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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目光

大家开始往外走。

聚会快结束了。面色苍白的主持人说了什么。屋里有些乱。有人端上一些粗劣的糕点,每人捏一块吃下去——这是结束的标志和不大不小的安慰。糕点粗糙,但很甜。我拿了自己的一块,吃掉了。我看看阳子。阳子和小涓高兴极了。我小声对阳子说:“你这个女朋友很有意思,漂亮,又是同行。”阳子用同样细小的声音告诉我:我们还在谈,我们暂时还没有什么。“以后会有的。”我说。阳子咧咧嘴巴,我不知是什么意思。

还是那道目光……我站住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这活脱脱就是凹眼姑娘!是的,这是与之酷肖的一双眼睛。当我试着再一次凝眸看去时,险些呼喊起来……我在心里努力纠正自己:不,你弄错了,她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是在那个九月离开的,她现在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穿了黑色长衣,脸庞像凹眼姑娘一样。离得如此切近,这使我终于看得更加清晰,看出了她们的差异。但一双眼睛的确是极其相似的。

3

“您好。”呵气似的声音,略有沙哑。如果不是错觉,这声音也酷似凹眼姑娘。

记忆中,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让我无法忍受,只一下就将我击溃……

我不解地看着她:“您……”

我终于记起来,那是大学资料室里的一个留校生,人出奇地漂亮。余泽长久地追她,不过当时我们没有一个认为余泽会成功。我想阳子这会儿说的倒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他们原本就不一样。我们这样交谈时,我的心在噗噗乱跳,来不及问什么是“埃诺德”。我在急急地回忆。那道目光一直望过来……

她不说话,引我一起走到楼道旁。四周没人了,她马上小声告诉我:她是凹眼姑娘的妹妹!天哪……我瞥瞥四周,赶紧问她在哪里。“还在那儿,在西北,一片大荒里呢。我们保持着联系……她闲下来写啊写的,都是写给你的,一定让我设法亲手转交你。我找了你好久,有人说你会在这儿……”

“你不知道?就是他和莉莉,那个留校生。”

她说着掏出了一大沓鼓鼓的信件。我一愣,赶紧接到手里。

“什么事情?”

“你成家了?”那对似曾相识的目光盯着我。

余泽是我们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留长发,踢足球。他踢起球来简直没命。阳子接着告诉我:“他们的事情快完了,中间出了个埃诺德。”

我点点头。

他点头:“这家伙!”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旋动:“姐姐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不是因为出来后年龄太大,是因为那个人,他死在了九月。她说就这样一辈子算了……除了他,只剩下了你——所以她一天天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话……”

我若无其事,低头问阳子:“你最近见到余泽了吗?”

那个站在审判台上的苍白青年从眼前倏然闪过。我打了个寒战。

那儿坐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她穿了黑色的衣服,细高个子。显而易见,大厅的这一边就是给她的目光照亮的。这目光正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使人觉得四周的什么都变了——似乎这个一钱不值的聚会仍旧可以容忍。是的,原来每个聚会总是因为某一个缘故、某一个人和某一件事才变得可以容忍,甚至是可爱起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极为特别,陌生而又熟悉,只一瞥就让人无法承受……

……我回到自己的小窝,急不可耐地展读起来。因为太过匆促和慌乱,我不可能按邮戳上的时间拆开,而是随便抓起一封。打开来才有些吃惊,因为它似乎不像是按正常的书信格式写下来的,所以根本就不算书信,而是一些无头无尾的文字,就像随手记下的一沓子,像自语,又像是面对我的倾诉和交谈,拉拉杂杂,无所顾忌。

准确点说,我从落座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什么,这会儿一点点强烈起来。我脸上好像有点发烫。我觉得有一道目光正在投射过来——我进来不久就感到了它的存在,这是真的。屋子里有一道目光,一道有别于所有人的目光……可能我就为了回避它,才一直望向另一个方向……这样过了许久,我终于把脸转过去寻找——

……

小涓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后来把耳朵侧向一旁,大概想听得更清。她终于附到阳子耳旁,捂着嘴在笑……

……我和你一样,都是从东部平原上来的,我们的出生地不算远,我们才是真正的老乡呢!我们在一起时,你说的那些老家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是多么熟悉啊!不过那会儿我哪有听的心思,我只顾想别的了,只有你在说、说。其实它们都装在心里,童年的事儿谁忘得了啊……这会儿,在大墙里边,动不动就做起了老家的梦……我常梦见自己一直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跑,跑,直到突然停下。我好像看见你了,你就站在一棵白杨树下,你在等我吗?

刚才那个颤抖不停的人仿佛突然被刺中了,浑身痉挛,紧接着又一次站起来,争辩,呻吟,最后重新吟哦起来。

这道水渠不知流了多少年。蒲草、芦苇,还有一种红叶儿,这种圆圆的叶子可以吃。小草一直往渠心里长。渠心的一线水清得透底。一两尾鱼。

那个人刚坐下,又一个人站起来。这人穿了鲜绿的衣服,刚刚伸直了腰就伸出食指点划着,好像正面对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牙切齿。可是他谈论的都是关于自然、诗、艺术、戏剧、建筑、雕塑之类,并不关涉具体的人和事。最后他的食指重重敲击着面前的空气,结论道:一切都在毋庸置疑地走向死亡,一切,我们集体悲悼的时刻真的来到了……

渠边是一些高大的杨树:白杨多么漂亮,一到初秋,它们光滑的树干啊。又黑又亮的叶片啊。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站在白杨树下。那是你在等我?

那人站起来,所有人于是不再交头接耳了。他说话就像吟哦,伸出右手,高举过顶,然后猛地一扬。可惜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是一些极其怪异的词汇组合,好在我在另一些聚会上见过类似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了,不太害怕且能够安之若素。只有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慨叹不已,甚至是大惊失色地四下观望。老实说这一套玩法已经有点过时了。

渠水穿过两座沙岗入海。沙岗是被水渠拦腰切断。沙岗被切断的地方有细沙往下流。一棵榕花树长在半腰,开粉红色花。我知道,谁看到榕花树谁就会有好运气。

“他是一个……”阳子小声说着,我没有听清。

掬一捧清水。手被一尾鱼碰了一下。蝌蚪、青蛙,到渠边饮水的兔子。一只大彩鸟飞过来,就离我几十米远。我看它喝水:伸长脖颈抖着,望望天空,接着再把嘴插进水里。它拍动翅膀,它喝足了水。它飞上堤岸柳树,在那儿偷看我。

这时我才注意到主持人——正中那个宽大茶几后面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苍老;这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棕色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很滑润;裤子宽肥;留了长长的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打扮,包括他的神气,都像一个长坏了的封建遗老。他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块地方,目光忧伤而沉重。他的旁边则坐了一位浑身颤抖的人——我的目光刚刚转过去,那个哆哆嗦嗦的人也正好站起来。留背头的主持人朝一边摆了摆手。

第一座沙岗下的柳树稀稀疏疏,十几米高。一只野兔蹿跳着来,又蹿跳着去。它错怪了我,我一点都不会伤害它。几株卷瓣儿上长了黑点的花真是漂亮,它在风里摇摇摆摆。到处都是艾草的药香气。一只小鸟在天上唱、一刻不停地唱。我知道与它垂直的地方有一个小窝,窝里有它的孩子。它们刚长出一层绒毛:别摸它们。

姑娘笑吟吟地把阳子拉了一下,找个空隙请我坐下。我发现小涓的腿上套了一个很厚的彩色护膝,这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气。她两只脚上穿的鞋子竟然不是一种颜色。现在原来时兴这种穿法。

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啊,他就站在不远处。他在看我吗?

“小涓,一直想拜访你呢。”

我在渠边上躺下。小蚂蚱撞得脸上发痒。一只很小的小野兔被我按住了。不停活动的三瓣小嘴、一起一落的小肚子、颤颤的尾巴。捏了它的爪子,肉不多。它害怕了,我亲它它还是害怕——谁来亲亲我呢?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就站在树下边,他一会儿会走过来吗?

姑娘站起来。她的一双眼睛黑黑的,真正是黑白分明。一笑腮部立刻有两个酒窝。样子当然十分可爱,画家的选择嘛。

我玩到天快黑的时候还不离开。我以为天一黑故事就会发生。我也不知道盼望什么。一只野鸡落到榕花树上。我屏住呼吸,可惜它还是飞了。

他小声叫着,立刻向那个女孩小声介绍我。

天黑了。那个少年看不见了。他不是藏到了黑影里,就是回家了。他大概找不到我了。我如果大声喊起来他就会听到,可是我不敢。我害羞。我其实不会拒绝他的,他和我不知谁更傻——谁呢?

“哎呀,是你……”

如果那个晚上我们相识了,就不会有后来城里的那些故事了。我们哪里也不会去了。

像过去一样,进来一个生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我的目光只是在捕捉阳子——看到了,他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女孩谈话,比比划划像打哑语。两个人大概都没有发现我。我想女孩可能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画油画的女朋友吧?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马上回头。

我们晚了十年才相识。我们的命真的不好。我们在那条水渠边不好好亲嘴儿,偏要跑到这么远的城市里,偷偷摸摸地搂在一块儿。我们的命真是不好。

令我不安、使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儿正有一个躲不掉的“聚会”。我来到时,一间挺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坐了几十个人。照例是烟雾腾腾,是咖啡的香味和喝茶的嗞嗞声。

我后悔的还有,自己的胆子太小了,竟然没有趁工作之便多偷一些糖果给你。那时你多瘦啊,见了糖果馋得什么似的。

门缝里有一个条子,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几个笨拙的大字:我到某某地方去了,如果吕擎来,可以到那里找我。他就是没有想到我会来。我把条子揣到衣兜里,然后径直到那个地方寻他去了。

你最爱干的就是这两件事儿:吃糖和亲我。

敲门,没有回应。

我梦见最多的全是海边,是我们老家——那个细细高高的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他肯定是你!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他平时住在学校,可原来的单身宿舍还一直保留着。那儿可算派过一些了不起的用场,无论是我还是吕擎,大概都会怀念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跟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地方熟极了,熟得一仰脸就能嗅到它浓浓的墨汁的臭味儿。

你那时对我怎样我都会愿意的。我从一开始就该和你在老家的沙滩上,我们该紧紧地搂在一起,那是什么成色啊!告诉你吧,我那会儿经常偷偷地坐在白沙上,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他就是你——你站在白杨树下远远地端量过我。可是你和我一样害羞,就是不敢走过来……

我往他的单身宿舍急急走去。

我等不来你,就解开扣子看自己的乳房,它们像小苹果一样。我闭上眼睛想着。我好像听见脚步声了,可就是不敢睁眼。是你,一股你的味儿,野辣辣的有点像苘麻——我第一次亲你时就记住了这气味……你把手伸进来,捂住了我的小苹果……

这天下午我想到了阳子,想到他胖胖的、挥动不停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非要立刻见到他不可。他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要知道他平时总是不停地涂抹。他在画画。一个极有才能却毫无名声的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奋斗青年。老天,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

4

2

这是让人心跳的文字,她想故乡,想那时候的一切,并开始直言不讳……如果说我不相信她的表述能力,还不如说我惊疑于她的记忆。这真的是那个出入凶宅的放浪姑娘、是她的童年吗?那么她究竟在怎样的心绪之下重温这一切、记忆这一切?看了看日期,是三年前,她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们茅屋旁的那棵大李子树,它的一树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气息笼罩大地。蜜蜂一团团旋转,蝴蝶翩翩。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闷浊的午夜。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了,却又要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让他一无所有,神灵的本意是这样吗?打从割断了脐带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独自抵御惶恐。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单独谋生,总是一个人,无人牵引,也无人同行。我从海滩平原出发,直到神差鬼使地来到这座巨型蜂巢。是我自己在黑夜里摸索,找到一个又一个朋友和亲人——像命定一样,他们一个一个从浓浓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阿莱,凹眼姑娘,吕擎,庄周,阳子;还有梅子,内弟,岳父,岳母……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窝,一个家。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有时候,不是深夜就是白天,反正是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这会儿他(她)就是我的“全部”拥有。我变得急不可耐,想马上见到对方,是那样的一种渴念——这时真的有点刻不容缓,哪怕仅仅是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也好……

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在痛失心爱的悲苦中,会用丰沛的故园和纯稚的童年去疗伤?同时它真的令我怦怦心跳脸红耳热。

午夜与梅子在一起,常常要莫名其妙地心疼。我品咂着留在唇间那种实实在在的气味——发霉的城市气味和爱人的气味。我不时在黑影里伸手去找小宁,抚摸他圆圆的小巴掌。闷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都市之夜啊,这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啊,谁也不知道由什么组成。

显而易见,这是凹眼姑娘写下的,字迹是她的。而她写到的所有植物、动物以及地形地貌我都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在重拾旧事。我记得在那片海滩平原上,我们家小茅屋的东边就有这样的一条水渠,也长满了芦苇、蒲草,也有饮水的小鸟、野兔、草獾,以及堤岸上那高大的杨树和灿烂的榕花树——难道她在写那条童年的水渠吗?要知道,我真的就常常站在那棵大白杨树下啊……当然这不可能:她的出生地尽管也在那片平原上,但离我们那儿毕竟有百里之遥。

我记起了父亲、母亲、外祖母,连同我出生地的那座小茅屋……一切都消失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可是我一遍遍认定,我就是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

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感觉自己绝非人届中年:那种有关心理年龄的感受往往是通向两极的,有时苍老到步履维艰,有时又似乎仍然停留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是的,还有一条活泼的思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走上街头,两旁景物视而不见,多像少年时代赤脚奔跑在平原和灌木丛中、跨跃在沟沟岭岭之间的那种情形。我正在迈过那些土坎和石块,一如原来的那个流浪小子。每逢我看到在街巷上窜来窜去的打工者,特别是长发披肩、缓缓行走的流浪汉,心中就有一股滚烫烫的东西一蹿而过。一种认同感、彼此的一个眼神、无声无息的交流,一瞬间会让我神情恍惚。你为何而来?为何闯到了这座城市?前面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可是有一句话似乎正在从他摇动的形体上传来,好像刚刚送达了一句亲切的耳语……是的,我的心正在像他们一样四方游走,没有方位感,也没有归宿。

她的这些文字让我深深地陷入了童年的记忆。那棵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花朵,每年春天都有无数蜂蝶围上去。我爬到大李子树上,俯身从花束间隙向下探望。外祖母俯身在一个木盆里搓衣服,满头白发就像李子花一样颜色,有时蜜蜂真的飞到了她的头发上……

那些陌生面孔遮掩下的是一颗颗奇怪的心灵。他们或者木着脸,或者互相做着鬼脸,使着眼色,然后悄然进出。他们不怎么打扰别人。这当中偶尔也有个把真正的恶少,可就是看不到油腔滑调的街痞。这是开始的情况。而随着时间的推延,到了后来就完全不同了。长发青年,留着胡子、穿着过时的喇叭裤、马来人一样的大花格衬衫、染了杂毛、手拿一把吉他的怪人,都一家伙全涌来了……这些都不会让人吃惊。突如其来的争辩、口吐白沫的忘情叙说、地地道道的精神病人、妄想狂、满口呓语者、偶尔夹杂三五句外语或是古旧字眼的馋鬼色痨,在这种场合一抓一大把,简直到处都是。它们仿佛成了这个乱哄哄的城市的一种特产,成了它理所当然并多少引以为傲的组成部分。在这些奇奇怪怪的角落,我有时实在搞不清这些聚会是由谁倡导并坚持下来的,又怎么会毒化成这副模样。一切都在变质,在扩散,在发出一股第三世界的膻腥和恶臭。

我深夜归来,妈妈和外祖母总要问来问去:你跑到了哪里?我告诉在灌木丛中、在大海滩上游荡。“你一个人吗?”外祖母不信,叹着气。“这是一个野孩子。”她告诉妈妈。

夜晚,特别是长长的星期天,一个人该到哪里去?徜徉街头吗?看着阳光下烟雾腾腾,万头攒动,有时真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喝个烂醉。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酒徒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痛苦啊,精神上贫穷无告啊,又没有大自然的抚慰。大自然通常是教人学好的,让人能够释放出一些现代淤毒。我们这里的小酒馆和咖啡屋如果不是给搞得脏腻不堪,如果不是被一些下流的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给闹得邪癖怪异,一步误入就像是被泼上了浑身污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直奔那里而去。我害怕孤寂,可又急于逃离。结果呢,就一次次转悠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聚会上。这真尴尬,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

那时父亲还没有归来,他是一个苦役犯,正在南面的大山里日夜劳作。全家人都不提他的名字。妈妈和外祖母只要一叹气,就会不由自主地遥望南山。她们在想南山的那个人。

随处可见的都是另一种情状了。接上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比较年轻的面孔—— 一些自命不凡的黄口小儿,双目圆睁下巴颤抖的瘦削青年。虽然其中不乏纯洁可期之士,但也真的夹杂了不少百无聊赖之徒。的确,恶棍不少,痞子也特别喜欢光顾;还有,女光棍们染了长长的指甲、夹着香烟的样子真是吓人哪,她们坐在那儿,大劈双腿,比着劲儿说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我不敢问,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我还知道他在那儿开山,用凿子,用锤子。天上只要响起了雷声,我就要想那是父亲开山的炮声。我总想:他哪一天回到小茅屋,就会带回大山里的全部故事。

我猜想,我们渐渐对这些讨论和聚谈感到失望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新鲜感的丧失,而是其他,是一些更为复杂的原因。重要的除了记忆中那些最优秀的老人不再露面之外,还有整整一茬人开始了转向——这是现实与精神的双重挪移。他们感受了新的挑战与窘迫,繁琐芜杂的思绪必须经历沉潜,必须有所寂寞。喧哗的撩拨已然过去,剩下来的全部问题都留给了自己,最终还是要由自己去动手解决。这往往是中年的特征。

就这样,我常常一个人在原野上当“野孩子”,直到不得不离开那座小茅屋和海滩平原,直到那个可怕的时候来临。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细细高高的少年。

如今那些愉快的夜晚和白天好像永远地消失了,正如人们常说的:火焰过后是灰烬。

我日夜盼望的父亲从南山回来了。

只要一想起多年前在这样的一些地方认识了庄周和吕擎,就不忍将聚会的意义一笔抹煞。是啊,那时候的人远比现在规矩,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说到底是那么谦逊、安静,总会在某一方面有根有柢的,只想凑到一块儿认真地探讨问题。那是个认真得多也善良得多的年头,那时的人还愿意一块儿向上,一块儿寻找点什么,对思想和艺术由衷地喜爱且乐此不疲。还有,在这样的聚会上你总能喝到最好的绿茶,最好的咖啡。好心眼的人可真多,他们到外地出差刚回,总要把带回来的好东西从挎包里悉数掏出;如果碰巧有人从国外搞回点什么奇巧玩艺儿,这会儿也要拿出来——半是炫耀,半是无私的奉献。

他来了,我就得走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们全家的所有不幸、不可告人的奥秘,一切的一切都与他连在一起……

是的,那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因为那里说到底还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说偶尔遇到一两个有趣的人、听到几句较为新颖的或大胆的见解。新面孔往往也携带了各个角落里的信息,他们起码会让人听到一些浅薄的惊喜和陈旧的叹息。时代在前进,时间在流逝,惟有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而我们大家为了跟上这个时代,就这样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从此,我的童年就结束了。那个白杨树下的少年离开了。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我,因为实话实说,一个内心灼热的人待在这座城市里会有一种窒息感——全城几乎没有一座像样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没有一家高档书店,也没有能够真正解渴的影剧院,连一场像样的音乐会和艺术表演都没有。他们实在无处可去。所以我有时出门转悠着,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就转到了那样一些地方。不过它究竟在哪些方面对我构成了难以摆脱的吸引力,让心里的念头像戒不掉的烟瘾一样一再泛起来,其深层原因一时还想不明白。

我跑向大山时,只有十六岁。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自己养活自己,讨要、流浪、做工,一个孤儿所能做的我全做过了。我终于活下来,长大了,肌肉发达,两手老茧,面色苍苍。我的脸被太阳晒成岩石一样的颜色,眼睛干枯、尖亮而有力,这眼睛几乎没有泪水。我真的很少流泪,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梅子从医学的角度分析说:可能是那些年的阳光和尘土弄坏了泪腺。

然而那些无聊的聚会还是有始无终,似乎方兴未艾。老一茬相继厌倦了,他们已经从中看出了破绽,新的一波正迫不及待地递补上去,及时地充填了这个空间。老一茬当中偶尔也会有个把耐不住寂寞的,他们会时不时地跑到久违的场所去瞥上一眼——大概还想重温旧梦,想发现什么新奇和例外吧。我大概就属于后者。

我走出大山很久还是一副痴呆的面孔,可是目光坚硬。谁也别想把我这对目光撞折。那是石头磨出的目光。更不可揣测的还有这颗心灵:细腻而苍老,跃跃欲试又满怀绝望。这座大山连带了两代人的苦难,我告别它,走向了遥远;时至今日我还常常自问:我历尽辛苦就为了过时下这样一种生活、为了待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吗?陌生,冷寂,无情无意……

我们的结识还真得感谢那些大大小小的聚会呢。现在则不同,虽然各种聚会仍在频繁举行,可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人物都不见了,连老熟人也遇不到了。这些人都哪去了?原来他们全都以各种方式藏了起来,逃避喧嚣,闭门思过,在自己的螺壳里缩着,惟恐沾上涨了满街的泡沫。总之他们已经对形形色色的聚会冷下来了,烦了。瞧时代的风气变化多快啊,虽然只是几年的时间,一切全都变了。

凹眼姑娘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是深情留恋童年还是悔疚痛心当下?她惋惜青春,可是却对那个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的苍白青年忠贞不渝。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爱情,哪怕是一种畸形的爱。一次青春的放纵和投掷竟然付出如此代价,该诅咒谁呢?

随着时间一天天拖下去,大家对他渐渐都不抱希望了。午夜安静的时刻,忍不住要从头回想,回想我们最初的结识。时间真快啊,一转眼离那个聚会已经很久了,可一切又像眼前一样簇新……那时与现在不同,当年要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一些有点意思的人物,通常都是通过形形色色的聚会。那会儿的各种聚会不像现在一样频繁,但远比现在更有内容,当然也远比现在令人期待。现在以各种名义发起的聚会已经被搞得声名狼藉,许多人避之惟恐不及呢。而当时大家汇集到那种场合里,差不多个个都有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心。没人把那里当成娱乐和猎奇的场所,因为那时享乐主义还不占上风。能来到这样的学术场合总不失为一件体面的事情,彼此就有关问题认真地交谈讨论,相互启迪。有许多人就此成为来往密切的朋友。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里,有时要找个像样的朋友比登天还难,相反的倒很容易碰到莫名其妙的嫉恨者。当然了,人与人总要讲究个“投缘”,就像俗语说的:“弯刀就着瓢切菜”——人与人之间说到底还是要合辙对路才行。我与庄周就是这样的一对。

她没有忘记那个在橡树路的边缘踟蹰的瘦削青年,那个谴责过她口腔里的烟味的青年。那时这个瘦削青年还多少幻想着把她从凶宅里抢救出来,今天看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假设。她早已死心塌地。令我永远不解的是,她既向往橡树路的奢华和虚荣,又耿耿难忘童年的草地;既有过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忠实于荒唐的伙伴。她也许把我当成了童年和故乡的使者,可见她内心里对我怀有怎样美好的期许啊!

庄周的离去给一座城市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空洞。这对于我们,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都意味着一个显豁的残缺,就像一道不能愈合的伤口一样折磨人。一直有人在打听他的下落,可是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也会永远记住糖果姑娘。我一定要大声告诉她: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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