避真正的事实——妻儿已经死去,再也无法回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李怡珊满腔的不忿也不知该如何发作,只好坐在了床边上,“老公,你怎么了?”

可就在见到妻儿尸体的那一刻,沈禹铭再也没办法骗自己了。

他的手机摔在床边,屏幕已从一角碎开,蛛网般的裂纹爬满了手机的半个身子。

往后所有的日子,他再也无法跟他们朝夕相处,所有亏欠也都无法弥补,唯有带着无尽的歉意永世懊悔。

恼怒彻底突破了李怡珊的心理阈值,她扔下小春和,冲到卧室里去,想要大声质问丈夫究竟要干什么。可是,眼前的一幕却让她说不出话来:沈禹铭独自窝在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就像一只待烤的大蜗牛。

事故发生的两天后,警察继续调查,律师开始介入,整个互联网发起关于景区安全的大讨论,再也没人记得一个多月前的成马。而沈禹铭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办好妻儿的葬礼。

可等母子俩吃完饭、洗了碗,去小区中庭跟其他小朋友玩耍了一阵后回来,给沈禹铭预留的饭菜依然丝毫未动。菜肴变得冰冷,毫无生气,仿佛已经在桌上放了好几万年那么久,家里也因此陈旧腐败起来。

因为妻儿的意外离去,沈禹铭的父母二十年后再度同处一室。看见他们同时出现,沈禹铭心里直觉这是一场大梦。

当晚,她带着儿子自顾自地吃起来,小春和问爸爸吃什么时,她嚅着嘴唇,含糊地说他一会儿自己出来吃。

父母得知消息之后,不顾他的反对,立马跟单位办了请假手续,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就来了。他们说要比亲家到得早,虽然我们都失去了最爱的人,但最痛的一定是他们。

“那你自己出来吃。”李怡珊转身端着饭菜离开了房间,撂下一句狠话,“你又不是真的走不动。”

然而,等他们在警察局办完手续,陪着沈禹铭送妻儿来到殡仪馆时,两位亲家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这里。

李怡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费了这么大劲儿搬上来的桌子,还有精心准备的晚餐,都成了某种化石,见证着此刻的心酸和尴尬。

虽然每年过年都回家,但沈禹铭跟岳父岳母接触并不多,自己的父母与他们接触得就更少了。大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天南海北凑到一起,难免生活方式不一样,相看两厌。

但此刻,沈禹铭只是抬起头来,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行……”

最关键的是,当年李怡珊的父母并不同意她远嫁成都,希望她留在浙江找个本地女婿,这样生活才安稳,女儿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李怡珊想起他俩还没在一起时,自己因为学生会的事情太忙了,来不及吃饭胃痛,沈禹铭冒着大雨买了皮蛋瘦肉粥和胃药送到宿舍门口。她下楼来取药时,好些路过的同学还在一旁起哄,发出羡慕祝福的“哦~”。

那几年,为了跟沈禹铭在一起,李怡珊背负了沉重的家庭压力,就连结婚也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直到他们生活稳定下来,跟李怡珊父母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老公,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和小春和今晚在床上陪你一起吃嘛。”她把饭菜端到床边,脸上挂着灿烂阳光般的笑容,颇为自己的机智而小小窃喜。

见到两位老人,沈禹铭下意识地喊:“爸妈——”可关心还没说出口,两位老人就越过他们一家,径直来到丧葬车的面前。他们看着女儿和孙儿的遗体,豆大的眼泪滴落而下,哭声却很轻,就像往不见底的深渊扔下一枚石子,那小小的灵魂登时被巨大的悲伤所吞噬。

于是,李怡珊先在网上下单了一张大号折叠桌,然后准备了好几道精致的菜肴,甚至有丈夫最喜欢的清酒蒸蛤蜊。

工作人员把遗体搬到殡仪馆里去时,李怡珊的母亲一直跟着女儿和孙儿往里走,想要陪着他们,送他们最后一程,而她的父亲则转身来到亲家和沈禹铭面前。

哪怕谈不拢,至少大家先坐回一张桌子吃饭,让美味的饭菜把这个家变得温暖起来。

沈禹铭的父亲刚想说点什么,可对方看也没看他,只是抬手让他不必多说,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盯着沈禹铭,“葬礼结束后,我要把他们带回去。”

因为丈夫的状态,李怡珊的心里就像随时压着一方巨大的冰块,只要丈夫不回应她的关心,她就觉得自己的体温被那冰块吸走了。更让她忧心的,是小春和在家也总是皱着眉头,看上去很不开心,问怎么了也不说。虽然把孩子的情绪问题归结到丈夫身上也有些不公平,毕竟沈禹铭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他的本意,但这样一天天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李怡珊决定跟丈夫谈一谈。

沈禹铭看着这个只见过数面的老人,只觉气短,却又不愿意让妻儿离开,只好自顾自地说:“我会陪着他们的。”

李怡珊本是一家摄影工作室的化妆师,凭借惊人的面容审美和出色的收益,她早已成为这家工作室的合伙人。她不认为工作是生活的全部,因此也尽量把自己的时间留给丈夫和孩子。这段时间,因为体谅着丈夫的病情,哪怕工作室生意奇好,是她千载难逢的事业上升期,她也把更多工作交给一手培养起来的助理,自己花更多时间照顾家里,至少做到朝九晚六。可不论是早晨离家时她带小春和同丈夫道别,还是晚上把饭端到他面前,沈禹铭永远都没有反应,最多也就嗯一声。

“你有陪他们吗?”老人一句抢白,“你真的陪好他们了吗?”

之后一周,沈禹铭显然游离于家庭之外。他因为身体疼痛,没办法像往日一样早晨送孩子上学,晚上也由妻子买菜做饭,把做好的晚餐送到他床边。

沈禹铭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一阵沉默后,只好哀求道:“爸,对不起,可我这次——”

她知道自己再也做不了什么,甚至害怕做点什么惹丈夫不高兴,只能静静搂着丈夫,盼着这一夜早些过去……

“唉。”老人叹了一口气,让沈禹铭别说了,“天灾意外,我们也怪不着你。当年活人你带走了,现在变成一捧灰,给我们留个念想行吗?”

可没睡一会儿,沈禹铭又默默拿起手机,着魔般地看着网络上的言论。

“我……”沈禹铭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葬礼结束,看着两位老人带自己妻儿的骨灰回到家乡,他依然不知该如何说服他们留下。

她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丈夫的手机,轻轻摁了关机键,黑暗吞噬了卧室的最后一块领地。

葬礼结束了,父母却没有离开,执意留在成都照顾他。

黑暗中,她发现丈夫还在刷微博,逐条看着评论和转发。那些文字有安慰的,有心疼的,毕竟大多数网友也有看到他最后的努力,甚至还有跑圈大V专门写了科普帖。可还是有许多骂他是演员的,骂他不争气的,说他跑不了就别跑,害大家寄予这么高的期望。几拨人在他的微博下撕得不亦乐乎。

但对他而言,陪伴早已没有了意义。那天之后,所有人、所有事,乃至整个世界都跟他不在一个时间点上了。所有的科学理论都在告诉人类,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甚至有科学家对时间感到无比疑惑,认为那是一个不同于任何物理量的存在。可沈禹铭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停在了那天,再也不可能前进一步。

一个空间的存在感往往是由味觉来构建的,李怡珊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烧煳的盐正从天花板上细细飘落,不一会儿便将他们彻底淹没。

他陷入了无法原谅自己的地狱,如果那天他能一起去,说不定命运会因此被搅动,至少可以跟妻儿一起走……

丈夫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脆弱和痛苦,可这反而让悲伤蔓延开来,房间里的黑暗也更加浓稠。

一起走……他默默思索着,母亲把今天的药和水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她的眼袋明显重了很多,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沈禹铭看在眼里倍感心酸。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丈夫竟然在哭。

母亲虽然已到快退休的年龄,但跟年轻时一样酷,早已走遍了山山水水。妻子生前因为同样爱好旅行,跟母亲关系很好,甚至有撇开沈禹铭,她俩单独带上小春和出去旅行的经验。

给丈夫盖好被子的刹那,李怡珊感觉全身都仿佛脱力了。本来独自带孩子外出就足以让人身心俱疲,今天又是如此兵荒马乱,跌落低谷的丈夫将她的体力和情绪彻底榨干。草草收拾后,李怡珊就爬进了被窝,伸手去抱背对自己的沈禹铭。

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划伤了所有人。

他颓唐地接受妻子的照顾,病痛虽不足以让他无法动弹,可他此刻就仿佛瘫痪了一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上床休息时才勉力抬起双腿。

“妈,你放这儿吧,我过会儿吃。”沈禹铭每说一句话都痛苦万分,但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狂躁,而是尽量伪装得像个人,不再释放心底的痛感。

想起乖巧的儿子,沈禹铭感到心疼,想走过去抱抱他,可试图站起来的瞬间,疼痛席卷全身,那稍微平息的焦灼感死灰复燃,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距离窒息只有一步之遥。

母亲还想说什么,但只是把药和水放下,留沈禹铭独自待着。其实,从母亲连夜赶来的那晚开始,他们就处于这种状态,没有多余的对话,只有陪伴。

沈禹铭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过分,从他喊出那一句时,就知道已经伤害了爱自己的人。可他现在无力控制自己,想着今天的落败,想着微博热搜,只觉人世间面目可憎。

母亲是想作为自己的牵绊吧,但这一缕连接太细了。

当晚,小春和显得很懂事,自己取出盒装牛奶喝掉,然后安安静静地刷牙、洗脸,甚至用洗脚水冲了马桶后,自己爬上床睡觉。

之后,母亲开始做家务,擦拭那些并不脏的家具和地板。母亲这辈子也没每天做家务吧,她明明也可以请保洁的,但身处这压抑的空间里,她也需要做些什么来透气。

李怡珊想要帮丈夫进屋,他却先一步用力,自己推着轮子进了门,轮椅发出跌跌撞撞的哐当声。那些嘈杂的憋闷声在家里回荡着,小春和用力拽着妈妈的衣角,看上去有些无所适从。李怡珊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摸了摸孩子的头,尽力安抚。

趁着母亲去其他房间做家务,沈禹铭把药物塞进了裤兜里……

可是,那片名为家的空间,如今也已满目疮痍。家里是三室一厅,不到一百平米,本来有三间卧室的,可装修时妻子强行留出一间作为沈禹铭的书房。因为她知道丈夫喜欢读书买书,所以为丈夫保留了这处空间。这本是一个充满爱意的国度,可此刻推开门的一瞬,却有种重回寒冬的刺骨感。

到了中午,母亲背着包出了门,“明天见。”

此刻,这辆开了好几年的白色马自达,变成了一座暴雨降临的孤岛,低气压控制着岛上所有的生灵,仿佛要将它们重新摁进泥土里。在这座孤岛的下方,与大陆相连的根基已经断裂。它在名为人间的无尽之海上漂泊着,无声地呐喊着,想要赶紧回到陆地的怀抱。

不多时,父亲带着饭食跨进了门,另一缕连接开始发挥作用。最近,父母总是这样轮流出现,责任二字已不足以概括这种周期性,那是一种本能,将另一个个体的生命与自我等同起来。

李怡珊顿感窝火,可想到丈夫身体的疼痛,便选择忍耐下来,继续一言不发地开车。

这种紧密性让沈禹铭很不适应。自从父母离婚,自己去外地读书,他已经跟家庭切割很久了。他和妻子组成家庭,去构成一个集体,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对抗自己的原生家庭。

忽然,沈禹铭猛地把手机拍到车窗前,“怎么?我连喘气都不行了!”

他有时会特别阴暗地想,当自己的家庭出现情感上的真空时,之前的母体就涌上来占据这副身躯。

回家途中,沈禹铭坐在后排,依然独自沉默着,但散发出的气场比之前还要焦躁。他反反复复拿起手机,然后又一次次放下,仿佛是一个没有智识的机械人,除了看那惨白的屏幕,就只剩无数次沉重的叹息。妻子几次想要关心他,但都不知如何开口。直到小春和也没来由地叹起气来,这才重重地撩拨了李怡珊的神经,她小心地说:“你别总是叹气,孩子要跟着学。”

他觉得自己有病。两个老人来照顾自己,他却觉得这是新一轮被占有,占有自己这具行尸走肉。这就是父母之爱吗?可以忍受着腐尸气,照料着自己创造的生命。

医院嘈杂,也不知道沈禹铭听见了没有,但他身子没有动,更没有回头。

父亲今天为他做了一些清淡的小菜,沈禹铭理智上产生了一些食欲,但身体的疲惫感仍然压得他动弹不得。这样的身体状态更是让他产生了对生存的厌恶。可他还是拿起了碗筷,将食物一口一口送进了嘴里。

“他不是网上那个……”一闪而过的侧脸瞬间激活了中年妇女的记忆,“就今天比输了的那个人嘛!”

“多吃点。”父亲是一个木讷的人,这辈子就围着灶台打转,温和而沉默,“身体要紧。”

“谢谢。”李怡珊从医生手里接过了治疗处方,匆匆看了一眼,发现有西药、有理疗,然后连忙推着受伤的丈夫往门口走去。这时门开了,一名中年妇女扶着年迈的母亲已经抢先进来,准备接受医生的诊断。就在擦肩而过时,那名中年妇女看了看沈禹铭,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父亲都没有话讲,一旦对话便是争执。争吵到现在,沈禹铭甚至可以接受小春和把他放在第二位,并且做好了未来被反叛的准备。他只希望自己是一个优质的值得被反叛的对象,能让小春和在对抗的过程中,实现真正的成长。

闻言,生性敏感的小春和躲到了妈妈身后,诊室里的压迫感让他浑身不舒服。但他乖巧地一言不发,静待这一切结束。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是虚幻了。

“做好长期静养复健的准备。”医生转头看向屏幕,叫了下一个号,“你现在走路都困难,还跑什么步!”

最近大家吃饭都很安静,与生命有关的话题太过沉重,彼此都不愿提及。当沈禹铭机械地进食时,忽然感到一阵生理恶心,仿佛被人将催吐管插进了喉咙里。他连忙放下碗筷,跑进厕所将门反锁,然后大口呕吐起来。

“所以我真的不能跑了……是吗?”沈禹铭依旧低着头,闷闷地说。

饭菜、眼泪、痛苦、自我厌恶都混在一起涌进了下水道,等吐无可吐之后,他靠在墙上不停地喘息。在父亲的敲门和安慰声中,他一边说着没事,一边把兜里那些治疗心理问题的药物也扔进了下水道。

“你的身体你自己最清楚!之前有没有看过医生?医生有没有告诉你停止一切运动,安心静养,不要恶化?”治病救人的信念感让医生心中火起。

离他们更近了吧,每天把药物扔掉的那一刻,沈禹铭都这样想。

“医生,没办法——”

从洗手间出来后,他已经没有胃口吃饭,便打开电视放了一部纪录片。知识性的纪录片是他最近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因为任何一点含情绪的内容,都会引起他的难受。

“膝盖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你知道吗?”医生啪的一声把照片拍在桌上,“你现在的膝盖劳损程度超过六十岁的老人。”

就这样,父亲一直陪他到了晚上。为了让父亲早些休息,沈禹铭早早上床。他知道,每天晚上父亲都是看他入眠后才去睡觉。可今晚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情绪汹涌如怒潮。他就是那绑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听着来自地狱的海妖歌声,却又不能随她而去。

“我还能跑吗?”沈禹铭不经意间开口,妻子的话像玻璃般碎了一地。

就在这时,李希打来了电话。自从发生不幸后,大忙人忽然有了时间,每天都会主动打电话跟他闲聊。

面对质问,李怡珊轻轻看了一眼丈夫,只见他沉默着,语言被巨大的挫败和羞耻所掩盖。她嚅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帮丈夫解围:“医生,我丈夫他——”

“今天的实验结果依然很拉垮,用不了。”李希在电话那头吐槽,“万幸的是比昨天要稍微好点。

“半月板严重受损,韧带多处撕裂性拉伤,”医生取下黑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我不相信这是一次比赛造成的伤害。”

“真的,我下周找个时候来看看你哈,正好收到一瓶特别靓的酒,这酒啊……”葬礼之后,李希绝口不提李怡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怡珊一边安抚着小春和,一边陪伴着丈夫,直到医生拿着片子,目光冷峻地看着夫妻二人。

沈禹铭知道,李希只会解决实际的问题,并不善于安慰别人,面对人生中的那些惨痛的回忆,他永远只会转移话题,当那些事情没有发生。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一切都及时且有条不紊,工作人员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可沈禹铭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番阵仗。他觉得一切都很忙乱,四周嘈杂无比,仿佛黏稠的沼泽,而他渐渐陷落下去,直抵彻底的失败。

“不用了,我睡了。”沈禹铭打断他,然后挂掉了电话。

唾手可得的荣耀就此消失。

从认识李希到现在,他就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但沈禹铭此刻听完李希的唠叨,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竟然渐渐睡着了。

英雄陨落了。

他做了一个梦,就跟最近每天晚上的梦一样。他梦见自己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吃着自己带去的午餐,正常地跟同事开玩笑,正常地下班后去看电影,正常地回家读几页书再睡觉。

医护和警察一拥而上,马上对他进行保护,为他查验伤势。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梦里,一切是那么宁静,阳光和风都很舒服,日常生活再度往前推进了。

沈禹铭猛地摔了下去,一头栽倒在跑道上,然后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巨大的疼痛无声地传遍了42.195千米,整个赛道都仿佛为之一颤。

可他挣扎着大喊着醒了过来,梦境或者某种未来跟身体发生了排异反应。父亲听见他房里有动静,连忙起身敲响他的房门,就像最近每个夜晚一样。

然而,宇宙规律是不容任何人破坏的。

“我没事,”沈禹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睡吧。”

最后赛段了,加油,你已经压制他了。沈禹铭在心里疯狂地说。

他躺回床上,暗暗打定主意:不能再拖了。

可这时,沈禹铭也有自己的信念,并死咬着信念不放,好像起点并不是金沙遗址,而是身后的基普洛特。只要离他足够远,就能赢下这场比赛。

等他再度醒来,父亲已经离开,估计又是回短租房眯会儿,然后买菜做饭。母亲已经买好了早餐来家交接班,热腾腾的发糕和牛奶冒着香气,早晨的药冷冰冰地躺在一旁。

你怎么连医生的话都不听呢?李怡珊心疼得暗自埋怨。

这顿饭他吃得很认真,很正式,有种初始的意味,有种虔诚的仪式感。

电光石火间,千万网友为他的绝地反击而狂热兴奋,而专业跑友则流露出担心,甚至连主办方也隐隐紧张起来,可所有人里最提心吊胆的绝对是李怡珊。她知道丈夫想干什么,也知道丈夫可能会付出什么代价。

吃完饭后,他当着母亲的面,把药吞了下去。他知道药物已经不起作用,没什么可以阻断这一进程,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沈禹铭一边想着,一边提高步速。他的忽然发力不仅迎来了对手疑惑的目光,更点燃了现实和网络。

到了中午十一点,他先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想吃鱼。

提速吧……他在心里默念着,不论如何都要拼一拼,假如能赢呢?比赛不超过二十分钟就会结束,假如坚持一下……

“好!马上去!”他看得出父亲因自己忽然表露食欲有多么开心,心底涌起一阵心疼。

此刻,他所处的宇宙里,除了真空光速、普朗克常数、波尔磁子外,又多了一个不可撼动的数值——他与基普洛特之间的距离。

然后他发了一个收件码给母亲,气若游丝地说:“妈,帮我取个快递吧。”

但这次,他知道自己的面前真有一面墙,有一名无法战胜的跑者。

“你让你爸顺道取回来不就行了吗?”妈妈是个怕麻烦的人,可转念一想,这是儿子这段时间提的第一个要求,“好吧,我去取。”

撞墙期。他心里一紧,身为资深全马跑者,他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这种状态了。虽然他知道,出现这种状态是因为糖原耗尽,大脑下令脂肪给肌肉供能,而脂肪的供能效率却不如糖。一般情况下,他只要在补给点及时补充能量,就能挺过这个阶段拿下比赛。

“这个件送错了,在隔壁小区。”告别时,他给妈妈挤出了一个微笑。

前方的基普洛特化为一座隐没云间的空山,自己在其中艰难地前行着,永远也走不出去,无限的孤寂正在拖垮他。明明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明明这场比赛就要结束了,自己却感觉离终点越来越远,仿佛永远也抵达不了想去的彼岸。

父母都被自己支开了,现在他大概有半个小时的独处时间。

许多个回合之后,他竟然莫名产生了一种幻觉。

足够了。他从装药的柜子里拿出头孢和安眠药,然后开了一瓶白酒猛灌下去。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他虽然屡次超过基普洛特,可总在不经意间被对方追上。

这瓶酒开了很久,是李怡珊去年过生日时买的,倒了几杯后就再也没碰过。猛灌了大半瓶后,不知道是酒精烧胃,还是药物正在起作用,他开始感到腹内火烧火燎地疼。

虽然天地宽阔,但他感觉自己没有退路。

沈禹铭本来就酒精过敏,此时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躺倒在沙发上,竟然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但沈禹铭停不下来。一定要赢。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就结束了……是吗?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妻子看着沈禹铭疯魔一般地训练着,呕吐和身体疼痛越来越频繁,也总在劝他休息,甚至拉上丈夫的老同学兼多年好友李希一起来劝他。

当沈禹铭再度醒来时,他闻到了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那种腐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确实活在地狱之中。

他为这场比赛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就连专业跑友也劝他饮食控制和训练强度别太过严苛,但他信念感十足地为这场比赛备战着,不仅取消了每周固定的完全休息日,甚至在进入无法提升的平台期时,也依靠意志去强行突破,身心都积累了巨大的负担。

之后,他从医生那里得知,是父母打了急救电话送他来医院洗胃,这才保住一命。

若是在往年,沈禹铭肯定陶醉于对手绽放出的生命能量。但今天他不行,他得到了太多粉丝的祝福,粉丝们希望他可以为国争光,战胜这位外国的业余选手。他不想让粉丝们失望,就像从小表现得足够乖巧,努力取得好成绩,尽力让离异的父母各自满意那样。

眼看儿子被救活,两位老人自然松了口气,但也被深深的疲惫感打败,都在病床两侧坐着睡着了。

但今天,他发现自己开始追逐,开始了一场更有意义的生活。他的目标就是眼前的这位跑者——基普洛特。相较于沈禹铭,他无疑是一位长者,甚至算得上是老人,而那极低的体脂率让他更显苍老。但基普洛特是天生的跑者,奔跑的状态是那么动人,哪怕在阴天也有着压抑不住的光彩。

沈禹铭看着憔悴的父母,一万个于心不忍,可想到之后还会做梦,还会无休止地痛苦……

此刻的天府大道很空旷,与平日的繁忙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过去的许多个日夜里,他在这条路上穿行,为了事业,为了进入一种正常的社会语境。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件工具,而不是一个人,每天被大小不一的铁皮箱子运送到不同的地方,承担不同的职能。城市化为一方烂熟于心的迷宫,给人宿命般的迷失感。在这里,每个人尽享劳碌,无法许愿。

院方在了解他的情况后,安排了心理医生来会诊。医生认为他现在的心理问题,很可能存在器质性的病变,哪怕心理上不存在诱因,身体层面也会感受到切实的痛苦。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除了护航的工作人员以外,喧嚣声渐远。沈禹铭渐渐进入了心流状态,在奔跑的过程中,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自己。等他回过神来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目前他位于第二,不仅跟大部分跑者拉开了距离,甚至甩了第三名好长一截。

在了解这一情况后,接下来的几天里,父母更加严密地两班倒照顾他,准确地说,是看管他。就在医生同意出院的前一天,也是母亲正准备跟父亲换班的时候,李希出现在了病房里。

主席台上打响了发令枪,起点的信号灯全部变绿,几万名参赛者陆续离开起跑线。对于沈禹铭而言,跑步是生活中最简单的事。不论是公司项目,还是生活琐事,总有一种看不到头的感觉,相较下,跑步显得那么单纯,要做的只是迈出下一步,然后到达终点而已。

“伯母好。”大学时,李希曾去沈禹铭家里小住几日,跟母亲有过一面之缘。

但此刻的李怡珊除了兴奋,心里还隐隐有些担忧,丈夫真的撑得住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沈禹铭虽然毫无精神可言,可看到老友出现,也不由得吃惊起来。

一定要赢。沈禹铭下定决心,然后把手高高举起,比出一个V。这一幕,相信会被很多媒体抓拍下来,如果胜利,这便是强者的宣言。

李希就跟看傻子一样,“老子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劲,你他妈知道吗?我从你家物业,问到居委会,然后托医疗系统里的朋友到处打听,才知道你住院了。”

此刻,李怡珊正牵着五岁的小春和站在路边,见丈夫看向自己,连忙朝他挥手,然后还无比费劲地把孩子也抱了起来,让他朝爸爸喊加油。

“你会想不到我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找个人对你来说有难度?”沈禹铭对他习惯性夸大自己的不容易早已免疫。

李怡珊知道丈夫是因为自己才爱上跑步的,不仅给他买了跑步机,这些年每次比赛她都会去现场,在起点和终点为他加油助威。

母亲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儿子已经太久没跟他人接触过,太久没跟人斗嘴了。人如果不跟外界发生摩擦,没有源源不断的反馈,便无法在这世界长久地生存下去。

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等妻子熬过最艰难的时期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轻松跑下半马了。

“伯母,我想跟沈禹铭单独聊聊,您看方便吗?”在讨长辈欢心这件事上,李希堪称天赋异禀,永远那么彬彬有礼,举止得体,还有某种可以激起母性的脆弱感,“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在备孕前,沈禹铭主动要求去体验分娩,甚至满头大汗地熬到十二级疼痛。可当他真正陪伴妻子时才知道,自己身为一名男性还是难以对个中滋味完全感同身受。那段时间,他尽力照顾妻子,想尽各种办法缓解她的痛苦,但都无济于事。看着妻子难受的样子,他感到无比自责,心理压力特别大。为了释放心中那份负罪感,等怡珊每晚入睡后,他就会开始夜跑。

“那你们聊,我去外面等着。”母亲看了看沈禹铭,像是在告诫他别干傻事,然后走出了病房。

还有五分钟就要起跑,他踮起脚尖扫视围观的人群,想要捕捉妻子李怡珊的身影。他是五年前爱上跑步这项运动的,那时妻子刚怀孕,不仅有先兆性流产的症状,而且身体反应特别大,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所以你真的想死吗?”转头,李希收起了刚才的嬉皮笑脸,变得无比严肃。认真起来的李希是那样直接,毫不掩饰。

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待,沈禹铭甚至向公司提出了停薪留职,全力备赛。看着一条条让人热血澎湃的留言,他在比赛前一天放出豪言壮语:一定要拿下成马的冠军!

“想。”

从名单公布的那一刻起,沈禹铭有了当网红的感觉,自己的微博下涌现许许多多粉丝,他们总在摇旗呐喊,鼓励他一定要赢。当所有的期待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时,他情不自禁地背负起了胜利的使命,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就是所有人的英雄。

“为什么?”

正因如此,自选手名单流出,本届成马就成了海量网民关心的对象,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这场市民运动上。

“因为真的好痛啊,每时每刻无休止地痛。”

职业的跑不过,业余的也胜不了吗?!

“那你是怕痛,不是想死。”李希像个侦探似的,在思维的迷宫里寻找漏洞,寻找求生的突破口。

在马拉松赛事上,国人被那些外国运动员压制得太久了,心里早憋了一口气。而更微妙的是,今年这位最具实力的黑人选手,并不是在国内收割名次和奖金的职业运动员,反而跟沈禹铭一样是位业余跑者。

“除了死,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他就职于一家科技公司,平日里做着商务相关的工作。加入跑圈不过五年的他,却因极其突出的成绩而被人们迅速注意到。今天,所有人都盼着他赢得本场比赛,战胜肯尼亚选手——基普洛特。

“反正都要死了,敢不敢最后赌一把?”李希问出这个问题时,沈禹铭仿佛听到来自深渊的问话,他不敢回答,不敢回应,却又无法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金沙遗址博物馆周围依然聚满了人群。记者架上“长枪短炮”,采访车就停在不远处,所有人都想抓拍运动员起跑的刹那,发布在公众号的头条位上,而沈禹铭无疑是选手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李希见好友这般坦然,竟自顾自地宣告了自己的未来,想到那注定到来的宿命,轻轻叹了口气。

三月的成都已经开始回暖,春意正在涌回这座古老的城市,勃发的新绿随处可见,行人皆以目光采撷。可今天的天气并不好,阴沉的积云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细雨淅淅沥沥地撞击着暴露的皮肤,惹人焦躁。

这时,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

这是沈禹铭跑马拉松多年的习惯,仿佛只要想着离起跑线越来越远,就越有信心赢得这场比赛。

沈禹铭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就像在发令枪响起之前,他总会一次次看向起点。

“我压上全部身家开发的新药,应该可以帮到你。”

在之后的无数个黑夜里,沈禹铭总会忍不住问自己。他一次次凝视着痛苦的深渊,在脑子里闪现整个事件,一遍遍回到事情的最初。

“这药……有什么用?”

为什么妻儿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它能把你切到下一个时间点去。”李希眨了眨眼睛,像是开了一个小玩笑,又像在述说全宇宙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