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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怒气陡升,但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注意你的态度。这是我的生活,明白吗?我只是想活得稍微开心点儿,”她说,“你得让我开心点儿。你能让我开心点儿吗?”

我笑了,不过笑容里满是被背叛的憎恶。这就是她要做晚餐的原因。现在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我居然那么容易就被取悦了。“弗兰克是个浑蛋。”

她只配过她那贫血的生活,整天像个小女孩似的缺乏安全感。“好,”我说,“好,祝他好运。”

“嘿!说话注意点儿。”她双手抱夹在腋下说,“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粗鲁,但你不能再这个样子,赶紧改掉。”靠近母亲那张满是恳求的脸,还有她不加掩饰的惶乱,激起了我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就像闻到卫生间扇风的铁锈味儿,我就知道她来例假了一样。“我在试着做件好事,”她说,“邀请你的朋友过来。能让我喘口气吗?”

她的眼睛眯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是放屁。”

“当我没说。”我能闻到冰冷的生肉回到室温那股冷金属的刺鼻气息。我的胃收紧了。“我不饿了。”我说,把她留在厨房里走了。收音机还在放着歌,有初恋,有河边起舞,肉已经完全解冻,母亲不得不赶紧把它做熟,尽管没人会吃。

“你今年十四岁了。”

在那之后,再告诉自己钱是该拿的就很容易了。拉塞尔说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无法去爱,看起来我母亲就是这样,父亲也是,他和塔玛藏在帕洛阿尔托的波托菲诺式公寓里。所以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场干净的交易。似乎我顺走的那些钱一张一张地累积起来可以替代消失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一开始就没存在过,想到这个,太让人沮丧了。也许什么都没存在过——康妮的友情,彼得对我的任何感觉,除了对我显而易见的孩子气的崇拜感到厌烦。

“我也住在这里,”我说,“你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就打算哪天让他搬进来?”

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将钱包随处放,这让里面的钱显得更没价值——都不值得她认真对待。不过,在她钱包里翻找的感觉还是不舒服,似乎是在母亲的脑子里搜得乱响。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很私人:一片奶油硬糖的包装纸,一张祷告语卡片,一面小镜子,一管眼霜——邦迪创可贴的颜色,她经常拍在眼睛下方。我夹起一张十美元,折起来塞进短裤里——她有什么理由怀疑我呢?我是她的女儿,一直以来表现都挺好的,尽管和非常好比起来又挺让人失望的。

“当然不是马上,绝对不是。”她努起嘴巴,“但要是弗兰克搬进来——”

我惊讶于自己几乎没感觉到愧疚。相反——我卷走母亲的钱时还有一种莫名的正义感。我学到了一些从农场得来的假自信,我确定自己能拿到我想要的。身藏着钞票让我第二天早上能对母亲露出微笑,表现得像我们前一晚没说过那些话,在她毫无征兆就拨弄我的刘海儿时耐心地站着。

“什么?”我讨厌自己的声音自动地变得泼闹,削掉了任何一点儿威信。

“别把眼睛遮住。”母亲说,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呼吸的热气贴过来。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但我看出她还有事情没说。收音机的声音太大了。“宝贝儿,”她开始讲了,“我们将来一起生活的话——”

我想甩开她,想往后退,但是我没有。

“我不会和你还有你的男朋友一起去旅行的。”

“好了,”她说,满意的样子,“这才是我的宝贝女儿。”

“呃,”她嗫嚅着,“我们这几周就可以去。但你知道的,宝贝儿,”她顿了一下,“弗兰克可能也会来。”

我在泳池里蹬着腿,肩膀浮出水面,脑子里想着钱的事。这个任务有种纯洁感——把钞票存在我的小拉链钱包里。没人的时候我就乐颠颠地数钱,每张新的五元、十元都是一份独有的福音。我把崭新脆挺的纸币包在最外面,这样一整卷看起来就更神气了。我想象着把这笔钱交给苏珊和拉塞尔时他们欣喜的样子,舒缓地沉入一厢情愿的甜蜜梦雾。

“我不知道。”可能挺好。康妮和我可以在隔绝阳光的后座上推来挤去,喝着来自印地欧城外椰枣农场的奶昔。

我闭着眼静浮在水上,听到树丛那边噼里啪啦一阵响才睁开眼。可能是一只鹿。我紧张起来,在水中不安地摆动。我没有想到可能是人:我们不担心那类事情,那是到后来才会担心的。原来是一只斑点狗,它从树丛里小跑出来,径直到了泳池边沿。它冷静地凝视着我,然后叫起来。

“我挺想她的,”她说,但母亲每次看到康妮都一脸困惑,像一个勉强忍受她的未婚姨妈,“我们可以去棕榈泉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旅行。”很明显她正等着合适的时机提出这个计划,“你可以把康妮叫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只狗的样子很奇怪,浑身布满斑点,吠声尖厉,像人一样充满警觉。我知道它是我们左边邻居达顿家的狗。那位父亲写过一些电影主题曲,我在聚会上听他妻子哼唱过,戏谑地对着一群聚起来的人唱。他们的儿子比我小——他经常在院子里用他的BB枪射击,狗躁动不安地跟着狂叫。我记不起那只狗的名字了。

“她父亲不介意。”

“走。”我说,半心半意地泼着水花,我不想费劲爬出泳池,“去吧。”

“你知道,”她说,“她随时都可以来这儿。你们俩最近在她那儿也待得实在太久了。”

那只狗还是不停地叫。

“挺好的。”她可能真的是这样,看着梅·洛佩斯的牙套上沾满食物残渣儿。

“去。”我又试了一次,但它叫得更凶了。

“康妮这些天怎么样?”她问,扫视着手写的菜谱卡片。

走到达顿家时,我的短裤已被泳衣打湿。在那之前我穿上软木拖鞋,脚印弄得上面泥花花的,发梢滴着水,牵着狗的项圈。泰迪·达顿开的门,他十一二岁,腿上爬满了痂壳和擦痕。去年他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了胳膊,是我母亲开车送他去的医院。她阴郁地低声抱怨泰迪的父母留他一个人待的时候太多了。我没怎么和泰迪一起玩过,除了在邻居晚会上同为小孩子的熟悉,在那里十八岁以下的孩子都因被迫要达成友谊而聚在一起。有时候我看见他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在树林防火路上骑车。有一次他还让我抚摸他们发现的一只小农场猫,他把这个小东西抱在衬衣里面。小猫的眼睛流着脓,但是泰迪对它很温柔,像个小母亲。那是我之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家里很干净,窗户把暗夜分成一个个小方块,我光脚下的地毯毛茸茸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农场的反面,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内疚——这么舒适是不对的,想在整洁的厨房里一本正经地和母亲吃饭也是不对的。苏珊和其他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这个问题突然间变得无法想象了。

“嘿,”他开门时我说,“你的狗。”

母亲打开厨房里的收音机,放的是我小时候爱听的那类轻缓柔和的歌曲,唱的是钻石戒指、清凉的小溪、苹果树什么的。要是苏珊或者康妮发现我在听这种歌,我一定会很尴尬——这些歌平淡乏味,喜气洋洋的,已经过时了——但我对这些歌有着吝惜的私密的爱。放到母亲会唱的部分,她就跟着唱起来,欢快,带着夸张的热情,很容易就把人带得和她一样轻飘飘了。青春时期多年的马术表演塑造了母亲现在的身姿,那时的她坐在光顺雄骏的阿拉伯马上笑着,场地灯光反射在她衣领的坚硬水钻上。在我小时候,她对我来说是那么神秘,她穿着拖鞋在家里走动,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心里一阵害羞。还有她抽屉里的珠宝首饰,我让她给我讲它们的来历,一件接一件,像首诗。

泰迪盯着我的样子就像我们一辈子都没做过邻居。我对着他的沉默翻了翻白眼。

“肉丸子就好。”我答应道,不想去注意这让她多开心。

“他跑到我们院子里了。”我继续说。那只狗晃动挣脱着。

我对她的殷勤有些怀疑:通常只有我留字条给她,她从互助组回来看到后,才会去给家里买吃的。我们几乎有一万年没吃过肉了。萨尔告诉母亲吃肉就是吃掉恐惧,消化恐惧会让人长体重。

泰迪过了两秒才说话,但我看见他开口前无法抗拒地瞄了一眼我的泳装上衣,那增大的丰满的乳沟。泰迪发现我注意到后更加慌乱不安。他对那只狗皱眉头,接过项圈。“坏提基。”他说,把这牲畜撵进屋去,“坏狗狗。”

母亲语气软下来:“我只是很开心,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待待,就我们俩。有好一阵子没在一起了,对不?我可以做点儿俄罗斯牛肉,”她说,“或者肉丸子。你觉得怎么样?”

泰迪·达顿在我身边可能会有些紧张,想到这个,我有些惊讶。上次见到他时我还没有比基尼,现在我的胸部更丰满,连我自己都得意。我觉得他的注意多少有点儿滑稽。曾经有个陌生人在电影院洗手间里向我和康妮露出他的老二——有好一会儿我们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喘得那么厉害,像一条缺氧的鱼,但接着就看见了他的阴茎,从他的拉链里出来就像胳膊伸出袖子。他看我们的样子就像我们是被他钉在板上的蝴蝶。康妮抓住我的胳膊,我们转身边笑边跑,手里抓着的葡萄干夹心巧克力开始融化。我们用刺耳的声调向对方描述那种恶心的感觉,但里面也有骄傲。这种满足感就像帕特丽夏·贝儿有一次下课后问我,有没有看见加里森先生是怎样盯着她看的,我不觉得这很怪吗?

提到康妮,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被扯回寻常的世界。就连普通的食欲也让我吃惊。我想让世界围绕着改变清晰可见地重组,就像一处修补标明了一处破裂。

“它的爪子都是湿的,”我说,“它会把地板都弄脏的。”

“我不想睡在她那儿。”

“我爸妈不在家,没关系的。”泰迪仍站在门口,窘迫里又带着某种期待。他不会想着我们要一起玩吧?

“你回来得真早,”她说,“我以为你又会在康妮那里睡觉呢。”

他站在那里,就像那些无缘无故在黑板下勃起的不幸的男孩子——很明显他在某种力量控制之下。也许性的留证在我身上以一种新的方式显现出来了。

我的任务让我成了母亲房子里的间谍,母亲成了蒙在鼓里的猎物。我甚至可以为和她的争吵道歉,那晚在安静的走廊里撞见她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母亲微微耸了耸肩,还是接受了我的道歉,以一种勇敢的方式笑着。这个摇摆的、勇敢的笑,本来是会惹我烦的,但我已经是新的我了,我低下头,带着卑下的愧悔。我在模仿一个女儿,做一个女儿会做的事。我心中有一部分在暗暗激动,发现她已经够不着我了,每次我看着她或者和她讲话,我都是在撒谎。和拉塞尔的那个夜晚,那个农场,我心已偏向那个秘密之地。她拥有的只是旧世界里的我的空壳,全是些枯萎的残余。

“好吧,”我说,我担心自己会笑出来——泰迪看起来那么不舒服,“再见。”

苏珊沉默了一分钟,然后笑了,没有看过来。“好吧,”她说,我没有漏掉她语气里的考验,“你想帮忙,就可以帮忙。”

泰迪清了清嗓子,努力把声音压得低沉一点儿。“抱歉,”他说,“要是提基打扰到你了。”

“但我真的想做,”我说,“我想帮忙。”

我是怎么知道可以糊弄泰迪的?为什么我的脑子会马上搜到这个选项?夏至节之后我只去过农场两次,却已经开始吸收某些看世界的方式、某些推理的习惯。拉塞尔告诉我们,这个社会到处是规矩的人,他们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成了麻木的奴隶,温顺得像实验室里被下了药的黑猩猩。我们这些农场里的人完全是在另一种层次里生活,我们与那些凄风苦雨做斗争。如果你为了成就更宏大的目标,为了进入更宽广的世界,而不得不去糊弄那些规矩人呢?拉塞尔告诉我们,如果你从那旧契约中抽身出来,拒绝所有公民课、祈祷书、校长办公室狗屁样的吓人策略,你就会看到并没有对和错这回事。他宽容的一视同仁把这些概念削弱成了空洞的遗物,就像一个已无权力的政府颁发的勋章。

“我不想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她笑了两下,“我不是那种人。”

我问泰迪要了杯喝的。我想着是柠檬水、苏打水什么的,但绝不是他给我拿的那种。他把杯子递给我时,手在紧张地颤抖。

她努着嘴巴,假装在犹豫,激得我的肚子也跟着倾斜了。

“你需要餐巾吗?”

“我想这样做。”

“不用。”他精神的紧张暴露在外,我微微笑了一下。我也不过是才开始学习怎样被人看。我喝了一大口,杯子里装满了伏特加,漂着一道细得不能再细的浑黄的橙汁。我咳嗽起来。

“哦,别,”苏珊说,她把最后一截烟弹出车窗,“你不用非得这么做。不过,你这样很贴心,”她说,“有这话就很好了。”

“你爸妈让你喝这个?”我边擦嘴边问。

这是真的,我总是无意中发现钱就躺在那儿:抽屉里,桌子上,或是忘在洗手间水池旁边。我有零花钱,但母亲经常会再给一些,有时是碰巧,有时就是随意地往钱包的方向一挥手。“需要多少就自己拿吧。”她总是这样说。我从来都是需要多少拿多少,找零也及时放回去。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骄傲中带着犹疑。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看着他,思考接下来该说点儿什么。这种感觉很新奇,不再是自己在那里担心,而是看着别人调整、担心自己的举动。我围着彼得转的时候,彼得也是这种感受吗?一种有限度的耐心,让人飘飘然又稍有点儿心烦的权力感。泰迪长着雀斑的脸发红,写满了渴望——他只比我小两岁,距离却不可逾越。我从杯子里喝了一大口,泰迪清了清嗓子。

“我可以弄些钱来。”我说,意识到自己急切的样子又畏缩起来,“我妈妈一直都把钱包放在外面。”

“我有大麻,如果你想来点儿的话。”

她不是在嘲笑,不真的是——她说得就像是在表明真相,用一个友善的耸肩承认了现实。就是在这一刻,那个主意向我走来,全然成形,就像是我自己想到的。它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是恰恰好的解决办法,一个闪耀的廉价饰物,伸手可及。

泰迪把我领到他房间里,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环视他那些男孩子气的新奇玩意儿。它们的摆放似乎是为了观赏,尽管全是一堆垃圾:一块指针不走的船长表;一座早被遗忘、已变形发霉的蚂蚁农场;一支残缺的箭头,上面的点画光滑发亮;一满罐一分钱铜币,像沉水财宝一样发绿、脏兮兮的。通常我会跟他开点儿玩笑,问他箭头是从哪儿弄来的,或者告诉他我发现过一支完整的、黑曜石做的箭头锋利无比,可以见血。但我感到有种压力迫使自己保持一种傲慢的冷淡,就像那天苏珊在公园里的样子。我已经开始明白,别人的钦慕对你是有所要求的,你必须围绕这个要求塑造自己的形象。泰迪从床垫下面拿出来的大麻颜色发褐,碎成了渣儿,几乎没法儿抽,尽管他递出塑料袋的时候带着粗蛮的自尊。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很快。”她瞥了一眼后视镜,“钱很紧张,但又躲不开这个问题。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笑了起来:“这跟土差不多了。不用了,谢谢。”

“真是狗屁。”这个词的声调在我嘴里有些奇怪。

他似乎被刺痛了,把袋子深深地塞进裤兜里。我知道这是他的王牌,他没料想到会迎来这样的失败。这个袋子一直在那儿,被床垫压着,不知道等出头的这一天等了多久。我突然为他感到一阵难过。他身上的条纹衬衫领口被污垢弄得软塌塌的。我告诉自己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把已经喝干的空杯子放下,轻快地说声再见,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还有别的办法能弄到钱。但是我没有走。他坐在床上,凝望着我,一副迷惑又专注的神色,似乎挪开目光会打破我在眼前这个稀有的魔咒。

“越来越多的商店学精明了。全是狗屁。”她说,“他们把东西扔了,又想要回它们。这就是美国。”

“你想要的话,我能弄来一些真家伙。”我说,“很正的货,我有认识的人。”

团体里有个人因为翻进大垃圾箱里找吃的而被拘留了,苏珊很愤怒,把车倒回到路上的时候重新讲了那件事。

他感激的样子让我感到尴尬:“真的吗?”

“有趣的是,只要你把一切都给了别人,只要当你说‘在这儿,拿去吧’——那个时候你才真正拥有了一切。”

“当然。”我看见他注意到我调整泳衣带子。“你身上有钱吗?”我问。

她笑了一下。

他毫不犹豫地把兜里皱巴巴、软塌塌的三美元递给我。我收起钱,公事公办。占有的钱即使这么少,也在我心中燃起熊熊的欲求。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值多少钱。这个等式让我兴奋起来。你可以是漂亮的,可以是被人渴求的,而这会让你有价值。我欣赏这种干净利落的交易。也许这就是我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已经感觉到的东西——那种让你起鸡皮疙瘩的不舒服、感觉被愚弄。这样一来,这个安排至少还能发挥点儿作用。

“是自我。”她靠在车上继续说,眼神却一直警觉地盯着油表——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一次加油超过油箱的四分之一,“钱就是自我,人们总是不肯放弃它,只想保护自己,像抱毯子一样紧紧抱住它。他们没有意识到钱让他们成了奴隶。这是病态的。”

“你父母呢?”我说,“他们在什么地方放着钱吗?”

苏珊说的好像有一点儿道理。他们只不过是在平衡世界上的势力。

他飞速地扫了我一眼。

“再说,”她继续说,“这比他们拿着花好——更多的废物,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我、我、我。拉塞尔在试着帮助人们。他不会评判你,他不来那一套。他不在乎你有钱没钱。”

“他们不在,对吗?”我叹了口气,有点儿不耐烦,“所以谁在乎呢?”

提到这个,我的脸红了。也许她知道我撒了谎,但从她关上帘子的脸上我看不出来——也许她不知道。

泰迪咳嗽起来,重换了一副表情。“是啊,”他说,“我去找找。”

“救我们的命——我们会饿死的。”苏珊说,看了我一眼,“就跟你拿卫生纸一样,是不是?”

我跟在泰迪后面上楼时那只狗不停地撞着我们的脚后跟。他父母的房间里光线很暗,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是床头几上一杯放了很久的水,还有装香水瓶的亮瓷托盘;陌生的是叠在角落里他父亲的休闲裤和放在床脚的软垫沙发。我很紧张,能看出来泰迪也一样。在大中午闯进别人父母的卧室似乎是不正当的。太阳在没有遮阴的地方晒得正骄,给阴影勾勒出鲜明的线条。

“她妈妈的加油卡?”

泰迪走向远处角落里的壁橱,我跟了过去。和他靠得近一点儿的话,我会不那么像一个入侵者。他踮起脚在一个硬纸板箱里摸索。在他找的时候,我翻摸着挂在浮华的丝绸衣架上的衣服,是他母亲的:打着佩斯利花纹蝴蝶结的衬衣,僵硬细密的粗花呢套装。它们看起来都像礼服,没有人味儿,不太像真的,直到我捏到一件象牙色衬衣的袖子。我母亲有件一样的,上面熟悉的“I.Magnin”金色商标对我像是一种责备。我把衬衣放回衣架上。“你能快点儿吗?”我压低嗓音催促道,他的回答含混不清,他往更远的地方翻找,直到终于拿出了一些簇新的钞票。

“这是别人给我们的,”她说,“也可以说是我们拿走的。”她夹着那张蓝色的卡,“像这张是唐娜的。她从她妈妈那儿顺来的。”

他使劲把盒子推回高架上,我数钱时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气声。

“那张蓝色的。”她说,看起来有点儿不耐烦。我把卡递给她时,她看出了我的疑惑。

“六十五。”我说,把这一摞钱整理顺,叠成更有质感的一厚沓。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箱子,散开一堆杂乱的信用卡。卡上的人名都不同。

“这些不够吗?”

“拿张卡给我。”苏珊说,朝手套箱点了点头。

我可以从他的神情和费力的呼吸中判断出,如果现在向他要更多,他也会想尽办法弄来的。我心中有一部分差点儿动摇了。我想要贪婪地享用这新的权力,看我能让它维持多久。但这时提基突然从门口小跑进来,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狗喘着气轻轻地蹭着泰迪的腿。我发现这只狗连舌头上都有斑点,满是褶皱的粉红上点缀着黑色。

苏珊把车开进德士古加油站,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青白相间的皮卡车拉着一辆船拖车。

“这些就够了。”我把钱放进口袋里。我的湿短裤散出一股氯的气味。

我们,我默默回响着,我们得加油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货?”泰迪说。

“我们得加油了。”她宣布。

我花了两秒才理解他看我的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答应过要给他大麻的。我几乎忘了刚刚不只是要钱的。他看见我的表情,立刻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不着急,如果要花些时间什么的。”

苏珊一边开车一边抽烟抽个不停,偶尔以安详的仪式把烟递给我。我们之间的静默既不是倦怠,也没有令人不舒服。车窗外,橄榄树飞掠而过,夏日土地被炙烤得焦黄,远处的航道蜿蜒爬行,蜕进了大海。苏珊不停地换电台,最后突然啪的一声把它关掉。

“很难说。”提基在我的胯部嗅着。我把他的鼻子猛地推开,粗蛮得超出了我的原意,它的鼻子把我的手掌心弄湿了。突然间,离开这个房间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也许很快。”我说,开始倒回门口,“我拿到手了就带过来。”

夏至节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苏珊开车载我回家,我的自行车挤在后座里。因为抽了太多的烟,我的嘴巴像被过滤了,变得陌生,身上的衣服也变得陈旧,闻起来一股灰味儿。我不停地从头发里挑出稻草来——这是让我激荡的前一夜的证据,像盖了戳的通行证。它真的发生了,终于发生了。我不停地在脑中将这些快乐的资料清晰地分门别类:我坐在苏珊身边这个事实,我们之间友好的沉默。我为和拉塞尔一起待过感到一种堕落的骄傲。我乐于在脑海里重放当时的举动,即使是污秽和无聊的部分——拉塞尔让自己勃起时古怪的间歇。人体机能中的迟钝有某些力量。就像拉塞尔曾向我解释的:要是你想,你的身体就能带你冲破阻碍。

“噢,是的,”泰迪说,“是的,好。”

我在水里摆动着,水藻在我的腿毛上星星点点,如同铁屑吸附磁铁。一本皱巴巴的平装书遗忘在草坪躺椅上。树上的叶子闪着银光,恍如鳞片,在六月慵懒的炎热里,一切都那么饱满。我家附近的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那么新奇,如在水中?还是万物已为我换了模样,平凡世界里哑巴似的杂物,变身成了另一种生活里绮丽的舞台布景?

走到前门时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泰迪是客人,而我是主人。一阵风从门廊吹奏而过,荡起一支轻悠的歌。阳光、绿树和远处的金色山坡似乎预示着巨大的自由,我已可以开始忘记自己做过什么,让它们被别的思绪完全冲刷走。叠成方块的钞票就在我口袋里,肉乎乎的,让人高兴。当我看见泰迪长满雀斑的脸时,一股难以遏制的高尚的情感传遍了我的全身——他就像个弟弟。我想起了他抚爱那只小农场猫时温柔的样子。

夏至聚会过去才一个星期,我已经又回到农场里,已经在为苏珊偷钱了,钞票一张接一张。在想象中,我更愿意这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久一点儿。得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说服我,一点点攻破我的防线,像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追求。但我是个热切的目标,急不可耐地要献出自己。

“回头见咯。”我说,弯下身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一直以来都是我父亲负责维护游泳池——用网撇水面,再把湿叶子堆起来。他还用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瓶测氯含量。在保养这方面他一直不算太勤勉,不过,他离开后,泳池还是破败了。蝾螈绕着过滤器游来游去,我沿池边往前游的时候,能感到一股黏滞的阻力,浮渣儿在身后的尾波中漂散开。我母亲在互助组里,她忘了答应过要给我买新泳衣,所以我只能穿着那件橙色的旧泳衣——已经褪成了哈密瓜色,针脚起了皱,裤腿那儿还脱了线,上衣太小,但挤出了成人似的乳沟,让我有些得意。

我心里为自己姿态的温柔、友善而庆祝,但接着泰迪调整了一下屁股,保护什么似的向后弓起;我回身时发现,他的牛仔裤裆部倔强地挺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