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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如果他能来就好了。我们现在特别需要他早点好起来——在我们的大计划中,他还是一个关键人物呢!”

回返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现实问题:这里是最著名的国际葡萄酒城种植区啊,一旦完蛋了,酒城怎么办?我于是这样问了一句——想不到四哥没有回答,而是由此想到了武早:“老伙计,你见着他了吗?我是说武早……”我点点头:“我和阳子都先后去过林泉了。”四哥长叹一声:“咱还是得把他接到园子里来啊,说到底这里比林泉好。我担心那些家伙用电打他。”他把电击疗法说成“用电打”——真的是一条灼烫的鞭子在抽打武早,是一种可怕的惩罚。我记起了上次在园子里武早的快活模样,特别想起了他与罗玲的友谊:

“什么大计划?”

未来的一天,我们会舍下自己的田园吗?

“我们以前谈过造酒和杂志的事嘛,那会儿还是乱想,而今真的要干起来了——咱们的酒厂到时候全靠他了……”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发疼。那条河多美啊!那条童年的河,它像小湖一样的入海口,每一只跳鱼我都熟悉,每一株红梢河柳我都抚摸过。我问:“它现在怎样了?”四哥叹息:“这会儿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也快了。年前山后发了大案子:几个村跟工厂打起来了,村里人把工厂砸了一半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四哥一谈到“造酒”两个字就兴奋起来,咂着嘴,仿佛已经品尝了酒的滋味,“咱要有了自己的酒厂,那是什么成色啊!这事要办就得上紧,武早的病?一点都不碍事的!”

“这些脏水是从南边流过来的,有的是从山根下——那里淘金的人排出来的毒水!渠边的工厂都往这里排水,再不就排到芦青河里……”

“怎么会不碍事呢?”

这一夜噩梦不断。有几次竟梦到了那个老太太:她戴着一顶黑呢帽,端着一杯酱油色的茶,就坐在旁边。她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齿短短的,活动不已,我想努力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去了那边,像你一样哩,想自己的园子,也就时不时回来看看……”我在梦中问她:“那边就是阴间吧?那边怎么样?”“都差不多,我到了那边还是喝这样的黑茶……”天亮了,我觉得那么疲惫。还没吃饭就去了园子南端,想看到一点迹象,暂时还看不出。四哥掮着枪走过来,引我往西边走去。穿过园艺场即看到了前边那处孤零零的海草小屋,它就是以前那位老太太的居所。想起昨夜的梦境,心里一阵难过。我们继续往前,接近那排槐树才发现:它们真的枯死了。记得去年这些树木还那么茂盛!我们加快脚步来到了树边的沟渠跟前,马上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儿:里面的水竟是深棕色的,两旁的芦苇真的死了。这原来是一股死亡之水,它一直流向了大海。我们随着它往前走了很远,最后沮丧地停步。

“上次他来我们谈过了嘛,不碍事的。”

夜真静。一股冷气从乌黑的夜色里掠过。一只孤鸟飞过茅屋上方,发出沙哑的一声。我喉头发干,想煮一点茶,四哥就点上了炉灶。喝这种黑茶的习惯是我们跟一位邻居——园艺场西边一位老太太学来的。可惜老人已经不在了。好苦的茶。眼前的夏夜有些陌生:以前我们会到园子里点上一根艾草火绳,在它令人惬意的烟气中仰躺着,没头没尾地神聊。大家全在一起,有时连园艺场的那两位姑娘也赶来凑热闹,她们主要是来听四哥讲故事的。园艺师罗玲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教师肖潇,这两个人已经成为我们葡萄园里最重要的客人——而且她们都认识了来过这里的吕擎和阳子……四哥黑影里的声音闷闷的:“挖矿,还有那个工厂,说到底都是灾星,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到咱这儿。”“旁边那个国营园艺场怎么办?”“谁也挡不住。你白天去看看西边那些水汊子吧,早变了色,水边苇子都死了。它一直流到海里,打鱼的说用不了多久,这些鱼铺就得挪挪窝儿了……”

“那会儿我一直在场,你们没有谈这事儿啊。”

入夜后,四哥与我单独待在一起。他没像往常那样携来一个酒壶,与我边饮边谈,也没问城里的事情,而是忧心忡忡地告诉:“老宁,地要塌哩!”“什么?”我吓了一跳。“这是真的!南边挖矿的一直往北,挖到哪儿塌到哪儿哩,说不定哪天就挖到了咱的园子。工厂的脏水也淌过来,流过的地方连草都不生了……我害怕啊。”我有些蒙,看着他。也许我以前没有注意,印象中矿区还在几十华里之外呢。“越挖越近了。还有,听说一个糟蹋人的大厂子要建了,到了那一天,咱们喘气都得费劲。”“这是怎么回事?”四哥牙齿磕打着:“这厂子到处迁,听说它旁边的人家夜里晾了衣裳,早晨一拍打就成了布绺……咱这儿的市长要招那个厂子来哩!”

四哥哼一声:“你不知道哩,我们一有工夫就拉酒。除了造酒,我们什么都拉不成了——他病了,只能拉拉造酒;这活儿他太熟了,别说生了一点小病——就是睡着了都能造出一壶好酒!你信我吧,这种事儿我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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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拐子四哥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它一个扑展跃到左侧三米多远的地方,两爪飞快地按动地上的什么。接着是尖叫、蹦跳。原来有一只红点锦蛇被它扑到了。那条蛇绞拧着,几次想用嘴巴咬住斑虎肉乎乎的鼻子,可斑虎每次都躲过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斑虎,总算让这条红点锦蛇走开了。

葡萄园最繁忙的季节即将到来。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们不仅要备好筐笼,还要赶在收获前喷洒最后一次药水,特别是要赶走那些飞到园里的灰喜鹊。这时谁都松懈不得,一天到晚要不时地放开喉咙呼喊。那些灰喜鹊呆在园子附近的杂树林子里,一有工夫就打个旋儿飞下来,把长长的嘴巴插进快要成熟的葡萄颗粒中。它并不是把一颗葡萄的甜汁全部吸光,而是要挨个尝上一遍。这是非常顽皮也是非常讨厌的一种鸟,它们的恣意妄为,留给我们的是灾难性的后果。在这些日子里,只要太阳还没有落山,拐子四哥、万蕙,我们所有人,甚至还有斑虎,都要在园子里来往奔忙、不停地喊叫,有时把嗓子都喊哑了——灰喜鹊还是一群群往园子里飞,而它们又是一些受保护动物,我们不能与之动枪……这就让人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斑虎对我的迎接真是特别。在含蓄方面,它甚至比不上一只鸟,很少把自己的激动悄藏起来。它刚见到我时一边轻轻吠叫一边往前猛蹿,差不多一连跳过了好几个葡萄架,扑到了我的身上。到后来我不得不抓住它长长的嘴巴,又握紧它肉乎乎的巴掌……它终于一动不动,开始安静下来。它在默默感受什么。四哥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它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有一段时间每晚都要丢一只鸡,万蕙就对斑虎说:你也不要只管葡萄的事,还要管一下咱们养的鸡呀猪呀。斑虎走到鸡舍那儿嗅了嗅,就走开了。第二天晚上,四哥他们听到外边有尖叫声,就拿着手电筒跑出去:斑虎正逮住了一只大白猫,白猫把它的脸都抓破了。“你看,眼角这儿,还有鼻子上……”拐子四哥揪过斑虎指点着,我果然发现有小小的瘢痂。它用鼻子在我的嘴那儿撅了一下,突然高高地扬起了头颅,一动不动歪向左侧。

斑虎对此有说不出的愤怒,它迎着那些飞来飞去的灰喜鹊吠叫,露出了威胁的牙齿,灰喜鹊却大笑着落在架子上。在这方面只有鼓额做得最好,她的嗓子响亮而纯正,那呼叫简直像唱歌一样。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听鼓额在园子里拍着手掌喊叫。这个小姑娘昂着沉沉的、大大的额头,在园子里往复奔走,灰喜鹊也就远远地立在杨树上看。它们大概想等她的嗓子哑了再飞回来……在炎热的夏天,一场大雨之后,葡萄冒杈就要疯长,我们必须将其按时扳掉。打冒杈的工作常常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我们每天都要盯住葡萄树,沿着长长的架子来复奔走,就像纺织厂里的巡线女工。大家戴着一顶草帽,只有拐子四哥和肖明子除外,他们两个早已晒成了黑人。汗水和葡萄杈沾上的绿汁掺合在一起,把我们涂抹得周身绿蒙蒙的。还有那些硬撅撅的葡萄干枝、藏在绿叶中的铁丝接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胳膊划上一道道血口。葡萄的冒杈被折下来,然后堆成一堆一堆。它们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水汪汪油亮亮,使人想到脚下的这片泥土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夏天是这片平原上各种植物茂长的季节,也是动物们欢快跳跃的时刻。这对于它们是一个黄金时段。葡萄园的四周遍生着紫菜、风轮菜、鸡矢藤、泽兰、旋复花和画眉草;鸢尾草开出了粉红色花朵,它们长在高高的风旋沙丘上,美极了。我第一次见到鸢尾花曾经忍不住惊喜,把它小心地移到了盆里,后来才知道这种花到处都是。一只四声杜鹃在远处的杂树林子里欢叫,婉转的歌声让人屏息静气。它很少从林子深处飞出,可人们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能听到它的歌声。园子里有夜莺、针尾雨燕;一只蓝翡翠鸟就在不远的一棵葡萄树上跳来跳去,它对人毫不害怕。后来它停止了跳动,嘴里叼了一只很大的绿虫。这只蓝翡翠鸟个头很大,头顶和头侧有着均匀的黑绒,眼睛下部长了一块小斑,喉部、颌部和上胸、后颈,都有一道白色的领圈,而背部和尾巴全是光彩闪耀的紫蓝;整个下体是棕栗色,长长的嘴巴和踏在葡萄梗上的两脚却是诱人的珊瑚红……接着飞来一只戴胜——它的头顶有一顶神气的羽冠,羽冠是棕栗色,顶端发黑。它总是傻气地瞪着一双大眼,长长的弧形尖嘴扬起来,好像随时都准备与人交谈。这儿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啄木鸟,它们几乎包括了北方啄木鸟的所有品类。我曾经留意过,飞到四周杨树上的有棕腹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大斑啄木鸟,甚至还有绿啄木鸟和白背啄木鸟;最多的还是黑啄木鸟,那些由红色和白色交织而成的雄啄木鸟简直令人着迷……夏天的候鸟都飞来了,几乎用不着寻找,随时都可以听到杜鹃的鸣唱、燕子的呢喃,可以看到轻灵的夜莺、黄鹂,矫健的红眼隼……

堆在地上的冒杈归拢一起,然后再打成方方的一捆扛出园子。它们沉极了,简直压得人直不起腰来。我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喘不过气,脸被葡萄蔓拥着,因看不清路径一次次被绊倒。一捆捆葡萄藤蔓扛到园子外面,由万蕙用铡刀切成一节一节,培上水土沤制绿肥。

离开时天还很冷,而今已是热烈的夏日。那时葡萄的苞芽还紧缩着抵挡严寒,像我一样熬过了一个严冬,这会儿油亮碧绿的叶片简直要滴下什么来,崭新的枝条正猛力往上蹿去,无数攀援的长须充满了野性和力量。在下午明亮的光线里看去,那旺长的长蔓简直像在风中狂舞——是的,在刷刷的风声里,在这长年不息的海潮的呼啸中,它们正忘情地舞蹈。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肯定经历了一个格外忙碌的春天:土埂被细细修过并结实地拍打过;田垄显然已经施过肥浇过水;葡萄枝蔓整得一丝不苟又被马兰草扎过,一束束归顺在架子上。在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一株葡萄树被冻死。拐子四哥的脸被晒得黝黑黝黑,只有鱼尾纹绽放处才能显露出原来的皮肤颜色。再有半个多月,早熟的葡萄颗粒就要开始变红变紫,上面再挂一层银霜,就像姑娘的脸庞擦上了淡淡的白粉。这会儿葡萄鼓胀着,在碧绿的叶子间闪烁,让人想象接下去的那个丰饶的秋天。

万蕙一个人做活可以抵得上好几个人。她使用一把很大的铁锹,一下下把结实的土块掘出。她挥动铁锹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一棱棱凸起,长长的头发粘在脸上,汗水顺着黑红的脸庞淌到下颌,又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她见了我就喊叫一声:“大兄弟到树阴下歇歇吧!”即便这样喊的时候还是用力挥动铁锹,或伸开长长的胳膊,把铡碎的葡萄藤蔓抱在胸前,奋力一扬,撒出一个扇形。她有时要放下手里的铁锹跑过来,不由分说抢下我肩上的沉重,大步流星抱到铡刀旁边,扑哧一声扔下……

我把背囊放到了屋角。一场久别重逢的幸福,一场温暖的欢聚。鼓额和肖明子似乎晒黑了一些,四哥夫妇微笑如旧。我想起什么,把背囊解开——里边马上散落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它们肯定是孩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去的,这些看不出什么用场的东西,却被他当成最好的礼物赠予了远行的爸爸。我的心头一阵发烫,把这些闪亮的彩色纸片看了一会儿,又分赠给了鼓额和肖明子他们,甚至还给了万蕙几张——她把这些纸片放在手心上,像得到了什么珍宝,翻来覆去地看。

给葡萄喷药要两人合扳一台压气机,两人担水,一人手持喷雾杆喷药。通常是我和万蕙扳压气机,四哥持喷雾杆。万蕙为了让我省些力气,总是用力地推着拉杆。这种单调的一推一拉的工作是很消耗体力的,特别是在炎炎烈日之下。汗水一滴滴落到压气机的踏板上,一会儿就把它打得湿漉漉的。我赤裸着上身,阳光已经把后背晒脱了几层皮。万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因为汗水老要将其贴在身上,她就揪一些葡萄叶塞在衣怀里,看上去怪异而又有趣。

那棵最老的葡萄树注视着我,一脸的仁慈。这位田园的长者微笑着,像以往一样宽宥这个浪荡子、落魄者和失败的旅人。老人一生踞守在这个穷乡僻壤,扎下了深根。它对外面的那个世界视而不见。我终于回来了,再次活动在老人的视野里。

我的两只手先是通红,后来就打起了水疱。拐子四哥给我找来一副线织的手套,这样虽然舒服一些,可一会儿手套就摘不下来了——挤破的水疱把它粘在了手上。万蕙揪下一些葡萄叶子塞到手套里,再让我把手插进去。难以忍受的还有腰、两个臂膀,它们都疼得钻心。每一次推动压气机都要俯仰一下,两天之后我的腰痛极了。但我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因为这时松开了压力杆就再也不能工作了。

终于归来了。踏入园子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葡萄树一齐抬起眼睛:它们看着这个身负背囊、脚步匆促的人,满目惊异。一只乌鸦站在搭满了葡萄蔓的石头桩柱上,不停地感叹:“啊!啊!”画眉和百灵在不远处欢唱,比起乌鸦,我更容易听懂它们的歌声;蜥蜴在地上飞跑,它们被几个陌生的脚印吓得四处乱窜;一只野兔从葡萄架下探出头颅,飞快地活动了一下三瓣小嘴,倏一下逃到架子的另一边去了;甲壳虫在地上徘徊,伸出小得不能再小的鼻子嗅来嗅去,像是寻找一段失却的记忆。

肖明子和鼓额负责担药水。他们从园子一角的砖井那儿把搅绊好的药水担来,因为有葡萄架的阻碍,每次都要绕上很远。斑虎跟在他们两人身边跑来跑去,尾巴上,脸上,到处都沾上了蓝色的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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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时大家躺在葡萄树下,鼓额和肖明子与斑虎卧在一起,我和拐子四哥万蕙他们挨近着。满身的衣服粘在一块儿,湿漉漉的身子又沾满了沙子。尽管疲累,却是非常愉快。劳动使我摆脱了莫名的颓丧,我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沮丧离开,只有劳动。劳动让我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我远离了沮丧,这是极其真实的一种感受……每次休息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拐子四哥说一句“起了”,大家就要哎哎哟哟地站起来。四哥先一拐一拐走开,手持喷雾杆在那儿等待,我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万蕙就过来拉我一把。

家 园

万蕙不想让我再扳压气机,可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和她一块儿抓住那个手柄。万蕙尽管气喘吁吁,还试图给我讲点故事什么的。我知道她想让我忘掉疲惫。她的故事很简单,没有太大的曲折,也没有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些故事只有她来讲才合适。我一点也不腻烦。她说芦青河里有一条黑鱼,黑鱼又怎样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又怎样迷上河边的姑娘,让她生了一个半鱼半人的孩子——这孩子钻到河里,游泳的技术比谁都好……还说: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庄里的人迎接了一位大姑娘,大姑娘和他们一起包水饺,可是一边包水饺,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抓起一块生肉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他们知道,那个大姑娘是一个狐狸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