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晚上,就在同一栋房子里的三楼,三个人聚集到了桌边。三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支立在桌上点燃的蜡烛便是全部家具。三人中的一位是个壮硕的男人,一身黑衣,表情嘲讽而高傲,嘴唇上两撇翘起的胡子都快戳到满含讥讽的眼睛里去了。还有一位女士,年轻而貌美,一双溜圆如孩童般坦率的大眼,忽而眯起,细长而狡黠,勾人如吉卜赛女郎,眼神却锐利无比,野心勃勃,跟其他两位同谋者一模一样。还有一位是个实干家,一个战士,一个大胆而缺乏耐心的执行者,喘着粗气,似乎要从口里喷出火焰和钢铁。另二人称他为戴斯霍勒斯队长。
他一定是个诗人没错,伊凡娜已被抛诸脑后,眼前这位新出现的美好佳人以其清新与优雅牢牢抓住了他的心。她身上飘来的暗香使他浑身上下激荡着陌生的情感。
这男人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强忍着暴怒说道:
她走了,只留下一个微笑和一缕甜腻的幽香。大卫浑浑噩噩地爬上楼梯。不过很快又清醒过来,那笑靥和幽香仍萦绕在他四周,似乎再也不会散去。这位与他萍水相逢的女士触发了他的灵感,他脑海里涌现出描写眼睛的歌词、描述一见钟情的香颂小调、献给鬈发的颂歌、还有赞美纤细的双脚上穿着的凉鞋的十四行诗。
“今晚。就在今晚他去午夜弥撒的时候。我已经厌倦了没有任何进展的密谋,我讨厌那些信号、密码和秘密会议的老一套。既然要叛国就叛得诚实点儿!要替法兰西除掉他,就让我们公开刺杀,别搞什么陷阱圈套。我说,就是今晚,说到做到!我将亲手了结此事。就在今晚,在他去午夜弥撒的时候动手。”
“我就不碍着您的事儿了,先生,”她那天真的杏眼睁得圆圆地,“请一定好好照顾我的房子。唉!这里头属于我的只有那些回忆了。再会,还有,请容我向您的好意表示感谢。”
女士向他投去了热忱的眼神。女人啊,无论多么喜爱谋划算计,碰到莽夫总是会臣服低头。高大的黑衣男人摸了摸他翘起的胡子。
女士一声叹息,似乎松了口气。
“亲爱的队长,”他的声音洪亮,优雅平滑,“这次我跟您站在一边。光等是等不到任何进展的。我们在皇宫卫队里有足够的自己人,能保障这次行动的安全。”
“是后屋,夫人。”
“那就今晚,”戴斯霍勒斯队长又一次重重捶了下桌子重复道,“您听见了,侯爵,我会亲手了结此事。”
“是前屋吗?”女士歪着脑袋问。
“不过现在有个问题。”黑衣男人低声补充,“我们必须传话给皇宫里我们的人,约定好暗号。陪同皇家马车出行的也必须是我们的忠实伙伴。都这个时候了,什么人才能直接将信送到南大门呢?希波耶就在那里执勤,只要能送信到他手上,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请让我告诉您吧,您不需要任何借口。”诗人坚持,“我住在顶层——就是楼梯拐弯处的那个小房间。”
“我去送信。”女士开口。
“不不不,别告诉我。我明白我不该问的。不过我就是情不自禁地对这房子和里头的一切感兴趣。这儿曾经是我的家呢。我常常会回来,什么也不做,只是回味一下那些美好的旧日时光。这个借口您还能接受吗?”
“您吗,伯爵夫人?”侯爵抬起眉毛惊讶道,“您的奉献精神实乃可贵,我们都知道,但……”
“夫人,请别这么说。我就住在……”
“听我说!”女士提高了声音,抬起双手撑在桌面上,“这栋房子的阁楼里住着乡下来的年轻人,跟他放牧的羊羔一般诚实而温柔。我在楼梯跟他打过两三次照面。我跟他搭过话,担心他太接近我们会面的这个房间。只要我愿意,他就是我的。他在小阁楼里写诗,我猜他一定是对我日思夜想了。我说什么他都会照做的。就让他去皇宫送信吧。”
“真抱歉。我这人就是好跟人打听。还请先生包涵,我实在是不该追着您问住处的。”
侯爵从椅子上起身,鞠了一躬。“您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呢,伯爵夫人,”他说道,“我是想说:您的奉献精神着实可贵,但您的智慧和魅力更是无人可及。”
女士轻轻地敲着手指,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
正当叛国者们开着秘密会议的时候,大卫也在精心润色献给“楼梯美人”的最后几行诗。忽然传来几下怯怯的敲门声,他过去打开门,发现门外的人儿竟然就是她,如风中娇花般颤抖着,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圆睁,如孩童般率真。
“不,夫人,再往上。”
“先生!”她气息紊乱,“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打扰您。我相信您一定是个善良真诚的人,并且我也实在不认识其他能帮得上忙的人了。您都不知道我是怎样飞奔着穿过那些个满街飞扬着跋扈男人的街道过来的!先生,我母亲病重垂危,我舅舅在国王的皇宫里当卫队队长,必须赶紧去找他回来,不知道您能不能……”
“那是不是住在三楼呢?”
“小姐!”大卫急忙打断她的祈求,眼中燃烧着效忠的欲望,“您的愿望便是我的翅膀。告诉我如何联系他。”
“是的,夫人。我……是住这儿,夫人。”
女士将一封信塞进他的掌心。
“您太好了,”她微笑道,“先生莫非也是住在这儿?”
“去皇宫南大门——记住是南大门——跟那儿的守卫说:‘猎鹰离巢。’他们就会让您通过,让您走进皇宫的南通道。然后重复刚才的过程,再把这封信给回复您‘随时出击’的人。这两句话是通关密语,先生,是我舅舅托付与我的。因为眼下国家动荡,乱臣贼子一直谋划着要国王的命,所以不知道密语的人在天黑后无法进入皇宫。您若是愿意,先生,请您转交这封信给他,好让我母亲在闭眼之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诗人帮着系那复杂的绑带,手指微颤。完成之后他本应从危险诱惑中飞速脱身才是,可那双眸子似乎越发地细长,越发地狡黠,像吉卜赛女人的眼神,将他牢牢钉住。他脱力地靠着楼梯扶手,紧紧抓着他那瓶酸酒。
“交给我吧,”大卫急切地说,“可都这么晚了,我总不能让您独自一人再走街串巷吧?不如让我……”
啊,先生,请原谅我占着楼道挡了路,可您瞧这鞋!——这伤脑筋的鞋啊!哎!怎么都系不上。啊!不知道先生是否愿意发发善心!
“不不!您快去吧!每分每秒都贵若珍宝!等我有机会,”女士顿了顿,双眼眯起,如吉卜赛女郎般细长而狡黠,“一定会想法儿报答您的好心。”
一天下午,他从贫民区觅食归来,收获有面包、乳酪和一瓶淡酒。上楼上到一半,在漆黑的楼道里他见到——或者说偶遇更准确,因为她正在阶梯上休息——一位年轻女士,其美貌用诗人的奇思妙想都无法描述。她松松垮垮地披着件黑色外衣,敞着怀,露出内里华丽的睡袍;双眼随着每次细微的思索轻灵地闪动;偶尔又瞪得溜圆,如孩童般坦率,下一秒细细眯起,狭长而狡黠,似乎变身为勾人的吉卜赛女郎。她伸出一只小手,撩起了睡袍一角,露出一只精巧的高跟鞋,绑带散开着,悬在那儿轻晃。她美艳不可方物,如梦似幻,绝不适合对男人献媚逢迎,反倒能够摄人心魄,施展魔力让人臣服!难道她是特意在这儿等大卫,寻求他的帮助?
诗人将信封塞进胸前贴身口袋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了楼。女士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到楼下的房间里。
这儿的房子幢幢高耸,虽然破败,外观却还保有几分气派,但许多房子内部,除了灰尘和蜘网以外已然空空如也。每当入夜,街上到处是铁器碰撞的铿锵声,还有迷路的人们找不到自己的旅店时,从一间吵吵嚷嚷到下一间的骂骂咧咧。往日优雅贵气的大宅院,今天已经成了腐臭四溢的污秽之地。可大卫觉得这里的房租跟他羞涩的钱袋十分契合。无论在日光下还是在烛光里,都能看到他笔耕不辍的身影。
侯爵扬起意味深长的眉毛,对她投去问询的眼神。
在康迪酒店街一座老楼房高高的阁楼里,大卫订了房间,付了房租,坐在一把木椅上定了定神,开始构想他的新诗。这条街一度住满了有头有脸的各色人物,而现在却是落魄潦倒之人的聚集地。
“他去了,”她说,“跟他养的羊儿那样敏捷而愚蠢,飞奔着送信去了。”
终于,在跨过一座巨大的石桥后,他的双脚站在了那座笑脸相迎的城市界内——那里成就和毁灭的诗人比世上任何地方都多。鼎沸的人声、纷乱的脚步和轰隆的车轮交织而成的混响中,他呼吸急促,仿佛听见巴黎正向他低吟浅唱着欢迎之歌。
桌子因为戴斯霍勒斯队长的重捶再度震动了一下。
就这样,他沿着大路走了整整五天,睡的是散发着大自然芳香的床或农民垒起的干草垛,吃的是好客的农夫们免费提供的黑面包,喝的是小溪里的甘泉或者热情的牧羊人递过来的清水。
“该死!”他吼道,“我把手枪落下了!我可不相信别人!”
又往前走了三里格,大卫感到有些疲倦。他挑了一棵路边的松树,以树枝为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又继续踏上了那条未知的命运之路。
“拿着,”侯爵从披风底下抽出一把闪亮精美的武器,枪身装饰着银质雕花,“这把没有校准器。一定要小心保管,这枪上刻着我的纹章和姓氏,而我已经是被怀疑对象了。至于我,今晚必须离开巴黎,走得越远越好。明天我必须出现在自己的城堡里。您先请,亲爱的伯爵夫人。”
这条路究竟通往何方,他并不知道,但他决心已定,今晚就要离开弗尔努瓦村。他走了一里格,经过一座恢宏的城堡,里面显然在进行一场狂欢。亮光从每扇窗户中倾泻而出,巨大的石门内,满地都是宾客们的马车留下的纵横交错的车辙。
侯爵吹灭了蜡烛。女士用披风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两位绅士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眨眼间消失在拥进康迪酒店街的人群之中。
道路延伸了三里格,忽然变成了一个谜。眼前多出了一条更宽的路,跟脚下这条相交成直角。大卫站定在岔路口,不确定要往哪儿去。犹豫了一会儿,他走上了右边那条路。
大卫一路狂奔。来到皇宫南大门,一柄长戟对准了他的胸膛,但他用一句话便立即改变了戟尖的方向:“猎鹰离巢。”
右岔道
“过去吧,兄弟,”守卫说,“快。”
侯爵怒不可遏,高大逼人;女士重又裹进披风,回归隐秘;车夫收拾好武器——一一回到了门外待着的马车上。马车沉重的车轮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驶向远方,在熟睡的村庄留下一片回响。银酒壶旅馆大厅里,魂不附体的房东在死去的诗人尸体上方绞着双手,二十四支蜡烛燃起的火光在桌上跳跃舞动。
跑到南通道的台阶上,他又遭到围追堵截,但密码再一次施展了魔力,打开了通道。其中有个人走上前来说:“随时出……”此时,守卫群中突然发出一阵骚动,那人一惊,闭上了嘴。一个目光锐利、军姿威武的男人拨开人群,一把夺过大卫手里的信。“跟我来。”他边说边领着大卫进了宫殿大厅。“泰托队长,你负责对南通道和南大门的守卫实行抓捕和幽禁。换上忠于皇室的人到各个岗位去。”他转向大卫说:“跟我来。”
“行了,”侯爵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出门上车去!白天之前必须把你脱手了才行。你必须再嫁出去,就在今晚,嫁个活人。就是下一个遇到的男人,女士,无论是强盗还是农民。要是路上遇不到别人了,那就嫁给帮我开门的村夫。给我出去上车!”
他领着大卫穿过长廊和前厅,来到一个宽敞的里间,里头有一张华美阔气的皮椅,坐在上面的人衣着素净,表情忧郁,正在冥思苦想。他开口对着上位者说:“陛下,我提醒过您,皇宫之内满是叛国者和间谍那些卑劣鼠辈。您一直认为那是我的臆想和多虑。就是在他们的纵容下这个男人进了您的宫殿大门。他带着一封信,已经被我截获。我现在把他带到这里,您便不再会认为我热心过度了。”
新寡的妇人发出一声惊恐而绝望的哀叫,弯身伏在男人身上。她找到他的伤口,抬起头时眼中再度充满了那苍白的悲哀。“你打穿了他的心脏,”她轻声道,“噢,他的心脏!”
“我来问他。”国王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他阴沉沉地盯着大卫,眼神像被蒙上了一层雾,不甚清晰。诗人单膝下跪。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发出,连烛火都只晃了一晃。侯爵稳如泰山,笑容笃定,左手手指放松,伸开,落下放到桌子一端。大卫仍挺着身子,缓缓地回头用眼神搜寻着他的妻子。紧接着,如同一件从衣帽架上掉落的大衣一般,他跌向地面,倒地不起。
“你从哪儿来?”国王问。
“一——二——三!”
“从厄尔卢瓦省的弗尔努瓦村来,陛下。”
“我来发令。”女士声音清亮地说。她走上前给了大卫一个甜蜜的吻,双眼脉脉含情,闪闪发光,脸颊上也有了血色。她背靠墙站定,两个男人举枪待命。
“为什么来巴黎?”
店主人咚地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声音都弃他而去了。即便如此,他仍拼了命地打着手势,试图维护他家旅店和风俗的和平。
“我……我是个诗人,陛下。”
“懦夫!”波佩尔第大人吼道,“别在那儿磨牙了!你行吗?行就过来给我们发令!”
“你在弗尔努瓦做什么的?”
牧羊人与侯爵各据长桌一端对视而立。房东因恐惧而颤抖着,手在空中乱舞,结结巴巴地劝道:“阁……阁……阁下!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请别在我家!……不要流血……会毁了我这里的风俗……”侯爵一个眼神便将他狠狠震慑住,让他舌头打结说不下去了。
“帮我父亲放羊。”
一个马夫从马车皮套里拿来了两把雕银装饰的闪亮手枪,侯爵将其中一把扔到桌上大卫的手边。“到桌子那头去,”他大声说,“即便是放羊的也会扣扳机吧。可没几个羊倌儿有这份荣幸死在波佩尔第家族的武器之下!”
国王又动了动,眼中薄雾散去。
“‘我不会使剑,’”侯爵学他,“那是要跟农夫似的用橡木棍打架啊?弗朗索瓦,我的手枪!”
“啊!是在田里吗?”
“我不会使剑。”大卫满脸通红地在自己夫人面前坦白。
“是的,陛下。”
尊贵大人的怒火瞬间爆发,迸出一声仿佛从号角中炸裂的咒骂。他猛地拔出黑色剑鞘中的宝剑,冲着在附近打颤的房东吼道:“给那废物拿把剑来!”接着转脸向着女士,露出一个足以冰冻她心灵的冷笑说:“你这是要往死里折腾我啊,夫人。看来今天晚上我既得给你找个丈夫,又得让你做寡妇了。”
“你在田野里生活;每天早上天气清凉的时候出门,躺在草地上的篱笆之间。羊群在小山上自在地四散游荡,你在欢快的小溪中饮水,你还在树荫下吃香甜的黑面包,你肯定也聆听画眉在小树林中鸣唱。是这样的吧,牧羊人?”
“那么,”大卫一杯酒泼向他满含讥讽轻蔑的双眼,“劳驾你跟我决斗吧!”
“的确,陛下,”大卫答道,叹了口气,“还有听花间蜜蜂嗡嗡,或许还有从山间传来摘葡萄的农夫们的放声歌唱。”
“随你怎么想吧,放羊的。”侯爵不屑地说。
“是,是,”国王不耐烦地接道,“或者还有他们的歌声,但肯定会听到画眉的。它们总是在树丛中鸣叫,不是吗?”
“刚才,”他冷静地说,“你赏脸称我为‘先生’。我是否能因此希望,我与小姐的婚姻让我站到了与你相近的——这么说吧,你所标榜的那个阶级——那么我是否有权跟阁下以几近平等的身份,讨论一件小事呢?”
“陛下,它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在厄尔卢瓦唱得那么甜美。我也一直致力于在我的诗中生动地描述它们的歌声。”
侯爵一饮而尽。姑娘的唇缝中迸发出一声痛苦的低泣,就像突然扯裂了一处伤口。大卫手执酒杯,上前三步,面对着侯爵。他的身姿挺拔得完全不像一个牧羊人。
“能给我背几段吗?”国王急切道,“很久以前,我也听过画眉鸟的歌唱。若有人能恰如其分地诠释出画眉的歌,简直比拥有一个国家还要美好。而且,晚上你会把羊群赶回羊圈,然后在祥和宁静的小屋里坐下,享用你美味的面包。给我背几段诗吧,牧羊人!”
“米格诺先生,”他举起酒杯说,“喝酒之前我说几句:你娶的这个女人,会让你的生命变得污秽不堪、悲惨不幸。她身上流着黑色谎言和红色毁灭的血液。她只会带给你耻辱和焦虑。那降临于她的恶魔已寄生在她的眼睛、皮肤和嘴里,甚至愿意为了诱骗一个农夫而卑躬屈膝。诗人先生,这就是她给你许诺的幸福生活。喝干你的酒吧!终于,小姐,我算摆脱你了。”
“诗是这样的,陛下。”大卫带着敬意与激情朗诵起来。
“斟满。”酒一上来,命令便到。他从桌子主位站起身子,映衬在烛光里,仿佛一座恶毒而自负的黑暗大山,眼中流转着原本像是对旧爱的回忆转化而成的毒液。他嫌恶地看向自己的侄女。
“‘懒惰的牧人,瞧你的羊羔跳跃,狂喜,在那青草地;看那冷杉在轻风里舞动,听潘神吹奏他的芦笛。
“酒。”侯爵命令道,冲着主人挥舞他肥胖的手指。
“‘听我们在树顶呼唤,看我们冲向你的羊群;给我们羊毛暖巢,在那枝桠上……’”
神父睡眼惺忪,气呼呼地来了。他宣布大卫·米格诺和露西·德·瓦雷纳结为夫妻,把侯爵扔来的金条装进口袋,拖着步子走了出去,消失在黑夜里。
“若陛下允许,”一个粗粝的声音打断了诗人的朗诵,“我有几个问题要问这位打油诗人,毕竟时间不多了。如果我对您的安全产生的焦虑冒犯到了您,陛下,请务必原谅。”
房东扔下蜡烛便飞奔而出。
“您的忠心,”国王说,“奥玛勒公爵,是无论如何都构不成冒犯的。”他陷入皮椅中,眼中再次浮起那层薄雾。
他用剑柄一下一下扎实地敲在桌上。房东赶了过来,双膝发着抖,拿了更多蜡烛来,预备着满足这位大官儿的古怪要求。“去找个神父来,”侯爵命令道,“神父,听明白没有?十分钟内给我找个神父来,否则……”
“首先,”公爵说,“我给您念一下他拿来的信:
“说得好!”侯爵说,“你还真有做朝臣的潜质啊,牧羊人大人。不管怎么说,小姐她还可能碰到个更差的。好了,现在赶紧把事情办了,能多快就多快!”
“‘今晚是太子的死祭。如果他按照习惯去午夜弥撒为他死去的皇子祈福,猎鹰便将在海滨大道转角处出击。在他出行前,务必在皇宫西南角的阁楼点亮一盏红灯,以提醒猎鹰准备行动。’”
“小姐本人,”大卫骄傲地挺直了腰板说,“已经纡尊降贵答应了我的请求,愿意做我妻子了。”
“放羊的,”公爵严厉地斥道,“你亲耳听到这封信上写的了。是谁让你送信进来的?”
“还剩两分钟。你这放羊的居然需要八分钟才能决定是否接受一位美貌的妻子和财富!说吧,放羊的,你愿不愿意做这位小姐的丈夫?”
“公爵大人,”大卫诚恳答道,“我实话告诉您。是一位女士把它交给我的。她说她的母亲病危,需要送这封信给她舅舅,叫让他赶去病床边看一眼。我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但我发誓,这位女士美丽又善良。”
大卫走到侯爵面前站定。黑色的身影动了动,讥讽的眼睛瞟了一眼大厅里的钟。
“描述一下那女的,”公爵命令道,“还有你怎么上的当。”
“那么,我相信您,”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用我的生命相信您。而说到爱……爱情……也许并没有您想的那么遥远。去告诉他吧。一旦离开他那可怕的眼神,我或许就能忘记他带给我的恐惧。”
“描述她吗?”大卫脸上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您这是要求用文字施展奇迹了。嗯,她是阳光和阴影的结合体。她身段苗条,似一株赤杨木,动作也如枝条摆动般优雅舒展。当你望向她的双眼,那眼睛会变——这一秒还是圆溜溜的,下一秒便半眯起来,如同太阳从两朵白云之间偷看万物。她来,仙乐飘飘,人间变天堂;她走,混乱到来,山楂花怒放。她是在康迪酒店街找到我的,门牌号二十九。”
她从披风下伸出一只精巧的小手,无声地放进了他的手心。
“正是我们一直监视着的目标。”公爵转向国王,“就是这栋房子。多亏了诗人的舌灿莲花,我们就跟看到了那位臭名昭著的魁北多伯爵夫人的画像一样。”
“我只会为了让您幸福而活,为了让自己配得上您而努力。”
“陛下,还有公爵大人,”大卫郑重地说,“希望我贫乏的语句没有对她进行不公的描述。我深深凝望过这位女士的眼睛。我愿意拼上性命一赌,她是个天使,无论那封信里说什么。”
“您会后悔,会憎恨我的。”
公爵紧紧盯着他。“那我就让你亲身一试,”他缓缓说道,“你,穿戴成国王的样子,独自一人乘坐他的马车前往午夜弥撒。你敢不敢接受这个考验?”
“是为了爱情。我快没时间了,小姐。”
大卫笑了。“我深深凝望过她的眼睛,”他说,“从那里我得到了证明。至于您想怎么证明,请便吧。”
“啊,您这是为了怜悯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半小时,奥玛勒公爵亲手在皇宫西南角的窗户上点亮了一盏红灯。差十分钟十二点时,大卫从头到脚被伪装成国王的样子,缩着胳膊,头低到了披风底下,从皇家宫殿一步步慢慢地走向等待着的马车。公爵扶着他上车,关好门。车轮滚动,向着教堂驶去。
“十分钟,”大卫说,“我只有十分钟来做这件努力多年也不一定能达成的事情。我不会说我可怜您,小姐,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爱您。我目前还不能奢求您对我的爱情,但请让我将您从这残忍的男人身边解救出来,让我俩日久见真情吧。我相信我会有着不错的将来,我不会永远只是一个牧羊人。在这段日子里,我会全心全意珍惜您,让您的生活少一些悲伤。您愿意将命运交付与我吗,小姐?”
海滨大道转角处的一栋房子里,泰托队长带着二十个人严阵以待,准备好给叛国者迎头一击。
现在,诗人眼中有的不只是好感了。他一定是个诗人没错,伊凡娜已被抛诸脑后。眼前这位新出现的美好佳人以其清新与优雅牢牢抓住了他的心。她身上飘来的暗香使他浑身上下激荡着一种陌生的情感。他温柔的目光温暖地落在她身上。她饥渴地朝着这眼神靠过去。
可不知怎么的,谋反者们的计划似乎有所改变。皇家马车行进到比海滨大道前一个街区的克里斯多佛大街时,戴斯霍勒斯队长突然从前方蹿出,身旁是即将弑君的弟兄们,一同向皇家车队发动了攻击。马车上的卫队队员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有些措手不及,却也迅速跳下车来英勇反抗。打斗的嘈杂声引起泰托队长的注意,他马上带着人冲过来增援。可就在此时,杀红了眼的戴斯霍勒斯已经踹开国王马车的车厢门,武器直指里头那具从头到脚包裹着黑衣的身躯胸前,枪响了。
“先生,”她轻声说道,“您像是一位真诚的善良人。他是我叔父,我父亲的兄弟,我唯一的亲人。他曾经爱着我的母亲,又因我与她相似而恨我入骨。他已经将我的生命变成了漫长的恐惧,只消一个眼神便足以让我害怕,我也从来不敢做任何违抗他的事情。可今晚,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年纪是我三倍的老男人。请原谅我对您倾诉这些烦恼,先生。他逼迫您做出此等疯狂的举动,您当然会拒绝。但至少让我对您的好感表示谢意。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了。”
看,忠诚的增援卫队已经赶到,大街上充斥着尖叫哭喊和钢铁撞击的噪声,受惊的马匹早已绝尘而去。马车里华丽的坐垫上,歪斜地躺着冒牌国王兼可怜诗人的尸体。射出刺杀子弹的那把手枪,属于波佩尔第侯爵大人。
年轻的女士抬起干涸而悲恸的双眼望向他。他直率而发着光的脸庞被这突如其来的庄严场景抹上了严肃认真的神色,他强壮而挺直的身躯和蓝眼睛里流动着的怜悯,或许还有她渴求已久却不可得的援手与善意。她的心瞬间融化,眼中流下泪水。
主干道
“小姐,”他说道,惊讶自己在如此高雅美丽之人面前居然还能话语流利,“您已经听见我说过自己是牧羊人了。但偶尔,我也幻想自己是一位诗人。倘若说最好的诗人要懂得崇敬和珍惜美好的事物,那么我这个幻想现在更加强烈了。我能服侍您吗,小姐?”
道路延伸了三里格,忽然变成了一个谜。眼前多出了一条更宽的路,跟脚下这条相交成直角。大卫站定在岔路口,不确定要往哪儿去。犹豫了一会儿,他索性在路旁坐下小憩。
侯爵白胖的手指敲着桌子,跟擂鼓似的咚咚响。他微微放松了身子,矜持地等待着回应,仿佛一栋门窗紧闭的宏伟大厦,让人无法接近。大卫想要开口,可壮硕男人的神态逼得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既然如此,他便转身向着那位女士鞠了一躬。
这些路究竟通往何方,他并不知道。无论哪条都似乎通向一个机会无限,冒险不断的广袤天地。坐着坐着,他的眼光落在一颗明亮的星星之上,那是他和伊凡娜以他俩的名字共同命名的星星。他想起了伊凡娜,懊恼着自己要是不那么急躁就好了。究竟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她,离开自己的家,就为了口不择言的那几句话?难道爱情脆弱到如此地步,就连嫉妒——这一爱情的证据——都能将其随意破坏?早晨总会给夜间的轻微心痛带来慰藉。他还有时间可以趁着夜色回头,不惊扰弗尔努瓦小村里任何一个陷入甜蜜梦乡的纯朴村民。他的心属于伊凡娜,他一直就在那里,永远都会在那儿安心写诗,找到他的幸福。
“那就听好了,牧羊人兼诗人先生,听好你今晚撞上的大运。这位女士是我侄女,露西·德·瓦雷纳小姐。她是贵族血脉,独自享有每年一万法郎的收入。至于她的魅力,那就要靠你自己去观察了。如果你这牧羊人对她的财产表示满意,只消一句话,她就会成为你的妻子。不要打断我。今晚我带她去了维莱莫伯爵的城堡,她本与伯爵有着婚约。宾客云集,神父就位,她即将和一位身份与财富均相称的绅士结为伉俪。可在圣坛前,这位小姐,这位向来温柔恭顺的小姐,却跟一匹母豹似的转向我,残暴地向我冲过来,当着目瞪口呆的神父打破了我为她订下的婚约。我以万魔之名当场发誓,她会嫁给我们离开城堡之后遇见的第一个男人,无论他是王子、煤矿工或小偷。你,放羊的,就是这第一个男人。小姐今晚必须嫁人。不是你就是下一个。给你十分钟做决定。别多嘴,别多问,别烦我。十分钟,放羊的,时间走得飞快。”
大卫起身,甩掉不安以及诱惑着他的脱缰思绪。他坚定转身,面向来时的路。等他沿路返回到弗尔努瓦时,出去闯荡流浪的愿望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走过羊圈,羊儿们被他晚归的脚步惊醒,左奔右突,一片擂鼓般的咚咚蹄响,这熟悉的声音温暖了他的心。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到床上,默默感谢着自己的双脚带他逃离了晚上的困境,他差点就要走上那条新大路。
“我也是个牧羊人,帮我父亲放羊。”大卫答道,抬高了头,却不自觉地红了脸。
他太明白女人的心思了!第二天傍晚,伊凡娜来到年轻人常聚的那口井边,看来是等着自己的“良方”奏效了。她看起来一副冷硬无情的模样,抿紧了嘴角,眼角却在悄悄搜寻着大卫的身影。他把这张小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走上前去勇敢面对她紧闭的嘴唇,哄得它主人服了软,收回了之前的恶言恶语,然后在结伴回家的路上又收获了一枚香吻。
“靠什么谋生?”
三个月后,他俩喜结连理。大卫的父亲是个精明世故又体面富有的老人,给他俩举办了一场即便在三里格之外都有耳闻的盛大婚礼。这两个青年在本地区都很受欢迎,街道上有祝福的队伍,草原上有庆贺的舞会,他们还从德勒镇请来了提线木偶戏班和杂技演员来助兴。
侯爵的胡子翘得更接近眼睛了。
一年后,大卫的父亲去世了。羊群和小屋都传给了大卫,他也已经有了村里最娇美的妻子。伊凡娜每天都会把挤奶桶和铜水壶擦得锃亮——只有从它们旁边经过,肯定会被它们反射的亮光刺到眼睛。但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看她的院子,她花圃中的花儿整齐娇艳,一定能恢复你的视力。好运的话,你还能听到她唱歌——是的,歌声远远地传开去,能一直传到佩雷·格朗尼尔铁匠铺顶上的那棵双栗树。
“大卫·米格诺。我是个诗人。”
终于有一天,大卫从一个锁了很久的抽屉里拿出纸来,开始对着它咬铅笔头。春天再次到来,触动了他的心。他一定是个诗人没错,因为伊凡娜几乎已被抛诸脑后。眼前展开的这幅新生大地的美好画卷以其魅力与优雅牢牢抓住了他的心。树林与草甸散发的香气使他浑身上下激荡着陌生的情感。长久以来,他白天赶着羊群去放牧,晚上又把羊儿们安全带回家。可现在,他在篱笆下伸展四肢,在纸片上排列组合着词汇。饿狼发现让人绞尽脑汁的诗词可以让羊肉手到擒来,便时常从林中冒险蹿出,偷走离群的羊羔。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大卫的诗集日渐丰满,羊只却日渐减少。伊凡娜的鼻头通红,脾气看涨,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生硬。锅子和水壶都变得色泽暗淡,闪亮的光泽似乎都收进了她的双眼。她告诉诗人,他的心不在焉导致了羊只减少,是他将悲哀带回了家。于是大卫雇了个男孩看守羊群,将自己锁在阁楼里,日复一日地写着更多的诗。而雇来的男孩子呢,虽然天性富有诗意,却没有经过写作的打磨,整日不是呵欠连天就是沉沉酣睡。恶狼们立刻发现,写诗和睡觉本质上是一回事,所以羊群的规模仍在持续缩小。伊凡娜的脾气也持续见涨。有时候,她会站在院子里,叉着腰高指着大卫的窗户痛骂。骂人的声音远远地传开去,一直传到佩雷·格朗尼尔铁匠铺顶上的那棵双栗树。
那位女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大卫现在才发现她很年轻,有着柔弱但惊人的美貌。正当他沉浸在她孤寂的美丽中时,耳边突然响起侯爵雷鸣般的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
帕皮诺先生,这位善良睿智又爱管闲事儿的老公证人目睹了这一切——只要他把鼻子朝向哪,那里就没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他去找大卫,猛吸了一撮鼻烟,打好腹稿,开口道:
又一打蜡烛照亮了整个大厅。侯爵硕大的身躯挤满了整张椅子。他从头到脚被做工精良的黑衣包裹,只在手腕和衣领处点缀有雪白的褶皱。就连他的剑柄和剑鞘都是纯黑的。他表情嘲讽而高傲,嘴唇上两撇翘起的胡子都快戳到那双满含讥讽的眼睛里去了。
“米格诺,我的朋友,当年是我在你父亲的结婚证上盖的章,如果哪天我迫不得已要履行公职给他儿子开破产公证书,那真太令我伤心了。来,你听我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一门心思扑在了作诗上。我在德勒镇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的住处小而整洁,满屋子书。他可是个有学问的人,每年都去巴黎,本人还写过不少书。他会告诉你怎么挖建地下墓穴,怎么发掘星星的名字,还有为什么啄木鸟的喙那么长。诗词的意义和形式对于他来说,跟羊羔的咩咩叫对你来说是一样的熟悉。我给他写封信交给你带去,并带上你的诗去让他看看。然后你就能知道你是应该继续写诗,还是该把注意力放到你妻子和生意上去了。”
“当然……马上……我这就飞过去拿,大人。”
“那就快写信吧,”大卫急切地说,“您怎么不早说!”
“蜡烛。”侯爵大手又是一挥。
第二天一早日出时分,夹着那卷他宝贝不已的诗作,大卫就出发去了德勒镇。中午,他在布里尔先生家门口抹净了脚上的尘土。那位学富五车的绅士拆开帕皮诺先生的信,透过他那副闪闪发光的眼镜,像阳光吸收水份一样认真看完了信上内容。他把大卫领进书房,在书籍的海洋中找了个“小岛”让他坐下。
“阁下若是不嫌弃,或许,愿意屈尊尝尝小人家的勃艮第葡萄酒……还有一桶……”
布里尔先生是个善良人。面对一卷一指厚的手稿,他面不改色,把它们摊在膝盖上读起来。他没放过任何一个字,像蠕虫蚕食果子一般啃着这些诗篇,寻找其精华。
“是……是!大人!”房东跑去找来半打蜡烛,点燃之后排列在桌子上。
与此同时,被放逐在“小岛”上的大卫坐在那儿,对着满屋子的文学作品浑身战栗。文学的声音在他耳边狂吼。在文学的海洋中,他既没有航海图也没有指南针,就这样漂荡航行。他想,肯定有半个世界的人都在写书吧。
“蜡烛。”侯爵说,他肥大白皙的手掌上伸展开五个手指,挥出一个奇特的角度。
布里尔先生已经读完诗集的最后一页。他摘下眼镜,用手绢仔细擦了擦。
“大人,”房东的腰快哈到地上去了,“若……若是早……早知道有这份荣幸,小的必将早早备好酒水款待。眼……眼下就……就只有葡萄酒和冻鸡肉,是不是……是不是……”
“我的老朋友帕皮诺可还好?”他问。
进屋便是旅馆里长长的餐厅,一张巨大的橡木餐桌横在整个房间中央。壮硕的先生在就近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那位女士则陷进了靠墙的另一张椅子里,昏昏欲睡。大卫站在一边,琢磨着着现在怎样离开,继续上路。
“身强力健。”大卫说。
大卫跟着侯爵下了车。“扶一把女士。”他收到这个命令,照做了。引她下车的时候,他感觉到她的小手微颤。“进来。”命令继续传来。
“你有多少只羊,米格诺先生?”
屋里传来一阵链条和门闩碰撞的声音,大门猛地敞开了。“银酒壶”旅馆的房东站在门槛后头,半披着大衣,举着蜡烛,寒冷和恐惧让他哆嗦个不停。
“三百零九只,昨天数的。这群羊运气不好,从原先的八百五十只减少到了这个数。”
“啊!”上头传来一声惊叫,“大人,真是一万个对不住!我没想到——都这么晚了——小的这就来开门,房间请大人您随意使用。”
“你有妻子,有家庭,活得舒适自在。羊群给了你足够的收入。你跟它们一块儿待在旷野里,呼吸新鲜空气,甜面包吃到饱。你只需保持一定的警觉,便可躺在大自然的胸口歇息,听着树丛里的画眉鸣叫。目前为止是这样的吧?”
“开门!”车夫大声嚷着,“快给波佩尔第侯爵大人开门!”
“没错。”大卫说。
“大半夜的谁在吵啊?我这儿打烊啦!有钱住店的旅人才不会这么晚到呢!别敲门了,走开!”
“你的诗我都看过了,”布里尔先生继续说,双眼在他的书海中游弋,仿佛在驾船航行,“看远点儿,看向那扇窗外,米格诺先生,告诉我你看到树上有什么。”
又一小时过去了,透过车窗,大卫看到车子正穿城而过,接着停在一栋房门紧闭、黑黢黢的小楼跟前,一个车夫从马上下来,不耐烦地猛捶大门。小楼上头有扇格子窗砰地敞开,一颗戴着睡帽的头伸了出来。
“有只乌鸦。”大卫看着外头说。
黑衣先生摇晃着硕大的身躯坐到了前座上。马车继续往山上前进。那位女士缩成一团,一语不发,蜷在自己的角落里。大卫分辨不出她的年纪,只闻到她衣服上飘过来一丝雅致的淡香,搅动了他诗人的幻想,那神秘的长袍下定然有一副美好的躯体。这不就是他时常想象的奇遇吗?可他到现在仍然摸不着头脑,因为身边两位神秘的同路人一路上都没说一个字。
“有只鸟,”布里尔先生说,“当我想要逃避责任时,它能帮助我。你该认得那种鸟,米格诺先生,它是空中的哲学家。它生活在自己的族群中,十分幸福。靠着它那充满奇思异想的眼睛和欢乐的步子,过得再快活不过了,却一样也能吃饱喝足。田野给献上了它所需要的一切。它从不因为自己的翅膀不像黄鹂那般华美而哀叹。米格诺先生,你听没听过大自然赋予它的音调?你觉得夜莺的歌声同它相比,会更加欢乐吗?”
大卫斜着身子站在一边。那位壮硕的先生对他挥了挥手:“上车。”他的声音亮如洪钟,很衬他的身材,但还有着一股子用技巧和习惯打磨出来的圆润悦耳。这样的嗓音很容易让人臣服。年轻的诗人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再一次的邀请让他停止了犹豫,一脚踏上车厢台阶。黑暗中,隐约可见后座上那位女士的身形。他正准备在对面坐下,那个强势的声音又一次改变了他的意愿:“你坐到那位女士旁边去。”
大卫站起身来。乌鸦在树上发出粗粝的嘎嘎叫。
大卫看那几个仆人毫无应对经验,只会笨拙地白费劲儿。他一言不发,径自上前去指挥起救援来。在他的指导下,骑马的侍从终于停止了对马儿的呵斥,把力气用到车轮上,只让车夫一个人用马儿熟悉的声音驱使着它们,大卫则走到马车后头助上一臂之力。齐心协力下,沉重的车子终于滚动起来,轮子重新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侍从们纷纷上马就位。
“感谢您,布里尔先生,”他慢慢开口道,“那么,在我那么多只鸟里,就没有一只是夜莺吗?”
这条更宽的公路上满是尘土,清晰地印出刚刚经过的车辙。大约半小时之后,这些车辙被一辆笨重的马车覆盖了。马车陷入陡峭山峰下的溪水里,无法自拔。路边站着一位身形硕大的黑衣男人,还有一位包裹在一件轻薄的长斗篷里的苗条女士。
“有的话我是不会错过的。”布里尔先生一声叹息,“我细细品读了每一个字。去活出你的诗篇吧,小伙子,别再惦记着写诗了。”
道路整整延伸了三里格,忽然变成了一个谜。眼前多出一条更宽的路,跟脚下这条相交成直角。大卫站定在岔路口,不确定往哪边走。犹豫了一会儿,他踏上了左边那条路。
“感谢您。”大卫再次道谢,“那我回去照看我的羊儿们了。”
左岔道
“要是你愿意留下跟我一块儿吃个饭,”学者说,“暂时忽略这个事实给你带来的苦恼,那么我可以再详尽地给你讲讲。”
道路延伸了三里格,穿过朦胧月光下昏暗的广阔平原,笔直得有如庄稼人犁出的犁沟。乡亲们都坚信,这条路一直通向巴黎——反正总能到巴黎。这个地名被诗人挂在嘴边,边走边念。大卫从来没有离家这么远过。
“不必了。”诗人回绝,“我得回到田野里去对着羊儿们嘎嘎叫了。”
他跑过父亲的羊群旁边,羊儿们在黑夜里蜷缩在圈中——白天他放羊时,总是任它们四处吃草,自己则在小纸头上作词赋诗。他看见伊凡娜的窗户里还透着亮光,心里有了瞬间的动摇。也许那道光意味着她后悔了、失眠了,懊恼自己不该发火,到了早晨说不定就会……可是不行!他决心已定。弗尔努瓦村已经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了。这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长路那一头才是他的命运,他的未来。
回弗尔努瓦村的路上,他把自己的诗稿夹在胳膊底下,步履艰难。进村后,他拐进了赛格勒的店子,他是个从亚美尼亚逃难来的犹太人,没有什么不敢卖的东西。
除了小酒馆里的酒鬼在吵闹,整个村庄的乡民们都已经入睡。大卫蹑手蹑脚地回到父亲的小木屋,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仅有的几件衣服卷成一卷,找了根棍子挑着。然后他便转身上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弗尔努瓦村。
“朋友,”大卫说,“森林里的狼一直骚扰我在山上的羊。我得买把枪来保护小羊们。你这儿有合适的吗?”
“等到每个人嘴边都挂着我的诗句的那天,”他得意地自言自语,“她说不定就会记起今天跟我说的那些狠话了。”
“今儿个生意不好,米格诺兄弟。”赛格勒两手一摊,“我可以以平时十分之一的价卖你一把。就上周,我才跟个小贩进了一整车的货,是一个皇家看门人卖给他的。那可是某个城堡处理出来的东西,之前全都属于某个了不起的大人——什么头衔我就不清楚了——那家伙因为搞针对国王的叛变被流放啦。这儿有几把能选的。看这把——简直配得上王子!——卖给你,我只收四十法郎,米格诺兄弟——我给你便宜了十块钱呢。要不你看这把鸟枪……”
大卫走出旅馆,上了乡村小道,让夜风帮他散散一头的酒气。这时候他记起来,自己白天跟伊凡娜吵了架,已经下决心要在当晚出走,去外头的大千世界追寻功成名就。
“就它吧。”大卫把钱扔在柜台上,“上膛了吗?”
一曲终了。歌词是大卫写的,氛围则是乡村特色浓厚的小曲儿。小旅馆里的客人们致以了衷心的掌声,毕竟面前的酒都是年轻诗人请的。唯有公证人帕皮诺微微摇了摇头,对歌词不置可否,因为他是个读书人,并且没有与其他客人同饮。
“我这就给你上。”赛格勒说,“再给十块钱,我额外赠送你火药和子弹。”
——《大卫·米格诺未发表之诗集》
大卫把手枪放进外套里,走回他的小屋。伊凡娜不在家。这些日子,她喜欢到邻居家串门。不过,厨房灶头上有火苗在跳动。大卫推开厨房门,把诗稿一股脑儿地塞进了煤堆里。它们烧得很旺,发出歌声一样的噼啪声,在烟囱里凄厉回响。
我的命运?
“乌鸦的歌!”诗人说。
让我主宰、选择、左右或铸造,
他回到楼上的小房间,关好门。这个小村庄是如此静谧,不少人都听到了手枪发出的一声巨响。大家纷纷向着响声传来的方向聚集,注意到房顶冒出的青烟,便随着它的指引上了楼。
难道它们在人生之战中不愿庇佑我
男人们把诗人的尸体抬到床上,笨拙地收拾好,把这只可怜的黑乌鸦被撕碎的羽毛藏了起来。女人们用夸张的窃窃私语表示出热切的同情,有几个人跑着去通知伊凡娜。
我以真心,用意志,让爱情指路——
帕皮诺先生,被他的鼻子第一个带到现场的人,拾起那把武器,既欣赏又哀痛地将上头的银镶字来回看了好几遍。
追寻命运的奥义。
“这把武器,”他对一旁的神甫解释,“还有上头的纹章,属于波佩尔第侯爵阁下。”
我踏上许多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