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醇 酒

醇 酒

林蕖把伸过来的那双大手使劲一拍:“今天仍然坚持使用木桶和大瓮的,才是天才。好酒绝不是个时髦的玩艺儿。酿出什么酒要看他长了颗什么心,要害问题不在别的地方。好酒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武早像演讲似的,把手放到右边的耳朵旁边向下挥动,说:“从瓮到木桶,再到砖池子、水泥池子,再到铁容器、不锈钢罐——这些年还搞了什么玻璃纤维酒罐……以后还有好酒吗?他们骂我保守、传统,他们不知道美酒本身就是一种传统、一种保守的产物!”

武早一下连一下拍打对方的胳膊,还伸手在林蕖光光的头上拍了一下,嚷叫:“太对了,你说得太对了。我觉得酿酒师笨点儿不要紧,只要有一副犟脾气就行!”

林蕖伸手到帽子下抓挠,后来干脆把帽子甩在炕上:“好酒最早是古埃及人捣鼓出来的,当时他们破碎葡萄一色用脚踩,现在有些很讲究的,像南欧国家仍然用脚踩。他们把葡萄放到高台上踩,让葡萄汁流到盛酒器里,然后再入瓮,直接入地。后来还是古埃及人,把葡萄装在袋子里用棍子夹,下边就放着一个大瓮接汁儿。你想,现在是他妈的狗屁破碎机,马达一开呼隆呼隆转,那还有个好?!”

林蕖把嘴里的喇叭烟拔出来让给武早吸。武早早已不吸烟了,这时竟然愉快地把烟接到手里,用力地吸了两口。他咳着,咳出了眼泪,还是满脸欢欣,甩动着满脸泪花说:

武早点头:“从瓮改到橡木桶,这已经是绝对的退步了,然后又改成什么水泥槽子、铁罐,完蛋。”

“好东西一去不复返了,不复返了。那一年我为了寻访马拉加葡萄酒,弄清它的妙处,亲自跑到西班牙那个海港去。那天就我一个人,正好是采葡萄的季节。我想他妈的古怪马拉加酒啊,名声远扬,是怎么捣鼓出来的?我去一看,一领领席子上都晒满了葡萄,简直是暴晒,有人用木杆子在葡萄穗中翻来弄去的,已经晒得半干。你猜后来怎样?就像你说的,啪嚓啪嚓用大脚去踩,那脚连洗也不洗!我想就是把脚臭踩上去也不要紧,大概美酒和脚臭互不排斥……”

“……绝对完蛋,自从把橡木桶搞掉了,绝对完蛋。”

林蕖点头:“绝对说准了,互不排斥。脚臭是抵挡现代臭毛病的最好良药……”

我只知道他有各式各样的名酒,善于品酒,在这方面是个会享受的角色;听说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妻子也成了饮酒的好手……有一天武早和林蕖又凑到一块儿去了,但忘了把门插上,我就推门而入了。我想听一听这两个人在谈些什么。他们两个很专注,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林蕖嘴角上仍然有一枝颤动的喇叭烟,说:

他们两个一脸认真。我想这两个古怪家伙在发一些多么奇怪的谬论。

“你说呢?”

武早又说:“那天我用小木勺舀起葡萄汁来喝一口,像冰糖一样甜。你想这么甜的葡萄汁做出酒来,那劲道会有多大?比最好的白兰地劲道还要大!”

“你也懂酿酒吗?”

林蕖深深地点头。

“主要是谈酒。”

“接着他们把葡萄汁放在大锅里,用一个木铲搅弄着,下边架起了松枝一阵猛熬。这样一锅葡萄汁熬下去就剩了大半锅。你再用木勺舀一勺尝尝,那就更甜了!想一想,木铲搅、锅熬、席子晾,然后再点上松柴……这些古老方法为什么至今还在用?就为了求一瓶好酒嘛。他们绝对不用机器。我不知道眼下马拉加葡萄酒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的方法,如果改了,我打开瓶子一喝就知道,谁也别想把我骗了……”

我知道这句玩笑中多少也包含了几分认真。我问:“你们都谈些什么?”

他们俩赤着脚,坐在大土炕上,前面就是一个烟荷包、几张卷烟纸。他们连一杯水也不喝,就那么坐着。外边那么多人在做活,可是这两个家伙却谈兴大发,话题一直没有离开酒……

“你们听不懂。”他闭了闭眼。

武早把话题拉近了:“我们有个第一流的葡萄园。有人说我们东部小平原上找不到好葡萄园,那是鬼话。”

我事后问林蕖:“不让我们听听你们的谈话?”

“鬼话。这样的葡萄酿不出好酒来,那么酿酒师一定是个庸才。”

林蕖与武早之间简直着迷了。他们长时间地关在屋里高谈阔论,我隔着窗户看了看,发现武早举起那只大手在眼前舞动,口若悬河,脸色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微笑:当他停止大声演讲时就专注地听着对方。林蕖的声音忽高忽低,叼着一枝喇叭烟,讲话时也烟不离嘴。我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大概那内容已经深奥到不再适合别人倾听了,因为他们总是把门关紧。

武早又一次激动地拍打林蕖的手:“说得太对了!一定是个庸才!葡萄园太重要了,没有一个好葡萄园就搞不出好酒来,像美国人的葡萄酒不如欧洲,至今还是二流,什么问题?就是没有自己最棒的葡萄园!”

3

林蕖骂着:“狗娘养的,好酒差不多都在欧洲,剩下的就是老兄你捣鼓出来的了——我是说你的味美思,天下无敌。”

“嗯。”他声音低低说道。

武早不做声了。我眼看着他的脸变成红色,一双眼睛放出了火焰。他在大炕上站起又坐下,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味美思,我的味美思……”

我们一块儿端起了杯子。我看着林蕖——这个家伙是非常懂酒的——他呷了一口,把杯子轻轻放下。停了一瞬,他又重新端起来。

武早咕哝着握住了林蕖的双手。林蕖一声不吭地看着,倾听着。“味美思是我的灵,我的魂……游遍了欧洲……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人被她迷住了,她从欧洲走到北美,到过非洲,北非的白人见了她都要脸红。喝一口味美思,鬼子Wermuth,让我们一块儿保护‘勇敢的精神’吧。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相见恨晚……”

这酒是纯粹的金黄色,晶莹闪亮。

林蕖也激动不已。他们两个很投机,也特别默契。林蕖把新卷的喇叭烟塞上嘴角,武早就把炕上的火柴摸起来;武早走下炕去穿鞋子,林蕖就先一步跳下去把鞋子取到手里……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门去。这时天快黑了,大家还在园里忙着。晚霞把葡萄园染成了金色。他们俩迎着西面的太阳走去。斑虎从园子里跳出来,它站在一棵最大的葡萄树下边,昂首挺胸,看着走出葡萄园的两个高大的男人。

当一切都摆在一个发白的柳木桌上时,武早才把他的几瓶上等白兰地拿出来。他默不做声,在每个人面前摆个高脚杯,然后逐一添上了半杯。

4

他到来的第一天晚上,武早沉默不语。他很少跟生人说话,生人跟他讲,也很少搭腔。他只是里里外外地奔忙。我知道他在为晚上欢迎林蕖的宴会制作一种高级酒。万蕙忙着菜肴,鼓额做帮手;肖明子也忙着,按万蕙的吩咐去采集一些野菜。屋里没有醋了,万蕙又到葡萄架上揪下一些没有成熟的葡萄,压汁代用。

吕擎多少有点不满足,他希望林蕖能谈谈我们的杂志、谈谈诗与史。这是我们迫不及待需要讨论的,大家的欢聚也应该是这样的一次盛会。可是林蕖从来不谈艺术和学术,我们一开口,林蕖总把话题扯到很远的地方。后来我终于说:“你该在这里给我们留下一篇东西……”

立秋之后,林蕖真的来了。奇怪的是他竟然要提前那么多天给我们来信,兴师动众的样子像个大人物。这可能是他有了钱以后添上的臭毛病。我和肖明子那天赶着运货的马车到海滨小城,从那个客运港上一艘白色的大船上将他接下。他一走下舷梯就看到了我,把那个蓝色的帽子摘下来,用力地向我们摇动,像一个了不起的凯旋将军。于是我们都同时看到了在下午热辣辣的阳光下,他那剃成的秃瓢在闪闪发光。

“我知道你们要赶我走。”

这个家伙说着,两手举在眼前晃动一下,又恢复了满脸的肃穆。这个古怪的家伙一造酒,立刻就变得有条不紊,头脑清晰。

“怎么这样说?我们听说你来多高兴啊,你却姗姗来迟。你是我们的贵客。”

他点点头,然后当着我们的面,把这些东西的浸汁过滤在一个器皿里,然后又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两瓶酒:一瓶是朗姆酒,一瓶是樱桃白兰地。他不用量器,就凭视觉加在刚刚去了邪味的白兰地中,摇晃一下,取一个小杯子倒了一点品一品,又重新加了一点小橘子皮浸液,最后笑眯眯地重新封好。他一口气封了十几瓶,说这就是最上等的白兰地。我和拐子四哥都想尝一尝,他摆摆手说:“这不行,必须等你们的古怪朋友——那个林蕖来的时候。”

“你放心吧,我不会白吃白拿,会干活的。因为我刚来到这里就遇到了一个好朋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从明天开始就到园里做活,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跟我说什么杂志,我可不是为了这玩艺儿才到你们葡萄园来的。”

拐子四哥问:“这都是造酒用的吗?”

林蕖说话算数,第二天一早就与拐子四哥同时起床,用冷水把身上冲了冲,然后挽起衣袖就到园子里做活去了。他把那些采下的葡萄装在筐笼里,然后一个人扛上两大笼往前走——肖明子用车子把它们拉到镇上,在那里榨汁装罐。我阻止林蕖都没有用,他说:“游手好闲的客人应该滚蛋。”

他让拐子四哥和我尝了尝。奇怪,原来的那种邪味儿一点都没有了。武早笑了。接着他又让我们到他的住处去看: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都密封着,里边泡着核桃、茶叶、苦杏仁,还泡了几味中药。问了问,它们是菩提花、大黄、儿茶,还有甘草、香草豆、白鸢尾花根、橘子皮等等。“我每天都摇它半个钟头,已经放了十几天了。”

武早很少伸手做活,可林蕖去园里干活了,他也跟上干起来。不过他们做活时不太说话,只神情专注地采葡萄、扛葡萄筐笼。这使我想到,有的人干什么都会极度认真和专一;还有,他们劳动时总是愉快的。

武早说:“那不碍事,看看我怎么对付它。”他从大老婆万蕙那儿搞来一些油——锃亮亮的棉子油,是万蕙用来炒菜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他把油倒在了葡萄酒里。我想这一下糟了,彻底糟了。武早只不做声,沉着脸,用力地摇动,他大概想让酒和油掺在一块儿。摇啊摇,摇了很久,然后放在那儿。停了大约几十分钟,酒慢慢地沉到了下边去,油慢慢地浮上来。接着武早用管子把浮油全部吸出,剩下的就全是酒液了。

武早有一天对我谈起了林蕖,说:“你的朋友当中,最棒的就是这个人。我们已经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将把酿酒的技术传给他。”

尽管这样,我说还是很担心那种怪味儿。

我觉得这太可笑,不得不告诉他:他是个百事皆爱的怪人,不会真的跟你学酿酒的。

武早还把另一种酒让我尝了,这一下我品出来了:它有着很重的硫磺味,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怪味儿。我问这是不是刚才硫磺绳冒在橡木桶里的二氧化硫搞成的?武早摇摇头:“不会,这是一种好酒,不过被他们搞坏了。它是酒精度很高的一种白兰地,我想用它制成一种最上等的白兰地给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噢,林蕖。”

武早连连摇头:“你不懂,他真正明白酿酒。”

拐子四哥吸着凉气:“妈哩,这么多规矩!”

这一天宽脸突然来了。这之前由于杂志拒绝了他的某个要求,他一直愤愤不平,故意冷落我们,而且对那个发行部百般刁难,借口检查图书,不断地取消一些书目。他几次提出要终止合作,我们就指出二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如果单方面没有充足理由践踏约定,我们将诉诸法律;其次,我们还要找牟澜或更高层的领导,他们将出面干涉。宽脸后来又结结实实地威胁了我们很久,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我把宽脸的行为告诉了大胡子精,大胡子精就说:“你不要理他,必要的时候,我让几个兄弟在路上揍他一顿,专踢下部。”我明白这可能不是一句玩笑话。我听刘宝讲过,大胡子精以前被一个朋友诬告了,根本不找公家,只纠集几个朋友喝了一场酒,然后在乡间小路上把对方截住,恶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那家伙在地上昏睡了多半夜,差点没出人命。

“必须用管子输送,那样就接触不到氧气了。”

宽脸这一次到来和蔼可亲,再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话了,只说:听说这里来了一个著名人物叫林蕖,咱是特意来拜访的。他见了对方,离开很远就要伸手去握。林蕖还没等明白过来,就给宽脸一把握住了:“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拐子四哥说:“那酒总要装桶啊,换桶怎么办?”

林蕖嘴角的喇叭烟颤抖着,没有吭声,审视的目光扫着宽脸。

武早说这就是“过氧化味儿”——这种味儿在精明的品酒员那里,只需用舌尖舔一下就知道了。“酒中的芳香物质与零点几毫升的氧一结合,那香味就完全变了或者是完全给破坏掉了。于是就出现了你刚才感到的那种苦味和涩味儿,再进一步还会出现油腻味儿,挺好的葡萄酒弄出稀奇古怪的味儿并不需要很长时间,像天热的时候,几小时就成了,那酒就完蛋了。从一个酒罐注入另一个酒罐,那样哗啦一倒,也肯定完蛋!”

“多么伟大的人哪,到我们这儿来了,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我觉得还有点邪味儿。

林蕖仍然没有说话。

“你再好好品一下。”

“我很久以前就听到了您的大名,原来还以为是位姑娘呢。我想这位女同志真了不起啊,我要去访一访……”

我说稍微有点苦涩吧。

林蕖鼻子里哼了一声。

武早把手里提的葡萄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让我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不是太好,稍微有点苦涩,不过这跟我们常喝的那些葡萄酒也没有多大区别。武早木着脸:“怎么样?”

“那会儿我想,女学问家、企业家,总是超过男的,这是怎么回事?怪,事情多么奇怪呀!我当时想一定要搞通这个奥秘。您知道经济世界和艺术世界一样,奥秘无限哪,这真是一个奥秘。我要搞通这个奥秘,那会儿我的船票都打好了,想到您的城市去,想会一会这位了不起的女……”

“‘过氧化味儿’是什么味儿?”

林蕖嘴上的喇叭烟猛地吐了出来,炸雷一般喝道:“你他妈的是谁?滚!”

“葡萄酒与空气接触,氧气就会进入酒中。你想想,装了葡萄酒的敞口瓶子放在那儿一天一夜,你喝起来是什么味道?我们平常把这种味儿叫‘过氧化味儿’。”

宽脸打了个愣怔,踉跄几步,差点栽倒。接着他的脸抽搐起来,像要泣哭。他的嘴角仇恨地收缩起来,站在五六米远的地方,紧紧地盯着林蕖,又看看我。

拐子四哥问:“那怎么就会完蛋?”

武早一脸冷笑。我怕事情搞得更糟,招呼着宽脸,让他到屋里坐,谁知道我的话音刚落,武早就扳着林蕖的肩膀,先一步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武早就从镇上搞来了一些葡萄汁。他说它们经过冷热加工处理,现在已经可以配酒了——以前这些葡萄汁都要装在瓮里,储存在地下,最少要储存两年时间才能用来做酒,可现在改用水泥和钢铁容器,搬到了地上,经过冷热处理加工,只需要三十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达到两年的效果。“当然那不会完全相同的……”他说一个好的葡萄酒厂工人的素质必须高,管理也必须好,一点都不能胡来。“原来镇上那个酒厂要不垮才怪呢,他们完全不按规矩来,酒从一个桶里倒进另一个桶里,就让两个人搬起来,哗啦一下倒进去。你想一想那酒还不完蛋!”

宽脸仍然站在那儿。他那双妩媚的女性一样的眼睛充满了仇恨,一直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直到转向了我,才稍微变得温和一点,点了点头。

2

我等着他说话。

我和拐子四哥都高兴得很。

可是他又一次点了点头,就走了。他走起路来像个鸭子,摇摇摆摆。他的身子多么沉重啊——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掌管着小城文化知识界。

武早说:“我们的葡萄园出产的葡萄都是绝棒的,这些玫瑰葡萄有一种特殊的麝香香气,其他的葡萄品种就没有。我可以用它造出最好的干白,你们不要着急。等我想个办法在短时间内造出点好酒来——你那个什么鬼林蕖来的时候,我还要造一点苦艾酒给他喝喝。”

5

“天哪,”拐子四哥搓着手、咂着嘴,“看来我是喝不到这种白兰地了。”

太阳升起来了,一只翡翠鸟在离我不远的葡萄架上鸣叫,百灵又升到了空中。各种各样鸟雀的喧哗在园子四周响个不停。长尾巴喜鹊在霞光里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由于园里有忙活的人,它们怎么也不敢靠前,又不愿离园子太远,就在最近的那些白杨树上驻足观望。我想这是天下最为顽皮的一种鸟,拐子四哥恨它又爱它。大概是与之常年周旋的缘故吧,我们与长尾巴喜鹊之间结下了情感。正在我端量长尾喜鹊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吆喝了什么没听明白。我看到斑虎马上抬起头,侧着耳朵,像重听的老人一样——外面那个呼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听明白了,他在喊:

“没有别的办法,非得在橡木桶中藏上十五年不可。”

“有买锡壶的吗?”

“第一流的白兰地怎么办?”

那声音尖厉凄惨。多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到来这片荒原上卖什么锡壶的……锡壶做什么用?

“另一个办法是往里面加氧气,臭氧,这个我们到镇子上就可以解决——不过那绝对出不来第一流的白兰地。”

我没有搭理这喊声,继续低头做活。

“零下八十度,这咱们可没办法。”

大家都在忙,没有一个人去理那个叫卖声。

武早眯着眼:“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人工老熟:到零下八十度的密室中,用三十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达到十年陈酿的风味。”

他一声连一声在那儿呼喊。到后来我终于有点烦,就扔下手里的活计,往葡萄园大门那儿走去。我刚走了十几步,又响起了那个响亮尖厉的声音:“有买锡壶的吗?”

“我到那天就是在,也变糊涂了,好酒孬酒也品不出了。”

只有喊声,没有人。原来那个卖锡壶的人钻到了杂树林子里。多么奇怪。

我安慰他:“你怎么会不在。”

我站在那儿。那个人久久不再露面,我想回去了。

拐子四哥嚷:“哦哟,那怎么来得及?要喝点好酒还要等上十五年,那时我还不知在不在了呢。”

就在这时,杂树林子里突然火急地蹦出一个人,这家伙像个疯子,肯定是个疯子:头发差不多把脸都遮住了,满脸灰青,胡子把嘴巴都盖住了;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厚厚的棉衣,脚上是一双棉靴子,上面绽开了棉花;他的腰上束着一个布条,就在脖子上,挂了一把很破的黑色锡壶,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他迎着我走了几步,我立刻闻到了酸臭的汗味。他放低了声音喊:

“这不是开玩笑。必须把它们放入橡木桶,藏上十五年,那时候清香味儿才会强烈。也可以把它们装在瓶子里,不过要把橡木桶上的木片掰下来,扔进瓶里一些。十五年以后它们就老熟了,这时我才能把它调成像样一点的白兰地……”

“有买锡壶的吗?”

我和拐子四哥吓了一跳。

我没有吱声。刚想转脸,他就侧身伸出手拦住了我。他不让我走。我刚要说什么,他竟然小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想把它们搞成那种白兰地,不过这就需要你等上十五年。”

这声音那么熟悉。我抬起眼睛——与此同时他用更小的声音说:“我是……”

“当然是最好的酒。”

我只觉得全身都被一种东西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我的手滚烫烫的。我四下里瞥了瞥:“是你?”

“你希望喝什么酒?”

他用眼角示意一下,我们走到了杂树林子里。

灌过二氧化硫的橡木桶就用来装葡萄汁。我问他:这些橡木桶里的葡萄汁要变成酒需要多久?他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

“来不及多谈了。我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投到你这儿的——这里可不可以让我住下?”

葡萄汁就在硅藻土做成的一个东西上过滤了一遍,然后又重新装在一个木桶里。鼓额不断地问:这做什么、那做什么?武早一开始向她解释,后来就不做声了。他忙忙活活,我们只有看的份儿。武早搞停当了一些东西,又让拐子四哥找来一些缝麻袋用的粗麻绳,剪成了一米长一段一段,又搞来一些我们给葡萄喷药用的硫磺粉,放在了一个盘子中,下边用炭火加热。一会儿硫磺粉溶化了,鼓起了一个个黄泡,武早就把那些麻绳用一个竹片压进了硫磺溶液中,再从一边慢慢地抽出来。麻绳很快就变硬了。接上他又搞来一个大玻璃瓶,将硫磺绳一根根点燃,再将一根管子接在瓶上。这样硫磺绳冒出的黄白色烟雾就从管中涌出——管子一端又插在了空空的橡木桶中。我明白了,他想把这些硫磺绳燃烧时产生的二氧化硫灌到橡木桶中——灌足之后,橡木桶就给堵紧塞子,然后再灌另一个桶。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葡萄汁盛在一个木桶里,两边是空空的大橡木桶。我知道,踩出的葡萄汁最终还是要装到那些大桶里。接下去武早又搞来一些奇怪的粉末状的东西,在那儿捣鼓了一会儿,指着它告诉我:“这是硅藻土。”

“来不及细谈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冤枉的。你相信我吗?你如果相信我,就留我在这儿住下,如果不相信,我就马上离开……我不愿连累你。”

武早在边上看着,很高兴。所有人都过来看。正踩着,园艺场里的肖潇和罗玲也来了。就在大家的注视下,鼓额把一大堆葡萄都踩成了汁水。

他讲完了。差不多停留了五六分钟,我一声不吭。我的脑子飞快地想过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牵进了一个案子;就因为我们有过一段来往,他逃匿了许久还有治安人员来我这儿……我叹了一声。他尖利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他在寻找我的一些念头:从他这个老友的脸上寻找胆怯或勇敢……我仍然没有吭声。后来我说:

葡萄晒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些颗粒起皱了,这才作罢。他让鼓额把脚洗干净,然后在晒葡萄的席子下面放上什么,让她走上去踩。鼓额小心翼翼地踩着,葡萄汁顺着席子流下,流到一个地方去。一开始我想让肖明子他们都来踩,可武早摇头拒绝。在他看来,踩酒人是很重要的,肖明子不行。我总觉得这样做出的酒怪腻歪的,一再提议用别的方法,他只摇头。鼓额把脚洗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又把裤角用绳子扎好……那些葡萄在脚下泛出汁水,鼓额一边踩一边叫。她站不稳,像要倒下去。

“我……并不怕受到连累,你会相信这一点。”

我知道武早要用心做点什么了。

他终于点了点头。我说:“我的很多城里朋友都在这儿。很多人。”

武早让拐子四哥帮忙,到那个简陋的酒厂里挑选了几个勉强可以用的旧橡木桶,还搞了一些别的东西,采下一些早熟的好葡萄——小心地清洗好,在柳条筐里晾着,又摊在席子上翻晒。

“这么多朋友!”

我告诉武早:我们就要来一位很棒的朋友了,他叫林蕖,这人是一个喝酒的好手,在他的住处我曾看到一些名酒。他不喝白酒,只喝带颜色的酒。武早听着,搓着一双大手。

“正是有这么多朋友,这里才不适于久留。”

大约是我和武早回到葡萄园的第一周,来了一个信息,说林蕖要来了。吕擎很高兴,他一直对那个人有许多期待,各方面的期待。对方在学生时期是一个风云人物,是上一级同学。由于吕擎的关系,我们几个与他都成为好友;当这个人成了亿万富翁之后,大家的联系也就疏淡多了,中间还发生过一些严重的冲突……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人在生意上也大起大落。不过我们都盼着这家伙能参与我们的杂志,以各种方式。对此吕擎并没说什么,可见并没有想好。我们希望这个人起码要有文字留下来。都知道对方轻易不出手,行为散漫,可内心一直是绷紧的。我曾经给城里的雨子去信,希望他能催催那几个古怪的老人写点什么,比如梁先生,长短皆可。很快雨子来了信,说问过梁先生了,对方说他四十年没有发表过文章了。我让阳子跟聂老约一幅画,可结果只收到了一张有红竖条的竹纸,上面用一种奇怪的字体写了几个字,大致说:身体不好,画艺荒疏等等。阳子把他的信贴到墙上说:“你看,这本身就是一幅挺棒的作品。”我和吕擎看了那封信,觉得它贴在墙上真的很好看。阳子说:“这些古怪的老人我们搬不动,我们与他们隔着一个行星。”是的,他们是另一些人,我们这辈子弄不懂他们,但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懂得我们——这真是奇怪的现象。

“为什么?!”

阳子皱着的眉头再也没有舒展开来。

“我担心——真的担心有人会跟过来。这之前,我已经领教过了……”

“什么方法都可以,你还可以用老鹰逮小鸡的方法,海上老大对付大鱼的方法,土匪的方法,流氓的方法……什么方法都可以,你试试吧。”

他好像撒了气一样,一下子垂了头。

“妈的,那我用绘画的方法写怎样?”

这时我才明白他疲倦极了。他不知从多么遥远的地方躲躲闪闪跋涉而来,渴望能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哪怕是睡上一觉也好……那个残破的锡壶挂在他的脖子上,这让我想起了那些被游斗的人,那个标明他们身份和罪恶的纸牌……他抬起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被焦虑烤灼得焦干。这焦干的眼睛盯着我说:

吕擎说他也讲不来,但懂得鉴别,“好东西往我眼前一搁,我认得它。”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理解你。那我走了。”

“那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说着他就转过身去。他好像一点也不恐惧,连看也不看四周,就放开步子往前走了。他只走了大约十几米,我赶紧追上了。我说:“你千万不要误解我!”

阳子焦虑急躁却并不甘心,恨不得一下就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吕擎说你算了。

他转过头:“怎么会呢?难道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吗?”

“都是一些大而无当的东西。”这是吕擎的评价。

他又要往前。我伸手在内衣兜里掏着,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出来了。他把我手里的钱推回去。他说自己需要的不是钱。再见了。

从镇上回来正好是个傍晚,一步踏入晒了一天的葡萄园,浓浓的葡萄香气简直要使人沉醉。今年的葡萄比任何一年长势都好,我知道这不仅是因为增添人手、用心管理的缘故,还有天气和年景,是一个吉兆。我亲眼看到葡萄园是怎样训练两个生手的——吕擎和阳子天资聪颖,又肯吃苦,他们如今在园子里做起来一点也不比我差,手快眼尖,一切都干脆利落……有趣的是阳子,他除了绘画、做好杂志美编的工作之外,还尝试着写点什么。他尽管干得非常起劲,却总也没能获得成功——这儿的最后鉴定者是吕擎,过不了他那一关也就完了。

他说着猫下了腰,钻进了杂树林子。

葡萄马上要收获了,吕擎、阳子、拐子四哥,所有的人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收获前的准备工作中去了。我陪武早到镇上酒厂,与刘宝和大胡子精详细地讨论了刚刚敲定的那套酿酒设备。剩下的事情该由他们去做了。

我蹲下,试图从树隙里看着他怎样走掉。可是没有——整个人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似的……

武早肃穆的神情却一直没有缓解——他在整个后半截的旅途上都常常是这副模样。听了四哥的询问,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我的背囊和衣兜里到处寻找,又拍拍脑瓜——他在说那瓶葡萄酒。我说那瓶酒不是在荆山口喝掉了吗?他若有所失地搓搓手,这才作罢。

四周好像旋转了一下。我扶着一棵树,好不容易才定住了神。接着我听到了斑虎呼叫的声音。

我们比预定的时间早一些回到了东部平原。两人背囊空空如也。“找到了什么?带回了什么?两位老哥?”拐子四哥学山里人的口气问着。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失尽了,人累得无法形容,两条腿像木头似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