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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莫兰太太很想让莫兰先生来帮帮她,他既可以与她的客人交谈,也可以给她的客人一些鼓励,她真诚地同情他因代父受过而感到窘迫,于是早就使唤一个孩子去叫莫兰先生;可是莫兰先生并不在家,由于没有人帮她,这样过了一刻钟之后,她也找不到话说了。在连续几分钟的沉默无声之后,亨利在莫兰太太进客厅后第一次转过脸去,兴奋地问凯瑟琳,不知艾伦先生与艾伦太太是否在富勒顿呢?这问题其实一个字便可以说清,她却茫茫然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听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表示他想去拜访他们,同时红着脸问她,是否肯替他带路。“先生,你站在这个窗口就可以看见他们的房子,”萨拉这样说,听她这么说了,这位先生只是点头表示感谢,而她妈妈则点头示意要她住嘴;因为莫兰太太认为他除了希望拜访他们令人尊敬的邻居之外,还可能想就他父亲的态度做一点解释,而这样的解释单独对凯瑟琳说,一定比较合适,于是她无论怎样都不会阻止女儿陪他同去。他们走出去了,对于他要叫她同去的目的,莫兰太太也没有全错。他是有话要替他父亲作解释;然而他的第一个目的是要为自己作表白。他们还没有走到艾伦先生家的院子,他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明明白白了,凯瑟琳也觉得他不用多表白了。她已经放心地得到了他的爱;而他也要求得到她的爱,也许他们俩都知道她的心早已完全属于他了;不过,尽管亨利现在真心地爱着她,尽管他感觉到了她性格的贤慧,并为之高兴,同时真心地喜欢与她在一起,然而我必须承认,他的爱是出自于感激,换句话说,因为相信她喜欢自己,他才认真地对她加以考虑。我承认,这是爱情故事的新情况,也有损于女主人公的尊严;然而假若这在平常生活中也确实偶有其事的话,这不受拘束的大胆想象无论如何都将归功于我自己。

他马上服从了这一要求,因为尽管他受到未曾预料的客气接待已经大大舒了一口气,然而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法对过去的事说出中肯的话来,因此他默默无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只是礼貌地回答莫兰太太有关天气与旅途的一般问题。在此同时,只见凯瑟琳显得焦虑、激动、幸福、兴奋,一句话也没有说;然而她绯红的脸颊与闪烁的眼睛让她母亲相信,这一友好来访至少会让她的心舒畅一个时候,于是她高高兴兴地把《镜报》搁置一旁,留待今后引用。

拜访艾伦太太时,亨利东拉西扯,无所不谈,而凯瑟琳则痴迷于自己不可言喻的幸福中,一点也没有张过嘴,这样短短的拜访之后,他们又沉浸在令人心醉神迷的悄悄话里;这悄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能够判定他父亲对他目前这样做持什么态度。两天前他从渥德斯顿回家,他那焦躁的父亲就在诺桑觉寺近处等着他,性急气愤地告诉他说,莫兰小姐已经走了,并命令他不许再想她了。

凯瑟琳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了针线活,努力想做得好些;然而没有多久,她又不知不觉地陷入无精打采的状态中,因为厌倦烦躁,坐在椅子上动个不停,而手里的针线活却不见怎么动。莫兰太太观察到了她这种样子;她觉得女儿心不在焉和不满意的神色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她打不起精神来,是因为她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于是她匆匆离开客厅去取刚才说的那本书,急着要把女儿这种可怕的病症治好。莫兰太太花了好多工夫才找到那本书,接着又因为别的琐事拖住了她,过了一刻钟之后她才捧着那本她寄予很大希望的书下楼来。由于她在楼上的忙碌使她除了自己发出的响声之外,别的动静一概没有听见,因此当她走进客厅,一眼看到一位她过去从未见过的年轻人时,她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一会儿时间里家里已经来了一位客人。那年轻人一脸恭敬地站起身来,她女儿心慌意乱地介绍说:“这是亨利·蒂尔尼先生,”他带着真诚而窘迫的神情为自己的唐突到来表示歉意,他承认,由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毫无权利期望自己在富勒顿会受到欢迎,并且申明他冒昧登门的缘由是急于想知道莫兰小姐是否已平安抵家,听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一个失之公正的法官,也没有一颗容易记恨的心。莫兰太太一点也没有将他和他的妹妹牵扯进他们父亲的不当行为中,对他们兄妹俩一直都怀有好感,见他来到非常高兴,立即对他表示了纯朴真挚的善意,感谢他如此关心她的女儿,并且告诉他,她儿女们的朋友在富勒顿永远受欢迎,恳请他不必再提起已经过去的事。

这就是他现在向她求婚所依凭的父亲的许可。受了惊吓的凯瑟琳,在期待的惊恐中听着他的叙述,不禁为亨利的小心谨慎而欣喜,因为他在他提出这个话题之前就赢得了她的信任,从而使她没有谨慎地拒绝他的求爱;听着他继续讲着详细情况,解释他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做法的动机,凯瑟琳一下子坚强起来,变得甚至洋洋自得了。上将并没有抓到可以指责她的把柄,没有找到可以指责她的罪名,只不过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一个诡计的目标,这个诡计是上将的虚荣心不能宽恕的,又是他的自尊心羞于承认的。她的过错仅仅是因为她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富有。由于错误地相信她所拥有的财产与财富,他在巴思甜言蜜语地与她结识,请她去诺桑觉寺做客,决意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可后来一旦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将她撵出门外似乎是他对她的愤懑、对她的家庭蔑视的最好证明,尽管就他的感情来说,这样做仍然不够发泄他心中的愤怒。

“楼上一本书里有一篇妙文,详细讨论了这样的问题,说到年轻的姑娘因为结识了有钱的朋友,结果在家里变得娇气起来了,我想是《镜报》[1]吧。什么时候我去把它找出来让你看,因为我相信你读了会有益处的。”

是约翰·索普最先将他蒙骗的。一天晚上在剧院里,上将见她儿子对莫兰小姐非常殷勤,偶然间向索普打听,问他除了她的名字之外是否还知道她更多的情况。当时索普能与蒂尔尼上将这样的著名人物聊天感到非常高兴,因此就既高兴又自豪地夸夸其谈起来;由于当时他不仅每天都盼望莫兰能与伊莎贝拉订婚,而且还决心要娶凯瑟琳做自己的太太,因此出于虚荣心把莫兰家讲得非常富有,比他的贪婪和虚荣心想象得更加富有。不管是与谁往来,或者说不管有可能与谁往来,不但他自己要让人看高身价,而且还要抬高他朋友的身价,同时,他与哪些人的关系越密切,他们的财产也跟着越来越大。因此,他的朋友莫兰可以继承的遗产,从一开头便作了过高的估计,而自从后来介绍给伊莎贝拉认识之后,他继承的遗产就逐步增加;他信口开河地把他家的财产增加了两倍以满足一时的炫耀,他把莫兰先生在教会的俸禄扩大了一倍,又把他的私人财产扩大了三倍,还送给他一个富有的姑妈,最后将子女数目减去了一半,就这样,他在与上将的交谈中把莫兰家描绘成了一个相当富有的家庭。至于凯瑟琳,他知道上将对她有好奇心,而且又是他自己考虑的特别对象,因此就多编了些故事。他说她除了可以继承艾伦家的财产外,她父亲还可以给她一万至一万五千英镑,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鉴于她与艾伦家的亲密关系,他俨然认定今后她会得到一笔相当大的馈赠遗产;这样,说她是富勒顿未来几乎公认的女继承人,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根据这样一些情况,上将开始了他的打算;因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提供的情况是否可靠。索普对这个家庭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他妹妹马上要和这个家庭中的一个成员联姻,另一方面是他自己对另一个成员有了打算,(他同样坦率地吹嘘这件事)由于他谈起这些情况时几乎都是一样地坦诚,因此这些似乎就足以保证他说的话的真实性;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以下这些完全真实的情况: 艾伦夫妇家产富足,没有子女,莫兰小姐由他们监护,此外,一旦他与他们熟悉后,他就有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对她亲如父母。于是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从他儿子的表情上已经看出来,他喜欢莫兰小姐;于是,他非常感谢索普先生提供的情况,几乎立即便下了决心,要不遗余力地削弱他对凯瑟琳的关注,打消他的美梦幻想。当时凯瑟琳对于这一切是一无所知,而上将自己的孩子也不比她明白多少。亨利与艾丽诺总觉得,凯瑟琳这样的条件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会吸引他们父亲的重视,所以当他们看到他突然表现出对她的关切,而且显得那样持久和细致,不禁感到十分吃惊。后来,上将暗示儿子要尽其所能去爱凯瑟琳,这样一个几乎是明确的命令使亨利相信,他父亲一定是认为这门婚姻对自己家有利可图。然而,直到先前在诺桑觉寺听到了这姗姗来迟的解释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他如此匆忙行事,是因为他受了错误打算的影响。先前了解的情况都是虚假的,这一点上将是从同一个人,即索普本人处得知的,他这次进城偶然又遇见了他,索普现在的情绪完全与上次相反,因为他遭到了凯瑟琳的拒绝而恼羞成怒,尤其是他最近试图让莫兰与伊莎贝拉之间重归于好的计划又没有成功,因此深信他们俩已经永远走不到一起了,于是抛弃了不再用得上的友情,匆忙否认了过去说的关于莫兰一家的溢美之辞;坦白说他本人对于他们的家境与声望的意见是完全错误的,他是被他朋友的自吹自擂蒙骗了,误以为他父亲是个很有财力与声望的人,而最近两三个星期的交往证明,他原来是个既无财力,也无声望的人;因为在两家的联姻还是初露端倪的时候,莫兰先生急着提出了最最慷慨的安排,可是,在那以后,因为这位揭发人头脑的敏锐,触及了要害问题,这时莫兰先生不得不承认,他本人甚至无能力给子女一点像样的资助。他们其实是一个贫穷人家;还是一个毫无先例的多子女家庭;他最近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发现,他们在自己的居住地区绝不是受人敬重的人家,还好高骛远要过自己的财产无法保障的生活;于是就想寻找有钱的人家,靠嫁女儿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这家人不懂礼貌、爱说大话、而且诡计多端。

“我对于面包真的是不在乎的。吃什么面包对我都一样。”

受了惊吓的上将带着询问的神情说出了艾伦这个姓;说起这个姓来,索普也是有他错误的教训的。他觉得,艾伦夫妇住在他们家附近已经很久了,一定对他们家很了解;而且他认识要继承富勒顿庄园的那个年轻人。上将不必再了解什么了。他除了自己之外,见了谁都怒气冲冲的,第二天就回了诺桑觉寺,他在那里的表现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你是在为蒂尔尼上将烦心,那你就太傻了;十之八九你是不会再碰上他的。你不该有点小事就心里烦恼。”一阵沉默之后又说道,“我相信,凯瑟琳,你不会因为我们家没有诺桑觉寺那样的排场,就不喜欢自己家了。要真是那样,那你这次出去旅游就成坏事了。无论在哪里你都要永远知足,尤其是在自己家里就更要知足,因为你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我是不很要听你在吃早餐的时候,老提起诺桑觉寺的法式面包。”

我打算让读者运用聪明才智去判断,关于所有这一切,亨利可能会向凯瑟琳传达多少?他可能从他父亲那里了解了多少?他自己的猜测可能帮了他多少忙?还有多少必须要留给詹姆斯在来信中说明?我为了读者的方便,把这些情况合在一起说了,请他们为了我的方便,再把它们分开来看吧。无论怎么说,凯瑟琳听到的已经足以让她感到,不管她怀疑上将谋杀妻子还是怀疑他把妻子软禁起来,她根本没有毁坏他的名誉,也没有夸大他的冷酷。

凯瑟琳立即拿起针线活,语气沮丧地说,她并没有老想着巴思。

亨利把有关他父亲的这些事情讲出来时,与他当初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时一样,样子显得很可怜。当他不得不说出他父亲那自私狭隘的计划时,他脸都红了。他们父子之间在诺桑觉寺的谈话是非常不和气的。亨利听说凯瑟琳受到了无礼的对待,明白了他父亲的观点,并受到了父亲的逼迫,要他同意他的观点,这时亨利公开而大胆地表示了自己的愤慨。由于上将在家中历来都习惯于发号施令,他只知道儿子心中会不服从,却丝毫没有料到儿子的抵抗欲望竟然诉诸言词,因此他无论怎样都不能忍受儿子的反抗,尽管由于受到理智的与良知的驱使,他的反抗显得沉着而坚定,但是,在这样一件事上,上将的怒气会使亨利震惊,却无法将他吓倒,因为亨利相信他的目的是正义的,所以他会坚持他的目的。他觉得自己不仅在感情上而且在道义上都必须对凯瑟琳负责,而且他还相信,他曾受父命去赢取的那颗心现在已经属于他自己,因此用卑劣的做法将默许撤回,毫无道理地在一怒之下要他变卦的命令,都动摇不了他的忠贞,也左右不了因忠贞而下定的决心。

刚开始的两天,莫兰太太见了她这模样都是听之任之,没有说什么;可是休息了三个晚上以后,凯瑟琳仍旧没有重新开朗起来,也不肯做些有益的事,也不想做针线活,这时候莫兰太太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婉转地责备起她来,“亲爱的凯瑟琳,我觉得你恐怕已经很像一个闲雅女人了。我不知道,要是可怜的里查德除了你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围巾什么时候才做得好。你想巴思想得太多了;不过凡事都得有个时候——有跳舞看戏的时候,也还有做针线活的时候。你已娱乐过这么长日子了,因此现在得设法做些事了。”

他坚决拒绝陪同他的父亲到赫里福德郡去,那是为了要早一点打发走凯瑟琳临时定下的约会,他同样坚决地宣告,他要向凯瑟琳求婚。上将听了气急败坏,于是他们激烈争吵之后分了手。亨利的激动情绪本需要许多个钟头杜门不出才能平静下来,可当时他带着这样的情绪几乎立即就走出家门,回到渥德斯顿去了;第二天下午,他就动身来到了富勒顿。

凯瑟琳既不是一个生来就坐得住的人,也从来不是一个很勤奋的人;然而无论她在这方面一直有什么样的缺点,她母亲发现,她在这方面的缺点现在是更加严重了。无论是坐着,还是干活,她都持续不了十分钟,她在菜园里、果园里走来走去,仿佛除了走动,她什么也不想干;她似乎宁可满屋子走来走去,也不愿意一动不动地在客厅里坐着。她的垂头丧气则是更大的变化。在她闲散游荡的时候,她也许只不过是自己一贯的模样;而在她沉默伤心时,她与过去的表现就截然相反了。

[1] 英国一期刊,1779年刊登了一篇诙谐夸张的小品文,介绍一些中产阶级姑娘因为拜访了一位贵妇而变坏的事。该期刊由亨利·麦肯齐(1745—1831)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