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如藤蔓般缠绕在他这棵橡树上,苏比带着她无比郁闷地走过警察身边。他像受到了诅咒,要永远被自由纠缠,无法脱身了。
“当然,帅哥,”她雀跃地说,“只要能请我一杯啤酒就好了。要不是那警察老盯着,我老早跟你聊上了。”
下一个街角,他终于甩掉了粘在身上的女伴,撒腿跑开了。当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身处这个夜里最明亮的街道,这里充斥着最愉悦的心情、最轻浮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声。
警察按兵不动。这位饱受困扰的年轻女士只消动一动小指头,苏比就可以说是踏上了去往小岛避难所的康庄大道啦。他已经开始幻想,仿佛感受到了警局里的温暖舒适……女士转过脸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苏比的衣袖。
披着皮草的女人和穿着大衣的男人在寒冷的空气中兴高采烈地川流不息。一股恐惧忽然袭来,苏比心头一颤:难道有某种可怕的魔力让他永远都无法被逮捕?!想到这里,他恐慌了起来。当他再次看见一名警察昂首阔步地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剧院门口巡逻时,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根救命稻草——扰乱治安。
“哟,美人儿!想不想跟我一块儿去散散心啊?”
苏比站在人行道上,憋足了劲儿,开始嘶声吼叫,胡言乱语。他手舞足蹈,吆喝号叫,使出浑身解数将整条街都搅得不得安生。
苏比正了正教会女士送的领结,拽了拽皱巴巴的袖口,把帽子掀至一个风流酷炫的角度,侧身向年轻女士挨了过去。他冲她挤眉弄眼,清着嗓子,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色狼模样,十足一副下流恶心粗俗无礼的流氓架势,眼角还瞥着那个正紧盯着自己的警察。年轻女士先是后退了几步,但随即又沉浸到各式各样的剃须罐里去了。苏比紧跟上去,大胆地靠近她身边,抬了抬帽檐说:
警察挥舞着警棍,转身背对着苏比,向着路过的市民解释道:“这是一个耶鲁的学生,在庆祝他们在球赛里让哈特福德大学吃了零蛋呢。是挺闹腾的,不过没有危害。我们已经接到指示,让他们闹去,不必干涉。”
苏比计划扮演一个下流无耻的浪荡子。他的受害人看上去那么娴静高雅,而那位忠于职守的警察又离得那么近,一切都在鼓励他相信,自己胳膊上立刻就能感受那令人心旷神怡的紧抓,保证他去到那座拥挤的小岛,在他的安乐窝里逍遥度过一个冬天。
苏比郁闷坏了!他悻悻地停止了自己白费力气的吵闹。警察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对他动手呢?在他的脑海中,那座小岛似乎已变成遥不可及的阿卡迪亚了。他把薄外套的扣子全部扣好,试图抵挡凛冽的寒风。
又走了整整五个街区,苏比才重新鼓起勇气力争被捕。这一回,他沾沾自喜地自认十拿九稳。一位装扮得朴素却可爱的年轻女士正站在一扇橱窗前,眼神明亮,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里头陈列的剃须罐和墨水台,就在离她两码远的地方,一个大块头警察靠在消防栓上,目光严厉地来回扫视。
在一家雪茄商铺外,他看到一位穿着体面的男士就着摇曳的火花点燃了一支雪茄。那人进门的时候随手将一把绸伞搁在门口。苏比跨进店门,抓起那把伞,悠然地扬长而去。点着烟的男人赶忙追了出来。
两个侍者把苏比打得左耳着地,将他摔在坚硬的人行道上。跟打开一把木工折尺似的,他一节一节爬起来,站直之后不忘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被逮捕好像成了一个玫瑰色的美梦,小岛似乎越来越远。一个警察站在隔了两个铺位的药店门口大笑出声,然后继续沿街巡逻去了。
“我的伞!”他厉声指责。
“对付你这样的根本用不着警察。”侍者回答,声音像黄油蛋糕般稠厚,眼睛如同曼哈顿鸡尾酒里的红樱桃,“喂!阿康!”
“哦?是吗?”苏比一个冷笑,在小偷小摸之外,还可以加一条侮辱罪了,“那你叫警察啊?我就是拿了你的伞,怎么样吧!叫条子来啊,街角不就站着一位吗?!”
“好了,赶紧去把警察喊来吧,”苏比说,“别让人等太久。”
伞主人放缓了脚步。苏比也不着急走,他有预感,命运似乎又要与他作对了。拐角上的警察好奇地望向他俩。
街对面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餐厅,对于囊中羞涩的大胃王们可是再合意不过了。杯盘粗厚,气氛混浊,餐汤却是清汤寡水,餐巾也只有薄薄一层。苏比那双不争气的鞋子和泄露秘密的裤子倒是被他顺利穿进了餐厅里头。他坐到桌前,点了牛排、厚煎饼、甜甜圈和馅饼。吃干抹净后,他跟侍者坦然交代说自己很久没见过钱长什么样了,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
“当然,”伞的主人开口说,“说来……呃,你也知道,这类误会时有发生……我那个……要是错拿了你的伞,那还请多包涵啦……我是今早在一家餐厅捡到这把伞的……要是你认出来是你的,那么……还希望你能……”
可警察根本懒得理苏比。砸烂橱窗的人肯定会溜之大吉,绝不会待在那儿等着跟执法人员攀谈。这时候,警察瞥见一个男人在半个街区外奔跑着拦车,立即掏出警棍追了上去。苏比恨得牙痒痒的,却只能继续沿街晃荡。二连败了。
“当然是我的!”苏比凶巴巴地说。
“您不觉得我可能跟这事儿有关吗?”苏比不无讽刺地反问,但态度友善,就跟撞上了好运似的。
伞的前主人退却了。警察快步走向了一位身着晚礼服的高个儿金发女郎,搀扶她过马路,以免她被两个街口之外的那辆车撞到。
“这是谁干的?”警察激动地大吼。
苏比继续往东走,经过一条因为修路被翻得坑坑洼洼的街道。他愤懑不平地把伞扔一个坑里,嘴里咒骂着那些个戴头盔拿警棍的制服佬。怎么回事呢?他不就是一心想落在他们手上吗?怎么在他们眼里,自己就跟国王一样永不犯错呢?
第六大道的一个街角,有一间商铺的橱窗格外醒目,里头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泡,陈列着几件精心安置的货品。苏比捡起一块鹅卵石,对准玻璃窗用力一扔。人们闻声赶来,一名警察跑在人群最前面。苏比站定,双手插袋,瞧着警察制服上的铜扣咧嘴笑了起来。
最后,苏比走到了一条通向东区的路上,这里灯光黯淡,安静了许多。他面朝麦迪逊广场,尽管所谓“家”只是那里的一条长椅,回家的念头还是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着。
苏比放弃了百老汇。看来通往渴望之岛的道路不能是一条享乐之路啊,得另想一条入狱之计才行。
不过,当苏比路过一个异常安静的街角时,他站定了脚步。这里有一座老教堂,古色古香,外形有些零乱,还有山形的外墙。一道柔和的光线从紫罗兰色的玻璃窗里透射而出,窗子另一边的,教堂里,一定是有风琴师在反复练习星期日的赞美诗伴奏曲。甜美悠扬的曲调飘入苏比耳中,将他牢牢钉在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可是苏比刚踏进餐厅大门,领班侍者的眼光就直直落在他那磨得龇了毛的裤子和破鞋子上。一双孔武有力防患未然的大手将他转了个身,安静而迅疾地将他押回到人行道上,拯救了那只险些命丧烤炉的野鸭。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皎洁,静穆,车辆稀少,行人寥寥,麻雀在屋檐下的巢中迷糊地啾啾叫——有那么一会儿,让人感觉来到了乡村墓地。风琴师奏出的圣歌让苏比仿佛被焊在了铁栏杆上,他曾经那么熟悉这个旋律——那时候,他的生活中还有母爱、玫瑰、抱负、朋友、纯洁的思想和洁白无瑕的衣领。
对于自己马甲最底下一颗扣子以上的打扮,苏比还是颇为自信的。他才刮过胡子,上半身衣着还算得体。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一个带活扣的黑色领结也仍然干净挺括。只要他能不引人怀疑地潜入餐厅,蹭到一张桌子坐下,那么就大功告成——只露出桌子上头那部分的衣着是不会让侍者起疑的。苏比想着,一只烤野鸭就差不多了——配上一支夏布利酒,甜点就叫个卡芒贝尔奶酪好了,最后来一小杯咖啡就雪茄。雪茄要一美元一支的就好。整顿晚餐的账单不至于高得让餐厅经理做出什么太过分的报复行动,而自己不仅能美餐一顿,肚里的肉也足以让他在去往寒冬避难所的路上愉快满足了。
此时此刻,苏比敏感的心受到了老教堂的影响让他的灵魂忽然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对自己陷入的泥沼陡生恐惧,开始憎恶起这可耻的生活、卑贱的欲望、破灭的希望、枯竭的才能以及自己的生存本能。
苏比一个鲤鱼打挺从长椅上翻下来,踱着步子走出广场,穿过百老汇和第五大道交会的路口,转到百老汇大道,停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门前。那里每晚都美酒盈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往来之人非富即贵。
在这一刹那,他的内心对这种全新感受有了深刻的反应。一阵迅猛袭来的强烈冲动促使他向几近绝望的命运说“不”!他要将自己拉出泥潭,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要征服那股侵占自己身心多年的恶势力。还不算迟,他还算年轻,他还能重拾昔日的雄心壮志,步履坚定地去实现目标。那些庄严肃穆却又甘美如蜜的音符在他体内掀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就要去人潮汹涌的市中心找一份工作。有个皮毛进口商人提过可以让他当司机,他明天就会去找他,请求上岗。他会在这世上站稳脚跟,成为大人物,他会……
苏比下定决心要到岛上去,立即开始着手落实工作。上岛的捷径千千万,其中最愉快的一种就是去高档餐厅吃一顿奢侈的霸王餐,宣布没钱付账之后被悄无声息地交到警察手里。剩下的事,自会有识大体的地方法官妥善处理。
苏比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头,一张警察的大脸闯入眼帘。
这些年来,好客的布莱克维尔岛监狱一直都是苏比的避寒之地。运气更好的纽约客们每年冬天都会买好票,去棕榈滩、里维埃拉这些地方过冬。苏比也向大家学习,早早就开始计划他一年一度的小岛迁徙之旅。今年的迁徙时间已经到了。昨天夜里,他在老广场喷泉池旁边的长椅上,将三份星期天的厚报纸分别垫在上衣里头、包住脚踝附近,还盖着大腿,都抵挡不了阵阵凛冽的寒风。于是小岛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醒目起来。对于发放给流浪汉和困难户们的所谓慈善布施,苏比一向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法律比慈善更加仁慈,市里有数不清的市政机构和慈善设施让他免费吃住,简单度日。可对苏比这样心性高傲的人来说,慈善的恩赐反而是一种负担。虽然一个子儿都不用花,可每从慈善家手上得到一点好处,你都必须承担精神上的屈辱。正如每个恺撒大帝身边总会有一个布鲁图,要睡慈善的床,就得先去冲好凉;要吃恩赐的面包,就得把自己的隐私交代清楚。这么说来,还是接受法律的“招待”更痛快,虽然铁面无私,但它毕竟不会过分干涉人家私底下那点事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警察问。
在越冬这件事情上,苏比并没有特别大的抱负。他没想过要登上地中海的游艇,去享受维苏威海湾令人昏昏欲睡的南方日光。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去那个岛上住三个月。有吃有住有同伴的三个月,不用担心北风之神和穿制服的条子们来打扰——对苏比来说,所谓盼头也不过如此。
“没干什么。”苏比答。
苏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苦寒,是时候组织起自己的个人“应对委员会”了。这个想法让他在长椅上坐立不安。
“那就跟我走一趟吧。”警察说。
一片枯叶飘落在苏比的大腿上,那是杰克冻人的名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常住民十分关照,每年他到来之前都会事先知会大家。在十字街头,他把“冻人来了”的牌子交到“露宿大厦”的信使“北风”的手里,好让这座“大厦”的居民们都能提前做准备。
第二天早上,治安法庭的法官宣判:“布莱克维尔岛,监禁三个月。”
麦迪逊广场的一张长椅上,苏比正不自在地辗转反侧。每当野鹅在夜里引吭高歌,每当穿不起海豹皮草的妇人们对丈夫变得殷勤,每当苏比在公园长椅上辗转反侧,你们就会知道,冬天马上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