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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嗯哪,俺一定告诉,可俺黑影里认不出那个人啊。我会告诉你哩!”

我的语气不由得有些急躁:“鼓额,你可千万不要瞒着我啊。你如实告诉我,也让我有个提防。你该把什么都告诉我,包括心里的疑虑,我就会根据这些作出判断……”

“你不认识他,那你怎么告诉我?”

她的眼中很快溢满了泪水,摇头:“不,没有,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

“不认识,可我会慢慢地想——也许我见到他的时候就会认出来,我会把他指给你看……”

我后来试着问鼓额:“出事的那一天、还有前后的几天,你见过太史吗?”

多么奇怪的逻辑。我又问:“斑虎认识他吧?”

我当时站在那儿好长时间,看着汽车腾起的烟尘……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来去都有点儿突然,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葡萄园里时,就曾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不信他会就此消失。我预感到他在我们的生活中还将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斑虎……它不会说话啊……”

有一天斑虎在园子里突然大声吼叫,吓了我一跳。跑出去一看,见太史的汽车正停在离园子不远的地方。我喊他,迎着汽车走过去——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喊声,也许驾驶室里坐的根本不是他,反正在我距离十几米远的时候,汽车就呼的一声开走了。

它不会说话,可是它见了那个家伙会直接用行动表达……我们的斑虎是绝对聪明的,它不会放过那个人。假如这个人真的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么四哥就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枪……秋天很快来临了。我们不得不把其他事情放下。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个秋天里的重重心事和收获的忙碌一块儿压过来……每到了葡萄采收,园子里就到了一年里最繁忙的季节。可是这一年的秋天真的与以往迥然不同。也许一切都驾轻就熟,反而再也没有往日那种兴奋和热烈紧张的气氛。无论是鼓额还是肖明子,都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似的。他们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的孩子气,那样的欢蹦跳跃。这使我有点儿怅然若失。他们两个本来应该像刚刚长成的葡萄树那样,枝叶闪亮,通身油绿,迎着南风一节节往上蹿。在我的心中,他们仍然是园子里的两株小树啊。

2

四哥在醉酒的时候仍像过去一样歌唱,可是那种调子变得让人悲伤。夜晚,我陪着他到园子里走着,冰凉的露水溅到我们手上、脚上,凉丝丝的感觉直透到心里。他披着蓑衣,走着走着就坐下来,用力捶打那条伤腿:“我老了,过去走多么远的路都觉不出累。可这会儿就像拖着一条木头腿哩。宁伽,也许我不能陪着你走到底哩。”

令我惊讶的是,她一接触肖明子这个话题就不太自然,躲躲闪闪的语气,还有脸上的红润,都让我心生疑窦。一个如此机警和心怀执拗的姑娘,从城里到园艺场这一路经历了多少事、见识了多少男人,她该不会出这样的岔子吧?如果是真的,那简直不可思议。她不再说下去,我也不便多问。

我给四哥揉着那条腿,给他按摩。“四哥,我们无论走多么远,我都会搀着你。”

可肖明子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心里越来越清楚的是:他们真的都不是孩子了,早就不是了。他们都将拥有自己的故事,这是肯定的。我担心的不过是其他。我不愿让罗玲成为这个故事中的角色,虽然这种可能是少而又少的、荒唐的。不过出于一种隐隐的关切和好奇,我还是找一个机会去问了罗玲。

“不哩!我知道你还停不下来,还要往更远处。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要走老远的路哩。这里有万蕙,她会服侍我。”

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在梦中直接把他当成了那个家伙。那天醒来后我一直出神,甚至想:就看看梦境是不是真的灵验吧!我没有把梦中的情景告诉四哥,我还没有那么离谱。但我真的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因为那个人也许久不来园子了,我甚至认为这是因为他的胆怯——即便鼓额在那一刻无法记忆和分辨,那么斑虎也会认出他来。也就是说这个人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躲开这里。可惜我还没有其他证据。

“那我们也不能分开……”

我想这里面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想去问一下肖潇,因为我知道她对明子就像对一位亲弟弟那样无微不至:给他织毛衣,为他买崭新的鞋子。我觉得明子算是掉到福窝里去了,除了肖潇之外,这里还有万蕙和拐子四哥照料他。肖明子的事情又让我联想到了鼓额。自从发生了那场事故之后,我和拐子四哥都分外上心。我们一直想追寻那个对她施暴的人,可她什么也说不清。四哥为这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点点头:“从好多年前,从你那次离开这里回城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也不是个能指望的人,不是我长久的伴儿。”

我想起了什么。我发现他已经许多天不到园艺场去了。我突然记起,有一天罗玲来葡萄园里,我跟她讲话,她只是搪塞着;原来她是要找肖明子。她和他在园子深处谈了很久。那天他们好像在争执什么,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当时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后来事情忙乱起来,就把这些抛到脑后去了。

“哪一次?离开?”

我去问鼓额,她捏弄着手指说:“这一段明子老爱出神。他过去老逗我玩,再不就和斑虎闹。现在什么也不愿做了。在园里做活儿也不勤快,盯着葡萄树,一待就是半天。有时我叫他也听不见……”

“就是二十年前,你从山里回来看我,我在家里拨弄一把琴。你抓过去胡乱弹着,我就胡乱唱。那一回我们炒了萝卜条儿,记起来了吧?咱俩喝上了瓜干酒,那个唱哩,唱得昏天黑地。你胡乱拨弄那把琴,捣得咚咚响。那时候你才二十多一点儿。嘿嘿,那天咱俩玩了一个通宵。那一回你走了我就想,我这个年轻的伴儿可算长大了,他会飞到天边的。我嘛,也不能老是一个人,我要娶老婆了——就是那会儿我下了决心,娶来个万蕙……”

我掀开被角,真的看到一块干硬的窝窝。

3

万蕙走过来,搓着手:“这孩子饭量也少哩。过去他吃一大碗饭,昨个只吃了半个窝窝、捏着半个走哩。我跟到屋里一看,那半个他用纸包好,掖在被子下。”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四哥回到了屋里,我一个人走出了园子。当我发现自己正在通向园艺场的土路上踟蹰时,立刻止住了脚步。时下我最不想打扰的两个人,就是肖潇和罗玲了。我心里有许多话,可是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我不想那么莽撞,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解。男人在漂亮姑娘面前惯有的拘谨,在这个秋天里越来越重了。我心里明白,在她们两个面前,像我这样一个中年人,可不想留下什么笑柄,不想自找尴尬。我比她们大得多也成熟得多,正因为独居一地,如果不懂得小心谨慎,那就很容易招致诸多误解——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东部海角上,这两个人对我构成了完全不同的吸引。这渐渐令我察觉并渐渐不安起来,真有点儿徒增烦恼。

“宁哥,我真的没病。你相信我好了。我要去做活儿了。”说着飞快地走出了屋子。

我知道,也许真正严重的问题是自己不能悉数解脱,不能稍稍离开那种本能的向往和由此而来的抑郁……她们甚至已经成为我心中一个美丽的谜团。我还记得与肖潇一起去那个海草房子时,老太太怎样面对面地开起了粗俗的玩笑。那时肖潇突然给置于一个十分难堪的境地——而我的内心却会涌起一种类似幸灾乐祸、一种男性才有的欣悦和不可遏止的冲动。肖潇是如此的不同,她有时会让我心里有一阵灼烫烫的什么倏忽袭过……可我不会放肆地表达,我像一个老狐狸那样知分识寸,始终守住了那条清晰而顽固的界限。这多么重要。

“你觉得哪里难受?”

男人过了四十岁,迟早都是一只狐狸。然而作为一只粗尾巴动物,我开始在肖潇这儿尝到了苦涩和不幸的滋味。因为她有一种可怕的成熟和练达,这对我来说可真是要命。

是的,他不会想家,因为他比鼓额回家的次数多得多。那么就是病了。

我坐在路旁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踏踏的脚步声。我看到一个身影——当我渐渐看出那是罗玲时,马上吃了一惊。我发现她是借着夜色的掩护去我们葡萄园的。我坐着没动,可惜她还是发现了我,想躲开已经有点儿来不及了。她略有惊讶地看着路边的我,猛地止住了脚步,那个苗条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

我端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孩子的气色有点不对劲儿:面色蜡黄,皮肤也有点儿糙。“你病了吗?”“没有。”“想家了吗?”“没有。”

“啊……是您!”她叹气一样说道。

“没怎么呀。”他语气挺轻松。

我站起来。因为这种出其不意让我多少有些抱歉。我搓着手,不知这会儿该请她到我们的园子里,还是作出别的提议。正犹豫着,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说:“一起走走好吗?”多么聪明。我知道她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愿望,这只是一个临时决定而已。我说:“你如果去园子里有事,就忙你的吧,我自己在这儿坐一会儿……”话一出口,觉得那么愚蠢和笨拙。

“你怎么了明子?”

她怔怔地看着我,脸上是一种秋天月色下才有的冷笑。

肖明子在哭?这可是大事。我随着她到西间屋里一看,见肖明子一个人坐在那儿,果然用手抹眼睛。他听到脚步声,赶紧站起来。

我很快补充说:“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就……不妨妨走一走。”我一边说一边迈开了脚步往前走去。她很快跟上来。

“快去看看吧,那孩儿哭哩!”

我们沿着葡萄园的一边向南,没有进入园子,也没有往园艺场的方向走。一条细细的小路靠紧了篱笆,那是我们园里人采豆角时踩成的小径。草叶上的露水扫湿了裤脚,有一丝凉意。月亮很大。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好夜晚,可惜彼此都有一些心事,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时刻。走了一会儿,她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后来干脆把后背倚在了篱笆上。她不走了,正在出神。我只好等她,沉默着,尽量不开口惊扰她。

一个人在心绪纷乱的时候可以遗漏许多,却不会忽略那个悄悄走近的预感。不安的春天逝去了,接上是汗水淋漓的夏天。渐渐,一个显赫的季节在逼近。风凉了。万蕙最早发现了什么,不止一次对我耳语:“肖明子这孩儿也许出事了。”我开始并没怎么在意,弄不懂她在说什么。有一天她终于急火火地找到我:

四周多静。是的,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之间也许该好好说点儿什么了——从头说起。今夜与往常不同的是,我们很难再有过去那种自然而深入的交谈了,就连开头都很不容易。而在过去,由于我们有着共同的隐秘和探求的心愿,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神圣的默契,二者之间交谈起来既沉重又急切。我们所涉及的内容极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关于她母亲前夫的沉冤,关于我们一家的苦难,关于那个老红军……“也许……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现在说有点儿太晚了……”罗玲的目光从我脸上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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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可是接上她却一声不吭了。我在月光下注视她,发现她正把脸庞转向一边。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突然涌满了眼眶的泪水。

泣 哭

我知道,下面即将说出的,就是关于她和肖明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