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面面相觑，难以回答。其中有一个方士双手高举过顶，原来手心里握了几个绿色丹丸：“早就盼着陛下啦，献上仙丹。”
“知道唤你们来干什么吗？”
始皇命一旁的小宦官收下仙丹。
始皇听他口音有些怪异，就信以为真，不再询问。不过他心中暗暗吃惊——竟然有一块土地还在朕的威力之外。他问众人：
又一个儒生说：“陛下来此是倾听治国之道、采纳百家之言。”
“我们住在琅琊以东一千二百里的蒿莱岛上。”
始皇说：“唔！”
始皇一惊：“你住在哪里？”
另一个儒生说：“闻听陛下威力无边，四海膺服。要保社稷长治久安，必得采纳百家思想，择其精华……”
这人是一个儒生，说话嗓子有点尖：“禀陛下，我们远在天涯海角，陛下的命令没有抵达哩。”
始皇说：“唔！”
“你来这里还敢携带兵器？再说很久以前朕就命令尽收兵器以铸金人，你的宝剑又从哪里来的？”
稍顷，始皇轻轻招了招手。赵高登上高台，站在一尺之外。始皇鼻子里哼了一声，赵高咽一口唾沫，急急背起了律条，一口气背了二十多段。稍停，赵高说：“这都是秦国法律，一切行为皆要依据法律，百家之言必须废止。”说着提高了声音，“这次传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到东海去采长生不老之药，限你们半年时间将药采回。时辰一到，当唤尔等。采到药者，陛下有重赏；藏匿仙药，故意拖延，等待观望，虚与委蛇者，斩！”
始皇登上石台观望东海，心潮如海浪般翻腾汹涌。他命令赵高在两日之内唤来当地所有的贤达、方士、儒生。两天过去了，琅琊台下果然出现了一大帮方士、儒生和贤达。他们各个阶层的人都有，操着不同的语言，穿戴更是五花八门，看上去颇不整齐。有的穿了丝绸锦缎，上边还坠了光滑的贝壳，有的戴了四方小帽，有的把头发扎成一束。奇怪的是还有人背着宝剑。始皇让人把背宝剑者唤过来，问：
下边一片沉寂。
2
大约停了一刻，有一个白面书生走上前来，喊一声“陛下”，并不跪地，只施了鞠躬礼，不急不躁说道：“陛下，俺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那药儿在东海之中、三仙山上。”
始皇命李斯取来笔墨，亲手写了几个大字。李斯模仿始皇，不停地挥笔。一会儿一篇雄文草成。始皇命令唤来石匠，将这碑文刻在大石头上。这样，天之一角就留下了始皇永久的踪迹。
“那又怎么？从头道来！”
在行宫歇了五天，车队一直驶向琅琊台。
“要到三仙山必得心藏经纬，善观星相。一句话，得是个有大韬略的能人哩。”
他连连叹息，惊羡不已，忽又闪过一个念头：该在这莱夷之地建成第二座国都，一东一西，与咸阳遥遥相对，岂不快哉！如此海内必将更加安定，两处要地，朕派心腹爱将据守一端，只由快马飞报即可……
始皇“唔”了一声：“你们当中有谁堪当此任？”
始皇心里说：噢，光滑如贝，怪不得呢。可见临近大海，利多弊少。仙风吹拂，人必长寿。
“我们当中是有一个那样的人儿，可惜他没有来哩。”
美女答：“俺们长年吃些海藻贝类。”
“嗯？”始皇细长的双睛飞快闪动：“他是谁？故意回避不成？”
赵高问：“你们为何长得这等光润？”
“禀报陛下，不是回避，实是不知。不知者不为罪也。那个人就是有名的大方士徐福。他是‘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人也，平日里只专心攻读，不闻窗外之事。”
美女们再不做声。
始皇愣了一下，问一旁的李斯：“东海边疆还有这样一座城市？百花齐放？”
赵高说：“‘自愿’不好。不要讲‘自愿’了。”
那个书生未等李斯回答就说：“禀报陛下，在下说的‘百花齐放’，不是真的鲜花遍地，而是说那座城里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学问家，在那里可以议论横生，辩理驳难。”
一个美女说：“俺这地方的闺女一般都是讲个‘自愿’的。”
始皇忍住了什么，让车队在琅琊台驻扎下来。
始皇在行宫里一连住了几天，吃尽海味。刚开始略感腥臊，到后来又觉得鲜美无比。赵高唤来一些夷地美女，她们一个个长得身高马大，皮肤鲜亮，光彩动人，远比咸阳之地的女子多几分姿色。赵高让她们排成一行，像检阅兵士一样在前面来回走动，偶尔拍拍她们的肩膀，扯起手来拍打一阵。美女们一个个神态安详，并不媚笑。始皇在一旁看了，心中惊讶。
两天之后，有人禀报说：“思琳城的那个徐福来了，求见陛下。”
始皇“哦”一声，将它放在案上。
始皇整一下衣冠，让人传徐福。
赵高说：“这是花贝。东海之滨遍地皆是。”
小宦官撩开厚厚的丝绒门帘，一个细高身量的人弓着腰钻进来。原来那门开得太矮，它是照咸阳人的身高开的，而东莱人个个身材颀长，所以进门时不得不弓腰。
行宫里摆了很多漂亮的真丝制品。始皇知道东莱人善骑射、会养蚕，这是当地的特产。他撩起那些真丝制品看了看，一阵赞叹。案几上还摆放了各种各样的彩色贝壳。有一种斑贝光滑如镜，用手摸一下，清凉芬芳。他端在眼前反复查看。
徐福进门后立刻叩拜。
中车府令赵高吆喝兵士从车上往下抬东西，又在车前铺上厚厚的毡垫，扶着始皇走下来。始皇颠簸了一路，有些气虚，额头上渗出一层虚汗。小宦官用真丝手绢给始皇擦了额头。
始皇赐坐。
始皇咳一声。车子停下。
徐福端坐一旁，昂首挺胸，始皇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这个人打眼一看就是一个儒生，面皮白皙清瘦，胡须经过修饰，眉毛浓重，双眼雪亮。始皇盯着对方的一双美目问：“你是思琳城的方士吗？”
“陛下行宫到了，歇一歇吗？”
“在下正是。”
浩浩车队向东，马不停蹄。
“你知道朕东巡莱夷吗？”
始皇直奔东海、琅琊。
“在下刚刚听说，故急急赶来，求见陛下。”
“到了莱夷。”
“你多大年纪啦？”
车队疾行十天，穿过鲁地、齐地，到了东莱。有人报告始皇：
“三十八岁。”
李斯瞥他一眼，抓起一旁的牛角号，迎着空中呜哇呜哇吹了几声。乌鸦散开了一点。
“听说你稔熟航海之术，不止一次抵达了三仙山？”
“黑鸦甚刁！”赵高说。
徐福施一个礼：“禀报陛下，在下并没有真的踏上三仙山，只是遥遥观望而已。此地东临大海，气象万千，春夏天景常常出现仙山奇观。”
没有一只乌鸦中箭。
“唔？”
赵高抓起弓箭要射乌鸦。可是那弓箭太大了，他拉了两下没有拉开。李斯一笑。赵高有些恼火，把弓扔到一边，又唤人取小些的弓来。大家吆吆喝喝，一起去射乌鸦。
“风和日丽之时，薰风阵阵，只听到一阵仙乐隐隐飘来，尔后海天一色，出现幻景，仙人境界历历在目，男耕女织，车船悠悠，好一派仙苑风光啊。”
李斯对赵高说：“陛下如果看见，必定心烦……”
“平日里怎个不见？”
李斯和赵高的车子紧追几码。他们在始皇车前驱赶着那些乌鸦。没有用。乌鸦嘶哑乱叫，仍然围着车队飞上飞下。
“平日里有凡俗之幕将其掩去，每当仙境施行祭祀大礼，方闪开帷幕一角，我等凡人才得一窥。要取长生不老之药，须备好龙船千乘，然后耕波犁浪，献上珠宝，方能取来仙药。”
一群乌鸦追逐着，围着车队盘旋。
“朕命你走一趟何若？”
车队急驰而去。
徐福再次施礼：“陛下如此信任，在下万难不辞。不过可得给臣一段时间啊。我还要打造车船，征集海工。水道艰险，天有不测风云，这实在并非易事。”
始皇说：“到了莱夷之地，所有车辆皆换坚桦做轴木。加鞭。”
始皇思忖片刻，一一应允；遂又召来中车府令赵高、丞相李斯，命他们一切皆依徐福开列之清单，不得有误。
“有一种树木比川榛还要坚硬十倍，它叫坚桦。”
当夜始皇留徐福宴饮，席间细细询问三仙山及长生不老之药，还有那个“百花齐放之城”的一些情形。两人晤谈甚快。
“噢，用它做车轴好哩。噢。”
3
“比柞木还要坚硬十倍，名叫川榛，坚硬如铁哩。”
始皇东巡，除了看到万顷碧波，在琅琊台下刻了手迹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渴念的长生不老之药，暂时还没有踪影。不过他相信以徐福为首的一群方士会为他办成这件大事。
“什么木材？柞木吗？”
东巡之日，赵高和李斯几次向始皇建议，这一行人马该亲自到那座思琳城去看一看。因为大学者淳于髡、邹衍这些举世闻名的人物，甚至还有韩非子的老师荀况，都在那座赫赫有名的城里讲过学。也就是这些人议论横生，指点江山，声名传到千里之外，传到了当年的咸阳城。这样一座名城差不多就在脚下了，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呢？
小宦官想起什么，说：“报告陛下，听说莱夷之地有坚硬木材。”
始皇寻思再三，最后还是拒绝了。
车子都快颠散了。
离开莱夷的前一天，他只在睡梦中到过那座城邑，还闻到了一种浓浓的芬芳。原来他站在鲜花之中。这些鲜花竞相开放，有的紫红，有的浅黄，有的碧绿，有的甚至是浓黑。它们由苍翠欲滴的叶子衬托，在朝阳下露珠闪烁，如珍珠一般熠熠生辉。好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三三两两的儒生们一边谈论学问，一边在花间走动，有时还顺手给花儿松松土。始皇知道，这完全是得力于气候和土壤的关系。因为在那座干燥的咸阳城里，就不可能长出这么一片绚丽的花朵。他醒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大约只一会儿，复又睡去，这一次梦见一片黑压压的动物蜂拥而来，它们牙齿咬得格格乱响。近了，原来是一大群老鼠。这群老鼠多得可怕，如涛似潮，像海浪一样涌来。顷刻之间，鼠群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可怕的惨状：一地鲜血，一片残渣；鲜花没有了，到处一片狼藉。鼠群把花梗花叶全部噬尽。这里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泥土。
小宦官喊：“加鞭！”
始皇吓了一身冷汗。小宦官被惊醒了，坐在旁边看着始皇惊恐的眼睛。始皇觉得那群老鼠格格的磨齿声还在耳畔响个不停。他坐在那里，若有所失，这时想起了什么，让小宦官立刻去传赵高。
小宦官咕哝着什么。始皇仍不做声。停了一会儿，始皇嫌车太慢，吐出一声：“加鞭。”
赵高没来，却传来了娇滴滴的声音。原来那些美女们被半夜推拥起来，来不及稍施脂粉就来陪伴噩梦初醒的始皇了。始皇未睁眼睛，就像打坐一样待在睡榻上。他嗅着青春的气息，粗大的指关节一下下颤抖，喃喃自语，突然睁开眼睛问一个小妞儿：“家住何方？”
始皇坐在一辆最大最华丽的车辇中，双手叠起，口中喃喃，小宦官坐在一旁。始皇眼也不睁。
美女们一个个你推我搡，哧哧笑。这个说俺爸种桑，那个说俺妈织布。那个小美女说，她爸是个小官吏，不大不小，掌管一百四十八户粮草税收。说俺爸把这些东西征给官家，官家再送给陛下；陛下使了它就心情愉快哩。
族长又斥一声，后生不说话了……
始皇问：“你们谁到过思琳城？知不知道徐福这个人？”
一个后生指着慌慌东驰的车队说：“你看，如果不是被什么追赶，它怎么能跑这么慌急？”
她们争先恐后答：思琳城？谁不知道思琳城？歌里唱道——
一个族长模样的人说：“呸！秦始皇勇力过人，四海都平定了，谁还敢追赶他？”
渤海之滨思琳城
“他们为什么急急匆匆，像被什么追赶一样？”有人又问。
夜夜朗朗读书声
“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车马。”有人说。
……
车辆飞驰，快马加鞭。
始皇一声不吭，而后说：“我要和你们一起赶回咸阳。”
始皇所行之处，旌旗如云，遮天蔽日；车队十里，烟尘四起，齐鲁东夷，一片喧嚷：“来了秦王，来了秦王！”方圆几百里的人蜂拥而至，纷纷爬上土岭山丘，遥遥观望始皇的车队。
美女们听后个个哀伤。远离故土，远离东夷，远离思琳城，特别是远离了大海，在这湿润清爽的空气里长大的美女，一但到了干燥的咸阳城，就会像开败了的花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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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