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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跟你讲过,连黄先生也不配和我坐在一块儿,那家伙,嘻嘻,不过是一个‘假斯文’。他玩高雅,玩足球,这次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他就会玩进去……”

我想听他说下去。因为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马上问一句:“他也牵进那个足球案子里了?”

“你讲得多么好,老伙计,真好。你这些话勾起我满腹心事哩。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个人有多寂寞,你别看我有很多钱,生意搞得也不错,可是从根上讲,我与我这些手下人包括那个黄先生,都是完全不同的人哩。我很寂寞呀。我今天让你来的目的,就是想跟你做个彻夜长谈——我俩得好好聊一聊了,聊聊学问,聊聊你们所喜欢的‘艺术’,同时也聊聊‘道德’什么的。‘道德’这物件不错,我有时挺喜欢这‘物件’的,真的。你刚才不是讲了不少‘道德’什么的吗?这不错啊,你得多说说它了。”他又一次坐直了身子,看样子真想认真一下了,“你看到我正准备一个大宴会吗?告诉你吧,城里的头头脑脑——那些大官们常在周末来这里玩玩。他们从来不会说‘道德’这物件……所以你也不用急躁,你那点儿事我随便交给他们当中的一个就办得妥。我现在就想听你说说‘道德’……”

“没有,差一点。是我踩了急刹车,这一回我没有插手,也让他小心着点。结果算我救了他一把!算了,不说这个了……”

我想这些话一定会让这个家伙暴跳起来,谁知他愣了一会儿,接着就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把坐起的身体往下出溜,又大仰着躺到沙发上:

我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回”没有,那么过去呢?可以想见他和黄先生是怎么玩钱的。这些家伙在许多领域都要插上一手。

我不理他的幽默,又加上一句:“做任何事业都要讲起码的职业道德,讲起码的诚信!”

他接着说:“我这个人和他们玩玩可以,真正崇拜的是另一种人——你这一类。嗯,我更崇拜梁先生那一类人。”

李大睿瞪着眼睛看我,哭丧着脸问:“‘干系’?‘干系’是个什么物件?”

我愣了一下:“就是那个搞古文字学的梁先生吗?”

我愣愣怔怔看着他,终于明白这个家伙是开玩笑,在故意耍弄我。我再也忍不住了,只得告诉他:这个事情与他有着绝对重要的关系,完全是因为他违背了原来的约定,才搞成了这个局面,他必须为我们的刊物和葡萄园去找牟澜,就是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必须负责到底,什么时候他都逃不了干系。我们是非常认真的。

他点头又摇头:“无缘相识啊!我已经不配去见梁先生了,但我心里最敬重的人——还是梁先生。”

李大睿拧着眉毛坐起来:“宁先生,本来我想痛痛快快解决这个问题,可你又不干,这就不能埋怨我不帮忙了。”

我看看李大睿的脸,想弄明白这一次他是不是在搞幽默。还好,不像。他接上说:

“这绝对不行!”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原来的职业是什么来着?教师,停薪留职。我原来是个教师——你不是说我现在的职业缺乏‘道德基础’吗?我也承认。那么我想问你,我原来的职业有没有‘道德基础’?”

他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说:“黄先生手下的小济也是扔黑石头的好手,把他也叫上。等闵小鬼他们几个人一出门,就在月黑头给他一杠子,先把他砸个半瘫,余下的事情就好说了,一切再慢慢讲。”

我点点头。

“这可不行,这不是我们做的事情,我们应该通过程序,让他最害怕的组织上解决……”

李大睿很快收敛了笑容:“具有‘道德基础’的职业很多呢,教师,还有你们这一类人,还有梁先生,这些职业都很有‘道德基础’。比如说你们会说自己就像医生,治病救人,职业本身具有很高尚的基础,可是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仅自己过得不愉快,还要给自己的亲属带来一些不愉快。更可怜的是你们为之服务的那一部分人,对你们也并不感激,更不理解——你看这种‘道德’和‘基础’不是很糟糕吗?相反我现在失去了这个‘基础’,反而比过去快活得多;还有那个闵小鬼,他倒从来不讲什么‘基础’,可他却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家伙,控制了东部一座城市,那家伙活得也蛮自在。我舅舅牟澜曾经安慰我,说‘道德’是个历史的概念——过去认为经商如何如何,而现在‘搞活’了,商人也同样有‘道德基础’嘛,怎么会没有?我知道舅舅他们活络得很,需要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可是我心里明白,人世间某些最基本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只会发生很小的一点变化,绝不会因为我们这几个哥们儿赚了点钱,这门职业就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意义上的逆转,就突然崇高起来了——我心里明白这只是一种说辞,一种廉价的安慰罢了,有点像掩耳盗铃,我内心里才不会买账呢。我知道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要么不讨论这个,要么就真的索性不管不顾,放开手脚跟他们‘练一练’……”

他懒洋洋地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手下的几个兄弟开着车到那个城市,找到闵小鬼,把他臭揍一顿,打他个腿断胳膊折,让他多少明白明白,你看这样好不好……”

“练一练”,这个词儿我觉得很新鲜。

他完全躺在了沙发上,吸着烟,样子悠闲极了。我想这家伙在玩弄我,看着我挣扎心里高兴。我恨不能一抬手就打折这家伙的鼻梁。

李大睿说下去:“我选择的是后一条,就是放开手脚跟他们‘练一练’。你刚才看到了小煤吧?你可能也听到了我跟她如何如何——到底如何呢?我从不打算遮掩。我对我们手下人、对我老婆,也从来没有遮遮掩掩过。这小女孩就是有意思,我就是喜欢她,她也愿意跟我一块儿,我们俩合作得很好——这种合作当然是多方面的了;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觉得来劲儿,一切烦恼都抛到了后面,用你们常说的一个词儿来讲,就是‘乐此不疲’!这事儿看起来也像我的职业一样,也缺乏一种所谓的‘道德基础’,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是跟你讲过,咱要放手跟他们练一练吗?在这种事儿上也是一样……”

他还在盘算为小煤正名,可我怎样看待小煤,原本是毫无意义的啊。眼前的家伙真是难以琢磨,我盯着他的脸,恨不能给他一拳。我干脆不做声了。

“‘他们’究竟包括了谁?”

李大睿撇撇嘴,大眼刺我一下:“也不能那样讲,如果你认为小煤写的东西的确是黄色的,那么人家搞你就有理。”

李大睿站起来:“包括谁?”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包括的东西太多了,一种看不见的、所有的、综合的、全部的—— 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他们又强大又邪门儿,谁也不能战胜,是这样一些东西。我就想跟他们或它们‘练一练’。”

“多少算是这样吧,因为很早以前创办刊物时,是在你舅舅一手支持下才搞起来的,我们必须依靠他,没有他恐怕是过不了关的;你要让他明白,这是有人设下的一个圈套,一个阴谋,完全是栽赃陷害……”

我明白了,“练一练”实际上就是较量的意思,实际上是用魔王的办法对付魔王,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讲的“以恶制恶”。

“你是说我舅舅吗?你是为我舅舅——为他来找我是不是?”

“我辞职几年了,发现这几年练得不孬。我一拳接一拳打,把他们练得真够呛。你以为我这些年里就过得太平?夜里我一个人就在这个地下室睡觉,铺着一床毯子,盖着一床被子,就在当心的地毯上睡,搂着‘小耍’。我可想了不少事儿,有时候冤得泪流满面。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没有办法了,这‘练一练’既然已经开了头,也就没法停下来了,不能回转了。你以为我就不留恋那种‘道德基础’?咱比谁都留恋!可是我不敢回头去找它呀,因为在那儿等着我的,是无边的苦难,也就是常说的,‘苦海无边’。而我只有这一辈子,人人都没有来世,所以我才怕了。我现在明白:所有具有‘道德基础’的那种职业都不会长成大树,都不会壮大起来,全都不会;它们真的就像一棵树,天生长在了贫瘠的土壤上,永远也长不大!于是,后来,干脆,我就把自己这棵树移到另一种‘基础’上了——它不道德,可是它肥沃啊!你明白了吗?我的好伙计,你今天来这儿一定挺失望的,会骂我不帮忙,反而讲了这么一通大话,是一个无仁无义的王八蛋。其实呢,我不过是说了一点大实话而已……时间不早了,我最后想让你放心,告诉你一条:我会替你去找的,我会让那个闵小鬼难受的——看看,你还是没有白来一趟吧!不过这都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要紧的是今夜咱俩玩得挺好、谈得不错……”

我有些高兴,按捺着心头的愉悦说:“无论如何你该让朋友们帮帮我们,比如说请牟澜老,他在必要时先保一下我们的刊物——就算发行部有问题,也应该与刊物和葡萄园分得清一些,牟老是有这个能力的……”

“我,全都认真拜读了……我是说那个打印本。你印它也不见得全是商业目的吧?你起码赞同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吗?”

“我只要想做就会做到。上与下都是一个理儿,都要用钱。不过你放心,这个臭小子才不值得我破费一千万,我也许一分钱也不用花就把他治得服服帖帖。也就是说,咱这次可能要省点钱了。他做得太过,是自讨苦吃——给我挠痒都不会挠,弄得我好不舒服。这么着吧,我先让他也不舒服一下……”

“当然。你知道是哪一部分?”

“我只听说买官做,没听说可以把官买下来。”

“不知道。说说看。”

“你太小气了。一千万。一千万总可以把他这个官给买下来——让他下台吧?”

“就是最辣的那一部分。”

“一百万吗?”

到底哪一部分才是“最辣”的,他没有回答,而且不置一词。他只是顺着另一个话头往下讲。我有一刻走神了,心里想:洞彻和理性,偏执和勇气,直到冷酷;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做另一些事情。今夜我因此而绝望,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丝毫不为别人所动,仍然在讲下去,讲下去。

“怎么样?我可以出这个数。”他竖起一根手指。

3

这句话尽管说得平平淡淡,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只听说买官卖官,没听说可以花钱把别人已经做成的官再买下来……琢磨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的作了彻夜长谈。大部分时间是他在侃侃而谈;只是接近黎明时分,我才疲乏得不能支持,睡了过去。

“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吗,那是‘小菜一碟’!不要说我,就是我下边的三层经理,都可以用钱把他这个官买下来!”

吃了早点,该离开了。他要用车送我,我谢绝了。我发现他并没有怎么挽留。

我知道他这会儿把自己界定成一位“大成功者”,也许是的;可这些以后有时间讨论,连同那本颇费猜测的小册子,都要讨论——我现在要问的只不过是迫在眼前的问题,我问这个黑乎乎的“大成功者”:“那今天的事情怎么办?我要问的只是这个,你知道我关心的只是这个——你能不能、有没有力量阻止闵小鬼他们?他现在把持了那个城市……”

走上了白石路,我才发觉脚步有点踉跄,身体疲乏得很。我的头发大概乱蓬蓬的,好像一脸倦容再也没法洗去。我往前走了许久才搭上了一辆市郊车,然后又不知在哪儿下了车、是哪一站……盯着街上混乱的车辆和人流,听着那像海潮一般的声音,呆呆地怔在那儿。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方、为什么要作彻夜长谈、谈了些什么,一时都有些糊涂……大概由于极度的困乏和紧张,加上沮丧和长途旅行的疲劳,我这会儿站在纷乱的大街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要到哪里去?我正处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

“你应该有这种思想准备,对我来说,这点事儿当然不算什么——我是说任何事情的道理都是一样,被他们抓住了,那算他们有本事;抓不住呢?我就胜了一回。这些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所有的大成功者都是这样——我们从来如此。”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弄明白是从郊区走向市内。我没有继续搭乘交通车的念头,只是这么往前走着。我慌里慌张的神色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意,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走啊走啊,实在有点累了,就倚在电线杆上歇息一会儿。我想问一下到市里去该乘几路车?他们指点我上了车,可是在第一个停车点,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推拥下来。

这个家伙竟然使用了“有趣”两个字。可它对于我来说却只是残酷,根本就没有趣。

我竟然忘记了在车子开启之前重新登上去,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它离去了。我揉了揉眼睛,生气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我真像一个乡下人,简直是给弄蒙了。到后来我好不容易又搭上了另一个班次,不知坐了几站就下了车。我朦朦胧胧觉得这里离家不远了,因为我看到了家的南面一点儿的那座小山。我往前走着,天色尚早。

李大睿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我撩拨起来了,终于忍不住了,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你刚开始跟我打交道的时候——我是指一年前,那会儿就该明白!我是一个商人,一切都为了赚钱,要赚钱嘛,可能就要做点有趣的事情啦……”

这会儿这座城市是那么陌生,我像来到了一个崭新的星球上,一切都觉得奇怪。大白天闪耀的霓虹灯,叫卖的商贩,远处那个站在红白两色指挥台上的交通警,都有点怪模怪样。此刻我站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像一个茫然无定的流浪汉——没有立足点,没有准确的去处。

我想再也没有比李大睿更具幽默感、同时更邪恶的家伙了,这家伙真的太怪异太可恶了一点。我说:“是啊,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儿,无所不用其极——你们什么都不在乎……”

太阳越来越烫。随着往前,我终于记起了一切:我是为刊物和葡萄园的事情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刚刚去求助了一个人,那是个亿万富翁——接上去我还要到另一个地方……我渐渐振作起来。是的,我是到这座城市里来打拼的,我必须赢——多久了,我真的像一个孤儿,破衣烂衫地奔跑在秋风里……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雨子、想到了滨。

“你不用急里马眼的,看火龇龇怪吓人的。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再说嘛,我也有我的道理。我是说——依我看,嗯,俺们小煤弄出来的这些才是真正的艺术哩!有人把它看成了黄色,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是他们自己太黄了!妈的,说穿了还不就这么回事儿?咦?哦操,哦,哦操哦操……”

是的,我想到了滨。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呼一下站了起来。他赶忙摆摆手:

在这城市的秋风里,我突然想到了他们,并且清楚地记起:往南走两条街,然后乘坐三路电车往东,就可以看到那个有着青铜雕塑的广场了。啊,铜雕……铜雕下站立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淳于黎丽——她如今和一个处长生活在一块儿了……对,我要找到那座铜雕。

李大睿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但很快又笑了,故意哭丧着脸说:“可我们公司,我们,也没什么可检讨的呀……”

车子咣咣当当,塞得像沙丁鱼罐头,挤得我简直不能呼吸。一个人厉声吆喝了一句,大伙儿都闭了嘴巴。我用力地挣扎,好不容易钻出了挤挤的人丛,钻到了车子的中央。这里稍微宽松一点,我叉开两腿,把手搭在了横杆上。我突然记起,以前我就是常常这样对付这个拥挤的车子、这个摇晃不停的破铁笼子……秋风从破碎的玻璃上灌进来,有点凉。我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终于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气冲冲地复述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即将面临的巨大危险——不仅是这个发行部,还有酒厂、刊物,这一来差不多统统都要关门了。

我一眼看到了那个铜雕。好久不见了,好像铜雕也像我一样消瘦。它在我眼里变小了,而记得以前是一个很高大的雕塑。我在它跟前转了一圈,想寻找当年那片盛开的菊花。没有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搭言的好茬口,就说:“可就是她的这些‘妙词儿’,给我们惹了天大的祸。我们原来的协定中,明明白白强调:那个发行部绝对不能搞黄色的东西!这一下被人家抓住了把柄,你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吧……”

一个破衣烂衫,手里提着铁罐的人走到铜雕跟前,仰脸往上看着,伸手指指点点,口中喃喃。这是一个城市流浪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举起手中的铁罐:一股刺鼻的臊臭让我赶紧捂上鼻子。后来我好奇地看了看,发现铁罐里是变馊了的一点稀饭。他刚才指点着铜雕,是跟它讨要食物吗?

“瞧她那个小脑瓜,鼓鼓的,脑瓜皮很薄,我有时忍不住就要用手去弹一下。那个小脑瓜里怎么装了那么多妙词儿,太妙了,是不是?太妙了!我有时就说,小煤,你写这么一沓子,老天,让我读了怎么受得了啊,你写了这么多妙词儿……”

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点钱,那是一元纸币和几个硬币,把它们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不假思索地扔进了盛着馊饭的铁罐里,满意地走了,一步三摇,还哼起了歌。那歌声同样是谁也听不明白的流浪汉的歌。

“才华。”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笑起来。

我久久站立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

李大睿笑了,拍着膝盖说:“也许在别人看来怎么也不会明白,她一个孩子嘛,会有这么大的才华!”

这是那个小胡同吗?当我突然察觉自己来到了哪里,赶紧转回了身子。我拐进了离这儿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那个铺着青石板、通往雨子家的巷子。

我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她以前对我来说像谜一样,这会儿却无聊极了。我现在只想朝他发火。我好不容易才忍住,随口说:“这孩子写的那几本书我都翻过了,很……”我想说“很不是东西”,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雨子那么热情地接待了我。天哪,他这里果然十分温暖。雨子把我让到那把全家惟一的藤椅上。

小煤在我们左右徘徊。这使我想起上一次,我们谈话时她也是这样。李大睿好像很难不在客人面前炫耀她,这是他引以自豪的秘密武器或其他?说不好。她摇晃了一会儿,把情绪不佳的“小耍”取到怀里,这才离开。李大睿看着小姨子的背影,眯眯眼:“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滨呢?”

2

“上班去了,她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有个中年女人端来了喝的。茶几上摆了两杯咖啡,还有热腾腾的别的什么。我的一杯挪到面前时,小煤又过来坐了,问加糖不?我点点头。她在旁边活动着,不知整理厅里的什么东西,把茶几上的那一大束花摆弄了一下,又去看长条桌上的陶罐。

我发现自己有点老了。声音苍老,心态也苍老,有点像那个定期来看望滨的聂老——我又问起了聂老,雨子说他每个星期都要来。我说:“我也来看滨……”雨子愣怔怔的。干吗用那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难道只有聂老可以,我就不可以吗?难道只有老人才可以按时来看一位美人,而我就没有了这样的资格吗?不,我同样需要,需要一张温和的、永远微笑着的面庞……雨子给我倒茶,又拿过他们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一本绝对漂亮的画册让我翻。我想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娃娃:看图册。不过我翻动这些图册时立刻想到了我们那个刊物、它的美丽插页。我站起来,在他的书架上寻找着我们的杂志——找到了,好几本插在一块儿,金光闪烁……我一下欢欣起来,把它们全都抱到了怀里:

我听了在心里骂道:“狗东西,热饮料多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看,你看,我们的杂志……”

李大睿说:“给我们端点热饮料。”

“我们很受鼓舞,真的,我和滨都特别喜欢。”

喊声刚落,小煤就一下闪了进来。她脸色比过去更加苍白,穿着一件漂亮的睡衣样的长衣服,袅袅婷婷,像个老熟人一样朝我打招呼,温柔地笑笑,但目光转向李大睿时倒严肃起来。

我拥抱着我们的杂志。我离开它多长时间了?很短,刚刚一个星期。可是我觉得就像离开了它们一年似的……我刚刚投身的这座城市与我们杂志的气质相距何等遥远。它天生就该诞生在那片平原,诞生在一个海滨葡萄园里。可是想到它面临的危难,心里一阵阵发疼。它像一个少女被一帮痞子给围困……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有点发冷:这家伙大概在想办法往外推挡吧。是的,他失去一个发行部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由此引起的一系列问题,对我们都是极其严重的、致命的——它将带来可怕的后果,把葡萄园和杂志一块儿逼到绝境上!而这一切恰恰就是因为他的背信弃义!他现在住在一个舒适的乡下城堡里,成了一个不仁不义的隐士,可是他惹下的这些祸患还远远没有完,也许才刚刚开头呢,也许有一天会把这家伙连同这个窝一块儿烧毁呢——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赔偿我们的一切!我抑制着心头的愤怒,正盘算着怎样提出这些严厉的指责——这时他却咕哝了几句,高声喊了几句什么。

接下去我对雨子扼要地介绍了整个情况。雨子默默无声。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后来他说:

他接上有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眼睛东看西看,舌尖顶了一会儿鼻中沟下边一点。他有点顽皮地瞥瞥我,说:“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跟人计较了,只想好好玩一玩。扳扳手指算算,年纪已经不小了,该好好玩一玩了——不是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为你们的葡萄园捏一把汗呢,我知道你们把这个包袱背过去了,面临着两种危险:一方面它来自刊物本身;一方面来自你们的经济压力。你知道吗?你们的刊物招来的不仅仅是喝彩声,还会有……但我总想,你们已经使它顺顺利利地出版了,这就了不起,它生存过,这是一个事实。它告诉大家,这样的杂志是有的!它将会让好多人去效仿——如果今天没法效仿,那就等到明天!这份杂志是你们葡萄园的,它与我们的出版社、与那个海滨小城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它很难生存下去……”

我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的含意。

我心中不甘,绝对不甘……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东西,我们只是用自己的血汗滋润它,让它芬芳四溢。如果现在剿杀它还为时过早,也太残酷了。

他哼了一声:“人家到底还是不嫌麻烦呢。”

“雨子,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设法保住它,我想请你和主编川流一块儿想想办法——作为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他大概会有办法的,关键是要让他勇敢起来。他还是这份杂志的主编,他有责任也有义务……”

我点点头。

“是的。不过我没有这个把握……走吧,我们一起去找找川流吧。”

“就为了黄书的事儿吗?”

4

看来这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不快,更无惊讶。

川流迎接了我们,仰靠在沙发上听我们说着。谈起刊物时他明显地有些兴奋:“这正是我要办的一份杂志,很好,很好,很多人要我把这份杂志赠阅给他,我都答应了,我这里开了一份单子……”说着就从写字台抽屉里抽出了一沓子名单。我一看上至城里最高领导,下至一些企业家,足足有几百份。我说:“川老,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法把它保住。”

“嗯。”

“噢,经济上出了问题吗?”

“他们把那个发行部封掉了。”

“不,我刚才讲过了,是其他方面……”

李大睿笑着,吸着烟,看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放松得很。他斜躺在了沙发上,“小耍”因为厌恶主人吸烟而躲开了一点,他抱歉地拍拍它:“说说看呀。”

他皱了皱眉头:“有那么严重吗?”

“您的那个愿望和打算很好,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告诉一个坏消息,因为它太不利于我们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

“也许比这个还要严重。您是一位有影响的老前辈,您的话无论谁都会听取的,您能否……”

这家伙总是想得很美,但不幸的是他大半总是能成。世界就是这样,上帝偏爱一些能想能干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心中极力压抑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次是来求助而不是来谴责的。我现在已经像一个被围困的人,需要有一个人为我解围,不管这个人多么邪恶。我的这种妥协精神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自然而然的,而在我过去却是很少有的。就是这样,莱夷族的后人在今天也不得不学会妥协,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催逼和胁迫。我回应他刚才那番话时,嗓子有点沙哑。我说:

川流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说:“哼。”

他手里一直不离“小耍”,抚摸它,偶尔还亲亲它的额头。他让我喝葡萄汁,喝一种新鲜饮料,又罗列出各种各样的高级香烟。他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很少好好谈谈——上一次到你的葡萄园里去太匆忙了,也没有机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那个海滨小城,那儿很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在那里也搞一个落脚的小窝。”

我不知道他这一声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刚刚哼过,滨就赶过来了。可惜滨一到,川流满脸恼怒都没有了,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原来雨子走时给滨留了条子,告诉她我们去了哪儿。滨仰脸对我说:“我多么高兴啊,你终于回来了!”

大厅里的长条西餐桌上面铺了亚麻桌布,有插了鲜花的青釉陶罐,像是刚刚开始准备一个大型酒宴;大厅的一侧是几个大茶几,两旁放了可躺可坐的大沙发,上面都有厚厚的丝绒垫子。椭圆形茶几上的一大束鲜花闪着晶莹的露滴,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靠近的是一个大壁炉,里面还有黑白相间的灰烬。眼前的一大束鲜花简直让人神色迷乱。闭上眼睛,闻着一阵阵飘来的清香,一时会忘记身在何方。富丽、舒适、可意,这种感觉逼真而强烈,就像十恶不赦的大盗生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儿似的,她同样会让人倾倒。但你总不能因此而连那个强盗也一块儿谅解——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是的,这种可怕的混淆简直比比皆是。比如说眼下这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它正在让人遗忘它的主人,遗忘他的种种劣迹,他的一切,他与这河边建筑群落所产生的巨大的不和谐……实际上稍稍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投机商、一个书海大盗、一个进行多种投资的盘剥者、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的职业完全没有什么道德基础。

川流招呼着让家里人准备饭,说中午就让我们在这儿吃饭,我们要好好喝一盅,迎接客人。他的声音喊得很响,可我发现他家里连个像样的饭桌都没有,最后就在那张脏里脏气的写字台上,摆了可怜巴巴的四碟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油炸豆腐、一碟海米拌黄瓜、一碟粉皮。

“算了吧,我们弄不懂国王。国王到处都是妙窝。”

只喝了一会儿,川流的脸就红了,然后就离开了饭桌,不顾老伴埋怨的眼神,在屋里急急走动。他的手一会儿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扬起来。雨子伏在我耳边说:“川老又激动了。”

“不错,国王看了也会嫉妒。”

他走到窗前,两手扶在暖气片上,高声朗诵道:“大海啊,是汇起的——我的——浑浊的——眼泪……”

“怎么样,你对这儿印象如何?”

我和滨一次次碰杯。离这么近,我又一次发现并从心里认定:她实在美丽,她真是一位美丽的妇人。我想这些年里价值观混乱,人们已经长时间没有真正崇拜的东西了,那么干脆一点,崇拜滨怎么样?我转脸对雨子说:“好好爱护她吧……”雨子的脸红扑扑的:“对,让我们一块儿保护滨吧!”“长久以来我们没有崇拜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聂老是对的。”雨子点点头:“聂老是对的。”“让我们一起来崇拜滨吧,好好崇拜她。”

地下大厅的面积不少于二百平米,隐蔽而华丽。它大概运用了特别的通风除湿设计,温湿度相宜,而且到处飘溢着一种玫瑰花的香味。

滨在一旁听了,流出了泪水。她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躬。

我想这儿可能连通了那几幢带阁楼的一层建筑吧。原来地下有一个如此宽敞的大厅!厅里闪着橘红色的灯火,也许那窗户的下半截只是装饰性的——地下室不可能有这么漂亮宽大的落地窗,整整是一道虚置的风景。有了这一排落地大窗,大厅显得华贵非常,而且丝毫都不再有沉闷感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认出那是弱不禁风的小煤。

雨子小声说:“他喝醉了……”

我一跨进门就觉得空荡荡的,忍不住仰头——玄关的顶子可真高,一大串洁白的琉璃灯一直悬下来;我们说话时,高高的顶子响着若有若无的回音。我们踏着猩红色的厚毯进入大厅,几乎没有停留,又拐进了一个小厅。这里面安静得很。我们喝茶,吃水果,李大睿笑,哞哞叫。在这儿耽搁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又起身,领我穿过一个小走廊,踏在向下的台阶上——我跟上糊糊涂涂地拐过一个长廊,好像走进了地下一层。

川老仍旧伏在窗前,仍旧在重复那一句诗。

李大睿正站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坪边上,身旁有一条卵石小径。他一手揽着那只叫“小耍”的猫,看着我,笑眯眯的,像是早就期待着我的到来了。我走近时,他伸出的手没有握过来,而是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嘴里发出“哞”的一声,像一头犊子在叫。他真的像一头小牛那样健壮,这会儿低着头往前拱,一口气拱进了屋子里。

离开川老家时,我大概真的醉了,因为雨子坚持要送我。我拒绝了,雨子说:我一定要送你!他搀着我的一只胳膊往前走去……

李大睿在他的乡间别墅接待了我。我还从没到过这儿,就连类似的地方也没见过。说心里话,它让我大吃了一惊。此地离纷乱的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大约需要四十多分钟的车程。与那些破破烂烂的郊区农舍也保持了距离,它们中间并且有一片林子隔开:那是一条河谷,两旁全是杂树林子,其中的松树和白杨可真高,树下边的紫穗槐灌木密不透风。一条白石子铺成的不太宽的乡间公路看上去明晃晃的,一直消逝在灌木丛中——可以想象,树林挡住视线处正有一座河桥。三四幢楼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建筑群,它在路边不远,河谷右岸。整片建筑看起来还算朴素,然而可能是因为临河而立,再加上绿苍苍的树木的衬托,一眼望上去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我隔着楼房一百多米远处看着,发现庭院外边正开着火红的美人蕉,还有一些别的鲜花,都异常美丽——仔细看了看,那正是武早反复提到的罂粟花,它们刚刚开放,花瓣有点像木槿,但比木槿收得更拢。这种花有一种特异的妩媚……踏进庭院又有了新的发现:这几幢楼房的那种朴素只是极力遮掩的结果,它们的后面还有一些带阁楼的单层附属建筑;阁楼实际上是宽敞讲究的第三层,因为走近了还可以看到一层地下室。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接近了黄昏。雨子帮我敲门。梅子和小宁一齐看着我,有点紧张;梅子用一条湿毛巾给我敷在脸上。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梅子说:“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在见李大睿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筹划的那本打印小册子,我常常琢磨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人的内心既矛盾纠结,又冷利尖刻。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某个角落里的潜伏生物,就像海底里会射电的那种可怕的鱼。他洞彻而后冷酷。然后我又想了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我特别要弄清对方在其间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如果说他与小城的宽脸他们从根上是一伙,那也未免太玄了一点,因为双方过去并不认识。可是后来事态的发展、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以及那个发行部经理的全面配合,塞给我心中的疑虑实在太多了。

我迷迷糊糊睡去了。睡梦中,我看见雨子夫妇走了——走到门口时,他们竟不顾一切地拥吻起来……

我心里有点吃惊,当然更多的是高兴,我想这个李大睿啊,就像一种动物,这座城市到底还是有人能降得住你。你终于被我抓到了。刚才黄先生电话中说的“那个事过去了”,似乎是另一件事,它与我无关。我这会儿琢磨见了他会怎样——我要好好克制着才能顺利地交谈下去,因为这家伙可把我们坑苦了……

早晨醒来,我发觉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黄先生没有说什么,马上到电话机跟前去拨弄,奇怪的是他只一下就把对方找到了。“宁先生有要紧的事情,嗯,特意赶回来的。是啊,他急着找你呢,知道吗?这关乎到你……什么?那个事?那个事过去了。以后再说,嗯。你们当面合计一下也好嘛,这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嗯?”他又说了几句什么,鼻子里吭吭几声,放下电话:“李大睿约你明天见面。”

几天过去,一天梅子很高兴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告诉我:“部长给爸爸打电话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话。我实在忍不住,一时撇开了正事,问他是哪里人?黄先生说原籍河南,三岁时跟爸爸到了这个城市。我想他竟能说这么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话,这倒多少有点怪了。我不太习惯北京土话。说到李大睿,我说:别提这个人了,我不知找了他多少遍,压根儿就没有影儿。“他说不定是故意躲开这事儿呢!”

“他怎么讲?”

“李,李大睿。这家伙对付这种事儿特灵。他随便找个关系就得,再说发行部也是他的,多少也算咬着了他的肉,他会不舒服不高兴。随便什么地儿,只要他不高兴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爸爸讲,部长对那个闵副市长很恼火,说这怎么可以呢,这太不像话了!他一定过问……”

“哪个地方?”

我松了一口气。“没说怎么处理吗?”

黄先生坐下来,仰靠到沙发上。他那枝烟嘴的中间飞轮转动不停,朝上撅起来:“这事情嘛,我可以帮你找找人,嗯;不过嘛,你最好还是到那个地方去一下……”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你太急了。”

多日不见,黄先生好像更加深奥了,穿着等等也似乎更加讲究:头上打了发蜡,闪闪发光,脚上的皮鞋也锃亮逼人。他仍在用那个很长的、中间镶了转轮的高级烟嘴吸烟,说话时也不取下来。我简明扼要地把平原上的事、特别是李大睿的发行部被封的过程讲了一遍。我强调:黄先生是手眼通天的人,能否在这个关键时刻帮我们一下?看来要对付那个小城里的宗派势力,那帮坏透了的家伙,非您出面不可了!

我当然明白。尽管这样,我觉得还是有点轻松。

只好去找黄先生。这是一个无以言喻的角色,他在这座城市里一次次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梅子说:“不过你们也该早早撤出来才好,事情越来越麻烦——你们的杂志恐怕也办不成了,听说查得很严的……像那个足球案子,听说谁也救不了……”

仍旧无法找到李大睿。上次他路过葡萄园时言之凿凿,说要“搭上一手”,还留下了不止一个联系方式,可结果竟是如此。最后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否要故意躲开;我甚至还产生了更多的疑虑——这一想差不多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家伙从头至尾不仅没有与我们真诚合作,而且在发行部的事情上正与宽脸一伙暗中串通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我又想到了黄先生。我自语道:“不要紧,我们有‘百足虫’,他会帮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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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说:“爸爸是有原则的,那个足球案牵扯了好几百万,他就不过问了。”

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