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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师采药去

“那就死吧!”

“他们十有八九熬不过去——会死!”

跟包摇头:“这不是医家的话。”他挠着长长的鬓角,“三先生真是费了不少心力啊!他对病人一视同仁,有时会忘了给谁医病。他说‘色痨’这种病初发原本好治,以煅龙骨为主药,一个月就能治愈。那小子延宕久了,再加上米水不进,再治起来就难了。三先生除了熬药让他煎汁内服,还用朱砂画符烧了黄酒冲服,再以红线扎紧阳物放血等等……”

“有什么不同?”

“最有效的大概还是‘放血’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要看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有脉象眼白舌苔等许多症候;再说了,一般的流氓关起来算完,患上‘色痨’的就不同了……”

“还有针刺。他一开始嚎着不干,他爹让人按住……反正这会儿好多了,见了女人两眼不再直勾勾的了。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三先生说半年就会去根。一般的‘色痨’这年头是很多的,十之八九只需开药内服、顶多再辅以艾灸,像那小子这样的重症还从来没听说过……”

“以前那些流氓犯罪分子抓起来就得了,哪有这样复杂!现在倒好,可以用疾病来解释了,这会不会造成另一种纵容?”

他一声叹息,将杯内的黑茶一口饮尽。可能他经常喝这种茶吧,牙齿真是黑得可以,像墨染过一样。我琢磨着他刚才的话,忍不住与之商榷:“画符这种事儿,大概是借助心理作用吧?”

“就是啊。三先生告诉我,以前患这种病的人极少见,一个村子几辈子也遇不到一个,只是这些年才多起来——可能是环境污染或食物的改变造成的。不过,先生说像这小子病这么重的,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呢。”

他马上严厉起来:“那你说往药里投放‘魂’和‘魄’呢?这可是你亲眼见过的!”

“啊?真的有这种病?”

我不做声了。那是真的。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质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三先生看了,号了脉,看了舌苔什么的,连十分钟都没用就判个分明,告诉:你儿子患的是‘色痨’。”

“集团头儿不止一次来商量为老先生修建研究所和神医馆的事。有一回我私下里劝先生,说这是何乐而不为呢?他们这些王八蛋就该把钱用在这上边!这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嘛!老人盯我一眼:‘我是神医吗?’我不敢答。他当然是神医,可我知道如果照实说了他一定会发火。那边见老先生总不回话,就暂时搁下来,不过五十亩地还荒在那里呢。那家伙曾派人给老人送来了一百万,作为诊费。老先生一个子儿没收,全退回去了。”

我从对方严肃的神情里明白:这儿没有一丝玩笑。

“一百万该收下。这些钱用在哪里不好?”

“是啊,我一开始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可不那么简单,这原来是一种病!因为这小子急起来一刻都不能停的,脸是灰的,嘴唇发紫,眼窝也陷下去了,手老要抖,不想吃饭……有的姑娘喊得紧,他母亲就对人家说:‘快可怜可怜俺孩儿吧,他不是发坏,他是有病啊!’你看吧,就那样子,他爹能不急吗?不知多少大夫看过了,打针吃药全都没用,只差做手术了——他母亲说吃药可以,做手术万万不行……”

“这你就不知道了。老人才不缺这几个钱呢!村子里的学校就是老人捐的;还有,老先生平常接济了多少人,数都数不过来……他特别不想拿集团的钱,说那些钱是最不干净的……”

“流氓嘛!”

我有些吃惊,因为虽不觉得老人贫寒,但也从未将其当成一个富翁。他那么多钱都来自行医吗?我说出了心里的疑惑,跟包朝我诡秘地点点头:

“是他儿子。他只一个儿子,正等着这小子接下万贯家财呢,想不到害了大病。为栽培这小子不知花了多少钱,先送美国,后送英国,谁知只待了一年就回来了。如今就在集团里待着,害了一种怪病:要不停地找女人……”

“当然是靠行医了,他又不会经商、更不会去抢!你要明白,他可不是一般的医生,也就不光是给人看病了——说到底病人也没有多少钱;他有时会给一些精灵看病,那时候你想想,在精灵那里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所以说你千万不用担心老先生这样的人还会缺钱……”

“他得了病?”

我的嘴巴久久未能合上。我用力看着跟包,想看出他脸上某种嬉戏的表情。没有,他始终十分认真。

“咦,那也不能辞,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来硬的惹恼了他们,什么事都会发生,不如先拖着——老先生可能在想怎么拖下去。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明白他的心事。那个集团的头儿并不傻,他们想把先生这块牌子抢过去,各方面稳赚不赔;还有就是,那家伙正有件要紧事儿求着老先生呢!”

3

“可能老人不同意。”

接上跟包就讲了给精灵看病的故事,让我一时屏住了呼吸。

我等着听下文。跟包却反身回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皮的大本子,翻了几下又搁到一边去。“他们集团的总头儿知道了三先生被伤的事,亲自来看过,不停地骂那些人‘手毒’——但他不承认、更不认为是他下边的人干的。他那次说要出巨资为老人修建一个研究所、一个神医馆,还把五十多亩地规划出来,后来让我去看!看来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我回来跟三先生说了,先生一声没吭。”跟包又咬咬舌头,“那边几次催问,老先生还是一声没吭。”

三先生常年在荒原上奔走,除了采药,就是为林子里的一些散户看病。因为那些猎人和渔人求医不易,有时病了就自己凭经验采些草药治一下,病再重了就没有办法。海边看渔铺的老人和一些串林子的人,提起三先生都个个敬重,说:“唉,那才叫神医哩。”他们一口气能讲出很多老人治病的故事,比如一只老狐狸病重,如何装扮成一个人找他瞧病;比如说老狼精让他给割了一只鸡眼——老狼精是狼群中的头儿,在荒林鏖战中被什么扎了脚,日子长了就生成了一个大鸡眼,奔跑起来特别不得劲儿,无奈就在林中小路上把三先生拦住了。老人一点不慌,问:“我这把年纪了,一身老骨头啃起来有什么意思?”老狼精磕头不止,又举举那只脚,老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老狼一拐一拐走近了,歪下身子一躺。三先生把布褡子一放,扒拉了一会儿,就给它上了止痛的蒙药,然后动刀。因为蒙药少了一些,结果鸡眼刚割了一半老狼就痛得龇牙瞪眼。老人专注动刀,顾不得它的凶劲儿,直到它一口咬在了肩膀上。老人刀子使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着划下最后一刀。老狼痛得发狠,最后咬下了老先生肩头的一块肉。手术结束了,老人大汗淋漓。老狼给老人下跪,老人理也不理,取出褡子里的止血药粉,给老狼和自己一块儿使上……

跟包将三先生放在一个角落里的黑茶取了一点,用一个棕色小罐子煎了一下。这茶真是浓稠,香气藏得很深,需要慢慢品。我问起时下集团保卫部那次对老人的暗算,跟包长舒一口:“这事儿算过去了。”“怪不得林子里那几个青年不见了。”“其实呀,”他咬咬舌头,“那些家伙真要动手,再多几个青年也不顶事啊!集团的人不过是想给老先生一个下马威,让他封口,一切都有个下文哩……”

一个人在医术上出了大名必要招来许多麻烦。得病的不光是人,还有野兽,甚至有妖怪鬼神。有人以为鬼神是不会得病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有性无命或有命无性的家伙,一旦得了病更邪门儿,他(它)们也要四处求治,也少不得找上三先生。老人已经将药理和医术使得出神入化,人鬼神三界互通,莫不奏效。所以有些精灵怪气的物件也会时不时缠上老人。如果是出诊归来特晚,不得不穿过一大片荒地往回急赶时,偶尔就会遇上个把非人之物求医问药——它们有影无形或有形无影,那会儿为了不将老人吓坏,都会暂时闪化成一个人形。尽管这样,当老人医治完毕醒悟过来,常常还是要捏一把冷汗。

屋角有一对粗布套,上边钉了带子,跟包说是老人去河西棘丛里采药用的裹腿。还有两个黑乎乎的生铁蛋子、一个带倒刺的竹针、一根缠了牛筋的木棍——原以为是用来医病治疗的器具,问了问才知道也是采药的工具。

有一次他半夜里路过一片花生地,走着走着觉得有些迷惑,感到阴气颇重。再往前,发现有影影绰绰的灯火,渐渐出现了一处村落。他心里有些高兴,就加快了步子。村头有一位老者,拄着拐拦住他问:“可是三先生驾到?”他施一个礼说是。老者说了:知道先生会路过这里,所以一直等在村头;家里老婆子病得实在不轻,能不能劳驾进寒舍一瞧?三先生点头称好,随老者往小巷里走去。这儿的屋子都不甚高大,穿过巷子好像还深入地下一截,黑洞洞的踉跄了一会儿才迈入门槛。屋里一床一桌,桌上是豆大的灯苗,一个老妇人蜷在床上呻吟着。三先生为她号脉,一搭手愣住了:她已经没有脉动。可是再看她又是呻吟又是喘息,分明还活着。这是从没遇见的怪事,让他吃惊不小。他看了她的舌苔,又观察其他,忍住惊奇开了药方。老者送他出门时非要给一大把钱币不可,推让再三,那些钱还是塞进了褡子里。

它原来就装了我以前见过的点了朱砂的白布小口袋——“‘魂’和‘魄’?”“是啊。‘魂’是有的,一‘魄’难求啊!”这儿除了小木箱里的东西,还有阁板上放的野参鹿茸一类珍药;有个小盒子里散着几粒玉石样的东西、鱼鳞似的片状物、一些特别的毛发样的东西……我想这肯定都是一些极难寻觅的异药。

三先生走出小村天已经快亮了。又赶了一程,天已大亮。回头再看小村,全无踪影。他想着那个家庭的贫寒,想着主人给的一大把钱币,心里有些不安,就停下来翻找褡子——找来找去,哪里有钱啊,全是一些纸灰!三先生顿时明白过来……

我们两人在厅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老人的屋子。虽然老人不在,跟包走路时还是蹑手蹑脚的,大概这样惯了。他向我展示老人连日来采的一些药,叹息:“这些过去是很容易采的,现在一天采来的还不如过去一个时辰多。还有,”他引我到一旁的一个小门那儿,进入了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的一个暗间里,拍打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箱:“这味药越是急求,就越是难采……”

只要是看病,就会收到一些酬劳,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那条老狼精后来咬了三只公野鸡,设法留在了三先生的门口。另有一次老先生还给一只大海龟医过病,结果它从海里携来了一枚珍珠,大如鸡卵,日夜放光。给河口那儿的一只大黑鳗医好了脚气病,它就给了他几颗透明的石头——尽管一钱不值,好在心意颇重。那枚珍珠后来有城里方家来看过了,说是价值连城。

2

当时荒原上传说最多的是沙妖的故事:人在沙丘链之间走啊走啊,有时会突然迷路。这样的迷路可不比一般的黑夜迷失或山中打转,而是要命的大事。人在沙滩里干渴、焦烦,一睁眼就是无边的白沙,有时会急得晕过去。他们不知道这其实是沙妖在作怪——那是一个十二分寂寞的女人,正在青春年少时候,再加上美丽,独自待在沙原上,心里一阵阵焦躁难捺,也就捉弄起行人来了。她长得全身一色,头发、眼睛、手指甲,随处都是沙子的颜色。她在行人前边徘徊,索性躺下来,而在行人看来满眼里都是沙子。他们走不出这片沙漠,直到筋疲力尽倒下来……沙妖并不害人,只爱与人调笑,见人昏死了,就赶紧上前解了衣怀,用一只饱饱的大乳房将其救活。而活过来的人这时一睁眼,立刻就会被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给迷住。她像沙子一样随和柔软,百依百顺,结果任何行人都经不住这温柔这缠绵,就再也回不去了。沙妖倒没什么害人之心,只是不通人理,不知道一个人会有怎样的极限和耐力,由着性子来,没完没了,于是就让人在玩耍之中丢了性命。所以沙滩上行路的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遇上沙妖。

跟包望望远处,咬咬下唇说:“三先生说得对,咱们这会儿都在做一件大事哩!”

只是近年来沙妖也有了难事,因为风婆子看上了这块沙原——沙里有金子。风婆子一天到晚将这些沙子扬起来淘金,弄得沙妖再也睡不上一个好觉。天长日久,沙妖就害上了心口痛,怎么也治不好,最后就找到了三先生。

“大同小异——各种讲述相互补充,就显得更完整了。”

三先生那时在沙原上采药,忙了一天,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揉揉眼愣愣神儿,这才发现眼前有一个美丽至极的栗色姑娘:头发皮肤全一色儿,腿扎在无边的沙子里,看着他,吧嗒吧嗒掉泪呢。老人立刻明白遇到了沙妖,就木着脸说:“你这闺女可别调皮,我年纪大了,千万别开我的玩笑啊!”沙妖擦擦眼睛:“您老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敢呢!我不过是被风婆子气坏了,得了心口痛的毛病,想求您老给我治治……”

“讲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三先生给沙妖瞧了又瞧。他没法望闻问切,因为她不是一般的人。她的脉搏像水流,瞳仁像火焰,双乳像葫芦,两腿像圆柱……老人叹着气,勉为其难地诊问一番,开下了处方。他还要为她按穴——可是伸手之间又犹豫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沙妖嬉闹之心颇重,怕她一时乱性惹了大祸。正这时沙妖痛得磕起了牙齿,老人于是不再踌躇,动手取穴。从后背到前胸按了一会儿,沙妖即疼痛全解,打个哈欠坐起来,笑得像水一样响。她攥住老人的手就往双乳上拉。老人缩手,厉声道:“使不得!”

“没有。我正从头记下来呢;还有,只要民间有人谈起这个故事,我都会仔细听。”

三先生好不容易逃开了一劫,却躲不掉另一劫。

“我说的那个乌坶王的故事啊——你该没扔到脑后吧……”

因为沙妖吃了药不久就康复了,总是在沙原上等待老人——他必要出来采药,那时她就横在前边挡住了他。老人正专心采药,抬眼看前边成了无边的白沙,纳闷呢,正不知如何是好,沙妖就一个扑棱跳起来。老人一瞧,老天,她与沙子一色的肌肤赤裸着,全身上下没着一丝一绺。老人闭上眼睛。沙妖恳切地说:“咱可没有坏心,不过想报答您老!我还是把自己交给您吧……天黑前再把您老驮回村子。”老人闭着眼睛说:“使不得啊!”沙妖实在没有办法,就走了。一会儿她取来了一个大口袋,往老人跟前一放:“那您就收下这个吧!”三先生撑开口袋一看,全是金子!他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沙妖一下大恼:“反正就这两样报答法儿,您老好歹也得挑选一样!赶快吧!”

“什么事?”

三先生只好取了那一大口袋金子。

我没有吭声。跟包又咕哝:“我估计你这一段也没心思干那事儿了……”

4

“一点音信都没!三先生挂念他们哩……”

跟包讲过一通三先生医病的往事,像女人那样两手合在胸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观察我会在多大程度上信服这些故事。说实在的,我内心里对野物精灵的存在和故事的发生大致不太怀疑,但问题是它一旦集中在眼前的某个人身上时,还是让我觉得有点玄虚。我喝着茶,思绪一直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你见了?”

“动物求医是可能的;可是鬼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要治病呢?”

我一时听不明白,刚要问,他四下瞥瞥,嗓子马上压低下来:“我还以为你和小白他们一起呢。见过这几个人吗?”

跟包咧着嘴:“啊哟,鬼也需要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才好嘛。一般的人遇不到鬼,那是因为他们对鬼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事了,过去了。一个年轻人和他一起,我要留下守家制药、做每天他交代的事情——他去远处那些野地渠汊、沙岭,顺路还要给人看病。我这一段才忙呢,咱们分手后我就一直在忙——三先生性子越来越急了,因为外面那些事情逼着他,他是不得不急啊……”

我将信将疑:“这些事情都是传说吧?是三先生自己讲的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一阵高兴,随口念道。我扳着他往前走,一边问:“你怎么不陪老人?他一个人走开你放心?”

“他一般不讲的。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这辈子什么没经过,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些事情是我们一起经历的,那就是我亲眼所见了。”

“他采药去了。”

“比如你们一起采‘魄’,你以前讲过的……”

我想起他背着老人一步步走进老冬子家的那天早晨。我转脸去看窗户:“三先生在屋里吧?”

跟包点头:“就是呀……”他抚摸着手里的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大本子:“我们分手这些日子我就在做这个,整理一部医书哩。三先生口述一段,我就记下一段,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订正。老人忒看重这事儿,让我宁可放下别的不做,也要专心干好这活儿。”

“嗯,又像过去一样,能到处走动了。”

我取过一看,见封面上有几个大字:《四疾论》。

“三先生还好吧?”

“当年医圣张仲景写了《伤寒论》,起因是他发现那会儿害病死去的人,十有八九是因为‘伤寒’。三先生这些年行医,发现平原地区罹患最多的就是这四疾,所以要在有生之年留下这部《四疾论》……了不起的著作啊,这是他心血的结晶。”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可能他早就知道了我的事。我问:

“哪四种疾病呢?”

我走近了,看出树下的人就是跟包。他一下站起:“哦哟,是你!”

“‘色痨’(含‘花痴’)、‘酒晕’、‘跌打’、‘阳狂’。”

我一路绕开老健他们的村子。最急于听到那两声鹅鸣。远远地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了,脚步不由得急促起来。白鹅的影子终于出现了,它们真的啊啊叫起来。有一个人坐在一棵黑松下边,听到鹅声就直起脖子找人——他看见了我,却仍旧坐着不动。

前三种疾患我似乎还能大致明白一点,“阳狂”则是头一回听说,就请教起来。跟包从阴阳损益的原理讲解一番,然后说了症状——患者两眼贼亮,精神极度亢奋,可以连续几天几夜不眠,呼喊起来尖厉厉的,乱跳乱抓,手劲儿颇大,动辄毁坏许多物品……“看上去好像得了疯癫,其实与一般神经病可大不一样,这得从滋阴潜阳入手调理,辅以朱砂镇摄。要减轻症状至少也得三个月……”他很沮丧的样子。接着说到的“酒晕”也与一般醉酒不同:患者因为严重的嗜酒吞肉,心窍里塞紧了它们,人已经半呆了,可看上去一个个或兴奋或沮丧,冲动起来言辞举止极为浮夸,神情恍惚游移,好像总是处于美梦或噩梦之中。“跌打”自然是身体创伤,又分为开口伤和内淤伤——这其中只有少数为劳工之伤,大多都属于冲撞殴打:如今村镇街头几乎每日都有发生,所以人群里跌打伤不断。人的脾气突然变得大坏,暴怒一起,手操器具就跳蹿奔突出来……最不可防的是那些双疾并发的家伙,其中犹以“色痨”(“花痴”)“酒晕”合一、“跌打”“阳狂”合一者最为多见。“想想看,那些晕晕乎乎见了女人(男人)就扑的家伙何等可怕!还有咋咋呼呼寻衅滋事的,当街一顿乱棍,人要遭遇了哪儿躲避去。要不说如今医治四疾是当务之急嘛,三先生忧心如焚,只想早日成书济世……”

我常常想起那一幕:林子里游动着两只白鹅;远远的仨俩青年,手握飞镖。那是三先生遭受暗算之后,我与老健他们第一次探望时看到的。屈指算着分别的日子,此刻竟十二分牵挂起老人……天一大早我与四哥打个招呼,告诉他想看看三先生。“看病?”我随口答一句:“就算是吧。”他不太放心地一直看着我走了很远。

我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惊嘘嘘的跟包。

跟包告诉,这幢房子是三先生的先人留下来的,那也是一位有名的乡间医生。这房子的特异之处是外表的质朴与内在的别致,其格局与当地民居大异其趣;壁厚、高顶,这就格外轩敞;因为墙壁特别厚,就能够在墙内容纳火墙——它与大炕和火炉连接一起,成为严冬里的一宝。从远处望过来,这片茂盛的林子笼罩着两座连体大盖平房,有一种特别沉稳的落实感。林子里有上百种珍贵草药,除了原生的,大多都是老人与跟包种植的。跟包与我在林子穿行时,随手指认了几十种草药,并说一般并不采摘它们,而是留做急用……

“张仲景古文深厚,之乎者也;咱没有忒大墨水,可也不能过于直白。”

离开村子几华里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林子里有一幢稍稍不同于一般民居的建筑。它建得有点奇特:屋顶比较大,一大一小两幢相邻,屋角在连接部位环交起来——进去才知道,这个环交部分正好在内部形成了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方厅,连接了两个屋子,并由两个屋子共用,成为接待客人的地方。方厅的左门通向起居间,右门则通向贮药间和跟包的宿舍。我们平时闲谈都是在这个客厅里。厅里十分朴素,没有什么字画条幅之类,只有一些铜制药杵等家什随便放在那儿;还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上面是一函函的古书。更多的藏书都在起居间那边,那儿有一个相当大的书房。

我劝他:“实用才是目的,如果大多数人看不懂,或者从语句上产生很多歧义,那也会得不偿失的。不妨往通俗里写。”

我在想三先生——分手的日子里老人还没有完全康复,我一边与跟包在隔壁交谈,一边仔细听着另一间屋子的声息,听着老人发出的每一点细小的声音。老人言语不多,除了谈眼前的医事,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与跟包单独在一起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他嘬着嘴看我的样子有些好笑。

我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很多,除了心里牵挂、却又一时不能接近的小白老健他们,还有那个不幸的村子。可是我不想再见到独蛋老荒,更要躲开那个集团的人。当我一想到要重新踏上通向那些村子的小路,心里就泛起一种不安和痛楚。那连绵不断的雨水,那牲口棚改成的大通铺,那不时端来的浅黄色老酒,一切如在眼前。

正说着话,外边传来几声鹅的叫唤。跟包马上站起来说:“三先生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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