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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救

妍子哭着:“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和萦卫真的不想活了……”

廖萦卫叹一口气:“办案的倒好对付,苏老总的人才让人害怕。在这里没有不怕公司集团的,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办法。廖若的事情已经把人折腾成这样,半路又牵扯了公司……”

“这是什么话啊!你啊,人这一辈子就得咬住牙关……”廖萦卫铁青着脸。

我不太明白苏老总插手这事的真正目的:“他到底想怎样?办案人员既然来过了,那么一切很快都会弄明白的,他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

妍子含泪摇头:“真的,真是这样。前几天我看到一本书上写了:一对挺好的夫妇,后来遇到了绝望的事情,就一块儿把屋子关上,打开了煤气。他们开始手握手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后来,后来就慢慢失去了知觉。直到最后两个人手挽手地离开了……”

“他哪是一般的医生啊……除了韩立,市里头儿都与公司来往密切。‘得耳’年纪大了,公司今后就被姓苏的狠人霸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保卫就有一大帮,有自己的警卫员,晚上睡觉都有人为他站岗……”

廖萦卫又看了妍子一眼,她不说了。

我说知道,他是个医生。

我说:“公司那里,还有包家,让我试试看吧。我想当面和他们谈谈。”

廖萦卫说:“你离开这里久了,不知道姓苏的多么厉害——听说连‘得耳’都要让他三分。韩立跟他也是朋友——噢,你不知道谁是韩立……”

廖萦卫抱住了我的手臂,表达了难言的感激。

我看着窗外。我这会儿在想苏老总,想那个海岛和那次夏令营。

“我会尽力的。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是啊,”妍子说,“原来我们也这样想。包学忠与苏老总没什么关系呀。后来才知道,只要是与公司沾边的事儿,那个人高兴起来都要管。他现在正愁没地方使威呢。包学忠的父亲是肉联厂的屠宰工,苏老总说公司的人出了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他这个人天生就爱打抱不平。不久,下边一个小头目就传我和萦卫去一趟,还说这是给我们面子——如果我们不去讲清楚,公司保卫部的人就会来找我们。那人还这样威胁学校,老校长是个老实人,吓得催促我们快去,说别护着孩子了,快去一趟吧,先给人说句软话,不然就怕惹出更大的乱子——真要惹翻了公司,那我们这个学校也不用办了……”

廖萦卫满脸惶惑。

我不明白:“姓苏的这么关心包家?”

“我想,你们该尽快把廖若送到林泉……”

“他是包家所在那个村的头儿,‘得耳’是他的小名,现在是董事长了。这是个大善人,他以前当过兽医,后来开肉联厂针织厂什么的,发了起来。如今‘得耳’的公司是最大的。不过这两年都是他的亲戚‘苏老总’管事——这个人很坏,是个恶霸。从前公司都向我们学校捐钱。‘得耳’听说出了骆明的事,马上要向死者家属捐一大笔钱,可开过座谈会以后,那个姓苏的让人告诉学校,说‘下辈子吧’!”

妍子低下头,不吱一声。

“听说过。”

“现在只能这样做了。不到‘林泉’只会更糟,还是让我们相信大夫吧。”

廖萦卫听妻子提到那公司就有些紧张,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停了一会儿他问:“你可能不知道‘得耳’吧?”

妍子叹气:“我也去‘林泉’看过——除非是特别重的病人,一般的都不敢送到那儿。从林泉出来,他的一辈子就完了……”

2

我不得不问一句:“我们现在能有一个办法比去林泉更好吗?”

妍子说:“包家这样欺负人,是因为有公司的人在背后撑腰……”

廖萦卫望着妍子。妍子咬着嘴唇:“再等等看,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法……会有的,也许会有……”

“包学忠一边骂一边抛石头。连村里那个疯子也学包学忠,往我们窗户上扔东西,他们闹得凶啊……”廖萦卫握着我的手,越握越紧。

我不敢说她的希望一定会落空,但害怕真的会落空……正说着话,对面的门“吱”一声打开了。廖若和唐小岷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微笑,手扯手走出了屋子。他们一直走到床前,走到我们身边……

廖萦卫指指窗户。这时我才发现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被打破了一些。

3

廖萦卫长叹:“也难怪那些人相信他,廖若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脑子倒非常清楚。那些人问来问去,他先是问一声答一声,到后来自己把故事编得天衣无缝——谁听了都会觉得合情合理,没有一点破绽,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这可怎么办啊!他不知道这样编故事会毁了自己,这太可怕了!他不光是往自己身上引火,还牵扯到包家。那就更麻烦了……包学忠一年里也上不了几天学,谁也招惹不起他那一帮狐朋狗友。这回要出大乱子了。包家的人已经几次上门闹了,说如果廖若再要血口喷人,他们就来把我们这个窝给砸了!”

从廖家出来时我和小岷谈到了林泉,想不到她对那个地方也同样恐惧。我问她:你认为廖若该怎么办?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他要恢复健康就得躲开,躲得越远越好,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廖若的病情为何加重了,这意味着往伤口上撒盐。那天的座谈会我一直在场: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会明白,这完全是一个孩子在特殊时期的一种胡言乱语……

我望着小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大为惊讶。小岷垂下了眼睛。她再一次抬起头时,就望着远处——一片林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如果真有那个仙岛就好了,可惜它不是那样……”她喃喃自语,眼里含住了泪水。

“他们是办案人员,没有办法,都是被指派来的。他们让我和妍子好好配合。妍子哀求说:‘廖若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你们不要再折腾他了,人都这样了,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啊。’办案人员没好气地推搡,根本不听……”

“你是说那个夏令营吗?”

“那些人……他们简直没有一点同情心!”妍子擦着眼睛。

“就是那个骗人的岛,也许它根本就没有……那个故事是骗人的!”小岷的脸色冷得让人害怕,“叔叔,我们从小都听过那个故事,一直在想那个岛,连做梦都想。后来肖潇老师要领我们去岛上了,我们听了快高兴死了……后来,多么可怕啊叔叔,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事情的全部,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廖萦卫吸着凉气,看看妍子,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那天廖若闯进会议室惹出大事来了……会后不久就有人来了。他们连得病的孩子也不放过,盘问起来没完没了,追问所有的细节——第二天廖若的病就加重了……”

我问:你们听过小海神的故事吗?小岷点头,说乡下的奶奶讲过……我对一脸绝望的小岷说:“那个岛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想象,也可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们上次夏令营去过的岛不是它——海太大了,岛太多了,我们不能因为一时找不到,就否定那个仙岛的存在。”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您认为那个‘传说’是真的?”

廖萦卫没有理会妻子的哭泣,紧锁眉头回应我:“这事儿听听都让人害怕……以前有个病人往林泉送,是用绳子绑起来的,一不小心他就会挣脱。所有精神病人都有个预感,知道家里人要送他们去那里,在路上没有一个不逃的,一旦逃开了,再让他回来就难了……”

“我想是的。”

想不到妍子一听就哭出来:“林泉……不能,不能啊……”

唐小岷立刻剧烈地喘息起来:“那我们就会找到它。叔叔把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这样的传说。其实我们早就不再相信那些童话了——我们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

我早就认为不能再犹豫了,这时脱口就说:“不能再拖延了,不能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我在心里同意小岷的话,但我知道,大家都需要那些美好的传说,需要童话……

廖萦卫摇头:“不会了,已经过了这么久,越来越躁。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要去林泉了。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你商量,跟肖潇也说过,想让你们帮着拿个主意——眼下该不该下决心把他送到林泉?”

“叔叔既然相信,那为什么不去找它?”

妍子一离开就哭了。廖萦卫拍打着安慰她……我一直寻找能够宽慰他们的话,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让我们耐心一些吧,他会一点点平静下来……”

我们俩对望,怔住了一般。

我和廖萦卫夫妇一块儿退出屋子时,两个孩子竟没有发现。

“我知道……眼下就是找到了那个岛,也没用了。”她咬着嘴唇,有点嘲讽的样子,“我们都是坏人,所以我们没法去那个岛。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去,那就是骆明。我真的梦见骆明去了那个岛,他在那儿过得很愉快。每一次做梦都让我高兴好几天,差不多当成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就是真的!”

廖若的眼睛一转向小岷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他看着她,拍拍床,大概是请小岷坐在那儿。她像是犹豫着。廖若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显然蕴含了很多话。他们相互注视,不发一声。

“你和骆明,还有廖若他们,都是好孩子,都能去那个岛。”

唐小岷走过来,眼中汪着泪水:“廖若,你不该对叔叔这样……”

“不,我们不能了。”

廖若冷笑着补上一句:“你们是骗人的!”

“为什么?”

他冷冷的口气让我惊讶。我说:“是的,我……”

“……”

“你是小苹果孩的邻居!”

唐小岷长长地沉默。她脸色红涨,直到许久才说:“叔叔,我们夏令营发生的事到底有多可怕,你想都想不出。那个晚上,就是出事的那个晚上——怎么说呢,这些你都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是我们离开海岛前不久,有坏人闯到我的帐篷里了。他按住了我,捂住我的嘴。他的力气可真大,但我那时没有害怕,用脚蹬他……他的手刚一松我就大声喊起来。他吓得扯下我的衣服就跑了……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但又不敢肯定。肖潇老师问我,我也没说,我不知该不该说……”

“廖若,你……”

“是公司里的人吗?”

唐小岷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眉头蹙着。她身后,廖若的屋里传来砰砰叭叭的响声,显然是他一个人在闹。小岷向我示意什么,我点点头,把那扇门推开了……廖若头发蓬乱,消瘦异常,两眼真的很亮,但仍旧黑白分明——他这时看到了我,目光马上凝住了,嘴唇微微活动,但不说话。直到把我盯得有点疼了,他才满意地一笑。我不知怎么口吃起来,问了一句:

“不,从背影看像包学忠。”

妍子说:“你看多怪,过去他休息不好就无精打采的,现在精神头倒越来越足,两眼亮得让人害怕……”

我不敢相信。我知道,就是肖潇也从未想过会是自己的学生干的。她只怀疑那是公司的一个流氓……

廖萦卫声音沙哑:“小岷来了,她来了。”他说廖若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力,一夜一夜不睡,在屋里到处走;一会儿伏到床前,一会儿又坐到地板上。他把自己以前画的画,还有那些游乐场的彩色券扬了一地,又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再重新扬掉。这些天来他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唐小岷吭吭哧哧,脸憋得更红了。我想她在下一个决心。这样待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说话了:“叔叔,你不知道那个岛上是多么脏的地方。你可能不信,岛上也有‘超级酒吧’……夜里肖潇老师让我们不要单独活动,即便是白天做什么也要分小组进行。她肯定察觉了什么。开始的日子谁也没想那么多,后来就出事了。我们玩了游戏机,这没什么。宾馆的女阿姨是个带班的,要领我和廖若、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去酒吧。开始我们不过是玩玩电子游戏,后来那个女领班就让我们戴上耳麦,使用了小摄像头……叔叔,这是最坏最坏的地方。包学忠说:‘这算什么!’原来他哪里都去过……我老要做噩梦,老要吓醒。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叔叔……”

我害怕见到那对不幸的人,可又不忍回避。我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刻更需要朋友……在不太长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变化很大:十分疲惫,眼中布满血丝,像是突然衰老了几岁。他们一见面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嘴巴活动着,并没有多少话。

我极力掩住满心的惊讶,只想安慰面前的孩子。

时间一天天流逝,廖若开始让人失去耐心。即便是肖潇也有些沮丧了——这在她来说倒是极少有的情形。过去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孩子的病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到缓解,以至最终痊愈。现在看这个希望变得渺茫了。肖潇说廖萦卫和妍子已经绝望了。

那个海岛留给唐小岷的是一生难忘的恐吓和屈辱。这与她的向往之地相距太远了:岛上不光没有一个天使,还遍布着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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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原来想得多好啊,上岛前一个晚上,我还梦见了小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