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媳失声惊叫:“老男人?”
有一次绵羊不耐烦了,她说:“是个老男人。”
绵羊说:“我喜欢老男人。”
我弟弟和弟媳几次小心翼翼向绵羊打听那个男人的情况,绵羊几次说:“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我弟弟用拳头捶打起自己脑袋,喊叫道:“你怎么会和一个老男人好上了。”
“我不出来,我要保胎。”
绵羊说:“没你老。”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里,绵羊一直在床上,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进入了保胎程序。我弟弟和弟媳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才可以进入她的卧室,其他的时候听到绵羊的手机响了,就悄悄站到卧室门外去偷听。很多电话都是绵羊所说的情夫打来的,那个情夫显然一次次要她出去见面谈一谈,因为绵羊一次次回答:
然后我接到了一个突兀的电话。那是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吃饭,手机响了,我一边咀嚼嘴里的饭菜一边接听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们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争吵把三个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现在我们觉得应该劝说绵羊把孩子打掉,让这件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我弟弟脾气火爆,他骂骂咧咧说着要去找那个混蛋算账。我说这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要说服绵羊同意堕胎。我弟媳指责他,说他只知道发火,没有别的办法。我弟弟咽了一下口水,把满嘴的脏话也咽了回去。他们两个要我再去劝劝绵羊,我不愿意了,我说应该给绵羊几天时间,让她好好想想,也许过几天绵羊自己去医院堕胎了。
“我是孙强。”
“让我劝她什么?你没说呀。”
“你是谁?”我的声音从饭菜里挤出去时含糊不清。
“你劝她了吗?”
电话那端说:“信号不好,我没听清。”
“什么怎么样?”
我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后说:“你是谁?”
“怎么样?”
“我是孙强。”
我走出绵羊的卧室,轻轻关上门的时候,看到她对我亲切地微笑一下。我走回客厅,我弟媳急切问我:
“哪个孙强?”
“嗯。”
电话那端的自我介绍让我吃了一惊,竟然是那家著名出版社的社长孙强给我打电话,当年对我说“我不是门诊医生”的孙强,主动给我打电话。孙强在电话里说,绵羊告诉他,我有几个不错的长篇小说构思,他很有兴趣,想听我说说,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和他见面。
我傻乎乎站了一会儿后对绵羊说:“你好好休息。”
“任何时候都有空。”我脱口而出。
接下去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弟媳要我来劝劝她,可是没说劝她什么。
孙强问:“现在可以吗?”
“我知道。”
“当然可以。”
“很好,”她说,“我怀孕了。”
“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过会儿见。”
我点点头,问她:“你好吗?”
孙强挂断电话后,我向妻子称赞起了绵羊,我说绵羊这孩子太好了,过去我精心辅导她写作,现在她回报我了。我妻子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告诉她刚才孙强电话里说的话。这时我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孙强的短信来了,我立刻起身出门,我妻子在后面叫道:
我推门进去,绵羊靠在床上看着我,左手拿着手机,问我:“他们叫你过来的?”
“你还没吃完饭呢。”
“嗯。”
那时我五十岁了,文学在我心里早已是一潭死水,孙强的电话像是一颗手榴弹扔了进来,把死水炸成了海浪。我的双腿健步如飞仿佛是二十岁的双腿,我的身体挤上公交车的时候也仿佛是二十岁的身体,转了三次公交车以后,我满怀二十岁的激情来到孙强短信里指定的那家茶舍。
“是的,我可以进来吗?”
孙强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一个小包间里,我进去后自我介绍,他发福的身体站立起来,与我握一下手,请我坐下。我坐下后看着他,当初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我不是门诊医生”,现在他正在对我微笑,虽然他的微笑看上去有些勉强。
“是伯父?”
“绵羊说你是她文学的启蒙老师。”他说。
“是我。”我小心翼翼说。
“说不上启蒙,”我说,“我只是辅导过她怎么写作文。”
我轻轻敲了几下门,绵羊在里面说:“我在保胎,别打扰我。”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我等待他询问我的构思,等了一会儿,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正在沉思,我只好主动说了。
里面没有声音了,片刻后我觉得绵羊已经关上手机。她刚才的话证实我的猜测,她和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
“我有四个长篇小说的构思,第一个是辛亥革命题材,第二个是抗战题材……”
绵羊在里面说:“我不出来见你,我要保胎……放心吧,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要生下来,我自己会把孩子养大的,不用你管……我说过了,我不出来见你,我要保胎……我累了,我要保胎。”
“绵羊还好吗?”他突然问我。
我看了弟弟一眼,这小子歪着脑袋不看我,我心想算了,不和他计较。我走到绵羊卧室门口,举起手准备敲门时听到绵羊在里面打电话,我的手放下了。
我愣了一下说:“不太好。”
我弟弟不说话了,我弟媳恳求我:“你去劝劝绵羊,她就听你的。”
“什么不太好?”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弟媳替我说话了,她指着我弟弟的鼻子说:“你懂文学,你能培养出作家来?”
我迟疑起来,不知道是否应该把绵羊怀孕的事告诉他。
他说:“我宁愿反过来,你送给绵羊一个PSP,我培养你儿子做作家。”
“绵羊怎么了?”他又问。
他蛮不讲理的逻辑让我很生气,我说:“你送给我儿子一个PSP以后就把他毁了,他只知道玩游戏,一点事业心也没有。”
“她怀孕了。”我低声说,说完就后悔了,我补充道,“这事没有外人知道,只有我弟弟、弟媳和我老婆知道,我儿子也不知道,您是第五个知道的,不要让第六个知道。”
他叫了起来:“她不做作家,会做小三吗?”
“我不会让第六个知道的,”他神色凝重,“男的是谁?”
我说:“我是培养过她做作家,我可从来没培养过她做小三。”
“我们都不知道,”我说,“她不说。”
我弟弟埋怨我了:“都是你,从小给她买文学书,培养她做作家,现在好了,做人家小三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喝了一口茶水后想起来我的构思了,他问我:“你刚才说有几个构思?”
她哭出了声音:“绵羊有了私生子,我们哪还有脸见人啊。”
“四个。”
我安慰她:“现在的姑娘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姑娘和有妇之夫好上的很多。”
“第一个是什么?”
我弟媳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太丢脸了,绵羊做了人家的小三,还怀上了人家的孩子,还要保胎,还要生下来。”
“关于辛亥革命的。”
“什么?”我弟弟失声叫道,“绵羊做人家小三啦。”
“不要写,”他摆了下手,“这个是重大历史题材,要向上面报批,太麻烦。第二个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想了一会儿后只能猜测起绵羊的意思,我说男友可能是指未婚的,情夫可能是指已婚的。
“第二个是抗战题材。”
这天晚上,他们打电话让我过去。绵羊成为作家以后,我弟弟和弟媳脸上一直挂着骄傲的表情,就像贴着创可贴那么明显。现在他们愁容满面,让我觉得他们的脸好像没有洗干净。他们对绵羊咬文嚼字式的说话不理解,绵羊说自己没有男友有情夫,他们问我男友和情夫有什么区别?
“不要写,”他又摆了一下手,“这个泛滥了,你知道中国最大的抗日战场在哪里?”
绵羊不耐烦了,她说:“我在保胎呢。”
我说:“淞沪会战。”
他们站着没有动,还在想情夫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我又说:“长沙会战。”
“把门关上。”
他还是摇头,然后说:“在浙江横店影视拍摄基地。”
我弟弟和弟媳张口结舌了,他们不知道绵羊说出来的情夫是什么意思,绵羊挥手让他们出去,对他们说:
看到我满脸疑惑,他解释道:“在横店杀死的日本鬼子人数已经超过日本现有总人口了。”
“我有情夫。”绵羊说。
“第三是什么?”他接着问。
我弟媳再次喊叫:“没有男友,你怎么可能怀孕?”
“第三个是这几年出现的念头,还没有想好。”我突然觉得心里没底了。
“没有。”绵羊回答。
“什么题材?”
我弟弟和弟媳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过了一会儿我弟弟问:“你没有男友?”
“现实题材,”我说,“关于强拆的。”
“我什么时候有男友了?”绵羊仍然是反问。
他第三次摆手了,他说:“我告诉你,我的抽屉里有十多份不同题材书籍的检讨初稿,哪本书挨上面批了,我就要拿出相应的检讨修改一下交上去。”
我弟媳求救似的看看我弟弟,我弟弟也喊叫了:“你什么时候有男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既然有风险,您为什么还要出版?”我有些不明白。
“没结婚就不能怀孕?”绵羊反问。
“那些书能给我挣钱,”他说,“说起来我们是国家的出版社,国家不给一分钱,我必须自己去挣,要想挣钱有时候不得不冒一下风险。”
“你还没结婚,怎么就怀孕了?”
“我明白了,”我说,“我没有名气,写的书挣不到钱。”
我弟弟和弟媳脑袋碰到一起,看起了化验单,看到怀孕检查那一栏里显示阳性。我弟媳跑过去推开绵羊卧室的门喊叫起来:
他点点头说:“你可以先写写没有风险的题材。”
绵羊是下午四点左右回家的,把医院的化验单递给父母,告诉他们,她确诊怀孕了。面对父母惊慌失措的表情,她若无其事地吩咐他们,从现在起她要静养保胎,吃饭也在床上,除了上厕所,她不会下床,一直等到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下床。说完这些,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躺到了床上。
“第四个构思应该没有风险。”
我说:“不用小声,我听到了,我确实还不是作家。”
“什么题材?”
“小声点。”我弟媳低声对他说。
“是一个旧故事。”
“我哥算不上是作家。”我弟弟在旁边说。
“什么时候的?”
“你为什么一直都正常?”我弟媳问我。
“清末民初。”
“怎么说呢,”我说,“应该是有时候正常,有时候不正常。”
“有共产党吗?”
我弟弟问我:“作家是不是都不太正常?”
“没有。”
“有可能,”我弟媳说,“她当上作家以后经常有些不正常。”
“有国民党吗?”
我说:“她可能正在写一部这样的小说,不知不觉念出小说里人物的话。”
“没有。”
我弟媳一把抢过电话,对我说:“她没头没脑说一句可能怀孕了,就去医院了。”
“什么故事?”
我弟弟在电话那头解释起来,我弟媳不断补充,我弟弟不耐烦了,冲着她说:“你别打断我的话。”
“悲欢离合的故事。”
“怎么回事?”我问。
“这个可以写。”
我听到弟媳在旁边说:“她是去检查,不一定怀孕。”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是我坐下来以后喝的第一口茶水,我准备详细说说第四个构思时,他又提到绵羊了。
他说:“你都不知道她有男友,她怎么就怀孕了。”
“绵羊怎么办?”
其实绵羊不跟他们说跟我说的都是文学那些话。我说:“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过男友的事。”
“什么怎么办?”
他说:“绵羊有些话不跟我们说,会跟你说。”
“她怀上的孩子。”
我说:“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她要生下来。”
“我们不知道她有没有男友,”他问,“你知不知道?”
“不能生下来。”他突然低声叫道。
“绵羊有男友了?”我拿着电话问,“她男友做什么的?”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后,抬头微笑一下,声音缓慢地说:“绵羊是有点名气的女作家,突然生下一个孩子会成为丑闻的,媒体会借此炒作。”
绵羊是我侄女的笔名,她在文坛小有名气以后,她的父母好像忘记她的真名了,口口声声都是绵羊。
“我们劝她把孩子打掉,”我点头说,“我弟弟和弟媳,还有我,我们劝她把孩子打掉,让这件事无声无息过去。”
我弟弟给我打电话了,第一句就是:“你知道绵羊有男友吗?”
“对,”他说,“一定要让她把孩子打掉。”
“跟我也没说过。”
“我下午还要去她家,说服她去医院堕胎。”
“没说过。”
“对,”他说,“一定要说服她去医院堕胎。”
“她跟你说过有男友?”
他看了一下手表,把摆在茶桌上的手机放进衣服口袋,说他还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他叫来服务员结账的时候,我小心翼翼问他:
“她是没结婚,”我弟媳说,“会不会有男友了。”
“这个旧故事可以写吗?”
“怎么可能呢,”我弟弟喊叫起来,“她没结婚,男友也没有。”
“可以写。”
我弟媳点点头:“她是这么说的。”
他结账后起身时嘱咐我:“一定要说服绵羊去堕胎,让这件事无声无息过去。”
我弟弟再问:“她是不是说去检查怀孕了?”
二
我弟媳想了一下说:“她说去医院检查。”
我的旧故事写到五万字,写不下去了。我的情绪来回踱步,我的思维寸步难行,我的情节无法推进。每次的续写都是无功而返,让我觉得是进入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封闭屋子。我只能求助绵羊,请她读一下,指望她的意见,尤其是建设性的意见,可以为我打开一扇灵感之窗,让我的旧故事找到前行之路。绵羊接过这艰难跋涉出来的五万字,转手给了坐在身旁的孙强,让他先读。
我的弟弟和弟媳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弟弟问我弟媳:“她刚才说什么?”
这时候绵羊已和孙强结婚,他们的儿子来到世上十八个月了。他们做起了甩手父母,让我弟弟和弟媳照看他们的儿子。
她是中午睡醒后怀疑自己怀孕了。自从她成为作家以后就没在上午醒来过,她中午醒来洗漱一番,又梳妆打扮一番,然后对父母说,她两个月没来例假了,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是否怀孕了。说完她走出了家门,没吃午饭。
我弟弟和弟媳已是奶粉专家,说起进口奶粉的品牌时如数家珍,他们杜绝国产奶粉,说绝不能让国产奶粉接近他们的外孙,他们说这话的腔调里充满了使命感。他们把绵羊和孙强手机里的电话号码输入到自己手机里,每周选择几个打过去,询问他们何时出国,去哪个国家?然后做出周密计划,请他们顺便带回不同国家不同名牌的奶粉。他们是按照外孙逐渐增大的胃口来增加奶粉的购买次数,同时算进去百分之五十的误差率,因为这些绵羊或者孙强的朋友出国时有的忘了,有的压根就懒得买奶粉。
这时候她怀孕了。此前我没听说过她有男友,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弟弟和弟媳也没有听说过,她就突然怀孕了。
我不知道这个胖乎乎的小子吃过多少国家的奶粉,我弟媳知道,她说吃过二十一个国家的奶粉,我弟弟在一旁骄傲地补充:
然后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出版,是我仰慕的那家著名出版社出版的。孙强,那位当年说“我不是门诊医生”的编辑,那时是那家出版社的社长,亲自为她短篇小说集的出版主持了新闻发布会。孙强称她是张爱玲再世,媒体称她是美女作家。
“我们的外孙吃着联合国的奶成长。”
我曾经希望儿子继续我的未竟之业,可是他喜爱游戏。他上中学时,我弟弟送给他一个PSP,他夜夜躲在被窝里悄悄玩游戏;现在他工作了,天天拿着手机公开玩游戏。我的侄女喜爱文学,我微不足道的文学基因没有直传给儿子,倒是横传给了侄女。我对待她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精心辅导她的小学和中学作文,她上大学的时候不需要我辅导了,她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散文,继而发表短篇小说,一篇接着一篇发表,就像春天里花儿接连开放那样不可阻挡。
这期间绵羊出版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评论很好,销售也不错,一位法国汉学家开始动手将其译成法文。这个消息让我一向谨慎的弟弟和弟媳狂妄起来,他们说几年之后,他们外孙吃过奶粉的国家的书店里都会摆着绵羊的小说。说完后叮嘱我不要对外说,我弟弟对我说:
我起身离开这家不著名的出版社,心灰意冷走在街道上,然后心灰意冷走过了这些年的时时刻刻。
“这话是关起门来说的。”
“把你抓进监狱里去。”
孙强离婚时是净身出户,他把房子和银行里的钱全给了前妻,然后胜利大逃亡住进了绵羊租来的公寓里。他们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婚礼,来了两百来人。我弟弟和弟媳坐在主桌,那张桌子还坐着孙强的几个领导,孙强的父母和正在上大学的女儿。
“非法出版物危险吗?”
作为绵羊的伯父,我很荣幸和一位著名作家坐在一起,我对这位作家仰慕已久,他知道我是绵羊的伯父之后,指指我的弟媳说:
“那就是非法出版物。”
“看上去孙强和绵羊的妈更般配。”
“如果我自己找个印刷厂印出来呢?”
我看看坐在主桌那里的孙强和我弟媳,为了表示对这位作家的尊敬,我点头附和:
“只有出版社才有书号,中国的出版社都是国营的,民营的不准有出版社,民营的出书只能到我们国营这里来合作。”
“从年龄看确实更般配。”
“这么贵。”我失声惊叫,当时我一个月的薪水才两百多元。
孙强让一位电视台的主持人来做婚礼的司仪。司仪拿着话筒说,请新郎新娘上台。孙强和怀胎八个月的绵羊走到台上,众人嬉笑鼓掌。然后司仪把孙强正在上大学的女儿请到台上,问她对父亲喜新厌旧的行为怎么看,孙强的女儿嘻嘻笑着接过话筒,说她很想代表母亲祝贺父亲二度新婚,可是母亲拒绝了,她只好代表自己。她说小时候很想有个弟弟陪自己玩,父亲也答应过,可是一直没兑现,她很高兴父亲现在兑现诺言了。她看看绵羊挺着的大肚子,许下自己的诺言,说将来弟弟想泡妞了她会牵线搭桥。
他说:“两万元可以出书了。”
孙强女儿在众人的掌声和欢笑声里走下台,我妻子皱着眉在我身旁低声嘀咕:“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我有点动心了,问他:“印五百本多少钱?”
司仪问孙强:“二婚的感觉怎么样?”
“热爱文学就好办了。”他说,“你可以自费出版,印五百本送给亲朋好友。”
孙强说:“二婚的感觉就是二婚。”
“热爱文学。”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司仪又问:“二婚的婚礼怎么样?”
“你写小说是想出名呢,还是热爱文学?”
孙强说:“我本来不想搞这个婚礼,扯个证合法地睡在一起就行了,可是绵羊不干,只好搞了。”
后来我又去了一家不著名的出版社,见到一位五十来岁的编辑,他虽然没有说“我不是门诊医生”,可是同样没有兴趣听我讲述构思。他的态度比孙强友好多了,他动手翻了翻那两本不知名的杂志,直言不讳告诉我,像我这样的无名作者,长篇小说写出来也是难以出版。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微笑地问我:
司仪问绵羊:“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个婚礼?”
我点点头,看看还在往袋子里装书稿的那个人,站起来走出屋子,走出这幢楼房。我站在大街上,看着这家著名的出版社,知道自己的构思写出来寄到这里是什么命运,就是被那个回收废纸的装进塑料编织袋,卖给造纸厂回炉后再变成崭新的纸张。
绵羊说:“不能让人觉得孙强是偷偷摸摸爬到我床上的,要证明孙强是堂堂正正爬到我床上的,所以一定要有婚礼。”
“你回去吧,把稿子写完寄到我们这里。”
孙强听了不服气,他对绵羊说:“明明是你爬到我床上的,怎么成了我爬到你床上了?”
他说着蹲下身子将那些书稿往袋子里装,孙强起身走出屋子,都没有看我一眼,似乎我并不存在。我尴尬地坐在那里,那位四十多岁的女编辑对我说:
绵羊好像生气了,她问孙强:“第一次,第一次是我主动往你怀里扑,还是你主动来抱住我?”
“今天不多啊。”
孙强不甘示弱,他问绵羊:“是你有事没事打电话约我出来,还是我有事没事打电话约你出来?”
这时一个回收废纸的人拿着几个塑料编织袋走进来,好像和他们很熟悉的样子,进屋就指着墙角那堆小山似的没有打开信封的书稿说:
绵羊真的生气了,她说:“我约你出来不是约炮,是约文学。”
“我知道,”我忐忑地说,“你是编辑。”
我妻子听不下去了,低声对我说:“有文化的人说话这么没文化。”
“我告诉你了,我不是门诊医生。”
司仪看到他们两个较真了,打断他们:“我听出来了,你们争论的关键是床,我现在问你们,第一次是在谁家的床上?孙强家的床上,还是绵羊家的床上?”
我愣了一下,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迟疑之后还是向他讲述起我的第一个构思。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不耐烦了,打断我说:
孙强和绵羊互相看看,司仪坏笑地问他们:“第一次是不是在宾馆开的房?”
“我不是门诊医生。”
孙强和绵羊都笑了,司仪对他们两个说:“所以,既不是你爬到她床上,也不是你爬到他床上,是你们两个爬到别人床上去了。”
我说我有几个长篇小说的构思,要说给他听听,如果他对其中的一个有兴趣,我回家就动笔。我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准备滔滔不绝讲述时,他对我说:
孙强和绵羊在婚礼上打了一个平手,两个月以后孙强就甘拜下风了。我不知道绵羊是怎么搞定孙强的,此后他们两个出现在社交场合时,孙强像是绵羊的跟班,胸前挂着一台单反相机,笑容可掬跟在绵羊身后,绵羊站着和人说话时,孙强站在一旁摁下快门,绵羊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和人说话时,孙强在一旁蹲下去摁下快门。孙强常常遇到自己的熟人,熟人和他没说几句话,那边传来绵羊不耐烦的叫声“孙强”,孙强立刻丢下熟人,跑过去摁下快门。绵羊喜欢和名人合影,孙强只要见到名人,马上把绵羊拉过去摁下快门,或者把名人拉到绵羊身边摁下快门。不管什么名人,打球出名的、跑步出名的、写作出名的、唱歌出名的、跳舞出名的、演戏出名的、在网上写性爱日记出名的、做变性手术出名的,孙强一个不漏地摁下快门。
“你有什么事?”
我的五万字递到孙强手上一个多月后,绵羊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正在一个聚会上,等聚会结束了,他们来我家,孙强要和我谈谈。电话那端声音嘈杂,我有些不安地问她孙强读完觉得怎么样,电话挂断了。我妻子正在看电视剧,问我是谁的电话,我说是绵羊的,孙强要来和我谈谈我的小说。我妻子立刻关掉电视,说赶紧收拾一下屋子。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孙强的态度是肯定还是否定。我妻子一边收拾客厅,一边让我赶紧出去买些水果回来。我懵懵懂懂走了出去,又懵懵懂懂买了水果回来。
这位名叫孙强的编辑疑惑地看着我,他的记忆里没有我的脸。我谦卑地微笑,从背包里拿出发表过我短篇小说的两本杂志,翻开后递给他,说明哪篇是处女作,哪篇是第二次发表。他的目光从两本杂志上扫了一下,冷淡地问我:
晚上十点的时候,绵羊和孙强来了。绵羊进来后坐在我身旁,斜靠在沙发上说累死了。孙强坐在我对面,胸前挂着那个单反相机。我知道这个相机是刚才的聚会用的,不是来我家用的。我妻子笑容满面为他们沏茶为他们拿水果,我心想决定这个旧故事能不能写下去的命运时刻要来了,想笑可是笑不出来。绵羊懒洋洋吃下去一根香蕉后说不想再吃,孙强吃了香蕉又接过去我妻子递给他的一串葡萄,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女编辑指指年轻的男编辑说:“他就是孙强。”
我坐立不安,看着妻子手里还拿着切好的西瓜准备随时递给孙强,我心想别再让他吃了,让他赶紧说话。我瞪了妻子一眼,妻子误解我的意思了,直接把西瓜塞进孙强手里。孙强说够了,吃不下了,说着把西瓜和没吃完的葡萄放在茶几上,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打开相机盒,举起相机对绵羊说:
“我找孙强编辑。”
“绵羊,打起精神来,跟伯父合个影。”
我不知所措地看看高高堆在十多张书桌上没有打开信封的书稿,又看看墙角里堆成小山似的书稿,我注意到桌上的书稿信封上都写着编辑的名字,墙角里的书稿信封上没有写编辑的名字,只写出版社的名字。年轻的男编辑坐在门口的书桌旁,我看见堆在他桌上的书稿信封上写着孙强收,就说:
绵羊挽住我的手臂后,孙强摁下快门。我五十二岁的心脏跳出了二十岁的声响,孙强的相机从来只是对准绵羊和名人们的,现在对准绵羊和我了,看来我的旧故事有希望往前推进。这时孙强对我妻子说:
“你找谁?”
“伯母,你也坐过去。”
我推门进去,编辑室里有十多张书桌,当时只有一男一女两个编辑坐在里面,男编辑看上去二十多岁,女编辑有四十多岁了,女编辑问我:
我妻子从另一侧坐到我身旁,孙强摁下快门,我的心跳返回了五十二岁,觉得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
“请进。”
孙强放下相机,终于说起了我的五万字。他说认真读了两遍,如果算上反复读里面吸引人的片段,他差不多读了七八遍。听到孙强嘴里出来的“吸引人”三个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孙强马上说了一个“但是”,“但是”之后,他说这五万字横读竖读怎么读都只是一个开头,我听后恍然大悟,对孙强说:
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我小心翼翼步入一家著名出版社的大门,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走到五层,轻轻敲响这家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虚掩之门,里面一个女声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写不下去,原来我一直呆在开头里,一直没从开头里出来,我只要出来,就能写下去了。”
我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有几个构思在我脑子里居住了二十多年。它们不是好邻居,经常吵架,我知道它们都期望自己第一个写出来。我劝说它们,谁第一个写出来不重要,谁写得最好才重要。可是它们对我的写作能力缺乏信任,认为我这辈子只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是抢在第一个被写出来,就会胎死腹中。它们争吵不休,让我二十年来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当然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没有把握写出来以后能否正式出版。
孙强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他说:“对,从开头里出来。”
我是一个卑微的作者,很久以前在两家不知名的杂志上发表过两个短篇小说。一篇有三千五百八十七个字,包括标点符号;另一篇长一些,有四千六百二十三个字,也包括标点符号。
我说:“明天就出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