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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十八岁的青年,脸色红润得像八月的桃子,上面还有一层桃茸。那清澈乌黑的眸子、有棱角的嘴唇……这一切都让人想起一个女孩。他因为有这种联想而羞愧。船长为了在曲府的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见多识广和新派,特意从自己的物品中翻出了一点咖啡:“加糖吗?”曲予把大檐帽子摘下来,大声说:“不加糖!”

船长的大檐帽上饰了金线,这使曲予想到这个海滨城市将有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动,也许一切都要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摧折。不过他对未来还完全陌生。船长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他戴了戴,他站在镶了粗劣枣木框的镜子跟前照了一下,觉得自己美丽极了。当时他准确地觉得是“美丽”而不是英俊。

他呷着苦苦的咖啡,想着什么。他又悄声念出普希金的诗句,又一次涌满了感激。一个肥胖滚圆的英国女人缠着船长,船长出去了。他记得在海关上见过这个女人,当时她正跟自己的卷毛小狗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放下杯子到甲板上去。

这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五,也就是码头上开船的日子——当时的客轮每周对开一次——曲予乘船旅行了一回。反正船长是他们家的常客,他上船以后就得到了一个临时腾出来的头等舱。他今生还是第一次乘船外出,心情非常奇特。他行前对老爷和老太太说,他现在那么需要到海北去探望一下朋友——他们都是在省会里结识的,是真正的有为青年。总之近来他想起他们就夜不能寐,如此下去得病只是早晚的事了。母亲长长的鼻中沟抖动了一下,与老爷交换了目光。后来父亲说:“去啦。”

他差不多吃了一惊。多么美的海面。一个人一辈子不看看深海里平静的水面真是天大的憾事。而只有坐船,坐这样的大客轮才有这种可能。没有一丝风,下午的太阳温柔得像乡下的大婶。这水啊,如此绿、如此清,又如此的可人;它在下午的阳光拂照下,成为最好的诗句,最好的回忆,最好的一个象征。他在心里已经将庭院里那几棵白玉兰移栽了过来。

那一顿饭他没有吃出一点味道。闵葵最后端来的是汤,他用一把圆圆的银勺舀了一点,刚离汤钵就全洒下了。

如果一个人被什么逼迫着、压抑着,挤到了某一个角落,他还有什么办法打发自己呢?他要逃离,逃离,他要把一个种子放在心底、存在旅途,把它捂得严严实实,一直到把它捂熟、捂胀,让它抽出芽来……一会儿蓝一会儿绿的海水像那些诗句一样,让他充满了感激。

一会儿老爷过来,沉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记起海北一个脸色乌黑的朋友说过一句令人丧气的话:富有人家出来的孩子,说到底都是非常脆弱的。他当时据理力争,但心底十分不安。他知道这句话肯定击中了什么。如果不是一年之后他在一本翻译小说中读到相似的一句话,他会怎样钦佩那个黑脸同学啊。不过现在他仍然觉得那个同学了不起。他不太知道那个人的出身,但可以料定他是苦出身,还极有可能是个猎户的孩子。不过这会儿他又在怀疑:猎户的孩子有可能到省会学堂去读书吗?

那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青年,只是更细、更高,眼窝奇怪地深陷着。他是另一个对曲府忠贞不贰的下人,是老爷十年前在街头救起的一个孤儿,甚至连名字都是老爷替他取下的:清滆。曲予曾翻了不少字典以便搞通这名字的含义,最后还是有些迷惑……清喊了几句,注视着离他只有几公尺远的少爷,特别是发现了他眼角晶晶的泪珠,就咦了一声,双手在裤子上擦一下,闷闷地跑开。

一闭上眼睛就是合拢的蜀葵重重叠叠的花瓣。他睁开眼,看到海水里阳光的斑点。他默默地发了个誓。

他开始大声吟唱那两个人的诗句,像是在欣赏自己洪亮的嗓音,后来有人唤他吃饭都没有听见。他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溢出。他终于改大声吟唱为悄声低语,像轻轻叮嘱一样,深情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听不见呼唤他用饭的声音。

这一次旅行让他受尽了折磨。因为他登陆之后,为找那些昔日好友费尽了力气。不知为什么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发现对方像换了一个人,不冷不热,瞪着一双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么了?我是曲予,给予的予。是的,你应该给予了,你们已经掠夺了别人很多——从那个滨海平原到几个城市——当然我们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辈。你能够给予吗?曲予听着这种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个字。他重重地给了对方一记拳头,那是久别重逢的一种友好表示。可是对方—— 一个长了一对小眯眼的瘦子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被捶过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这是来自另一个阶级的拳头,一种打击……”

很久以后他还想:那是他与母亲之间有了第一次隔阂——它的距离就是从他笔直的身躯到扶手椅的那个间隙。回到自己屋里,他觉得一种很奇特的心绪泛上来,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体验;它们一丝一缕地泛起。

曲予笑了。他过得极不愉快。在小眯眼的带领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几个朋友,发现他们都比过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双双眼睛闪着警醒和敌视的光。但他们仍然承认他是他们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吃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兴的时候还唱起了一首节奏极其舒缓、调子极为悲伤的外国歌。后来他们都要求他做一些事情,他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都有点疯狂了:一种相互传染的疯狂。他这才害怕起来,急于离开。但只有他要走开时,朋友们才表现出真正的、巨大的热情,一遍遍挽留他,还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

本来他要像过去那样,依偎到母亲跟前,靠到她的膝头那儿,至少抱住她的一只胳膊,可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有点发窘。当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只有这回看清了那一对闭合的蜀葵花瓣。他低声叫一句:“妈妈……”妈妈伸手去揽他。往常他就侧侧身子靠在母亲身边。可是这一次他笔直地站在离母亲二尺多远的扶手椅旁。他没有让母亲揽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个十八岁的男人应该直挺挺地站着。

这个建议倒具有诱惑力。他随他们出了城,到了郊区。那些林边农户中有几家是极为默契的,拿出家酿的野葡萄酒招待他们,夜里还讲了很多狩猎故事。曲予很久以后回忆这些,仍对那些故事有一阵神往。住过一夜,带了大量的食物,然后就是进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弯弯曲曲的路径朋友们和猎人一样熟悉。更为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不紧不慢走到天黑时,就必定会来到一个窝棚,而且里面有提前备下的食物,有点火用的火镰和火石。他看着这些朋友和老猎人一起,耐心地对着一块火绒草敲打那块小石头时,觉得真像在梦中一样。

那是极为失望的一天。后来他去看母亲。每在情绪极为消沉沮丧的时刻,他就渴望看看母亲。这会缓解那种难以忍受的什么东西。此法百试不厌。如果远离家庭的时候,他就用想象来满足自己。他想着母亲,感觉着那一只软软的温温的手抚摸头发的那一小会儿。他推开老太太的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闵葵。

森林中原来有这么多的窝棚。它们在暗中连成了一个网。朋友们说,这就是最后的退却,这里将来有一天会是“前沿”。他们说话时互相注视,不时地捏紧拳头。他们还仰望远方——远方是层层丛林,密不透风。曲予认为他们的目光正穿过它,射到更为遥远的一个地方。只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才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发起热来。

他恼怒的是老爷竟然把两个诗人的雕像与抽水马桶和皮面沙发之类等量齐观。

夜间朋友们都不怎么睡觉。曲予觉得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奇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相信的。昔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伙同学、朋友,仅仅是分离了不太长的一段时间,重聚时竟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而且他们已经不太需要睡眠了,彻夜点着松明辩论,那种辩论虽然连老猎户也能偶尔插上一句,他却听不明白。他模模糊糊地睡去,梦见船在丝绒一样的海面上滑动。他想一刻不停地回去、回去。

“够多了。”

天亮了朋友又是挽留。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那种深深的友谊。原来他们一开始的冷淡和其他表示只是一种无可奈何。他们对他说:记住我们吧,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到那个城市,去找你或者……

“可是……”

“或者怎么?”曲予问。

“家里的新鲜玩艺儿已经够多了。”

他们互相看着。最后是那个小眯眼快言快语地举起右手——他以手代枪,指着他的脑门说:“嗵!——这样。”

用什么来比喻闵葵这个小家伙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时分一层层闭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里匆匆走动,有时纵身跳起,去扫一下白玉兰最低一层的叶片。那些歌颂春天的诗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抛掉了,再换上另一首。他大概是全城惟一喜欢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为什么他会同时痴迷于这两个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点对立的诗人。有一阵——是刚回来不久的时候——他甚至提议在曲府的花园那儿来两尊塑像。这可以由他自己动手,虽然他对雕塑一窍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认为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执意要做的事情。他满手泥巴,兴奋得脸色通红,工程进行了一半才记起曲府里还有个老爷。去找老爷,老爷正在看刚译过来的一本欧洲小说。他抬头看看儿子,轻轻一声就把这事儿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