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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匪兵开始把围在一块儿的人群推来推去挑拣,在一片哭叫声、诅咒声和告饶声中把年轻男女找出来,让他们分开站。还说谁指出一个八一支队的杂种,谁就能捡一条命。说过之后没有一点声息,但只静了一小会儿,真有人出来指认了。十几个伤号给拖出来了。又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凹眼姑娘从年轻妇女的队伍中走出,自动站到了伤号一边。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几个匪兵嗷嗷叫。麻脸三婶眯着眼看凹眼姑娘,从头打量到脚,咕哝一句: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婊子。”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天不早了!三婶……”野猪又在一旁催促。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过过数儿,多少人?”麻脸三婶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两个,这个臭婊子……”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场上静静的。所有人都看着端坐椅子中的人,她这会儿又在饮茶。她抬头看看天上变疏的星星,终于开口了:“我看这数儿少些。咱死了那么多弟兄,该好好祭祭……”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人群一片长泣。他们这才听明白,麻脸三婶要大开杀戒,要一口气杀上几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涌一样翻腾,匪兵开始放枪,野猪在旁边指挥,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不少人应声倒下。站成一排的伤号呆呆立着,紧闭双目,后来像是听到了一声号令,一齐跃起扑向麻脸三婶……老女人屁股没有挪窝儿,只是歪了歪身子。与此同时枪响了,伤号倒下几个,没倒的被刺刀扎中了。他们捂着伤口吼叫,骂着麻脸三婶,还有人呼起了口号。

“说说看。”

老女人的两个女儿指挥身边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来,一个一个扔到了大火中。黑烟翻卷,一场的嚎哭……有人发现那个凹眼姑娘撒腿就蹿,想抢一枝扔在地上的长矛。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两个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冲天大火下,全场人都被一个光洁的裸体给震惊了。有人嚎哭:“妈妈呀,伤天害理,老天呀……”匪兵从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里填破布,她咬手,他们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什么宝驹?”

那个洁白的躯体被压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围上了。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人群又翻涌起来,又是一阵枪声,又是应声倒地的人。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谁喊了一声:“快没气了……”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麻脸三婶想起什么,让人催那个无业游民到那儿去。他哆嗦着,跪下,连连磕头:“奶奶饶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闺女,我一辈子也……不……”

“是啦!”

匪兵把他拖过去。他还是哆嗦,跪着。“去你妈的狗东西!”一声怒喝,几支刺刀伸向两个人……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几堆大火里好像有什么爆开了,发出轰轰的炸响,飞扬的火星扬到了天上,像雪一样飘洒。

“行了,待着去吧!”

这会儿那个矮壮的野猪突然拍着手往上蹦了一下,大嚷大叫:“三小姐——啊呀呀,三小姐的……马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呀牛呀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白亮的大火旁边蹿出了一匹青马,躯体像钢铁一样闪亮。马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戴了针织鸭舌帽、穿了黑色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蓦地勒马,转脸,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张异常美丽英俊的面庞。他接上鞭打快马,青马飞闯到人群前边。他一手挽缰,一手按在胯部刀柄上,来回巡视……喷溅的鲜血在地上流淌,汇成一汪一汪……一些匪兵拥进年轻的妇女当中,揪住头发往黑影里拖。大火开始弱下来,只留下一个个不断缩小的炭火堆。起风了,烟灰和火星飞扬到空中,撒到人群上。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广场上的幸存者都木了。带火的烟土从空中降下,降到他们脸上、脖子上,他们竟然一动不动。一张张脸像石头,又青又硬。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啊哎哎,三小姐,啊哎妈呀妈呀——我……哦哦!”矮壮野猪尖尖的嗓子像狼嚎。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号叫中,那个英俊的少年鞭打快马。不知是烟火还是血腥气的缘故,那匹青马跑到广场中央突然一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少年险些被翻下来,他危急中紧紧勒住马缰。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野猪仍在尖叫。少年送去藐视的一笑,腮上显出两个酒窝。

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麻脸三婶从圈椅上挪挪身子,对旁边捧茶的小伙子咕哝:“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