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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逢

“知道。那时候他已经病了,他是挣扎着来的……”

“你知道这期间你父亲来过这儿吗?”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你知道父亲病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想凯平未必不担心岳贞黎的身体,可他没有办法。我没有把老人得病的原因告诉他,没有讲那个夜晚岳贞黎做的那个噩梦。我只小心地问他:

凯平在窗前走动:“他害怕身体不行了,要来看看她——其实是来这里下一道最后通牒的。”

“你问他吧。”

“什么通牒?”

“这真有那么难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是让她保证不和我走到一起!”

凯平“哼”一声:“你低估了他。他不会的。”

我盯着黑影里的凯平。这么顽梗的老人,这可能吗?这到底为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误解?他也可能只是想念自己的干女儿,想来看看这片大农场……”

“真是一个悲剧人物。如果他脑子转转弯多么好!这样你们生活在一起,无论他来这个农场还是……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家庭啊!真可惜……”我说。

凯平冷笑,这笑声让我心里发凉。他长时间趴在窗上,像要极力看清外面的景物似的,一边说着:“那一天他和帆帆打起来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老人家拖着一副病身子赶了来,照理说帆帆该好好接待他啊,可你猜怎么着?”

凯平瞪着我。我告诉了这个冬天看到的岳贞黎。

他转过脸看着我:“她把老人关在了大门外,这是真的,她暗中叮嘱了工人,说主人不在,不放他进来!老人暴跳如雷,大骂,喊着帆帆……最后她害怕了,才放进来。想想吧老宁,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怕他是肯定的,可是从那一次我才知道,她更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霸道惯了,所有人都怕都恨,可又惹不起!不过怕他的人一旦脱离了那座大院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要说我,就连帆帆都想把他关在门外!我知道了以后简直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她把他关到门外了,她不认他了……”

“老头子真的病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脱口而出:“可不要忘了,这个大农场是岳贞黎出钱为她办起来的,没有他就没有今天……”

这个夜晚干脆不再睡了,凯平精神得很,可以看出长途跋涉一点都没有让其疲劳。他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了,说:“老板那儿有事,我好不容易才请了一天假——我假托老头子病了……”我立刻憋不住了,捶他一拳:

凯平声音放低了:“问题就在这里。这也是他对她的杀手锏——所以最后就起了作用——她放他进门是心软了,那还用不着这个杀手锏;我是指他给她下最后通牒的时候,是它起了作用!他命令她:再也不让凯平进这个门,不允许有任何来往——如果违背了这个指令,他就将收回农场的所有投资,他要说到做到……”

那个工人就去大门那儿了。我跟在后面。大门打开了,一步跨入的果然是凯平。他对工人说一句“对不起”,就一下握紧了我的手。

“是你的估计,还真是这样?”

帆帆像是对那个工人说了一句:“还说什么……早就约好的。”然后就回自己屋子去了。

“真是。这是帆帆哭着告诉我的——她在求我,求我再也不要来了,一次也不要——‘你如果真对我好,凯平,你就饶了我吧,我没有这个农场,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哭着求我。我当时告诉她:你能等吗?再不要一年两年,我就会把所有的钱全都还给他!不就是几个臭钱吗?我们不要怕,帆帆,他是用这个来要挟你;再说我来这儿他也不会知道的。帆帆浑身发抖,一提到父亲的名字她就这样,她说这儿的事情什么都瞒不了他,他就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似的,能知道这里的一举一动……老头子在农场只住了一夜,一夜都是搂着小阿贝睡的……”

“我听到狗咬起来了。”我站到她和那个工人跟前,眼睛望着大门口。

“他在这里一定安插了眼线。他(她)会是谁呢?帆帆知道吗?”

这天半夜时分,突然护院狗大叫起来。我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就披衣坐起。窗外是大声说话的工人,可能是守夜的在找什么人。我看见帆帆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了,她听那个工人说了什么,然后就陷入了沉默。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端详着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凯平到了……我麻利地穿上衣服,跑出门去。

凯平摇头,“这么多人,她也说不准……”

还没等我回答,一边的小阿贝就“啊、啊”地叫起来。原来他嘴里正含着一大块豆腐,张开嘴给妈妈看。我觉得这个小家伙有点迟钝。这个孩子显然没有遗传母亲的优异,只有那双大眼睛除外。

夜真静啊。凯平停止叙说时,这里一片沉寂。

“我们的豆腐好吃不好吃啊?”

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一个往死里爱着,一个往死里阻挡。天快亮了,我说睡吧凯平,明天再说。凯平说不,他在这儿只有一天的时间,天一亮他想和帆帆说话——哪怕真的只是最后一次交谈,他也要全说出来。他要再次告诉她:就为了还上父亲的钱,他才在古堡里工作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她只要轻轻说一句“回来吧”,他就立马离开那儿——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帆帆。

我整整待了一天。帆帆很少来我这儿说什么,只在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从早餐到晚餐她和小阿贝都陪我,正好在这个时间说说话。她小心地回避着那个大院,那两个人。我也不会主动提到他们。可是那个冬天的大院太冷了——由此我就想到了这里的取暖问题,我问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冬天难过吧?她摇头说还可以:这里有“土暖气”,就是那种火炕连接的火墙,即做饭和烧炕的烟道串连在房间的墙壁中,这就使每一点热量都得到了合理利用,使每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夏天则有太阳能。我又问冬天农闲时间这里的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吧?这样会节省许多开支。她说:不,这里的工人虽然冬天相对轻闲一些,但他们仍然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比如整修水利和检修农机等;再就是“做豆腐”——原来农场里有一个大豆腐房,一到了冬天里不仅出产豆腐,还出产豆浆豆皮腐竹等,这在周围是最受欢迎的。

我的心里有些热烫。由此我又想到了庆连和荷荷。我说:“他们正在海岛上——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疯了的姑娘。庆连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她走丢……”

我等待那个“不速之客”,又担心出现尴尬的场面。其实我极有可能是过虑了,也许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不一样。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是固执地认为凯平这样英俊的青年,还有他的心灵,没有一个姑娘可以真的拒绝。帆帆只是一个例外,一个让我无法相信的极不真实的例外,所以我无从判断也无从预料了。我在心底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曲折的长恋,它最终会以喜剧的形式来做个结局——只可惜这其中的悲剧已经上演过了,它不是短促的插曲,而是真正悲惨的故事。悲剧的舞台就是橡树路上的大院,那里我前不久刚刚去过——像墓地一样沉寂。这会儿我的眼前一直闪动着一双呆滞可怕的目光,一双瑟瑟发抖的大手……不幸的老人失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一个像阳光和泉水一样的少女,如今只和那个光头厨师在一起,那是他人生寒冬里的陪伴者……

凯平一听到她的名字,神情变得沮丧万分。他说:“老板正在让人从国外弄回那个人来,引渡十分困难。现在胆大妄为的人太多了,他们不计后果,铤而走险……”

2

“你们的公司真是一只无恶不作的‘大鸟’!小时候听了那么多大鸟精灵的传说,想不到今天真的让我们遇上了——你们公司以‘大鸟’做标志,当地人都叫你们‘大鸟’——这该不是一种巧合吧?”

“你可不是。你是我们农场的客人。别人不行,他们不行……”

凯平摇头,他仍旧为自己的老板辩护:“也许他真是一只‘大鸟’,不过他是一只好鸟。他得知下边一些人的胡作非为之后,一口气撤掉了那么多人。有些吓人的细节,那些前去调查的小组也不敢告诉他,他身边的人更不敢吱声……”

我像被人叩了一记,但马上灵机一动说:“谁知道呢,不速之客总是有的,就像我……”

3

“你该不会再引来一个人吧!”

我返回了小院。谢天谢地,一家三口都在。他们一家人把我当成了这里的“第四口”:一个远行的家庭成员。我最关注的还是荷荷,是她现在的状态。我发现她不像过去那样亢奋,而是有些蔫,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胖。她消瘦了一点之后,身形就变得像从前那样轻盈、苗条和柔韧,只是离得近一些才会发现脸庞略显憔悴,眼睛也不再清纯明亮。她微笑着看人,嘴角翕动了一下。

当我把背囊归拢在那间有洗浴间的客房里时,她突然问了一句:

“宁哥,我们想你,总说你快回了,就快了!”庆连声音里充满了欢快。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见仍然没有消除一路的疲惫。他时不时地咳嗽,说:“吹了海风——岛上的风硬啊!岛上的湿气真大……”

她听着我的赞誉,那双比常人稍稍翻得重一些的厚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晶莹的牙齿。她这会儿的慈祥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年龄,让我想起一个可以忍受任何劳苦的村妇、一个在土地上操劳不息却又从不抱怨的女人。然而她颀长柔软的身材和轮廓分明的五官,她的像蜀葵花瓣一样的长睫、闪闪灵动的眸子,又像舞台上的丰收女神……我心中叹息:如果自己余出的下半生留在这里,就做一个打工者多好啊,我将毫无怨言且不再寻觅——这儿阳光充足,土地阔大……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凯平的执著,理解他的倔犟和痴迷。

老母亲疼惜地看着儿子,却要握住荷荷的手,拍打着,抚摸着。我想任何人,无论他(她)有多少忧烦和焦躁,都会在这样的慈爱之中消化和融解吧。

“多好啊,我在东部平原上又有了落脚的地方!不过我一遍遍来打扰,你肯定会厌烦的。可是这片现代化的大农场太吸引人了,我只在画上见过……”

庆连单独和我在一起时谈到了荷荷,不住地吐着长气:“她像飞一样,谁也追不上——她真像长了翅膀一样……”

那个炊事员大婶跑过来帮我提东西,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是说她一路飞跑?”

帆帆走在前边一点,像上次一样引我去那间客房。我发现她穿了一条牛仔裤,比那一次见面——比任何一次见面都显得神清气爽,显得愉快。我想这就是野外劳动的结果,是亲近阳光和土地的原因。她就该属于这片大玉米地啊。

“我是说她一到了另一些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追不上她了!她在人空里三蹭两钻就没了影子,我想她有时是故意为了甩开我。她不愿让我跟上,像个孩子一样想躲开我,那样好干点淘气的事儿……”

“多大的农场啊,忙春了……”我感叹一声,口中有无法掩饰的羡慕。

“那可不是一般的‘淘气’啊,那要出大事的!”我差一点就把那个叛逃的家伙说出来。

帆帆头上仍然包着头巾,一束乌发从里面露出,笑微微地看着我,额头闪着光亮——那儿被太阳晒出了红晕,显得更健康更有生气,人好像也年轻了几岁。她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一手牵着那个大头娃娃小阿贝:他竟然没有一点成长的迹象,仍旧是又细又长的脖颈,一双大眼紧盯着我……“叫伯伯,你见过伯伯的,小阿贝,熟悉这个伯伯吧?”她这样说着,他才停止了啃那个苹果,眼神还是怯生生的。我想去抱他一下,他却后退一步跑开了。

“她在一个集市上真的把我甩了,怎么也找不到人影,急得我头上快冒烟了!我坐在地上,满头大汗,心想这一下让她走丢了可就麻烦了——天一黑她再不回来,这一夜怎么过啊?我一直等到集市散了场,还是不敢动,怕她想找也找不到我……就这么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半夜。我又饿又累两手抱头那么坐着,突然有人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还嘻嘻笑呢!是她,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几根红肠,说:‘喝,吃,干杯!’我哪有心思啊,我问你跑哪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急死了!她笑眯眯的,说不过是想起了一个熟悉人——是从人群中的背影上看到了一个熟人,然后就一直追他,还是追丢了!‘你不是把我也追丢了吗?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听听,她还满嘴是理呢!我问她追那个人干什么?她说没大事,不过是个熟人——有一次在‘大鸟会’上认识的……”

匆匆赶去帆帆的农场。这片泥土在春天里显出了它的本真和辽阔:一片无边的绿芽衬托出几排灰色和棕红色的房屋,还有几棵新绿的大树。牛羊在半裸的泥土上活动,一阵“哞哞”“咩咩”给人生气勃勃的感觉。拖拉机开出来了,驾驶员的蓝色长檐帽真漂亮。天上白云游走得很慢,一只百灵直冲云霄。

“大鸟会”三个字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打断他:“是‘大鸟会’?你听清了?”

老人倚在门框上久久地目送,那飘动的白发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没错,就是这么说的——老说‘大鸟’,我都听得耳朵起老茧了,她把我当成了孩子,总想逗我。原先我以为她病得没治了,后来才明白——我和她一天到晚在一起,什么都清楚,她调皮着呢,总是和我动心眼,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小孩儿,寻开心,想糊弄我。我有时真的识不破她的诡计……”

我只得答应了他。我告诉老人要出去一下,不久就会回来,那时正好庆连和荷荷也该结束了旅程。老人说:“好啊好啊,你早些回啊!”

“她觉得自己聪明?”

凯平口气里有一种绝望:“别再问了,听我的吧老宁!”

“嗯。她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她说的话,一大半是逗我玩的,不能当真的……”

“这,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干?”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逗你?”

那边停顿了一小会儿,最后说:“不,你还是去帆帆那儿吧;只有你在那里,我才有理由赶过去——她一直严厉禁止我到农场,而且——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她拒绝见我,这是真的……”

“可能就为了好玩吧!她躺在炕上,有时说‘外面下雨了’,我起身看窗子她就哈哈笑;我离开的一会儿,她会把炕上的被子塞上一些东西,看上去就像里面躺了一个人——我回来时她就装作害怕的样子,用手使劲护住了鼓鼓的被子,哀求我说:‘求求你放了他吧,他再也不来了!’我还真以为有个男人钻到被子下边哩,猛一扯开才知道是逗我。她笑出了眼泪。你看,她这样的脾性,心眼多得麻袋都装不下,怎么会害脑子病呢?”

我想约他一个具体的时间:这一段正好可以走开,明天就赶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立刻见个面——“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我反问一句:“那你是说林泉诊断得不对?那她赤裸身体往外跑怎么解释?”

“凯平!”“对不起,你在哪里?”“我……”

想不到一句话让庆连的脸色变了,他有些恼怒:“那是另一回事!那只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会儿她急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一点音讯。我一直急于找到凯平,几次拨通了电话,回应我的都是挂断的声音。于是我不再尝试——直到有一天电话响起来。

“现在呢?比如说她这会儿?”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戏曲上常见的场景。但我没感到一丝的幽默和滑稽。我在想荷荷出入的那些场合、那个叛逃的家伙——他给荷荷带来的灾难……荷荷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害人者,走入的是无底的深渊。这一切老人不知道,庆连也不会知道——他只把自己不幸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惟恐她再次被那只大鸟劫持……生活啊,竟是如此地不公:一个被抛弃的疯女,连亲生父母都不再收留的人,却让这母子两人像宝贝一样搂入慈悲之怀——紧紧地,紧紧地……

庆连往一旁望望,低声说:“告诉你吧,她有时狂躁一点是真的;不过她平时真的没有病——她只是太聪明太调皮了,也太任性,就像个孩子一样淘气。她没事了就难受,闲得慌,就会给你编一大堆瞎话儿,说得没头没尾没边没沿,你要信了她的话麻烦大了!哪有什么‘大鸟’、‘大鸟会’,都是她编了玩的……”

“这式样咱老辈没见……”老人抖一抖,又叠放了,“孩儿说在外面工作‘会’多,赶什么‘会’就穿什么衣服。我琢磨那也不是什么好‘会’——年轻时候俺赶过庙会,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人,拿着扇子,冒充员外公子呢……”

我可不敢苟同。因为那个公司真的就以大鸟作标志,这可不是她编的。我想多了解这一路的事情,就问起来。

太阳升起来,老人将荷荷堆放在厢房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晾晒,搭在一根绳子上,花花绿绿特别惹眼。“你看这孩儿别的不好,就是好穿,她们这样年纪的闺女都这样啊!你看这裤子半截儿腿,这小袄穿上还露了肚子呢,唉,城里人怎么时兴这个?你看看,也不怕人家笑话——它怎么个穿法?”老人说着把一件半截裤子抖开,让我大吃一惊——裤子的下体部位恰好有一个大圆洞,圆洞四周还绣上了金色的花边……

庆连显然被折腾坏了,但不愿说得太多。我终于发现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正在极力维护荷荷的某种尊严、小心翼翼地遮掩她的精神缺陷。这多么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实的感受。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这让人感动又让人焦急。因为这时候的任何一丝虚荣都会害人的。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告诉他:

我想起了那个村子里荷荷家高大旷敞的新房,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忍不住说:“什么心大,是心黑!”

“她顽皮,这是肯定的,这是她的性格;再就是,一般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会将顽皮保留更长的时间。但她精神错乱是真的,这一点可不能存有侥幸啊,我的老弟!我们要让她按时吃药——她骗你,就会设法把药藏下来……”

“哪还顾得上这些。荷荷要紧啊。她娘家人不管不问,我那个亲家是个心大的人,把闺女放这儿就不管了……”

庆连皱眉了:“这个,嗯,她这样做过。她像变戏法一样拍拍手就把药片滑到袖口里去了……”

我想起了和庆连一块儿去田里的情景——开春正是最忙的时候啊。我刚说了“庄稼”两个字,老人就说:

“她说过‘大鸟会’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编故事吧,她编得有趣吗?”

接下来老人给我讲了这段时间的荷荷:她时好时坏,有一些日子真的安稳了不少,还给他们母子俩做饭呢!“那孩子的手儿真巧,做的饭都是咱没见过的,都是她在外面大地方学来的,什么‘莲子糯米藕’、‘百合芹菜’、‘糖醋鲤鱼’……俺这媳妇要没病多好啊,那时一家三口热汤热水过日子。庆连见荷荷安稳下来,什么忧愁都没了,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福人儿。可怜荷荷安稳几天闹几天,有时半夜里就穿戴起来,描好眉眼儿坐着出神。我琢磨她是在外面待长了,过不惯咱庄稼日子……”

庆连脸上立刻严肃起来:“怎么说呢?那真的是闹着玩儿!哪有那种事儿啊……我们就算是老赶,也不会上这个当吧。我见她夜里睡不着,就哄她,‘讲一个吧,讲一个吧’,她就胡乱编起来。她干这个是一把好手呢……”

他们这一程却让我不安:那个荷荷就像个断线的风筝,到时候谁也揪不住她。庆连这十多天里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辛苦。

“那两个海岛可不是她编出来的吧?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反正是海岛,听不明白——坐车坐船,两天一夜才到……我焦急。好在庆连是个牢靠孩子,有他我放心。咱再等等,说不定三天两日就回了。”

“我们坐船去了……粟米岛近一点,毛锛岛太远了。那天有风浪,我在甲板上差点呕吐起来,不敢站。荷荷倒不怕,她挣着到船舷那儿,被溅起的海浪打湿了衣服。最后船舷边只有她一个了,船上工作人员硬是把她拽开。海鸥追着船飞,她往天上扔东西喂它们,笑,喊,甲板上的人都看她。她一见海就来了兴头,也不再听话了……”

我心上一怔:“毛锛岛?粟米岛?”

“你们去她原来工作的地方了吗?”

老人掐掐手指:“嗯,有十天了。他们说去海岛——荷荷老做那里的梦,说有个人等她呢。她哭啊叫啊,庆连只好依她……”

“看门人不让她进,她就闹。最后穿制服的保卫来了,她一见他们就跑——她怕他们。我们后来是作为游客才进了旅游区的,她一直走在前边,给那些男男女女讲解,惹得一帮人老是笑。这会儿我明白她是想起了过去,大概她就干过解说这一行。我没有办法。我知道她给解雇了……我替荷荷难过……”

“他们去了哪里?走了多久?”

“可能是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吧……总之该离这儿远些——我们没有必要再来这里纠缠了,那不是适合她的地方。”

我一直不敢问庆连和荷荷去了哪里,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小小的院落关不住疯癫的荷荷,她最终住进了林泉……正这样想,老人说了:“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荷荷天天求他,他就陪她出去转了。散散心也好……”

“是啊,那个地方很怪——我总觉得像电影,我见过什么电影——是外国电影——演过这儿!那些房子、沙滩和人,树和草,都是电影上的……”

庆连母亲一个人留守在小院里。这儿一片沉寂。

“就是啊!那本来就是仿照电影上弄出来的,就像舞台上的布景。只要是布景,有一天就要撤掉,所以说在那儿工作从长远来看也并不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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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连这一次由衷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