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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路

小姐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女人,无论怎样工于心计,总会对一往直前的勇气肃然起敬。身材魁梧的男子则捋着上翘的小胡子。

这人用拳头捶着桌子,强忍住怒火说道:“今天晚上,就在今天晚上,在他半夜去做弥撒的时候动手。我厌倦了毫无结果的密谋策划。我烦透了信号、密码、秘密会议之类的玩意儿。要叛变就光明磊落地叛变。如果法兰西要除掉他,我们就公开干掉他吧,用不着设什么陷阱圈套去让他上钩。今天晚上动手,就这么定了。我说到做到。我亲自动手。就在今天晚上,在他半夜去做弥撒的时候动手。”

“亲爱的上尉,”他说,嗓音洪亮,但因其教养与习惯,听起来倒还算温文尔雅,“这次我和你想到了一起。等待不会有任何结果。有足够多的宫廷卫士在我们这一边,完全可以保证这次计划万无一失。”

一天晚上,就在这所房子里,在三楼的一个房间,有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房间里除桌子、三把椅子和桌上点亮的蜡烛外,再没有其他家具。三人当中有一个身材魁梧,身穿黑衣。他神气十足,神情中充满了蔑视一切的高傲,小胡子高高翘起,几乎碰到了满是嘲弄神色的眼睛上。第二个人是个小姐,年轻貌美。一双眼睛时而双目圆睁,如同孩子般的天真无邪。时而微合狭长,如同吉卜赛人般的狡黠聪慧;不过此时,她的眼睛充满渴望,昭示着野心,如同所有阴谋的策划者一样。第三个人办事果断,是个勇士,胆大剽悍的任务执行者,浑身透着火暴与刚毅。另外两人称他为德罗尔斯上尉。

“今天晚上动手,”德罗尔斯上尉又用拳头捶着桌子重复道,“我说话算话,侯爵,我亲自动手。”

他肯定是个诗人,因为他已经把伊冯娜忘得一干二净;这位刚遇到的可爱佳人,以她的清新典雅牢牢抓住了他的心。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使他充满了奇妙的感觉。

“但是,”身材魁梧的男人轻声说,“我们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必须得送信给王宫里咱们自己的人,跟他们约好暗号。跟随皇家马车的必须是我们最忠心耿耿的勇士。现在这个时候,能派谁到宫廷南门送信呢?里博在那儿值勤,只要把信送到他手上,那就大功告成啦。”

她走了,只留下一个微笑和一丝幽香。大卫迷迷糊糊地爬完楼梯,恍如梦中。等他从梦中清醒过来,那微笑和幽香却一直萦绕在身旁,从此再也没有真正离开过他。这位他一无所知的女子激起了他的灵感,让他写出赞扬明眸的情诗。他表达一见钟情的爱,描绘她的秀发,歌颂她纤足下的鞋。

“我来送信。”那个女子说。

“那我就不再耽搁您了,先生,”她说,眼睛睁得圆圆的,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说,“好好照料我的房子。哦,现在只是它的记忆才属于我啦。再见,请接受我对您帮助的感谢。”

“你,伯爵夫人?”侯爵问,眉毛向上扬了扬,“我们知道您的献身精神,可是……”

小姐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听我说!”伯爵小姐喊道,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这幢房子的阁楼里住着一个乡下来的年轻人,他单纯善良,就和他在乡下放养的羊羔一样。我在楼梯上遇到过他两三次。因为担心他住得离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太近,我问过他住在哪儿。只要我愿意,他肯定任我摆布。他在阁楼里写诗,也许还常常对我魂牵梦绕呢。我说的他肯定照办,就叫他把信送到王宫吧。”

“是后面那间,小姐。”

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一躬。“您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呢,伯爵夫人,”他说,“我本想说:‘您的献身精神非常伟大,但您的机智与魅力更是无与伦比。’”

“是前面那间吗?”姑娘问,头侧向了一边。

当阴谋策划者们忙于商议之时,大卫正在为他“献给楼道中的恋人”的诗行字斟句酌。忽然,他听见羞怯的敲门声。他打开门,心猛地跳了一下。敲门的原来是她;她呼吸急促,像是身处什么危难之中,眼睛睁得圆圆的,如同孩子般的天真无邪。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用不着任何解释,”诗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住在顶楼——楼梯拐角边的小房间。”

“先生,”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身处困境,来向您求助。我相信您真诚又善良,而且我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才行。我穿过了很多条街,从傲气十足的男人中间穿过,才跑到这儿的。先生,我母亲已经病危,我叔叔在王宫里当警卫队长。我得找个人尽快捎个信儿给他。我希望……”

“不,不,别告诉我。我知道我说错了。可我还是对这所房子很感兴趣,包括这房子里面的一切。这儿曾是我的家。我常到这里来,只是为了重温往日的幸福快乐。您可以把这当做原谅我的理由吗?”

“小姐,”大卫打断她,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为她效劳的渴望,“你的希望就是我的翅膀。告诉我怎样和他取得联系。”

“小姐,请别这么说。我住在……”

那个女子塞给他一封封好的信。

“请原谅。我这样问实在太唐突了。请先生原谅。打听先生住在哪儿,实在是不太合适。”

“去王宫的南门——记住,是南门——对那儿的警卫说:‘猎鹰已经离巢了。’他们就会放你通过。然后你从南门进入王宫。重复这句话,听到有人回答:‘它想出击就让它去吧。’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先生,这是接头暗语,是我叔叔教给我的。现在国家局势动荡不安,有人密谋刺杀国王,所以在晚上,答不上口令的话,谁也别想进入王宫。先生,如果您愿意,请把这封信交给他,让我妈妈在闭眼之前能见上他一面。”

姑娘的手指摆了摆,但这可不是不耐烦的意思。

“把信给我吧,”大卫迫不及待地说,“可是这么晚了,我不能让您一个人穿街走巷地回去,让我……”

“不,小姐。住得更高。”

“不用,不用——您快去吧。每一秒钟都像宝石一样珍贵。”女子说,她眼睛狭长,如同吉卜赛人般的狡黠聪慧,“以后我会报答您的好心的。”

“是不是住在三层?”

诗人把信揣进胸前的口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等他走后,年轻女子回到了楼下的房间。

“是的,小姐。我,我想是的,小姐。”

侯爵那表情丰富的眉毛显然在询问她。

“您真好。”她说,微微一笑,“请问,先生也住在这所房子里?”

“他去送信了,”她说,“像他自己放的羊一样,腿脚快、脑子笨。”

诗人帮她系鞋带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系好后他本想赶快逃之夭夭,因为他已经深感她的存在将带来危险。可是她那双眼睛变得细长狡黠,如同吉卜赛女郎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他倚在楼梯扶手上,手中紧紧握着那瓶葡萄酒。

德罗尔斯上尉的拳头再次把桌子捶得直震。

啊,请先生原谅她挡在楼梯里,可是,瞧那鞋!可恶的鞋!哎呀!这鞋带怎么会松了呢?呵,但愿先生不嫌麻烦,能屈尊帮忙!

“活见鬼!”他大叫道,“我忘带手枪了!别的枪我都信不过。”

一天下午,他下楼买完吃的回来,带着面包、凝乳和一瓶低度数的葡萄酒上了楼。在黑乎乎的楼梯上,刚走到一半,他就遇见——不如说是撞见,因为她正坐在楼梯上歇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的美丽甚至连诗人的生花妙笔都无法形容。她一袭宽松的深黑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艳丽华贵的长裙。她的眼神随着思绪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而难以捉摸地闪动着:时而圆睁,如同孩子般的天真无邪;时而微合狭长,如同吉卜赛人般的狡黠聪慧。她用一只手提起长裙,露出一只小巧的鞋子,高高的鞋跟,松散的鞋带没有系上。她简直美如天使,屈尊俯身都与她的身份不相配。她多么迷人,多么让人甘心服侍在她左右啊!也许她已经看见大卫走近,所以坐在那儿等着他帮忙。

“拿这支吧,”侯爵说着,从外套下抽出一支锃亮的大号手枪,上面还镶嵌着银徽,闪闪发亮,“这把最可靠。但千万要小心保存,上面有我的纹章和饰徽,我早就被怀疑上了。今天夜里我必须远远地离开巴黎,保证天亮前赶回自己的庄园去。再见,伯爵夫人。”

街上的房屋都很高大,虽然已经破败,但气派不减当年。大多数房子空空荡荡,只剩下尘埃和蜘蛛。到了晚上,只听得见铁器的碰撞声和寻衅滋事者从一家酒馆到另一家酒馆无所事事的喧哗和叫骂声。昔日上流社会文雅的深宅大院,如今已变成腐臭破败的藏污纳垢之所。不过这种房子的房租正好和大卫羞涩的钱包相匹配。他夜以继日,伏案于纸笔之间。

侯爵吹灭蜡烛,那个女子穿戴整齐,和两个男人一道悄悄地下了楼,汇入康迪大街狭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他又走了一段路,来到康迪大街一座旧房子顶层的阁楼,付了钱租住下来。然后,他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开始写诗。这条街曾住过名门望族,而现在,却挤满了潦倒落魄的各色人等。

大卫一路狂奔。在王宫南门,有人用一支戟拦在了他的胸前,但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它给挡开了,“猎鹰已经离巢了。”

最后,他过了一座大桥,来到那座笑盈盈的城市,这里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成就了更多的诗人,也埋没了更多。他听到巴黎城以低沉的声音反复向他唱着欢迎曲——那是由说话声、脚步声和车轮声组成的合奏,充满了活力。他的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可以通过,兄弟,”门卫说,“快走吧。”

就这样,他在这条宽阔的路上走了五天,睡在大自然带有松油香味的床上,或是农舍边的干草垛里,吃的是农夫们慷慨施舍的黑面包,喝的是溪水,或是向牧羊人讨来的一小杯水。

在王宫南面入口的台阶上,几个警卫又过来抓住他,但这句暗语又一次让警卫如同中了魔一般住了手。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说:“它想出击就……”还未说完,警卫中便一阵骚动,说明发生了意外。一个目光敏锐、威风凛凛的人突然挤出人群,一把从大卫手上抢走了那封信。“随我来。”他说着,把大卫领进了大厅。然后,他拆开信读了一遍,便朝身边走过的穿步兵军官制服的人招了招手,说道,“泰德洛上尉,你把南面入口处和南大门的警卫都抓起来。换上忠诚可靠的人把守。”他又对大卫说,“随我来。”

又走了三里格,大卫感觉累了。他躺在路边一堆松树上,睡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身来,沿着这条未知的路继续前进。

他领着大卫穿过走廊和前厅,来到一间宽敞的房子里。房间里有个神色忧郁的人,穿着也色彩阴暗,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皮椅上沉思。卫士对这人说:“陛下,臣曾向您进谏,说宫廷内叛臣贼子随处可见,多得像阴沟里的老鼠。陛下以为这只是臣多疑胡思所致。这个人就是得到了门卫的默许,居然一直蹿到陛下的宫殿门前。他携带密信一封,已被微臣起获。臣现已将他带到这里,臣是否过虑,请陛下明察。”

这条路通向哪里,他不知道,但他决心在这个夜晚把维尔诺伊远远抛在身后。他走了一里格,经过一座大庄园。看得出来,庄园不久前才招待过客人,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在庄园门口宽敞的石路上,还有客人车辆留下的纵横交错的车轮印迹。

“待我亲自审问。”国王说着,在椅子里动了动。他疲倦的眼睛看着大卫,目光呆滞,如同蒙了一层不透明的薄雾。

沿着这条路走了三里格,就到了一个让人不知如何选择的路口。脚下的路和另一条更宽的路成直角相交。大卫站在丁字路口,踌躇不定,最后沿着右边的路走去。

“你是何方人士?”国王问。

右边的道路

“维尔诺伊村的,在厄尔—卢瓦尔省,陛下。”

身材魁梧的侯爵怒不可遏,小姐重新裹上神秘的外套。侍从们收起手枪。所有人都出门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沉重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在沉睡的村庄里回荡。在银壶旅社,不知所措的店主俯身看着被击毙的诗人的尸体直搓手;桌子上,二十四支蜡烛的火苗舞动闪烁。

“因何事来至巴黎?”

“走吧,”侯爵浑厚的声音响起,“出来上车!天亮之前,非得把你脱手不可。你还得再嫁一次,嫁给一个活的,就今天夜里。嫁给碰到的下一个,不论是强盗,还是乡巴佬。要是路上碰不到人,就嫁给替我开门的汉子。出来吧,上车!”

“我——我想当个诗人,陛下。”

成了寡妇的小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她赶紧跑过去俯下身。她找到了他的伤口,然后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原来的忧郁神情。“射穿了他的心,”她喃喃自语,“哎,他的心啊!”

“在维尔诺伊以何为业?”

两支枪几乎同时响起,连烛光都只闪了一下。侯爵微笑着站在那儿,左手手指展开,撑在桌子边缘上。大卫仍然直挺挺地站着,慢慢转过头,用目光搜寻着他的妻子。随后,像外衣从衣架滑落一般,他瘫倒在地板上。

“照看父亲的羊群。”

“一——二——三!”

国王又挪了挪身子,眼中的那层薄雾消失了。

“我来发令。”小姐声音清脆地说道。她走到大卫身边,给了他深情的一吻。她眼睛晶莹闪亮,双颊显出红晕。她背墙站立,两个男人举起枪,等着她报数。

“哦,在田野中牧羊?”

店老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干张着嘴,说不出话,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不过,从他的手势可以看出,他还在为他的房子和顾客,请求他们不要动武。

“正是,陛下。”

“胆小鬼!”博普杜依斯大人叫道,“别在那儿啰唆。你要能说得出话,就替我们发口令。”

“你生活于田野之中,早晨出门呼吸清凉的空气,静卧于茵茵绿草之上。羊在山坡上四处悠闲地寻草。你在淙淙流溪间饮水,在树荫下吃着甜甜的黑面包,当然还可以听见鸟儿在林间欢叫。是这样吗,牧羊人?”

牧羊人和侯爵在长桌两头对视而立。店老板吓得体如筛糠,比画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在我店里动手!别……会出人命的——我的生意就完了……”侯爵瞪了他一眼,店老板顿时哑然。

“真是如此,陛下。”大卫叹了口气,答道,“我还可以听见蜜蜂在花间嗡嗡歌唱,有时还可以听见采葡萄的人在山头歌唱。”

一名侍从从枪套里抽出两支大号手枪,上面还镶嵌着银徽,闪闪发亮。侯爵顺手抓起一把,扔在大卫手边的桌上。“站到桌子那头去,”侯爵大声说,“放羊的总该会扣板机吧。没有几个羊倌能有幸死在博普杜依斯家的枪口下。”

“对,对,”国王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可能听见这些,但肯定能听得见鸟儿。它们经常在林子里歌唱,对吗?”

“我不懂剑术,”侯爵模仿着他的声调,“难道我们要像乡巴佬一样拿根木棍打架?好啦,弗朗索瓦,拿枪来!”

“陛下,哪儿的鸟儿都比不上厄尔—卢瓦尔的唱得动听。我写过一些诗,想用诗句描绘它们的歌声。”

“我不懂剑术。”大卫说。在自己妻子面前说出这话,他的脸刷地红了。

“你可以朗诵一下这些诗吗?”国王热切地问道,“很久以前,我也听过山鸟唱歌。要是谁能用诗句再现它们的歌声,那可比一个王国还让人喜欢。到了晚上,你把羊群赶回圈里,然后在宁静之中坐下,无忧无虑地吃着香甜的面包,是吗?你还能背诵你写的那些诗句吗,牧羊人?”

侯爵大人顿时暴跳如雷,大声咒骂,就像突然吹响的刺耳号角。他猛然把剑抽出黑鞘,冲着一旁踌躇不安的店老板大叫:“拿剑来,给这个乡巴佬!”他转向那位小姐,发出让她心寒的狞笑,说道,“夫人,你真能给我找麻烦了。看来,我在今天晚上让你结婚,还得在今晚让你守寡。”

“我这就给您背一首,陛下。”大卫毕恭毕敬地说完,满含深情地朗诵起来:

“那么,”大卫边说,边把一杯酒泼到那双讥讽地看着他的眼睛里,“也许你愿意屈尊和我决斗。”

懒惰的牧羊人,瞧你的小羊

“可以,放羊的。”侯爵轻蔑地说道。

在草地上跳跃,欢喜若狂;

“刚才,”他镇静地说,“很荣幸您称我为‘先生’。既然我和小姐已经成婚,你我也算沾亲带故,地位上就更加接近。所以我想,在某件小事上,我是否有资格平等地站在您面前,这样可以吗?”

瞧,羊毛在微风中起舞,

侯爵喝干了酒。这时,姑娘发出轻声的啜泣,好像遭到了突如其来的伤害。大卫端起杯子,向前走了三步,直视着侯爵。他的仪态举止全然没有牧羊人的影子。

听,牧羊神吹奏芦笛,宛转悠扬。

“米格诺特先生,”他举起酒杯说,“我说完以下的话,请你喝下这杯酒。你已经和她结为夫妻,她将让你的一生变得污秽悲哀。她的血液里承载着弥天大谎和殷红的毁灭。她会带给你耻辱和忧伤。她的眼睛、肌肤、嘴巴浸透了降临在她身上的魔鬼,她甚至自甘下贱,去勾引一个庄稼汉。诗人先生,这就是你洪福齐天的未来。干杯!小姐,我总算甩掉了你这个累赘。”

听我们在树梢上鸣叫不止,

“斟满。”酒拿来后,他又说。烛光中他起身站在桌子的一头,犹如一座恶毒而自负的黑色的山。他的目光落在侄女身上,凶光闪烁,仿佛对旧情的追忆已经转化成今日的仇恨。

看我们在羊背上盘旋不息;

“拿酒来。”侯爵又向店主人展开他那不祥的手指,命令道。

给我们羊毛筑起温暖的巢,

牧师来了,睡眼惺忪,还带着点儿火气。他宣告大卫·米格诺特和露西·德瓦内斯正式结为夫妻,然后把侯爵扔过来的金币揣进口袋,拖着步子走出了店门,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枝叶间,在……

店老板丢下蜡烛,跑了出去。

“启奏陛下,”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背诵,“请允许臣问这个写诗的一两个问题。时间所剩不多。臣对陛下的安全深感忧虑,如有触犯圣上之处,请陛下恕罪。”

他用剑柄猛敲桌子。店老板忙应声赶来,双腿发抖,拿来了更多的蜡烛,以为猜中了老爷的心思。“弄个牧师来,”侯爵说,“牧师。听明白没有?十分钟内,弄个牧师到这儿来,否则……”

“杜马尔公爵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国王说,“绝无冒犯之咎。”他又缩进椅子里,眼睛又像笼上了一层薄雾。

“说得好!”侯爵说,“你倒是有几分巴结人的伶牙俐齿,羊倌少爷。本来小姐可能连这个福分都没有,也许会抽上其他什么更次的签。只要牧师和魔鬼都成全你们,现在就把这件事给办了吧。”

“首先,”公爵说,“容臣为陛下诵读他捎来的密信。”

“这位小姐,”大卫自豪地站在那儿,说道,“已经屈尊答应,她愿意嫁给我。”

今晚是王子的忌辰。如果他依照惯例去参加午夜弥撒,为他儿子的灵魂祈祷,猎鹰就要出击,地点就在伊斯普拉那德大街。如果他今晚确有此打算,请在王宫西南角楼上点起一盏红灯,猎鹰将以此为号。

“提前了两分钟。一个放羊的居然要用八分钟来决定愿不愿意娶一个美丽又富有的姑娘!放羊的,快说,愿意成为这位小姐的丈夫吗?”

“庄稼人,”公爵厉声说,“我念的这些你都听到了。是谁让你送的信?”

大卫走过去,站在侯爵面前。穿着黑衣服的人动了动身子,嘲弄的眼神瞟了一眼客厅里的大钟。

“公爵大人,”大卫真诚地说,“我可以告诉你。有个小姐让我送的信。她说她妈妈病了,送这封信是为了叫她叔叔去看她妈妈。我不懂这封信的意思,但我可以发誓,她既漂亮又善良。”

“我愿把终生托付给你,”她说,“还有——爱情,也许不像你想得那么遥远。去答应他吧,只要从他的目光里解脱,我也许能忘掉过去。”

“那你说说这女人的模样,”公爵命令道,“再说说你怎么上了她的当。”

她的纤纤素手伸出外套,放进了他的掌心。

“说她的模样!”大卫带着温柔的微笑说,“您这就等于让语言去创造奇迹。好吧,她如阳光一般让人温暖,又如树荫一般让人舒畅。她静如杨柳,亭亭玉立,动亦如杨柳,娇柔婀娜。她的双眸变化莫测,一会儿是圆的,一会儿又微微半闭,如同太阳躲闪在两朵云朵之间。她所到之处,天堂随之降临;她离去之时,混乱旋即而至,仅留存下山楂花的馨香。她是在康迪大街二十九号找到我的。”

“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你的幸福,并使自己配得上你。”

“这正是臣等一直暗中监视的房子,”公爵转身向国王说道,“感谢诗人的巧舌妙语,给我们描绘出了一幅臭名昭著的库珀多伯爵夫人的画像。”

“你会后悔的,将来会看不起我。”

“陛下,公爵,”大卫急切地说,“但愿我拙劣的言辞没有损毁她的美貌。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我愿用性命发誓,她是一个天使,不管那封信如何。”

“是出于爱。小姐,时间快到了。”

公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缓地说:“我想拿你来证实一下。今天午夜,你就穿上国王的衣服,乘坐陛下的马车,去参加午夜弥撒。你愿意接受这个检验吗?”

“啊,你的自我牺牲只是出于怜悯。”

大卫微微一笑,说:“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从她的眼睛里我已经得到了证明。你想怎么检验都行。”

“只有十分钟,”大卫说,“对我来说本来需要好多年才能完成的事情,现在只有十分钟就要决定。我不想说我怜悯您,小姐;那样说不是我的真情实感——我得说,我爱你。现在,我还不能渴求您也爱我,但是让我把您从这个暴君手中解救出来,爱情可能会随之而来。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我不会永远只做个牧羊人。现在,我将全心全意地珍爱您,减轻您生活的痛苦。小姐,您愿意把您的命运托付给我吗?”

距午夜还有半个小时,杜马尔公爵带上自己的亲信,在王宫西南角房间的一扇窗户点起了一盏红灯。十二点差十分,大卫从头到脚换上了国王的穿戴,只是把头埋在了外套里。他在杜马尔公爵的搀扶下,慢慢从王宫走向等待出发的马车。公爵扶着他上了车,关上门。马车一路朝大教堂飞驰而去。

现在,诗人的眼里不仅仅是关爱和同情。他肯定是个诗人,因为他已经把伊冯娜忘得一干二净;这位刚遇到的可爱佳人,以她的清新典雅牢牢抓住了他的心。她身上飘来的微香让他春心荡漾。他充满柔情的目光暖暖地落在了她身上;而她,也正如饥似渴地迎着他的目光,沉醉于他的柔情。

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转角处的一座房子里,泰德洛上尉带着二十个人,高度警戒,时刻准备着给出现的刺客突然而有力的一击。

“先生,”她声调低沉地说,“看得出你真诚善良。这个人是我叔叔,我父亲的兄弟,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他爱上了我的母亲,因为我长得像母亲,所以他恨我。他使我的生活充满了恐惧,看到他的脸我就感到害怕,从不敢有半点违逆。可是,今天晚上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年纪三倍于我的男人。先生,请你原谅我,把你扯进这场冤债。你当然不会迫于他的压力,做您不愿意的傻事。但是至少我得感谢您的同情与大度。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话。”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密谋者们的计划好像稍稍做了调整。皇家马车驶到克利斯多夫大街,离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还隔着一个街区时,德罗尔斯上尉突然冲了出来,后面一帮弑君的杀手一拥而上,朝马车队猛扑而来。车上的警卫尽管对提前到来的袭击感到吃惊,但仍然跳下马车,英勇奋战。激战声引来泰德洛上尉的注意。他们沿街飞奔过来增援。可是,与此同时,丧心病狂的德罗尔斯上尉已经撞开了国王马车的门,手枪抵住车里黑乎乎的身影,开了一枪。

年轻女人抬起头来,无泪的双眼哀婉动人。她那坦率、热情的脸庞,因遭遇这场重大的变故而显得庄重严肃;她的身材健壮挺直,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切的同情;还有,她心里充满对救助和怜悯的长久渴求——所有这一切,突然把她融化,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这时,忠于国王的援军已经赶到,大街上一片喊杀声和刀剑的撞击声,惊马四处奔跑。马车里的坐垫上躺着那位可怜的冒牌国王兼诗人的尸体,他被博普杜依斯侯爵大人手枪里射出的一颗子弹击毙了。

“小姐,”他说道,同时感到惊奇,自己竟然能在如此优雅美丽的女子面前谈吐自如。“你已经听到,我是个牧羊人。有时我也梦想自己是位诗人。如果以是否仰慕、珍惜美作为对诗人的检验,那么,我就有理由自认为是个诗人。我能为你效劳吗,小姐?”

中间的道路

侯爵白嫩的手指打鼓似的把桌子敲得“咚咚”响。他也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好像一座大厦关闭了通向外界的门窗,不准外人进入。大卫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个魁梧男人的态度使他难以开口。他只好站到女士身边,向她深鞠一躬。

沿着这条路走了三里格,就到了一个让人不知如何选择的路口。脚下的路和另一条更宽的路成直角相交。大卫站在丁字路口,踌躇不定,最后在路边坐下来休息。

“好吧,羊倌兼诗人,听听今天晚上命运为你做出了怎样的安排。这位小姐叫露西·德瓦内斯,是我侄女。她出身高贵,每年根据继承权有一万法郎的收入。要说她的美丽,你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些条件如果能打动你那颗羊倌的心,只要你一句话,她马上就能成为你的妻子。请别打断我。今天晚上,我送她到孔德·维尔莫庄园,因为她早就答应了嫁给那个人。客人们都已经到齐了,牧师也在那儿等着,她马上就要完成这桩地位和财富都般配的婚姻。可是在圣坛前,这位平时温文尔雅、恭敬顺从的小姐,突然像一头母豹一样向我冲来,说我残忍无情、作恶多端,然后在目瞪口呆的牧师面前撕毁了我替她订的婚约。我当场对天发誓,她必须嫁给我们离开庄园后碰上的第一个男人。无论他是王子、烧炭工,还是做贼的,她都得嫁。而你,羊倌,你就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小姐今天晚上必须成亲。如果你不愿意,就嫁下一个。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之后做出决定,不要拿废话或问题来烦我。只有十分钟,羊倌,时间很快就到。”

他不知道这些路通向何方,似乎每条路都各自通向一个充满机遇和危险的世界。他坐在路边,眼睛突然盯上了一颗明亮的星星,他和伊冯娜曾经把这颗星当做是属于他们的。这使他开始想念伊冯娜了,并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走是否太过草率。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几句口角,他就该离开她、离开家吗?难道爱情真的如此脆弱,甚至证明爱情存在的嫉妒就能将它打碎?夜晚小小的烦恼总能随着清晨的到来消逝而去。现在回家还来得及,维尔诺伊村还在甜蜜的酣睡之中,根本没有人会发现他的。他的心仍属于伊冯娜;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他可以写他的诗,可以找到他的快乐。

“我也是个牧羊人,照看我父亲的羊群。”大卫答道,头还是高昂着,但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大卫站起来,摆脱了那些不安的情绪和诱使他出走的疯狂之情。他坚决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等他回到维尔诺伊的时候,远走高飞的打算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经过羊圈,羊听见他深夜归来的脚步声,急冲冲地拥了过来,乱蹦乱跳,那熟悉的声音温暖了他的心。他轻手轻脚地钻进自己的小房间,躺了下来,暗自庆幸那天晚上逃脱了陌生的道路带来的痛苦。

“你靠什么谋生?”

他对女人的心真是了如指掌!第二天晚上,伊冯娜来到路边的水井旁,那儿是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听牧师布道的地方。她用余光四下搜寻着大卫的身影。虽然紧抿的嘴唇依然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但她的神情大卫一直看在眼里。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从她嘴中得到宽恕,然后,在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他又得到了一个吻。

侯爵的胡子翘得离眼睛更近了。

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大卫的父亲精明能干,又家境宽裕;他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三里格外都有耳闻。两个年轻人在村子里人缘很好,街上贺喜的人成群结队。他们在草地上举办了舞会,还从德鲁克斯请来杂技演员和提线木偶演员为客人助兴。

“大卫·米格诺特,我是诗人。”

一年后,大卫的父亲去世了。羊群和农舍都由大卫继承。他已经拥有了全村最贤惠的妻子。伊冯娜的奶桶和铜水壶擦得闪闪发亮,阳光下它们的亮光准能刺得你睁不开眼睛。但你还得睁眼好好看看她打理的院落:花坛收拾得整整齐齐,花儿长得鲜艳美丽,看见它们能让你眼前一亮。你还得听听她的歌声,清脆悠扬,一直远远地传到格鲁诺大伯铁匠铺前的那棵板栗树旁。

“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可是有一天,大卫终于又从久久没有打开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又开始咬起铅笔头来了。春天再次来临,撩动了他的心。他肯定是个诗人,因为他已经把伊冯娜忘得一干二净;这春回大地的可爱景致,以其清新典雅牢牢抓住了他的心。树林和草地的清香让他心神荡漾。以前他每天赶着羊群出门,到了晚上又赶着羊群平安回家。可是现在,他躺在小树下,只顾在纸片上拼词填句。他钻在诗行之中,羊儿四散流落,狼群乘虚而入,大胆蹿出树林,偷走了他的羊羔。

小姐坐着一动不动。大卫现在看清楚了,她很年轻,容貌出众,倾国倾城。他还在想着她凄楚动人的美貌,却猛然被侯爵浑厚的声音惊醒了过来。

大卫的诗写得越来越多,放的羊却越来越少。伊冯娜渐渐消瘦,脾气变得急躁,话语变得刻薄。她的锅盆和水壶也日渐暗淡,可是眼睛依然闪闪发亮。她对诗人抱怨,因为他的疏忽使羊的数量减少,也给家庭带来了灾难。大卫雇了个男孩来看守羊群,把自己锁在农舍顶上的小房间里,写的诗更多了。大卫雇的男孩也有当诗人的天赋,但又没有写成诗句的才华,只能靠睡梦打发时间。狼群很快发现写诗和睡眠原来并无二致,于是,羊群的数量稳步下降,伊冯娜的火气也以同等的速度与日俱增。有时她站在院子中间,对着大卫的窗户高声责骂,声音一直远远地传到格鲁诺大伯铁匠铺前的那棵板栗树旁。

大厅里又点起十二支蜡烛,顿时明亮起来。侯爵魁梧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当当。他一身黑衣,只有袖口和衣领的褶边是雪白色,甚至连他的佩剑和剑鞘也是黑色的。他神气十足,神情中充满了蔑视一切的高傲。他的小胡子高高翘起,几乎碰到了满是嘲弄神色的眼睛上。

公证人M.帕皮诺是个心地善良、智慧超群又好管闲事的老先生。他明察秋毫,洞悉万事,凡是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东西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自然,大卫家的事也不例外。他找到大卫,使劲吸了一口鼻烟,说道:“米格诺特,我的朋友,是我在你父亲的结婚证书上盖的章。要是我最后不得不在他儿子破产的文件上盖章,那会让我非常伤心的。而你正在走向破产。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要说几句,你仔细听着。我知道,你已经一心迷上了写诗。我在德鲁克斯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除了一小块容身之处。他学识渊博,每年都要去巴黎,他自己也写了很多书。他能告诉你地下的墓穴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星星该怎样命名,为什么鸻鸟长着长长的喙。他对诗的意义和形式,就像你对羊的叫声一样了如指掌。我写封信,你带去找他,把你的诗也带去请他看看。然后你就知道是该继续写诗,还是该把心思放到你的妻子和家业上来了。”

“遵命……我这就去拿……马上就去,大人。”

“请写信吧,”大卫说,“真遗憾您没早点儿说起这件事。”

“蜡烛。”大人说着,同时又张开手指。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大卫已经踏上前往德鲁克斯的路,胳膊下挟着那卷宝贵的诗稿。中午时分,他就到了布里尔先生家的门前,并拭去了脚上的尘埃。这位学富五车的先生拆开了M.帕皮诺先生的信,如同太阳吸收水分一般,透过闪亮的眼镜看完了信的内容。他把大卫领进了书房,在书海中腾出一个小岛让他坐下。

“我们还有一桶勃艮地红葡萄酒,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赏光品尝……”

布里尔先生做事一丝不苟。面对着足足有一指厚,参差不齐,卷成一团的诗稿,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把诗卷摊在膝上,开始读了起来。他没有忽略一字一词,而是钻进这堆诗稿中,就像一条钻进果壳的虫子,努力寻找着果仁。

“是,是,大人。”店老板取来六根蜡烛,点亮,摆在了桌上。

此时,大卫坐在一旁,就像乘船在浩瀚的书海里飘荡。书海里波涛汹涌,浪花飞溅,让他心颤。在这片海中航行,他既没有航海图,也没有指南针。他想,世界上一定有一半人都在写书。

“蜡烛。”侯爵说道,以其特有的姿势伸出一只胖手。

布里尔先生一直看完了诗稿的最后一页,然后,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

“大人,”店老板一躬到底,说道,“要……要是我早知道您会……会大驾光临,我肯定会早做准备招待您。现在只剩些葡萄酒和冷肉,可能还……还……”

“我的老朋友M.帕皮诺身体还好吗?”他问。

他们走进了旅社长方形的餐厅。一张长方形的橡木桌几乎从这头摆到了那头。身材魁梧的男人在桌子的一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小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瘫了下来,看样子已经筋疲力尽。大卫站在一边,心里琢磨着该怎样离开,继续赶路。

“身体好极了。”大卫回答。

大卫跟在侯爵后面下了车。“扶小姐一把,”侯爵命令他说,诗人遵命而行。搀这位女子下车时,他感觉到她的小手在颤抖。“进去。”男人又传来一道命令。

“你有多少只羊,米格诺特先生?”

门里面传来了解链条和下门闩的声音,大门被打开。银壶旅社的老板战战兢兢地举着蜡烛站在门口,他衣冠不整,又冷又怕。

“三百零九只,昨天才数过。羊群的运气不好。原来有八百五十只,可现在只剩下这么多了。”

“哎呀!”楼上的声音惊叫道,“请爵爷恕罪。小的不知道……这么晚了……马上开门,这房子全听大人吩咐。”

“你已经成家立业,生活也过得很舒服。羊儿给你带来许多东西。你赶着羊群去田野,呼吸着新鲜空气,吃的是称心的甜美面包。你可以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听着林间鸟儿的歌唱,只要提高警惕看着羊群就行,我说得对吗?”

“开门!”侍从大声叫着,“开门!这是博普杜依斯侯爵殿下。”

“说得对。”大卫说。

“这是谁啊,深更半夜地乱敲门,打搅老实人家休息?已经关门了。都什么时候了,有钱的旅客不会找不到地方住的。别再敲了,赶紧滚吧!”

“你的诗我都读过了。”布里尔先生继续说,他的双眼在书海里游移不定,似乎是在地平线上寻找船帆,“请透过窗户,向远处看,米格诺特先生。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看见了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大卫透过窗户看见马车穿行在某个小镇的街上。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一座大门紧闭、一片漆黑的房子前。一个侍从从马上下来,不耐烦地敲起大门来。楼上一扇花格窗户猛然打开,一个戴着睡帽的脑袋探了出来。

“我看见一只乌鸦。”大卫看了一眼,回答。

那个男子把自己健硕的身躯压在前排的位子上。马车继续向山上行进。女人蜷缩在角落里,沉默无语。大卫分辨不清她是年老还是年轻,只觉得她衣服上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幽香。这引起诗人阵阵遐想,他深信女子的神秘之中一定蕴含着美妙。这正是他曾经梦想过的一次历险。但是直到现在他还弄不清楚底细,因为,他虽然和这两位旅伴坐在一起,但他们深不可测,始终一言不发。

“正是这只鸟,”布里尔先生说,“它能帮我尽一点我想逃避的责任。你熟悉这只鸟,米格诺特先生。它就是天空中的哲学家。它因为顺从命运的安排而感到幸福。它的目光变幻灵活,脚步欢快轻盈,没有谁像它那么心满意足,幸福快乐。它想要什么,田野都能满足。它的羽毛没有黄鹂鸟那么漂亮,但它从不为此伤心难过。想必你也听到过自然赐予它的歌喉,米格诺特先生,对吗?难道你认为夜莺比它更幸福吗?”

大卫单腿站了一会儿。那个身材魁梧的绅士挥了挥手,说:“你也坐上来吧。”他声如其人,嗓音洪亮,但因其教养与习惯,听起来倒还算温文尔雅。这声音所到之处,让人无法不服从。年轻诗人犹豫了片刻,接着又传来一声命令,他顿时不再迟疑。大卫登上马车的踏板。黑暗中他隐约看见后座上那个女子的身影。他正打算坐在女子对面,只听见那声音再次发出命令,“坐在小姐旁边吧。”

大卫站起身来。乌鸦在树上发出刺耳的“哇哇”声。

大卫看出佣人们虽然卖力但不得要领,便不声不响,主动上前指挥他们操作。他让副手不要对着马大喊大叫,而去使劲推车轮。只让车夫一个人大声吆喝,因为马熟悉他的声音。大卫自己则用结实有力的肩膀抵住马车后部。众人齐心协力,一使劲,笨重的马车就重新驶上坚硬的路面。车夫和副手们都重新上车,回到原来的位置。

“谢谢你,布里尔先生,”他缓缓地说,“难道在满耳的乌鸦叫声中,没有一个夜莺的音符吗?”

在这条对大卫而言更为重要的路上,不久前刚刚经过的车辆留下了清晰的车轮印。大约又走了半小时,果然,推测得到了证实。只见一辆笨重的四轮大马车陷在陡峭的小山山脚下的一条小溪里,动弹不得。车夫和副手对着马大声吆喝,不停地拽着马缰绳。路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身穿黑衣,体型魁梧,女的身材瘦弱,身上裹了件薄薄的长外套。

布里尔先生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如果有,我绝不可能漏掉。我每个字都读过了。安心过牧羊人诗一般的生活吧,小伙子,别再动笔写了。”

沿着这条路走了三里格,就到了一个让人不知如何选择的路口。脚下的路和另一条更宽的路成直角相交。大卫站在丁字路口,踌躇不定,最后沿着左边的路走去。

“谢谢您,”大卫又说,“我这就回去照料羊群。”

左边的道路

“如果你愿意留下和我共进午餐,”博览群书的人说,“如果能接受逆耳忠言,我可以仔细给你讲讲个中缘由。”

路在暗淡月光下的原野上延伸开来,长达三里格,笔直得如同耕地人的犁沟。村里的人都说,这条路至少能通到巴黎。诗人一边走,一边轻轻念叨着“巴黎”。大卫从来没有离开过维尔诺伊,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过。

“算了,”诗人回答,“我得回到田野去,对着我的羊群哇哇叫。”

黑夜中他走过父亲的羊群,羊群蜷缩在圈栏中。他过去每天都去放羊,任它们四下奔跑,自己则在小纸片上写诗。他看见伊冯娜的窗户还亮着灯,刹那间他的计划发生了微微的动摇。也许,灯光说明她难以入眠,后悔不该发火,说不定到了早晨……可是,不行!他决心已定。维尔诺伊这地方不是他的久留之所。这里没有人和他志同道合。这条出村的路才是他的命运和未来。

大卫还在胳膊下挟着那卷诗稿,步履沉重地走上了返回维尔诺伊的路。回到村子,他拐进了一家商店,店主名叫齐格勒,是个从亚美尼亚来的犹太人,凡是能弄到手的东西他都卖。

除了酒店里饮酒作乐的人以外,全村的人都已经上床睡觉了。大卫的房间是父亲农舍边搭起的棚子。他蹑手蹑脚地钻进去,把仅有的几件衣物捆成一个卷儿,然后用木棒穿起挑在肩上,昂首踏上了离开维尔诺伊的路。

“朋友,”大卫说,“森林里的狼群跑到山上,搅得我的羊不得安宁。我得买支枪来保护羊群。你这儿有什么枪?”

“等到有一天,我的诗歌在全世界传诵,”他越想越兴奋,自言自语道,“她也许会后悔今天对我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今天我运气真是不好,米格诺特,我的朋友,”齐格勒说着,摊开了双手,“只好便宜卖给你一支,价格只是价值的十分之一。上个星期我刚从一个小贩那儿买来一马车东西。都是他从一次王室侍卫的拍卖会上搞到的。那个拍卖会卖的都是一个大贵族的庄园和他的所有物品——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爵号——只是听说他有意刺杀王驾,被发配了。拍卖物中有几把做工精良的手枪。瞧这支,喔,简直配得上王子用!卖给你只要四十法郎。米格诺特,我的朋友,这笔买卖我还得赔上十法郎。不过呢,如果要买火绳枪……”

大卫走出酒馆,来到乡间的小道上。夜风吹散了他头上的酒气。他这才想起来,白天才和伊冯娜姑娘吵了一架,已经下定决心晚上就离家出走,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闯荡一番,一定能出人头地。

“就这支吧,”大卫把钱扔在了柜台上,又问,“装子弹没有?”

歌曲到此为止。歌词是大卫写的,曲调类似乡村音乐的旋律。小酒店里,聚在桌子周围的人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因为这位年轻诗人替大家付了酒钱。只有公证人M.帕皮诺先生例外,他听完这首歌后,轻轻摇了摇头。一是因为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二来也是因为他没有和大家一起喝酒。

“我这就装上,”齐格勒说,“你要是再加十法郎,就可以附带一包火药和子弹。”

——摘自大卫·米格诺特未发表的诗

大卫把枪插在外衣里,回到自己住的房间。伊冯娜不在家。最近,她总是喜欢到邻居家串门。但厨房里的炉灶上还生着火。大卫打开炉门,把诗稿塞了进去。火光熊熊燃起,在烟道里发出类似唱歌的嘶哑声音。

我的命运?

“乌鸦的歌声!”诗人说。

承载人生战场的搏杀,让我安排、回避、控制或重塑

他回到阁楼上的小房间,关好门。村子里一片宁静,足有十来个人听到了那支大号手枪发出的巨响。他们一齐拥到楼上。正是这儿冒起的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难道都不足以

男人们把诗人的尸体平放在床上,笨手笨脚地把尸体收拾干净,遮盖好这可怜的黑乌鸦被撕裂的羽毛。女人们叽叽喳喳,道不尽无限的怜悯之情。有几个还跑去给伊冯娜报信。

内心的真挚坚定,以及爱的光辉

好管闲事的M.帕皮诺先生也被惊动了。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之一。他拿起那把手枪,仔细审视着嵌银的底座,神色中混杂着对枪饰的鉴赏和对死者的哀悼。

什么才是命运的真义

“这枪上的纹章和饰徽,”他轻声对身旁的牧师说,“是博普杜依斯侯爵大人的。”

我走上无数条道路徘徊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