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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美洲狮

“我真的很抱歉,”她满含歉意地说,“可它看上去实在太巨大了,还跳得那么高,我实在……”

约瑟芬闻言看向那只可怖野兽的尸体。吉文斯轻轻拍着一只令人生畏的利爪——那一爪子就能将一头满周岁的小牛扇死。一朵红云悄悄爬上了姑娘那肤色健康、橄榄形的小脸。这是羞愧的信号吗?难道这位真正的猎手因为打到了不该捕猎的动物产生了羞愧之情?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微垂的眼睑遮去了刚才那满眼嘲弄。

“可怜的老比尔是饿极了。”吉文斯打断她的话,急忙维护起死狮子来,“我们在营地总是让它跳起来叼走食物。为了一块肉,它甚至会躺下打滚呢。看到您的时候,它一定是误以为您会给它喂食。”

“这个老淘气昨天从营地逃走了,”吉文斯早有准备,“没让郊狼把它吓死真是个奇迹。您不知道,我们队里的牧马人吉姆·韦伯斯特上周带来一只狗崽儿,可是把比尔折磨坏了——它追着比尔不放,咬着它的腿几小时不松嘴。晚上睡觉的时候,比尔都得偷偷溜进哪个小伙子的毯子里去,才能不让小狗找着它。我觉着它一定是太焦虑了,不然也不会逃跑。它可是一直都害怕离开营地的呀。”

约瑟芬突然瞪大了眼睛。

“那你们的宠物在这儿干什么呢?”她不愿就这么轻易信他的话,“白马渡口附近一个营地都没有啊。”

“我差点儿就射中了你!”她惊叫一声,“你正好冲出来挡在它前头,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的宠物!你真好,吉文斯先生。我喜欢善待动物的男人。”

约瑟芬乌黑的瞳仁盯着他的头顶。雷普利·吉文斯闯过了这一关。他神情忧虑地揉着自己那头黄褐色的卷毛,站起身。他的眼神哀切,还带着一丝羞愧,温柔的面部表情流露出毋庸置疑的悲恸。约瑟芬有些动摇了。

你没看错,她眼神里现在多了几分爱慕。这可说是在一片失败者的废墟中站起来的第一个英雄啊!吉文斯的表情完全可以为他在动物保护组织里谋得高职了。

“唉,就是比尔。我已经找它一整天了。您知道吗,它已经被我们营地当作宠物养了两年了。可怜的老伙计,连白尾小灰兔都不会伤害的好家伙。小伙子们知道它死了,一定会伤心崩溃的。当然,您并不知道比尔只是想跟您玩耍罢了。”

“我一直特别喜欢动物。”他承认,“马啊,狗啊,美洲狮啊,牛啊,鳄鱼啊……”

“救谁?”

“我讨厌鳄鱼。”约瑟芬立刻表示反对,“那是让人恶心的脏东西!”

“您不知道也正常,约瑟芬小姐,”吉文斯压抑着伤感,貌似宽容地答道,“没人能怪罪您。我是想救它,可没来得及让您知道。”

“我说了鳄鱼吗?”吉文斯淡定地改口,“我想说的应该是羚羊啊。”

“你说什么?”约瑟芬敏锐地问。

在良心驱使下,约瑟芬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挽回一下。她面带忏悔地伸出一只手,两只大眼中各含着一颗晶莹的泪滴。

“可怜的老比尔!”他悲伤地呼喊。

“请原谅我,吉文斯先生,好不好?我只是个小女孩,你知道的,我一开始真的很害怕。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打死了比尔。你都不知道我这会儿多羞愧。要是重来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掏枪的。”

“啊,没,”吉文斯镇定地回答,“没怎么摔着。”他丢脸地弯下腰去,想把他那顶最好的牛仔帽从野兽身下拽出来。帽子倒是还在,不过已经被压成一张皱巴巴的大饼,样子让人发笑。然后,他跪了下去,轻轻地抚摸着死狮子那张着大嘴的可怕脑袋。

吉文斯接住了伸出来的小手。他握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竭力用宽宏大量战胜失去比尔的悲伤。终于,吉文斯原谅了她。

“是你吗,吉文斯先生?”约瑟芬缓声问道,声音甜如蜜糖,“你刚才那一嗓子害得我都差点儿脱靶了。摔着头了没有?”

“别再提它了,约瑟芬小姐。比尔那副模样,的确是足以吓坏任何一位年轻女士。我会回去跟小伙子们好好解释。”

约瑟芬站在一旁,静静地给她那把银色的点三八口径手枪填充子弹。刚刚那枪打得没什么难度。狮子头可比树梢上乱晃的番茄罐头明显多了。她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乌溜溜的大眼里透着挑衅、嘲弄和让人恼火的戏谑。那位救美不成反被救的骑士感到一股耻辱的火焰直烧到他灵魂深处。这本来是他的机会,他梦寐以求的机会,招来的却是嘲弄之神莫墨斯,而不是爱神丘比特。这下好了,树林里的精灵们毫无疑问都在一边捧着肚子憋着笑呢!这简直是一出滑稽剧——标题就叫“吉文斯先生和狮子布偶的闹剧”。

“你确定不会恨我吗?”约瑟芬激动地上前一步靠近他,眼底满是温柔——啊,那温柔而恳切的眼神,还闪耀着忏悔的光芒。“要是换了我,有人胆敢杀害我的猫咪的话,我绝对会对他恨之入骨的。你刚刚想要救它的时候,可是冒着吃枪子儿的危险呀!多么勇敢,多么善良!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瞧,失败是成功之母!闹剧就这么变成了正剧!干得漂亮,雷普利·吉文斯!

接下来那场“格斗”——吉文斯事后这么说—— 短暂而又有些令人困惑。跃上前线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头顶掠过一道模糊的影子,随即是几声隐约的枪响。紧接着,一头超过百磅重的美洲狮从天而降,砰的一声将他压扁在地。他记得自己下意识地喊道:“你给我起来——这不公平!”然后他只好跟条蠕虫似的从狮子肚子底下艰难地爬出,满嘴都是草根泥土,脑袋上还因为撞到了水榆树的根而多了个大包。狮子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吉文斯一面愤愤不平,一面又觉得自己犯蠢出了丑,冲着狮子挥了挥拳头,嘴上还不甘心地喊着:“我要跟你再干上一 ……”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天色已近黎明。他当然不能让约瑟芬小姐独自一人骑马回家。装作没看见他爱马投来的谴责眼神,吉文斯重新上好马鞍,同她并肩而行。两个人、两匹马在绵延起伏的草场上驰骋,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爱护动物的真汉子。大草原上弥漫着肥沃泥土的芬芳,香甜的野花在他俩身边怒放。不远处的小山包上,传来阵阵郊狼的嚎叫!不要慌,不要怕。看——

虽然他的六发左轮手枪正躺在三十五码开外的草地上,吉文斯还是力所能及地采取了行动。他暴喝一声,朝着狮子和公主之间冲了过去。

约瑟芬靠过来一点儿,一只小手试探着伸了出来。吉文斯的大手找到了她的小手。马匹并肩向前,步伐一致。手牵手,一晃一晃的,一只手的主人开口说:

两分钟后,一个明亮跳跃着的小火堆便生了起来。他一手拿着小铁罐走向池塘边。在离池边不到十五码的地方,透过灌木丛,他瞧见一匹装着女士侧鞍的小马,缰绳耷拉着,正在他左手边不远处啃着青草。一位少女刚在池塘边一边甩着手,一边直起身子——那是约瑟芬·奥唐纳。她刚在池里喝水,顺便把手掌上的泥沙洗刷干净。就在她右侧,十码开外的荆棘丛里,吉文斯清楚地看见了一头美洲狮蜷着的身影。它琥珀色的瞳孔闪烁着饥饿的信号,往后六英尺便能看到它的尾巴尖,像猎狗蹿出之前一样竖直挺立。它的后腿稍稍摇晃了几下,那正是猫科动物跳跃前的准备动作。

“我以前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可你想想,一头货真价实的狮子忽地出现在你面前有多恐怖!可怜的比尔!你能送我回去我真的很高兴!”

草丛中躺着一只空水果罐头,应该是过往的旅人顺手丢下的。吉文斯发现了它,面露得色。他绑在马鞍后头的外套口袋里还有一小把咖啡粉。黑咖啡和卷烟!有了这些,牧人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这时候,奥唐纳正坐在他家回廊上。

日落时分,如果你听见一头美洲狮在小河边唱起女高音,那就有必要小心行事了。他的歌声可能在传达这样的意思:好多天没吃到嫩牛肉和小肥羊,你这人类的肉可否给我尝一尝?

“喂,雷普!”他放开嗓门儿喊,“是你吗?”

河床上有一汪清澈的小水池。两岸覆盖着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树下是茂密的灌木丛。池塘后头大概五十码处,有一片长着牧豆草的小草坪——他的马有晚餐吃,他也有床可睡了。吉文斯系好马儿,把马鞍上的座毯摊开来晾晒。他坐在一棵树下,卷上一支烟。突然,沿河某处浓密的树林里传出一阵气势汹汹、撼人心神的吼叫。马儿扯着缰绳的一头扬起马蹄,打了个唿哨般的响鼻,透露出深深的恐惧。吉文斯猛抽一口烟卷,状似悠闲地伸手够到躺在草地上的枪套,试着转动了一下弹匣。一条硕大的雀鳝鱼跃出池塘水面,落下时溅起响亮的水花。一只小灰兔围着一丛猫爪草蹦跶了几下,坐下来抖着小胡须,歪着脑袋滑稽地瞅着吉文斯。马儿继续吃起草来。

“是他送我回来的。”约瑟芬说,“我迷路了,天又太晚。”

这天,雷普利·吉文斯骑马到了双榆农场,查找一批刚满周岁就走失的牲口的下落。他回去得晚了些,骑到白马渡口的时候都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这儿离他的营地还有整整十六英里,离埃斯皮诺萨牧场也还有十二英里。吉文斯累了,打算就在渡口凑合一晚上。

“太感谢啦!”牛王继续吼着说,“来家歇歇脚吧,雷普,明天上午再回营地。”

约瑟芬·奥唐纳是皇帝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公主。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一副热心肠和漂亮的亚热带黑皮肤,从本·奥唐纳大帝那儿,她遗传到了勇猛的性格、天生的判断力和统治的本领。这些特质组合在一个人身上,实在值得人跋山涉水去一睹风采。约瑟芬能边骑着快马边射击树梢上挂着的番茄铁罐——打六枪能中五枪!她跟她的小白猫一玩就是几个小时,还会给它换上各种各样俏皮可笑的小衣裳。她不用笔头,光用心算就能告诉你一千五百四十五头两岁大的牛每头卖八块五总共能卖多少钱。粗粗估来,埃斯皮诺萨牧场的面积大约是四十英里长、三十英里宽——虽然其中大多是租来的地。约瑟芬骑着她的小马已经踏遍了这牧场上的每一寸土地。牧场上没有一个牛仔不认识她,个个都对她忠心耿耿。有一天,埃斯皮诺萨的卫队长雷普利·吉文斯看见了她,下决心要与之进行一场皇室联姻。你说痴心妄想?不见得吧。要知道,在那个年头,每个得州小伙儿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说“牛王”这头衔也并非代表皇家血统,更常见的是用来暗示这位“皇帝”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高超偷牛技巧。

但吉文斯婉拒了。他必须继续上路回到营地才行,有一群小公牛天亮时分就得上路了。他跟父女俩道过晚安,脚下一蹬,马儿驮着他嘚嘚嘚地跑远了。

为了避免大逆不道的罪名,我们先认识了皇帝和皇后。可他们其实不是故事的主人翁,这个故事的名字可以叫做“公主、异想天开的男人和煞风景的狮子”。

一小时后,牧场主家的灯都暗了下去。约瑟芬穿着睡袍跑到房门边,隔着门跟她爸爸说话——他就睡在砖砌的门廊对面的主人房里。

皇后原本是得克萨斯州拉雷多地方的一名墨西哥女孩儿。她是个善良温和又称职的科罗拉多主妇,甚至成功教会了本恩在家里压低嗓门说话,以免震碎碗盘。本恩刚称帝那会儿,她还会坐在埃斯皮诺萨牧场上织苇席。可当财富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马车从圣安东尼奥拉回来铺了软垫的座椅和大餐桌,她也就低下了满头乌发,过起了达那厄一般的日子。

“爸爸,你知道那头叫‘缺耳恶魔’的美洲狮吧——就是咬死了马丁先生的牧羊人冈萨雷斯,还杀了萨拉多牛圈里五十多只小牛的那头狮子。嘿嘿,我今天下午在白马渡口那块儿把它结果啦!它扑过来的时候,我用那把点三八手枪两连发,打穿了它的脑袋。一看到它左耳的残缺我就认出来了,那还是冈萨雷斯用他的弯刀削掉的。就算你亲自上场也不一定能比我打得准,老爹!”

故事嘛,当然得有个皇帝和皇后才行。咱们今天讲的这位皇帝是个可怕的老头,随身佩着一把六发子弹的手枪,脚蹬马刺靴,嗓门震天响,草原上的响尾蛇都要被他吓得往霸王树下的蛇洞里钻。他的皇权还没建立起来前,大家称他为“悄悄话本恩”;等到他拥有了五万亩土地和数不过来的牛群之后,大家便改称他为“牛王”奥唐纳了。

“好丫头!”悄悄话本恩声如炸雷,回响在黑黢黢的国王寝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