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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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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我现在干着急,没办法!阳间阴间两重天,我管不着她了。所以一切拜托老兄了,你可得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给我好好看管象兰——总的看来,她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可爱的、软乎乎的小孩儿……

醒来时满头大汗,两眼大睁,吓个半死。我已无法将梦与真事分得两清,也不知你和象兰是死是活?天啊,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偏偏死活不明——我大喊大叫,老房东气得砰砰砸炕,还威吓我:再嚎就送你去林泉!我为这句话恨她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会做出令她吃惊的事情。算了,现在算了。

还有,象兰凭什么也去蹿了一家伙?她这会儿大概也要与李胡子相会了。我担心的不是其他,是她在那边的媚眼。那了不得啊!那可是要命的事儿呀!你想想,在李胡子营地上闹起了那事儿,那不是找死啊!

人人都有点小秘密哩。艾克那小子,他对象兰的一些眼神什么的,我全知晓。这小子吹大了,在那场大火之后大发豪气,我不相信。我每到了深夜还要流泪,为那个梦,为那一桶桶好酒……从此我常常被一阵噼啪声惊醒,然后就坐起来,跑出门去。老房东赶紧拦我,我挣脱,叫,告诉她外面烧起来了——酒城需要我,我要和自己的老婆死在一起!大火一直烧,这冲天大火烧啊烧啊,烧个不停,再大的雨都浇不灭。我看见大水冲跑了我的爱人,我的兄妹,我的至亲,我的朋友,我的一切……

你真的去了他的营地?也许你从阴间弄清了李胡子一伙儿,然后又返回来?你什么都明白了,所以只看了一眼,立刻火冒三丈!于是你就拼上了,不惜喷洒一腔热血。可我不懂,你一个大活人怎么去了李胡子营地?因为阳间阴间两不相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给我说说清楚!

所有人都说我是一个精神病,胡言乱语。他们说:再要胡说,就把你押起来!有人上来打嘴巴,往我嘴里塞不干不净的东西。可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你在哪儿见的?”有人问我。我说:酒窖!他笑着,使个眼色,一边就有人冲上来架住我。他们把我绑起来。我踢四周的人:你们这些哮天犬、哮天犬的儿孙,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全身沾满红酒!你们有一天要死在一个深潭、一个酵糟池里!蛆虫爬到你们脸上,然后用血粉掺上氰化物腌渍一年,再送给主子!你们的主子是一些柩瓤儿……我嘴里的东西掉下来。他们一个劲儿问“什么是‘柩瓤儿’?”我哈哈大笑,说“柩瓤儿就是柩瓤儿”,痛快得要死!

我不明白:老宁怎么会从他们营地起程?看来死人的话就是不能信。我没糊涂:李胡子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尽管已经永垂不朽;老宁那会儿还是活人嘛!只如今老宁和他才是一类,都在阴间共事了。你握握他的手,冰凉哩!这就是先烈的手!

只要从李胡子营地走了一遭的人,再也不会安心过日子了。因为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心里明白酒城大火是怎么一回事,就去告诉李胡子,盯着他后脑勺上的枪眼说个不停。他脑瓜上的枪眼黑乎乎的,焦了。这是他的同志留下的一个纪念,再也长不好了——一生一世、待到来世,都得带着这个焦黑的洞眼了!我长时间盯着这个洞,终于看出了门道!是什么?是这样——这个洞眼里藏下了今天的全部奥秘!原来那一帮混蛋骗了李胡子,从后面开了家伙!

我和李胡子朝行夜宿,最后来到酒城,来到荒原。因为当年烧得厉害,这里人烟不多了,房子还在,上面黑乎乎的烟痕全在;一些痕迹也清清楚楚;红濡濡紫乎乎。我一看就想哭。李胡子一声不吭。他后来问:你凭什么说老宁死了?我说是亲眼所见。李胡子看看远处,咕哝:他是从我们营地起程来到这里的,他大呼大喊,直到喊破了喉咙……

老天,这可是我发现的大秘密,你可不要乱说——杀头之罪!嚓!

我在梦中赶去会了李胡子,谈酒城的那场大火,边饮边聊。火光映得脸上汗漉漉的。我看见李胡子后脑勺上有一个枪眼,知道那是拜把子兄弟送他的一份好礼。奇怪,李胡子谈起那场丧命大冤,一点气都没有。老天!他只说没什么,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他只叹时间紧了点,若是再给一些时间,他会把大海滩上那些狗日的物件杀个差不离儿。我让他多喝些酒,大口喝!最后他的脸色像猪肝,两手哆嗦着抓烟。我说走走走!他虎着脸问干什么去?我把酒城大火一五一十全说了,告诉他:咱的老宁没了!他说那孩子我见过。我说不可能啊,辈分不对啊。他说:队伍上原是没什么辈分的,只讲个主义什么的,主义对了,其他的都好说,吃得差点也不要紧,喝得孬点更不在话下,要紧的只有一个主义!他瞪着大眼看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有主义的人。当然有。如果没有,怎么会关进铁笼?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瞅我,想看穿我心里想些什么。我这个人痛快,就直接告诉他说:你啊,传奇英雄,干脆别揣摸了,我实话实说吧,我这人如果走到你当年的队伍上,别的毛病没有,只有一条,离不开家——离不开象兰,在野外打游击什么的恐怕不行。可我这人有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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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杆枪今生有了着落!我大口饮酒,往西迅跑!我从阳间追赶阴间的兄弟,好比楼上楼下。只听得刷刷脚步响成一片,两路大军往前飞奔!四哥的猎枪也使上了,大老婆万蕙也上了阵!李胡子当了阴间的总兵,骑马挎枪,真是一条好汉!我没别的本事,只好一个劲儿从他的大酒篓里倒酒,让他喝个肚儿圆。他只要有了豪气,咱就全胜嘛。

我在梦里与你共饮。这是一杯血色。到处是这种颜色。这是比红酒黏稠十倍的浆汁。整个酒城的大火都烧起来。天哪,大火旺极了,真是火旺无湿柴,瞧土块、石头、半边墙壁、柏油路、星星……一切都烧起来!大地天空都变成了无边的红,风刮得乱吼。所有的鸟都烤得吱哇大叫,它们叫着老宁的名字往西飞了。有的鸟被烤焦了,砰一声掉到了又脏又烂的车顶。狗杀得差不多了,这些聪明的生灵啊,我的伙伴啊,全倒在了血泊里。我的酒城啊!我的酒城啊!我找象兰,在地上画了她的身形儿,双手合十叫她的名字。她没了,不知被哪个蓝眼人趁火打劫掳了去。真可惜,我的宝物价抵千金,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没了。我们俩如果有个孩子,我就会到姥娘家寻人。可是我没有孩子也没有丈母娘,如今是光棍一根净受地主老财的气。他们动用狠招对付我们——手无寸铁……我的酒城啊!我的酒城啊!

那一天我老婆也卷在里边!小娘儿们天下第一,瞧她为了追上李胡子,还是及时赶到了!老宁,你老婆在城里呢!她和你的岳父一起骂我们呢!

我们在梦中相会。象兰,另一个女子——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手挽手相拥一起。往前跑,躲避什么,追赶什么。跑啊跑啊,不知有多少人,脚步声轰轰震得大地发抖。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们的好友小白……一些人围上我们。路被堵死了。我想看到你,看到小白,可是人太多了……呼喊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像海潮。大白天就阴得乌黑。你在哪里啊?你总不会自己藏在酒窖里吧?我看见那些穿白色隔离衣的家伙了,他们原来在暗暗追我,一直追到了这里!他们又想给我注射那种针剂。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枪——一片片的枪刺,裹了黑布,这样就不会泛出光亮了。枪,针管。象兰把我按趴下,我们在一辆大巴底下爬、爬,一口气爬到了对面——那儿有一排铁色大疙瘩,像一溜溜酒桶。嗒嗒响,咕咕响——这是什么在叫?酒浆咣咣涌出来了。我问象兰,这娘儿们一脸镇静,一下下朝我点头,咬着牙。我们俩正说话,天啊,我敢说我亲眼看见了,而且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一个孩子栽在了那儿!象兰呜呜大哭,然后又掩住嘴巴……我伸手去擦泪,一抬手僵住了——我这时候看见了你,这是真的,是你啊——你正往酒窖上攀呢,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发狠地咬着下唇,两手流血,往上攀。我喊不出声来。我在心里给你加劲儿……老天爷啊,终于爬上去了。真解气啊……我们一齐喊叫。可就在这时候那怪物朝你扑了过去……

问题就在这里。

……你这个藏在夜色里的家伙,我撕破喉咙喊你。没有应声!老宁!没有应声。我诅咒这黑夜,两手撑、撑,撑破铁笼。一口气跑出去,跑向大道,往北,往北,没命地疯跑。到了,这么大的喧嚷,人群蜂拥!真正的北方,咱的荒原。哦哟,好大一片……我以前说过的那件大事——它大概发生了。可是我为这一天准备的积蓄却不在身上。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如今身上分文没有。我把所有的东西,好吃的好用的,全给了他们,我的酒窖!我的孩子!我双泪长流,忍不住地流啊。老宁你在哪里?我不信你会逃到别的地方——你肯定在这里,我才不信你会去别的地方。到处是呼喊,是人群。我找你,费力地打听。最后实在累了,不得不躺下,在人堆里蜷着。我快死了。疲惫极了。长途跋涉几天,一路跑来,三天三夜没睡。合上双眼,连咚咚的脚步声、呼喊声都弄不醒我。

我的痴迷追赶,对象兰的一心不舍,这会儿你该全明白了!你要随我赞颂:女英雄!一片火红的罂粟!花的海,红色的海,燃烧的海……我梦中看得真真切切,咱这一大片荒原都浸在了红色中,然后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酒城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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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一点声息。光芒收走了。红与黑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