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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并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闵葵赞成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

“……”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计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费尽周折之后总算成功了一半:被应允在那个医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多了。又过了半年,他终于成为荷兰人的助手。

“谁?”

曲予成了一个特别忙碌又特别幸福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工作的意义:成功地挽救生命。那个荷兰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这个人不仅仅是聪慧——聪慧的中国人可太多了;这个人的优秀是因为他有比聪慧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献身精神、责任感、宗教般的虔诚……荷兰人常常喜欢地拍打他的肩膀。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闵葵把他们那个小家收拾得有条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她什么奢望也没有。她不停地忽闪的大黑眼睛里只有男人、他的事业。每天她都设法做一点让他高兴的事:更动一下屋里的陈设、买回一件小东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就专心等他,等一个称赞和欢欣。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一天黄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来。闵葵焦躁极了。他走进门来,一脸的疲惫。“怎么了?”她害怕听到什么。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父亲去世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快些去。”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啊!走吗?”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不……”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色的旗袍。

“那样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就她一个人吧!”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药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原来,接到这个消息时,曲予在医院南面的山坡上转了好久。他决定了什么,才回家告诉妻子……他继续到医院去。他再也没有提起曲府的事情。这时他正努力学习荷兰语,语言上的进步使所有助手都惊叹不已。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大约又是半年多的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让曲予为难起来:荷兰大夫要回国待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因为医院里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从荷兰邀来了他以前的一个助手主持日常事务。曲予的学业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关头,而且那个荷兰医生也舍不得这个学生。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好一段踌躇,曲予终于决定随他到荷兰去;如果可能的话,再携上闵葵。荷兰人同意了,但最后闵葵没有被应允同行。闵葵没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曲予为她尽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让人照料她;为驱除寂寞,又为她找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个半天去识字练琴。

“少爷!”她突然叫道。

她就这样等了两年。这两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长。她只从那个荷兰人开的医院里得到极少的一点消息,得知男人去荷兰不久就在老师的保荐下上了一所医科学校。她为他祝福,在心里说:菩萨看好了你,你是菩萨最好的孩子。谁也伤不了你,你还要给那些有病伤的人治病医伤……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女人的祝愿更灵验的了。两年后曲予顺利归来。与他同归的还有那个荷兰医生。那一天是闵葵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为了这一天,两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两只小手在男人开阔的胸前活动着。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荷兰人放手让曲予去做了。他在旁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兴奋。这个年轻人手术时刀法漂亮极了,手很快。简直无懈可击。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儿,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药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就在这年春天,海那边传来的消息又让曲予一怔:老太太过世了。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阳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他有忍不住的悲伤。无论如何他还是悲伤。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那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遥望。远处是一片山城的烟障,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闵葵看着男人,握紧了他的手。“怎么办呢?”他问妻子和自己。

“可她是你的妈妈啊!”

身个娇小的妻子答一句: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发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我们回老家吧。”

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嗯。是时候了,你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