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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向终点

“爸爸说,牟澜告诉他,一些人一直在看你们的杂志,他们正恼火呢。”

我坐起来:“只能这样了吗?”

“你说他们恼火杂志?还是刚刚发生的那些事?”

梅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并不想问什么。我斜躺在沙发上不愿活动,疲惫和失望压得我一动也不想动了。梅子在一边忙碌,说:“我知道你是为杂志的事儿焦心,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啊。你该做的都做了,最后也只能这样啊。”

“当然是杂志吧。”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百足虫’!他应该帮我们,还有姓李的……牟澜到底怎么说?”

回到城里,我想从小涓和吴敏那儿听到一个惊喜——没有,没有任何关于淳于黎丽的消息。我去了学校,小宁的班主任仍像上次一样重复说:她结婚了,她丈夫来找过……最后又见到了那个倒霉的处长,他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眼睛比上次肿得更厉害了,回答问题前言不搭后语。这是一个不幸的、让人可怜的家伙。

“他就是说,有些人不高兴了……”

人没有找到,其他事情也没有着落,我不能在园子里长待下去。歇了两天,我只得又一次告别大家,匆匆上路。

“哪些人?”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回答的就是阳子最后的询问。一个人的自戕和决绝之间,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这太复杂了,我们无法回答。

梅子摇头:“他没有说,肯定是一些重要的人,不然他不会对爸爸说的……”

我安静下来。在他们看来,我的一双眼睛熬得有些吓人,整个人已经无比倦怠。吕擎和阳子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他们听了我一路的跋涉,也有些焦急了。吕擎很是沮丧,说:“这样的女人会是相当冲动的,她这次离家出走,究竟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实在是很难说。”阳子叹息:“这闺女真可怜,找了那么一个家伙……她大概受不了他了!可她一开始就该想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强烈地牵挂。我已经不能在这座城市里待下去了,尽管我想在这小窝里睡上三天三夜……我再次找李大睿,未果,又去找了雨子和川流——奇怪的是他们虽然并不看好杂志的前景,却对“一些人”不高兴的原因说不具体。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种事不能再具体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

沮丧而又疲惫。奇怪的是越是困乏越是难以入眠,我只好一遍遍翻动那本秘籍,并且第一次描绘出一张地理草图,还从中确认了葡萄园的坐标:黄河东部,小平原,莱夷古国,老铁海峡,海角……

“你在说谁……谁啊?”

3

经历多日焦虑奔波,我的脑子木木的,眼白变得一片血红,头发芜乱,两手空空地回到了葡萄园。我突兀地出现在园子里,让大家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得太清,只对他们说: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拐子四哥拍我的肩膀,摇动我,我睁大了眼睛盯住他问:“没有人来吗?她,一个……”

园子里所有的人都满脸喜悦。那个一直像一块乌云、像一场瘟疫一样笼罩着我们的闵小鬼,被狼狈地调离了这个平原,并听说走前被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这家伙应该法办才是,就这么挪挪窝儿算完了?”四哥愤愤不平。可是我们心里明白,一切远没有那样简单,这已经是大喜过望了。不知为什么,我宁可更多地将这个聊可自慰的结果记在李大睿身上,而不愿相信岳父——或者是一种合力也未可知。

从藏徐镇到葡萄园已经不远了。一个朦胧的幻想正随着接近这片园子而变得强烈起来:她能否一路走到我们的葡萄园里去,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这个时刻我在心里悄悄呻吟:你还多么年轻,无论从哪方面看,你的生活只算开始了第一个段落,没有什么可以毁掉它,无论怎么说,都好像是这样,你可一定要打起精神——即便有一个或几个负罪者,几个在徘徊和犹豫中铸成了大错的家伙,那都构不成孤注一掷的理由……同时,某些人今后再也不必奢谈道德,因为由于其怯懦和或多或少的虚伪,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至此,我的头脑中又一次闪过了那个破衣烂衫的人,那个在我们葡萄园的大门口突然出现的挚友,他就是那个卖锡壶的人……原来你每天都在厌弃和憎恶的邪魔就寓居于自己的躯体之中,他们其实完全不需要手提矛枪四处寻觅了……吕擎和阳子就淳于黎丽对我的辛辣嘲讽,那种锥心之言,又一次在我耳边鸣响。

不言而喻,接下去新的一页即将翻开,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大胡子精简直乐坏了。他一进到园子里就哈哈大笑,说话的声音很大,震得四周嗡嗡响。他动不动就来这儿,整个人精神焕发。在他看来,这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次胜利。据说他的对手凌春利蔫了,那个宽脸竟然不顾廉耻地到我们葡萄园里来,弓着腰,赔着笑脸。大胡子精的助手,那个女书记刘宝也笑得合不拢嘴,见到我时显出非常高兴的模样,然后询问一些城里消息。

2

我没有提到杂志的事情。多么滑稽,经过一场苦斗,酒厂和发行部都保住了——保住它们的目的恰是为了让我们心爱的杂志生存下去,因为它简直是狂涛大作中的一叶扁舟。而现在的尴尬是,我们刚刚依靠一场苦斗保住了其他,这份杂志却要面临又一次更大的磨难。这是我离城时从雨子和川流那儿再次确认的不祥消息:那个“百足虫”可能出于自保的目的吧,已经对杂志放出了重话。这当然是说给那“一些人”听的。我暂时没有说什么,一方面还要等等看,另一方面我真不知道将如何面对这个又一次逼到眼前的、更为残酷的现实。

每次面对这片遗址,我的心中都要滋生出一阵悲凉和忧伤……再次领悟淳于黎丽留在纸条上的话,好像此刻才稍稍触及了它的真正含义——对她来说,也许这真的是一次告别和开始,是一次长长的流浪——就像失去了家园的族先一样,她将在这片再也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无望地奔走下去。

我看着刘宝。她大概是受大胡子精的感染吧,这会儿也走上来,拍拍我,轻轻的。

我想在不同的人的心中,“母亲”这个概念是不同的。对我来说,它可以是具体的人,是故乡,是那片苍茫大地……我在太阳西斜时分走出镇子,来到了离镇子不远的殷山遗址,站在了莱夷古国的那一截夯土墙下……这里早已荒无人烟,一片凋零。在这个秋天里,没有人来凭吊,也没有人来勘察古迹了。我是惟一的一个远方客人。在古国的半截城墙下边,我站立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些供品:它们经了一场雨,有的已经发霉了。这显然是许多天以前放上的。可见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血脉的记忆何等坚韧,莱夷的后代毕竟没有湮灭净尽,他们当中仍然有人在寻觅自己的故国之魂,来这儿寻找自己的勇气和根性。

我转脸去看武早。他的神情一直沉沉的。大概我们分别得太久,他有许多话正不知从何说起。我也一样,令我高兴的是他这会儿看上去一切还算正常。吕擎私下里告诉我:我们真该感谢罗玲啊,她每个周末至少来这儿一次,和武早交谈得越来越多,这才让老武安定下来……

我在镇子干燥的街道上转悠着,无奈而焦躁。

夜晚,肖潇和罗玲都来了。武早又恢复了以前的兴致:从住处搬出了所有私藏的美酒,从中选出一瓶,给大家一一注满了杯子。

我一刻不停地奔往藏徐镇。又是那个十分熟悉的、沉默而又破烂的镇子。不知为什么,刚刚下车心里就泛起了一个预感:这儿不可能藏下那样的一个儿女。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她不会在这里。问了许多镇上的人,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忙忙碌碌,说起话来伸着手指点点画画。淳于家族的人听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咕哝说:多少年了,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孩子,她和母亲一块儿,像个鸟儿一样飞走了——谁会到这个苦地方来?

我品了品,苦得厉害。他告诉:这就是苦艾酒,一般情况下只能放30克干艾叶,而咱呢,放了35克。

我仍旧琢磨着纸条上的那几个字。医院那一幕又在眼前闪过。我朦胧觉得自己正在与一个奇怪的东西赛跑,它也许真的会夺走淳于黎丽。

“怎么样?”武早不无得意地问。

我徘徊着,直等到太阳落山我才离开。踏着墓园外的青石小路时想:也许淳于黎丽根本就没有打算到母亲这儿来——那真的只是某种晦涩的暗喻?既然如此,那么她到底会去哪里?剩下的时间我在小城里徘徊着,并没有马上离去。因为我心里还在渴望一个奇迹,后来又一次回到公墓那儿,心想她只要从这一带经过,无论如何也会踏进这个墓地一次,会看一眼母亲的坟头……因为这个想法固执起来,我就在小城待了两天。白天,公墓里不断有一些人进进出出,有人哭得伤心。我在想我的外祖母、父亲母亲,想他们最后的日子。我没有眼泪,我的眼睛已经被连日来的焦灼烤干了,结膜发疼。

罗玲说:“太苦了。”

匆匆赶去那里,仔细找了问了;我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和继母,寻觅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坐在一道水泥台阶上擦着满脸汗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我到处打听她母亲的坟地,好不容易才在小城公墓那儿找到了——这是一座很小的、刚刚长了一层荒草的坟头。墓园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四周没有多少人,因为不是节令,来这里的人不多。

拐子四哥喝得太多,脸色红中透紫,又唱起了我们都熟悉的那种哩哩啦啦的歌。这是流浪汉的歌,它马上让武早两眼放光。武早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一阵突来的沉寂。

只是在火车驶进了那个东部小城时,我才猛然记起什么,想是否应该马上下车,先到淳于黎丽母亲工作过的那个单位还有旧居和邻居那儿看一看?这样想着,火车一靠月台我就抓起了背囊。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武早——他正深深地埋下头颅,双肩抖动,一团卷曲的头发颤着。当他抬起头时,所有人都惊讶不已。他的脸上挂着晶亮的泪花,双唇颤抖着吟哦道:

火车吭吭哧哧喘息起来,开始攀爬鼋山山脉——半岛的“屋脊”了。接着它还将穿过几个黑暗的隧道,然后抵达终点,我将在那儿改乘汽车直抵平原——这时候恨不得立即赶到藏徐镇去。

“我总看到一个‘我’,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四处巡行……”

她如此急切地“回母亲那儿去”,这让我觉得自己的整个神经好像都绷在了一个点上,全身的血液也在加速奔流。直到现在,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一直压在我身上的那种不可抵御的沉重其实就是一个不祥的结局。可我们恰好又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但愿它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这么快地来临……我的脑海里暂时抹去了其他一切牵挂,葡萄园、刊物还有那个平原上的险恶阴谋,一切全都飞得光光的。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和她的危险的决定,只有她留下的那句谶语。

拐子四哥嘴巴张着,盯住了他,拐着腿迎上一步,大声喊着:

淳于一族的血脉是决绝刚烈的,可惜对方没有研究过这个家族,没有关于她的一点点知识。

“孤苦伶仃,四处巡行……四处巡行啊——四处巡行!”

火车铿铿锵锵,像逼人的催促。我上车后一下仰靠在座位上,想使自己安定一会儿。我这会儿想,无论淳于黎丽现在的结果如何,但有一点可能是肯定的,即她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新房”里去了。她这次显然会深深地伤害到那个新郎,但那个爱猫的男人一定也伤害过她——作为一个女人,她给予了对方最严厉的回应。

武早拥紧了四哥,用力拍打着,又做出大雁飞行的姿势。四哥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动作。肖潇和罗玲一直看着这两个男人,眼睛里是惊讶的神色……大家喝着。这是我们自己酿出的酒,可它真的太苦了一些。

而她的“母亲”已长眠于地下……一个不祥或不合逻辑的推论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我又试着去想“母亲”这两个字的虚指——她到底会把什么比做“母亲”呢?当然,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她的出生地,即那个藏徐镇;还有她母亲生活过的那个东部小城,这些地方似乎都有可能被她喻为“母亲”……我匆匆告别了梅子,甚至没有在她的惊愕面前多作一点解释,只告诉她:事情紧急,这事情十分重要——等回来再详细说吧……

今夜星光闪烁得厉害,那一团团的星云像在剧烈燃烧……我看见斑虎高高昂着额头——它的眼睛似乎也泪花闪烁。

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行字:“我回母亲那儿去了。”

有一只孤独的大鸟从空中飞过。我闭上眼睛,好像清晰地看到长空被它抽出了一条弧形脉管,一些金色的沙粒在其中流动、奔涌。一种巨翅拍击的声音由近到远,渐渐消融于一片绝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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