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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羽白的衣衫轻扫记忆,一尘不染。我的叩击时急时缓,是黎明前融进乳雾的梆子。我是催逼黎明的人,也是被催逼的人。贫困饥渴催逼我,气血催逼我,枪刺催逼我,怦怦心跳也催逼我。我如今赤身裸臂,用十二磅的大锤叩问了。火星四射,令人想起那一夜营火。锤击和迸溅,呵护和怒斥,火夏和冰冬,都是同一片叶子。你躺在一片毛茸茸的叶子背面,睡着了。我一声声叩击,怕吵醒你,又为了吵醒你。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

在大地上无声地来去,在深夜进入你的城堡。嘶哑的车笛响了一百年,伴着生死悲欢。蹑手蹑脚踏上滚烫的城街,路灯都变成熟透的柑橘。强抑着回想、顾念和欣喜,牙齿颤动得好厉害。走啊走啊,长长的城街没有尽头,从早到晚是一个环形的黎明。走啊走啊,这仿佛是一个千年古堡,万年老城,在它果核般严密精制的小巢中,睡着一个满室芬芳的公主。探险似的快乐,偷窃似的惊慌,小心地一步步踏去,两手飘动如翼……忽然一声鸣笛、流浪汉的一句长嗥,让我戛然终止。

有一天我会像吹散的种子,散进这一片茫茫之中;这之前先要割断柢与蒂,先要有一次碎裂。撕扯之疼是难免的,为了容忍就豺狼般长嗥。我有一天会长个漫山遍野,寻到缬草、紫萼、小斑叶兰、石斛、柴点杓兰、宝铎草,在它们身边驻足生根。因为你在它们之间。你注意清晨草芒上的露滴吧,那是人世间永恒的泪珠。它们闪烁,哭泣,等待。风把它们摇落,渗入泥尘。泣哭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欢笑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我的紫萼啊,我双手托举的紫萼啊,你泣哭你欢笑,你微微展放苞朵,都在摇撼整个世界。它全部的不幸都被你蕴含了,包容了,预示了和告知了。你是苍茫中争夺太阳的花冠。

我曾恐惧过什么?最后那一刻也不过如此。就为了掩住这怦怦心跳,我必须一再地离去。我甚至没法待在偌大一座城市里,曲折回环的街巷和蜂拥的人流也割不断这怯懦之弦。让我到无望的荒原上,去静默或狂奔,去寻找自己的午夜。海流徐徐化入夜色,鸥鸟悄然降落屋顶。一颗蓝星在南天闪烁,永恒的北斗默然伫立。风把干燥的白沙吹起来,吹露出一只只贝壳。珍珠遗失了,悬在一个不贞的妇人颈上。远航的船要在黎明时分归来,载着一两个想入非非的醉汉。没有他们的港,只有一道千年不变的沙岸。没有海盗,只有草匪。没有甘露,只有浊酒。我在这儿悄立遥望,把怯懦埋进镶满了贝壳的沙子。

童年时期的一次失落,铸成这样的一生。那天你牵上我的手,在圆鼓鼓的小指甲上吹一下,拍打抚摸,直到把我揣进怀中。昨天被一片薄薄的、散发着清香的衣襟遮去,跨入了富足温情的明天。一只咩咩的小羊,一个拳头大的兔子,你都收到手边。你是万物的乳母。我们在吸吮中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腮上的泪痕。吸吮着,垂落着。你究竟为什么而悲伤?是什么预兆在使人绝望?你按在额头、肩部和脊背上的手掌,阵阵颤动。你看到了那个分离的时刻吗?

你不是为了我才来。可我是因为你而生。你捧起滑亮的白泉浇在发上、颈上,我侍立一旁。记忆中寻过这泉,它们原来都独自相守。我们一起去吧,它的面孔让人过目不忘。你是我的孩子、兄弟、胸前的珍宝;是流泪的果子,月亮下的流泉;是哭泣和欢笑,是睡梦中的呓语,是有一天伴你死亡的生灵。你在悲怆的秋天吻过我,让我有了一个毫无邪欲的唇与额。你在严寒的冬夜温暖了我,让我感知永不消逝的春色。窗上的冰凌印上奇幻的图案:母亲怀抱一个婴儿,形与神、婴儿稚弱的毛发,一派毕肖。这是神灵在午夜的一次轻描。是个预言了。

分离终要来临。这是谁与谁的分离?母与子?你与她?婴儿与脐带?人与大地?为了报答和复仇,将万死不辞。这是有声无声的誓言,是必定抓住的真实。让时光流动吧,让枯叶扑地吧,四季变幻,雨雪交织,都无法使我忘记。你告别的声音啊,轻轻的,淡淡的;你害怕有什么尖锐划破。没有个例外,那尖锐刺破了一片,深深的。鲜血流着,伤口永不复合。

长茅草疯一般茂长,荒芜了群山与大野,遮住了红果与鸮鸟。小鹌鹑的鸣叫如不成音调的笛子,百灵羞声敛口。长茅草纠缠撕扯,在太阳下伸出焰舌舐遍大地。藤蔓筋络罩住东南西北,握住泥土和岩石。韧长的枝叶仍在迷长疯蹿,大风搅动千里。我伏下身躯,把头颅紧贴其间,让生鲜浓旺的汁液染个周身遍体。筋络飞快攀来绕去,午夜时分只有青葱蓬绿的一片。这融入和遮隐是长久的喜悦,是皈依的充实,是跟随的真诚,是吸吮的感谢。我知道一道白色的闪电会在某一刻腾过南北,燃起无边的长蔓和纠葛。爆亮的炽白,熊熊的焰舌,与白色闪电结成一体。这渴望啊,这如同一地茅草般疯长的无边渴望!

那匹白马将蹄音消逝在天际流云之中。它飞动的美鬃长尾偶一显现,倏地隐去。雾霭遮去了十万大山,把声声叩击化解了、掩去了。还是不停地叩击,叩击。

那匹火红的马,那匹雪白的马,一并奔跃。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却无法挨近那美鬃与长尾。它们是白玉兰墨绿叶片的两面,是红云与白云,是一对眼睫和孪生的兄妹。它们飞驰而去。我幻想挽留和拦截,滚热的心与渺小的手。最后一次挨近我,濡湿我,再生我。我该毫不犹豫啊。

我的紫萼啊,我的双手托举的紫萼啊!

你隐入了苍茫,听不见叩问。每天都盯视那流动缠绕、飘忽瞬变的一片,准备捕捉那一跃。什么都没发生。双眼被天光烤灼,它随时会失去光明。彩色锦缎在南风里呼呼震响,我伸出筋脉凸暴的手。会有那一刻吗?你回答我……风在山岈上呜鸣,小楸树发出口哨,池鹭在翱翔。那片枝叶披撒的红木林啊,挽留我沉迷我,绝望旋舞。这叩击陪伴的永生,这永生追逐的叩击!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