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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进村

三儿说他父母那一辈往上,有“四大门”一说。狐狸是头一门。《聊斋》故事及其延伸出的村语村言,发展出的最新故事,就是机场油库高墙外隔离带的野草丛里,谁也没瞧见过狐狸,可是绕墙巡查的保安,不止一个小伙子,分明看见穿着电视剧里古装裙衣的美丽姑娘,忽然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喊话也不回应,等你大步赶过去,美人一转身,忽然没了影,而风吹草动,鼻子眼里就吸进了臊味儿。蛇是第二门。《白蛇传》的流传,使许多人对蛇完全没有了恶感。据说头几年有位养猪专业户半夜里哇哇大叫,惊动邻居纷纷披衣来助,手电筒一阵乱晃,最后聚焦他所指点的猪栏,确有一只小猪崽没了。他就喘着气,结结巴巴诉说方才的经历:那蛇头正吞小猪,他吓得退避老远,稍微定了神,去取大铁锹,谁知那离猪栏十多米远的杂物棚外,赫然摆动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竟是蛇尾巴!大家帮他寻找那巨蟒,不但并无踪影,就是可疑的洞口,也找不出来。后来巨蟒也没有再次光顾,那专业户重述那夜经历,再无恐怖遗憾,倒仿佛是中过一次大奖。第三门是黄鼠狼。这家伙的身影比较容易遇上。三儿有一阵在自家院里设一大笼饲养肉鸽,跟黄鼠狼短兵相接过,鸽子已被黄鼠狼咬残,但黄鼠狼却难逮住。三儿说起黄鼠狼并无很浓的恶感,说是他妈在世说过,雪天一只黄鼠狼竟躺在他家屋门外,他妈细看,敢情是腿受伤了,就给它涂了红药水,还拿布给包扎上,又拿些东西给它吃,也没让它挪窝,第二天再开门,它没了。从那以后,怪了,他家的粮囤,怎么往外舀粮食,第二天去看,还跟头天一样多!

三儿说起这档事,我对他大加表扬。但再往下聊,我才知道他跟我的想法还并不完全相同。三儿并不是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三儿今年要满四十六了。他这茬儿人,多少还存有从老一辈村民那儿听来的旧说传闻,当然,占主导地位的,还是时代进步赋予的新说新知。他往往把旧闻新知混在一起跟我神侃,听来也就很助酒兴。

那么第四门,就是刺猬。刺猬在村里村外就太常见了。三儿告诉我,刺猬三季基本上生活在田野里,冬初,会在某个黑夜成群成队地进村,分别寻觅藏身之处,过去多半是钻到柴火堆里,现在柴火堆少了,就在村街或院落的树根底下掘洞栖身。我说刺猬那是冬眠吧。三儿说刺猬是半冬眠,他常在冬天夜里,看见刺猬悄悄地在村民倒的、等待第二天被拉走的垃圾里拣残羹剩饭吃。他说刺猬不能像八哥那样学人说话,却专会模仿老头儿咳嗽。 他爹跟他讲过,古时候有个青年,他爹病了,咳嗽得厉害,他妈让他去买药,他揣着银子出去,就有坏小子勾引他去赌博,可是在赌博的地方,总听见老人咳嗽,他就坐不住,还是出去买药,他出了那赌博的屋子,坏小子还出来拽他,没想到院里也有老头儿咳嗽的声音,他就坚决去药房,来回一路上,都有那样的声音,敦促他把药买回去。所以,第四门刺猬,在他们那一带,又有个“孝子催”的绰号。我说按你爹那故事的逻辑,应该是“催孝子”吧。三儿说他绝没记错,就是“孝子催”。

三儿是开大农机的驾驶员,说起前几个月秋播,大拖拉机挂着播种机,从这边大田,越过一道土坎,转移到那边大田时,豁开了坎上枯草窠子底下一个刺猬窝,跟在播种机后头的两位农友不由得欢呼,说是要拿泥糊上烧了吃;三儿就停机跳下地,走过去细看。大刺猬已经被一位农友捧在手里,整个儿成了水雷的模样;三儿低头一找,三个粉嘟嘟的小刺猬还在草窠里迷迷瞪瞪哆嗦。三儿就问他们:“落忍吗?”那农友也就把母刺猬扔回了草窠里。

喝完小酒,三儿要送我回温榆斋,我说没醉,自己溜达回去。他说今年是个暖冬,刺猬在田野里待得久,它们进村兴许晚,说不定今儿个晚上,咱们爷儿俩恰能遇上一些刺猬进村。我顿时兴奋起来,就跟他一边轻移脚步一边睁大眼睛往路面上细瞧。结果他把我送到书房门口,也没看见一只刺猬的身影。 

就着炸饹馇——一种北京郊区农民最喜爱的豆面皮卷胡萝卜丝、香菜烹炸出的零食——喝着小酒,我跟村友三儿侃山。

夜很静。我都躺进被窝了,忽然,我听见窗外分明有老头儿咳嗽的声音,心里暖洋洋的。民间淳朴的传说,剔除非科学的成分,里面蕴涵的天理人情,值得细细体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