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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探

“别的,别的又不能解饥止渴。常言说‘话粗理不粗’,你记住大婶的好意就成了。”

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话,赶忙打断她:“大婶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围着这些事打转,是闲得寂寞无聊,故意找年轻人打趣,还是声东击西?我再次把话题扯到她的客人身上,说:“太史也是我的朋友啊,他进来时身体还挺好的嘛,怎么治过了反倒走不动了?”

她想赶我走吗?我卷了支烟递过去。她立刻高兴了:“小毛糙蹄子礼数不少。得了,坐下吧,有话跟大婶拉拉吧。不过我猜得出你为什么来的了,一趟一趟不嫌麻烦——是不是迷上了那个大闺女,想求大婶想个法子?要是这样,你就算找对了人!大婶有的是办法。大婶使个小招数,她就会吱溜一下钻进你被窝……”

她立刻把脸一沉,嘴巴瘪一下:“哼,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的骚性大得出奇,淤在心里出不来,这才积成了大病!上一回被车伤了一下,那是轻的。我给他发功点穴,毒气也就发散出来,看上去病是重了,其实是往好里走。大病就得一点儿一点儿治,经我治了,人就死不了……”

“你们这些小毛糙蹄子不知道事理,人老了,经不住累了。太史那物还要找我治病,这一场折腾下来真够我受的……哎哎!”她又叹气。

“照你说他还有生命危险?”

我不知该早点儿离去,还是继续待下去。我在想怎样开始这场谈话。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以至于让我发疼。我看着她那双灰色的、像是套了几层瞳仁的眼睛,时而钦敬时而惶惑。这个人半是伪装半是使性,反正眼前的面目与真实的往昔相去甚远。我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将其尽快拉回以前的岁月。

“那危险大着哩!弄不好他的小命就报销了!这一点儿都不玄。他要收不住心,躁起来,那就是往死路上走哩——我可告诉你,他这样的病,狗急跳墙也会伤人呢,到时候亲疏不认!你可得小心着点儿……”

“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了……”她咕哝,两手按着小腹。

我盯着她那双灰眼。我发现她口气发狠,那眼睛变得像动物的复眼一样,目光有些异样。我吸了一口凉气,问:“那怎么办呢?”

可我发现她由于用力太猛,身上有什么地方痛了起来,这使她紧接着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办?还得走着看呢!到时候我招架不住了,就会传话给你,请你的人来给我帮个忙,动枪动刀,使绳子把他捆起来,该送哪儿送哪儿……”

她收起嘴角,那丝微笑没了,用力拍一下腿:“那还用说?那是自然的了!”

“哎哟,真有这么严重?”

“不管怎么说,您是前辈——革命的老前辈。就连小村里的人都知道。在平原这一带,再也没有比您的资格更老的了……”我说得很慢,因为我真的怕她听不清楚。其实我知道她是耳聪目明的。我这样说时,心里真的泛起阵阵感动。我一边说一边端量她的表情,发现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厌弃的模样,一丝得意挂在了嘴角。她盘起腿,一时忘了吸烟。那只大猫被烟熏得跳到了一边。她把烟揉了,鼓着嘴巴听我说下去。我再重复一遍:“您是真正的革命老前辈。”

“要不说你是小毛糙蹄子嘛!世上事你才知道多少?世上事蹊跷大了去了……”

2

我点点头,一边想着她的话。我发觉她的话中仍能听出一些南方口音,不过这得十分仔细才行。我不想再绕来绕去的了,就说:“所以,我一直想来告诉一些事情、请教一些事情……”

她这副模样让人胆怯,也让人发笑。

“唔?告诉?告诉什么?请教什么?”

“什么?”她像耳聋一样探头问着,一脸的厌烦。

“让我从头说吧。不过,因为话太长,我还是得先拣主要的说……”

“您老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是真正的前辈……”

老太太因为不抽烟了,那只大猫一下跳上她的膝盖。她撑开大襟衣服,大猫熟练地钻入并立即挺起身子,由她裹卷起来,只露出一只猫头,神气地盯着我。

我尽力镇定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发问:

“您可能知道,园艺场南边有一个很小的果园,那里原来也有一座小茅屋。我就是那一家人的后代……”

“大闺女一天不见就想得慌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实在,俺那会儿就不是这样——战争年代,活一天没一天的,都知道抓紧工夫办点实事儿,哪像你俩……”

老太太闭上眼,搂紧了大猫,身子一摇三晃。

我无心回她的话,只想着怎么开始这场艰难的询问。

3

老太太抓起烟末卷了支烟,大吸一口:“熟透的瓜儿了,快摘下吃了吧。”

我简要地叙说了自己的一家,特别是外祖父和父亲的冤案。我想这些至少能够对她有所触动。但我发现她一直摇晃着身子,就像听一个迷人的故事。如果她的身子不动了,我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呢。

“我……没来得及约她。”

“我是因为自己的一家才到您这里来的。我一想起外祖母说的往事、母亲说起的父亲,心上就像压了黄沙一样。我其实是守在他们受苦受难的地方,这片大海滩让我走不开……我听说过您的一些事情——我想说,我已经了解了您的往昔,希望您能帮助我;您或许会知道我父亲、特别是我外祖父的一些事情——那天伏在半路上暗杀他的凶手到底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他们到底是纵队的人还是另一些人?我明白这可能太难为您了,因为这些历史已经十分久远了,要说明白也不容易……我们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到死都一直给蒙在鼓里。您哪怕仅仅提供一点点线索,他们的在天之灵都将感激您……”

老太太又按了一次小腹下边。我装作没见。接下的谈话不知该怎样开始。我心里像装满了沉沉的黄沙,只等她帮我清除——哪怕只搬掉一分沉重,我都将感激不尽……“怎么不领那个大闺女来啦?”

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焦急,我说得太多也太笼统,还有点儿颠三倒四。

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演双簧,从上次就是,只是越来越演不像了。再看这屋里的东西,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过一场厮打。他们——一个壮年男子和老太太刚刚在这儿大打出手?这推测太玄了一点儿,尽管她曾经是筋经门弟子……事情远远不到揭破的时候,因为我对这里的一切还糊糊涂涂,没有一点儿把握。

老太太却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也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我煞住了话头,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一直怔怔地站着,忘了回应这个人。我一直看着他艰难地出门,一直走向远处。我回过头,发现老太太正憋着气,哼哼着,伸手在小腹处按着,见了我立即把手收回。她哼呀着:“这狗日的折腾死我了——让我为他治病,可我这把年纪怎么吃得消……按得重了就叫,按得轻了小鸡巴就翘起来了。早晚得给他动动刀儿。”

“你刚才说知道我过去的一些事——你知道些什么?”

太史不再搭理她,紧一紧腰带,勉强下了炕,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一边向我匆忙地做个告别的手势。

“我知道……您是纵队的人……您是从首长身边走开的人……后来,就为了躲避追杀,您才来到了这片园子……”

老人打断他的话:“你也敢比畜生?”

她哼哼笑,搔着下巴:“天底下的故事就是这样,妈拉个巴子越编越玄。我干过几天队伍那倒不假,不过后来咱脱队了,不干了!什么追杀,哪个来追杀?我那时候不过是年轻,一心想着找下个男人过日子,这才脱了军衣。年轻人的脾性你还不知道?想女婿啊!我男人在这里有个园子,我就跑来了……”

太史忍不住,一点点爬起,一转脸让我不敢辨认:满脸的淤伤,眉头那儿还有血渍,腰上的铁鞭松拉下来一截。他与我懒懒地打着招呼,说:“老兄啊,我被这骚臭老娘们儿治个半死,她下手就像给牛马治病……”

我绝望地看着她。她抹抹鼻子。大猫在她怀中东看西看。她低下头:

老太太咬牙迸出一句:“疼死你!疼死你!”

“反正,你说的什么父亲啊外祖父啊,这些人,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

太史叫声渐大,最后求饶起来:“老天爷啊手下留情啊,我受不了啊,我快疼死了……”

“我外祖父是有名的老参议,您既然在纵队、在首长身边工作过,就不会不知道他吧?”

老太太总算把门打开。我的目光马上去寻找太史:这家伙头也不抬地伏在炕上,头发蓬乱,呻吟声若有若无。老人旁若无人地爬上炕去,一下一下按着他的筋骨,咕哝:“都是几十年的劳伤了,得慢慢治哩!妈拉个巴子毒气出不来,早晚就是祸根……”

她扶了扶黑呢帽,下巴往前探着,像一只老龟。

我几乎没有敲门就想拥入,谁知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是轻微的呻吟声。这样过了片刻,传来毛玉的长声:“谁呀?”我答了一声,里面又没了响动。我耐心等待。

我不知道她做出这种样子是什么意思。她这样僵了一会儿,突然打起了嗝,越打越响。她弓下腰反手拍打自己的后背,我只好帮她。她的脸憋得紫红,大喘一口气说:“你看,我这人一急就会这样——你可不能让我急啊。”

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在这叫声里忍不住,大步往小屋那儿跑去。

“对不起,我……我没有让您老急啊!”

我一直在等那个男人出来。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仍然不见人影。我耐心地等下去。突然我听到了凄厉的叫声——原来是那只叫老杆儿的大黑花猫跳上了栅栏高处,它扬着长颈,叫得人心惊。

“还说没让我急、急,你想拿话噎死我啊!你觉得噎死人反正不偿命、不偿命——我看还得两说着!你再来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领大闺女来讨喜药行,胡咧八扯可不行。什么‘首长’‘纵队’,那也是你提的?”

我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太史走入了小屋——的确是一个人进入的,而且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如果一会儿太史再次一拐一拐走出来,而老太太又说这个人是来治病的,那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我愣怔怔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站在海草顶小屋北边,在扑扑的海浪边出神。海水越来越凉了,我刚刚把脚探入海水就抽了回来,然后就一直看着它。远处又是那个颀长的身影在晃动,我一眼认出他是太史。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就卧在了一尺多高的白茅中。

“你这个小毛糙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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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一抬头,发现她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