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志好长时间不吱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曲綪。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高高的身个，洁白的衣裳，整个像一朵白玉兰！他觉得偌大一间客厅里，充溢着熏人的玉兰香气。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就在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战争：硝烟弥漫，青蛇似的火焰炙着赤裸的肉体，鲜血在流淌，呼叫和呻吟。搅成一团的身躯，机关枪的扫射像浇泼下来的暴雨……他睁开眼睛，看到宁周义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唇须活动起来。
闵葵和淑嫂都渗出了泪花。
“……好孩子，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我相信我的眼力……如果你愿意和奶奶住到一起，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宁周义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曲綪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淑嫂，又垂下眼睫：“多谢爷爷。我和珂子会尽快去看望奶奶，我们商量过这件事。我们非常想念奶奶……”
宁周义叹一声，仍是一脸喜悦。“綪子坐近些，让爷爷看个清楚，回头好告诉奶奶。她今天若亲眼见你，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模样呢。哦哦，珂子眼力果然不凡！真是好孩子……”
宁周义满意地点点头。好长时间客厅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他跑生意去了……忙得很呢。”曲予答道。
宁周义最后赠给了曲綪一块金表——无论她怎么推让也没用。这场特殊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宁周义满脸愉悦。可是一提到宁珂，眉头立刻皱了一下。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金志起身将门关好。曲予明白：一场重要的谈话开始了。
“哦哦孩子，快坐下。我那个珂子呢？”
首先是金志热烈赞扬曲先生—— 一位功勋卓著的、对市政抱有极大热情的贤达人物，在这样复杂异常的关键时刻，无可置疑地成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着没有发火。后来是宁周义打断了金志的话：
曲綪不敢抬头，叫了一声“爷爷”，鞠了一躬。
“让我们简明扼要一些吧。从全局着眼，我要说战争不可避免。这里地处要地，而且民力丰厚，又是连带北海局势的敏感之地，当然要万无一失。两位先生是关系这一带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恳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业上一如既往，联手合作……”
闵葵和淑嫂一起，一边一个扯着曲綪的手走进来。
宁周义嗓子有些哑。他有些激动。
闵葵发现这个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满活力，当他笑起来时，仿佛一头花白的头发全变黑了。他穿了多么考究的亚麻布夏装，自己男人的衣着比起他来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曲予使了个眼色，她走出来。
金志赶忙点头，热切地望着曲予：“在民众那儿，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宁周义哈哈笑起来。他喝了一口茶，脸色更为红润。
“我只知道应该竭诚为民众服务。那些暗算民众、苟且之徒，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宁先生很快会发现这一带情势多么危急，现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为二者穿针引线，成为千古罪人……”
闵葵带着满脸歉意：“路上不太平……也怨两个孩子，该早早去拜见爷爷奶奶……綪子害羞呢，她在家待惯了……”
曲予冲动起来，脸色变得蜡黄。
“我来看看曲先生，也来看看我的孙媳。我和阿萍还一次未见这孩子呢……”宁周义在客厅里刚坐下就说了这样的话，连汗水也没有擦一下。
金志咬着牙关。他看一眼宁周义，见对方正眯着眼睛倾听。
曲予寒暄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他的孙媳，他轻轻咳了一声。
客厅内的气氛异常沉闷。宁周义搓着手，又站起来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么乐观。我懂得情势的严重……本来我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只想独善其身。现在看这也未免颓唐。退路是没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视山河易手——我自知这是下下之策；尽一点微薄之力嘛，也无非是争个‘中策’。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看着这里一片狼藉……”
“宁先生政务在身，我又缠在医院上，我们……”
曲予点头：“办法只有一个，结束战争。”
“曲先生，我们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是的。这是我很不愿看到的一个结局：用战争结束战争……”
曲予携闵葵一起迎接了宁周义。曲予微笑着伸出右手，宁周义却双手抱拳行了旧礼。闵葵问候了宁先生，发现眼前这个人比早些年见到的形象老了许多。她还能想起他当年的样子：微微有些鬈的漆发，明亮的双眼，那对嘴唇棱角分明，厚厚的……金志在一旁搓着手，不无尴尬地笑。
宁周义说着坐下来。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门散开，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从东边的青砖路上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一位两鬓斑白、略微发胖的高个子，他就是宁周义了。旁边陪伴的人是港长金志。他们每人身旁都有一个手持布伞的侍者，离开四五步远还有几个护卫。进门时，宁周义让其他人待在原地，只与金志一块儿进去。
金志吐出一口气。
宁周义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沉默了。他接二连三返回故里，并在这座港城滞留。他的行踪极为隐秘，只是事后很久才传出消息。大约是第二次来这座小城时，宁周义拜会了曲予。
曲予突然觉得再无话可谈。他明白了宁周义的意思。为了战争，面前这个人会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惊讶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让这个一向沉着的人物变得近似于疯癫起来呢？
港长金志愈加神秘，当地军政首脑与他过从甚密，似乎可以控制这座城市的大半局势。来自省城的政要几乎都要找一下金志。
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客厅里热得难受，也许又处在一场暴雨的前夕了。宁周义要告辞了，他最后恳求般对曲予说了如下意思：
有消息说几个土匪司令正与官军联系，忙着投诚和收编，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久以后得到证实，麻脸三婶的人马获得了番号，其余几支仍在游荡。这期间也爆发一些零星战斗，但规模有限，大致是殷弓的队伍与官军的冲突。麻脸三婶很是活跃，倚仗官军的军火补充，自愿充当进攻支队的先锋。
好好管束宁珂吧，我只有这一个孙子；这也是一个老人的请求。拜托了！
外国人的军队撤出山区和平原，局面变得明朗起来。但所有人都明白，这里还远未脱离战争时代。殷弓的队伍已空前扩大，原来在平原东部活动的另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合并过来，殷弓成为支队司令员。总部仍设在黑马镇，与官军占据的港城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