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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虫纷乱

青纱帐里有人瞄着港长开枪,李胡子指着打枪的说:“别做不讲信誉的‘小人’!”

李胡子却在离青纱帐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用粗嗓门对港长大声喊道:“我们两清了!”说着用力一拥,把港长推开了。

一声吆喝,那人吓得把枪扔了。

驻港的部队眼巴巴看着他们三个人往前,一直接近了青纱帐……司令兄弟对李胡子喊:“把那个家伙……快,快!”

司令兄弟拿过一支枪。李胡子用厚厚的胸脯挡住了他。

他们出现在一片光亮下,四周都是混乱的士兵。他们吵嚷着把他们团团围住。港长和李胡子紧扭在一起。李胡子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港长开始大声吆喝,让士兵全都闪开。一会儿有人把司令兄弟带到这边来,三个人靠在一块儿。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枪声搅在一起,港长不断地吆喝,全身哆嗦。李胡子一开口像雷鸣一样,震得空气发抖。所有的人都哑了嗓子,港区内的枪也不响了。

“大哥让开!”

港内响起一阵枪声之后,外面也打响了,整个港区瞬间大乱起来。驻港的队伍开始慌慌张张向外冲,两边的人远远地交起火来。这时候都看到了李胡子:他胳膊上、脸上到处都是血,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沾了别人的血,反正在一片火光之下,他扭着港长走出来——港长披头散发像个女人,衣服上也沾了鲜血……

李胡子只咬着牙关,一手攥紧司令兄弟的枪……

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这里除了青纱帐,水道沟渠纵横交织,即便和驻扎海港的敌人接上火也没有什么危险——虽然不可能正面攻入海港,可海港的队伍也不敢深入野外追逐对手。李胡子只想让队伍逼近海港,做好交火的准备,自己则潜入了海港——时间到了午夜三点,李胡子认定港长搞了一个骗局。

回到了驻地大家才发现:李胡子的一只袖子已经被血浸透,原来左臂受了伤。司令兄弟亲自给大哥包伤,说:“我这条命是你抢出来的。不过我必须讲,你救出了一个兄弟,也放走了一条恶狼——功过两抵。”

他把一切布置完毕之后,就消逝在青纱帐里。

李胡子呵斥一句:“我的兄弟是金子做的,那小子是粪土捏的,这怎么会两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夜晚,那叫成了一片的秋虫啊,一阵阵催逼人心!多么缓慢的时光,它简直像凝住似的一动不动。眼看接近三点了,港口那儿一点声息没有。来来往往的士兵枪刺闪亮。显然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敌人一切都有准备,李胡子预感到了一个结局。最后,只差一刻就到了三点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命令:队伍原地待命,当城内响起枪声的时候就冲上去接应。

秋虫窃窃私语,响成一片……

夜晚的士兵虽然不归港长指挥,但他们长期驻扎在港上,与港长有着极其特殊的关系,港长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他们。李胡子让队伍把住了几个路口,然后又带上一小队人马钻进青纱帐,往海港那儿逼近。

3

海港就在海滨小城西北方的海中“犄角”上,壁垒森严,高墙电网,一队队的士兵在午夜里巡逻。事先讲好,过了午夜三点无论怎么,都要由港长的人把司令兄弟送出来——如果过了这个时刻,那就是一个凶兆。兄弟行前,坚持要把最后的时间再延续一个钟头。李胡子说:“那就到了四点了,天快亮了,有什么风声城里的敌人就会赶过来……”

从平原到山区,都知道李胡子拼着性命救出了那个兄弟。

他们挥手告别的那一瞬,李胡子紧紧咬着牙关。司令兄弟没有回头看他,只迎着一片晚霞往前。等他的影子消失了之后,李胡子才鞭打快马赶回营地。他开始想带上六七位得力的人手接应司令兄弟,后来想了想,索性带上整支队伍——那个留守的带兵人不同意,后来李胡子执意要干,他也只得应允。不过那个人直到最后还说:“你要为一切后果负责。”李胡子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也就是这个秋天,平原上发生了最凄惨的一幕。战事到了关键时刻,恰如所料,争夺海港码头成了整个战局的关键。平原上的各种势力开始了最后的博弈。种种心机都开始运转和算计,明暗穿梭不断,威胁,说服,所有令人瞠目结舌的伎俩都施展出来。平原上有一座显赫了好几代的“战家花园”,是这个省份最有名望的官宦人家,历史上出了不少大人物,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有的还到了海外。战家在大江南北许多有名的大城市里都有自己的产业,只把根留在这片平原上。当时府里主事的是四少爷,另外三个都在官府身居要职;四少爷从海外归来,开始服务于一支队伍,再后来就与官府闹翻了。

两兄弟骑着马一直往前走。

四少爷赋闲在家,成了这里的实际主人。他当年三十五六岁,英气逼人,为人正直,是这片平原上最有人望的一位豪富。他亲手书写的一副对联后来刻木镂金,悬于厅堂,上联为:古今来多少世家无非积德;下联为: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他出手阔绰,平原上受过施舍的不在少数。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书房里。尽管如此,这里每年还是要接待许多商贾富豪、军事要人、政客官僚等等。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临行前把队伍交给李胡子,结果却不是这样。李胡子点头:“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哩!”

随着局势的发展,战家的名望以及巨大的财富,都对纵队一方构成了严重威胁。传言四少爷即将出任敌方一个要职——这对纵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司令兄弟夜不能眠了。

队伍先是派一个助手去港上接头。一天过去了,天黑时分助手回来了,说:港长有一些话必须跟司令兄弟面谈。这个要求好像丝毫不出所料,但李胡子却认定是一个骗局:人人都知道谁是这支队伍中的灵魂,他们如果把灵魂摘除了,下一步收拾这支队伍也就容易了。司令兄弟摇摇头:“你是过虑了。为防万一,我已经指定了一个人——你做他的左膀右臂吧!”

四少爷是在队伍上的那一阵与李胡子相识的。而且最早规劝李胡子到队伍上的就是他。后来李胡子在一次战斗中被俘,四少爷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于是他们成为生死之交,二人相互钦佩。李胡子认为对方是所有豪富当中惟一具备心胸志向者、一个心怀大义的人……

李胡子对这事儿没有多少信心。他与港长不知打过多少交道,只用一句话概括那个家伙:一个“小人”。这一点上他与父亲的看法是一致的——他相信如果父亲没有接受另一个任务暂时离开这里,就会和他一起说服司令改变主意。按照李胡子的判断标准,一个人可以死心塌地去为另一方效力,但他必须是“一条汉子”。如果对方是一个“小人”,那么无论如何,最终也还是没法指靠。他的话曾遭到司令兄弟的强力驳斥,后来就不得不把这些话藏到心里。但他仍然认为,凡“小人”都是不可信赖、也不能与之谋事的。

司令兄弟让李胡子去找四少爷。一天一夜的交谈中,四少爷不时地摇头。黎明时分李胡子叹息一声,道一声珍重,不得不离开了。

李胡子骑着马去送兄弟。这一次任务太艰巨太凶险了,要知道下面整个解放小城的战斗都与此行紧密相连。如果能够解决那个港长,如果成功,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多了。当时看来整个海港的控制权都在那支驻港部队手里,实际金子能否顺利运出却取决于这位港长。每一次往海港押送金子的汽车都派了重兵护送,我们拦截一辆运金车就要损失几十个人。而且我们与这个海港合作的重要意义,还在于结束平原上的战争——在今后的战斗中,我们尤其需要这个港口。

司令兄弟铁青着脸,沉吟良久,最后咬着牙齿说:“可惜,实在可惜!好吧,就这样吧!”

司令兄弟自信、傲气,嘴角上的一块子弹擦伤闪闪发光。

一个决定做出并得到迅速批准:解决“战家花园”,不惜代价;四少爷需活捉或击毙——事关整个战局,不得丝毫有误。一切都在周密策划中。具体时间和步骤为:李胡子负责将四少爷诱出战家花园并相机捕获;司令兄弟率部包围老巢。

可是那个兄弟一旦决定了就不可更改。他是整个队伍的灵魂。李胡子说不服他,只好带上几个强壮的兄弟在外面接应。李胡子说:到了午夜三点人不出来,他们就得动手了。司令兄弟劝阻李胡子:港上有一挺歪把子机枪,这事儿蛮不得,还是算了吧——我能进得去,就能出得来。

李胡子于行动前恳请最后一次努力——将倾尽全力说服四少爷。他与司令兄弟争执了半夜。对方告诉:木已成舟,任何改变都不可能了,现在要做的只是——执行命令,万无一失。

2

李胡子一个人到战家花园去了。他知道对于四少爷而言这等于一次诱骗和绑架。他一声未吭,默默前行。这是一个早晨,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最迟要在当天下午把四少爷的问题解决,这样夜间就可以动手端窝了。李胡子和四少爷老友相逢,从早晨起喝酒,一直喝到了中午。四少爷说:“大哥,你到这里来还有别的事情吧?”

李胡子摇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平原上还没有吃紧,现在不同了,港上要运金子,四边都让队伍围起来,就是进得去也出不来,等于刀山火海哩。”

李胡子杯子没有捏稳。放下杯子时,流下了两滴眼泪。

司令兄弟说:“港长也是苦出身,他的爹被人用火筷子烙死了,他的娘被八司令掳了去。我将晓以大义——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两年前接过头,我们还喝过酒,谈过许多。”

四少爷看着他,点点头。

也许那个司令兄弟过分相信自己的游说能力,后来要只身闯到海港上去,想以舌为剑,取来权倾一方的港长的心——再不就是此人的首级。李胡子在最后一刻阻止他的非分之想:“兄弟,你千万不能去,我可知道港长是个什么东西,你罢手吧。”

李胡子说:“我这一辈子大概就做这一次违心事儿了——我要把你带走,带给纵队。你只要跟我上了大路,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李胡子经得住绝色的诱惑、金钱和权力的诱惑,最后却经不住那一夜的长谈。那一天,纵队司令揭开大酒篓,与他谈了一天一夜。李胡子就这么归顺了一支队伍。这之前李胡子有意与父亲结成拜把子兄弟,父亲佯装酒醉,回头立刻报告了组织。纵队司令却说:“留待以后吧——”这个“以后”就是司令本人与之结成了拜把子兄弟,他们当时海誓山盟,又是酒又是香的,一切都按照平原上的礼数办过了。

四少爷把一杯酒饮下:“我估计你是怀了一个心事来的。大哥觉得我该是那样的下场吗?”

然而我却知道,绝色也会老去、消失。她们闪着光泽的面庞曾经映照过的这片原野也会沦落。如今这片荒原上只留下了一个巨垒,当年抢救过她们的那位英雄的坟头,还有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说……

李胡子摇摇头,把剩下的一大杯酒喝掉了。

当年绝色今何在?这片秋虫啊,你们议论纷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地精灵啊,你们回答我!秋虫还是鸣叫,乱成一团。它们肯定达不成共识,无论是关于这个秋天还是那个英雄、那些绝色的来路与去路,时过境迁,都说不清楚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四少爷走出屋子,又站在院子当心看了看西面的天色:“咱上路?”

一片秋虫鸣叫着。它们纷乱的声音让我想起父亲和李胡子的交往,想起了大酒篓的故事。那一次在南部山区之行,流浪汉们口中的英雄神采奕奕——他们特别提到李胡子和女人的关系——他把她们放在马背上,然后鞭打快马,一溜烟在平原上奔驰——一个个女子情性刚烈,全是绝色,她们都向往革命的队伍。李胡子冒着巨大的危险,为了满足她们的要求,总是突破一道道封锁线将其送到另一支队伍上。

李胡子也看了看太阳:“上路吧。不过你得先走一步,你要准备一匹最快的马,快……你知道他们是下得手去的……”

我知道他在想一个人——李胡子。是的,听说连日来不少人都去那儿烧香上供什么的。四哥掏出了烟锅。黑影里火头一明一灭,秋虫鸣叫得更响了。仿佛整个原野都在议论即将来临的事变,议论这些长眠的人、他们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

四少爷抱住了李胡子,号啕大哭。最后他们俩就分手了。

四哥脱下了身上的蓑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四哥突然说:“瞅时间咱们也到那儿去看看吧……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

李胡子回到队伍上,谎称诱捕失败。司令兄弟骂了一句。

我坐在草地上。傍晚时分的秋野这样寒冷。斑虎和四哥也坐在了我的旁边。太阳落下去了,天渐渐变得乌黑,我们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各种秋虫鸣叫起来,细碎的声音仿佛把人引入一片迷茫。不知过去多久,我发觉衣服和头发全都湿漉漉的了。秋天的露水还是这么繁盛。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映现出那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大李子树像雪花一样的苞朵挥挥洒洒,像雪一样铺展着,把整个平原染白。这平原哪,落满了眼泪凝成的雪花。

队伍包围了“战家花园”。几乎没费一枪一弹就把“战家花园”的武装缴了械。因为四少爷临行前做了安排:不必抵挡。他知道抵挡也是枉然,不必白白流血……

到处都是鼹鼠的消息。地下的隆隆之声时有可闻。大地从南往北沉陷,其速度远比我们预料的要快……我和四哥在园子四周徘徊,有时要从一条条地裂上跨过。我们从一丛丛灌木穿过,一直走到它西边的那片茅草地。西沉的太阳把大地照得一片火红,稀疏的几棵马尾松像在燃烧。几只鸟儿落在马尾松上,发出轻轻的低语。它们当中有一只翠鸟、一只四声杜鹃。它们从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沉默起来。

队伍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目的就是抓到四少爷。只有李胡子明白:那个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1

交织成一片的秋虫啊,像在有意遮掩那嘚嘚逃奔的马蹄声——马蹄声震动了秋天的原野:嘚嘚,嘚嘚,由远而近,由近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