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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厅

那时候她不过是将其与类似人物等量齐观,背后取了个外号,叫他“老不死的”,再不就叫“破皮袄”,意思是天冷了不妨穿穿,天一暖随手也就扔了。就是从治病推拿上也看得出,那时他一哼呀,说妈呀不舒服了,快拾掇拾掇吧,她就一脚蹬在他的脊背上,哧哧啦啦来几下,让他大喊大叫一通算完。再不就从针灸小皮袋里抽出小针,噌噌给他捅上去,用指甲刮着针杆,听他喊着:“啊呀麻呀,麻呀……”两人也洗过“鸳鸯浴”,看着自己高爽的身子和一个老胖多皱的家伙挨在一起,真得用力忍住恶心才行,那时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凡事都要吃得苦中苦啊!”她只是应付,叫他首长或老板,揪揪他的耳朵……如今看,凭霍老这种智慧脑瓜,他那会儿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洞察秋毫心如明镜!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和宽容罢了!

给动物园提字的那个场景一直留在骡子脑海中。她在内心里深深惊讶:他真的老了。可是根据以往捕捉的类似举止,却往往是来自某种怪癖和任性,或干脆就是幽默 —— 是的,这家伙有趣极了,又曲折又单纯,又凶狠又善良,老得土埋半截了,又时不时表现出超人的活力。她暗中甚至多次有过这样的疑惑,即只要那些不老丸还在,他是永远不会死的。是啊,这座城市里,她所接触的生活中,如果有朝一日没了霍老,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样日子就将别扭极了,就像汤里没盐一样。每逢这家伙洗了药澡躺在大床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她就想:这家伙癞皮着呢,这家伙如果没人理,高兴了自己就能这样癞上半天。瞧他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一把灰白,胖得没了形儿,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可是一旦发起火来,大眼一瞪赛武松。他常年不吃西药,迷恋推拿针灸、拔罐和中草药——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功和丹丸、民间弄来的修身之术。这一档子在咱骡子这儿全是老现成!想当年她陪他千里迢迢去岛子上,沿传说中徐福走过的地方没时没日地转悠,曾有过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甚至跟老道学一指禅、学空腹吐纳法,闲下来就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男女双修功,一边做还要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口诀!这让她烦腻极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两相厮守的基础,而且还真的能够日久生情。骡子偶尔想起前些年对他的应付,这会儿还要觉得后悔和内疚呢。

骡子为自己前些年的表现深感愧疚。她知道自己如今真的心疼他了。考察是不是真心有一个方法,就是闭上眼睛想一个情景:霍老死了——自己面对这个情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一下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马上泛起了一种郁闷,最后差点儿哭出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霍老!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也就重新开始吧,那就把这场老少恋好好进行下去吧!当然,大活人也不能净绑在一棵树上吊死,骡子还要走南闯北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呢!不过无论是谁,他们都取代不了霍老啊,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不能取代蘑菇厅啊——二楼的火门一关,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了。

3

霍老伏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酣声,她就蹑手蹑脚走过去,给他搭了块毛巾。她后来一时兴起,在等他醒来这段时间,就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根软尺。她细细地量着他的身体,嘴里咕哝着:“腿,七十二公分;胳膊,五十七公分;肩宽,五十八公分;胸厚,二十六公分……”这些数据都记在了一张纸上。霍老醒来了,搓着眼睛问:“你捣弄什么?”骡子一手提着皮尺,笑吟吟地把一张纸递上去。霍老只看了一眼就愤愤地扔在地上:“你怎么能记这个?你记了些什么……胆大妄为!”

告别动物园时,园方一再恳求霍老为这里提个字,霍老没办法,说:“那就提一个吧!”人家准备了笔墨,他马上在大张宣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蘑菇厅”。骡子急了:“这,这怎么行?您弄错了吧?”霍老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袋:“弄错了弄错了!”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重新写下四个字——“大野猪馆”。

骡子害怕了。她发现霍老脖子都胀红了。她想说:“我不过是随手量了一下,并无恶意……”但没敢张口。在她的经验里,对方如果处于盛怒之中,辩解的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他伸展一下身体,揉眼,与园方人员一一握手,极其满足地咂咂嘴:“感谢啊,今天过得不错,感谢啊!”

霍老大口呼吸,直待了很长时间才算平息下来。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这是解禁的信号。她于是上前给他倒茶。霍老想起什么,问: “你的‘丹房’盖得怎样了?”

“唔,不成。谢谢,不成。”

“回霍老,地下室已经完工,正做地上一层呢。”

蓝毛和骡子吐了一口长气。蓝毛说:“老板,人家要宴请您呢。”霍老的眼睛又瞥一眼老野猪,说:“它大概口渴了,”说着转头对管理人员说,“它想喝水了。”管理人员连连点头。蓝毛再次重复园方要宴请的意思,霍老这才大声说:

“嗯,也还快。”他端着茶踱着方步,“记住,‘丹房’里最大的一间也要取名‘蘑菇厅’——知道什么意思吗?”

霍老终于歪头看看太阳,站了起来。

骡子敲敲自己的脑瓜:“嗯,我琢磨是纪念吧!”

时间不早了,眼看中午就要到了。管理人员已经在和蓝毛商量午餐招待的事,蓝毛未置可否。

霍老笑了:“聪明,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骡子和蓝毛先是侍立一旁,后来实在没了兴趣和耐心。可是这会儿再看霍老,他正冲着那头老野猪笑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老野猪做出各种表情:木着脸,像是生气的样子;怒目相视,一副威吓的模样。这时那头老野猪也在看他,直挺挺站着,再也不是懒洋洋的了;它往铁栏边凑了凑,又扬起鼻子对准霍老,像是嗅和看……最后老野猪贴着铁栏来回走,一连走了几个来回,眼睛不时瞟一下栏外的霍老。

“那是当然的了,那当然了!老孩儿心里想了什么,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儿……”

“嚯咦!”蓝毛喊起来。骡子也被它的模样吸引了。这头野猪可真是够大够老的了,瞧那毛皮秃一块少一块的,颜色不一,说不上是灰的还是棕的;那张脸真是沧桑啊,眼睛又小又深;最惊人的是两个大獠牙,弯弯伸出,左边的一个还残缺了小半截。骡子瞥瞥一旁的霍老,马上被惊呆了:老孩儿正紧盯着那头老野猪,头往前探出一截,像只老龟,脖子上满是深皱。她有些怜惜:他真的老了。不过她仍然能从他孩子般的眼神里,看出一种非同常人的好奇和急躁。他身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就是这些让她时不时地惊讶。瞧他这会儿身子都快贴到了栏杆上,还嫌离得远了呢,又往前挪动了一下,最后真的挨到了隔离栏上,管理人员不得不小心地伸手挡住。他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换着角度瞟着,最后管理人员就搬来一个马扎让他坐了。这一下霍老看得更专注也更从容了,好像再也不准备离开似的。

霍老坐在了蘑菇色的地毯上,扳着自己的脚问:“那我问你,我这会儿又想什么了?”

老野猪蜷在栏舍深处不愿出来,管理人员就扔吃的给它,想把它引出来。可它就是不动。蓝毛说:“像人一样,一老了就懒,坏心眼忒多。”霍老瞥他一眼。野猪总不出来,霍老就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土块。管理人员立刻心领神会,抓起土块石块就往栏舍里抛,有几下击中了,它终于懒洋洋地出来了。

骡子磕着牙:“嗯,嗯,我想嘛,你是要吃欢喜丸呢!”

这儿所有人都知道霍老的嗜好,他来园里别的不看,顶多是远远瞥上几眼;他来这里主要是看一头老野猪。所以管理人员早就在通往野猪馆的那条路上等了。野猪馆建得很偏,再加上来园里的游客主要集中在熊猫河马大象等几个馆舍,所以这里的游客很少。但管理人员还是将寥寥几人拦在了较远处,只等着霍老这几个人走近。霍老走得太慢了,骡子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小脚老太太,不仅是步态,连脸庞和发型也无一不像。

“不对。再猜。”

有几个人在园门口欢迎他们三个。这时由骡子搀着霍老走近了欢迎的工作人员,对方一迭声地问候,热情烤人。霍老却仍旧迷糊着,眼睛半睁,只是满脸堆笑,点头说:“啊啊,啊啊,谢谢,谢谢……”人家过来握手,霍老就一齐抓住伸来的几只手,捏着拍着,只不停步,一直往前。

“那就是,”她抿抿嘴,四下里睃着,“想叫小物件来一次?”

车子重新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拐上一条土路。眼看车子就快驶出了城区,骡子看看霍老,见他闭上了眼睛。“这是哪儿呀?”她问。蓝毛小声回她:“这是贱嘴婆。”骡子哼哼笑,说:“活该挨训。”车子再往前,骡子终于认出这是去动物园的路。她高兴了。蓝毛在车子离目的地很远就给管理人员打了电话。骡子很高兴。她最想看的是狗熊,想着它一接住饼干就打敬礼的样子,兴奋得磕起了牙。

霍老频频点头,然后一声不吭。

直到上了车,霍老都怒气未消。他脸色红红的,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再不理人。骡子打破了沉闷,责备蓝毛:“首长可不去那种地方!首长今儿个心情还算好的呢,首长一旦火了,说不定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取缔了!”蓝毛放了个屁。骡子赶紧摇开车窗。

“那好办,就给蓝毛打‘唤狗机’吧!”

蓝毛一点不敢耽搁,扶一下霍老,又连声向女老板道歉,朝骡子使个眼色,赶紧出来了。

“你打吧,打吧……今儿个咱仨要一起吃顿晚饭。我实在是想小物件哩……哎呀,想人的滋味真不好受,不好受哇!”

这是一个按摩室。霍老被一个小姐扶进一间屋里时,眼睛还是半睁的。小姐开始动作起来,刚刚触到他的大腿,他一下睁大了眼睛,大声喊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没容大惊失色的小姐回口,他就喊:“来人哪!”女主人迅速跑了进来,接着是蓝毛和骡子。霍老紧了紧不知什么时候松垮下来的裤带,怒气冲冲指着蓝毛:“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

骡子端量他:“老孩儿是越来越慈祥了,心里总挂记这个那个。得了,我这就打‘唤狗机’了。”说着抓起电话。

车子拐了很长一段,复又驶上柏油路,然后进了一条窄街。这期间霍老一直闭着眼。在一个不大的铁门前,蓝毛回头看了看,见霍老一直在睡,就自己做主停了车,朝骡子努了努嘴巴。骡子于是搀起迷迷瞪瞪的霍老下车。直到迈下车门的一刻,霍老的眼睛还半睁半闭的。他进那个铁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哼”的一声。骡子一直搀着他。进门即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女老板迎上来,一见他们就拍手:“啊呀真是贵客啊!这是领了老爷子来了啊!”蓝毛摆摆手:“别胡咧咧了,快找好手给俺老板拾掇拾掇!”女人应一声小步颠着走开。接着过来几个小姐和先生,女搀男男搀女,分别把客人领到一个个包间里去了。

打了传呼之后就是等人。这一段时间两人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又下了一会儿棋,猜了几条谜语。骡子下棋时与之有过一阵冲突——起因是她转身拿杯子时他偷偷挪子儿,这就使她很快丢了一个车。她据理力争,他却坚称绝无此事。这令她怨气难出,以至于哭了:“这算什么啊!本来你就占有优势,还要暗中作假,这真是、真是——‘为富不仁’哪!”“我打扑克你说我偷牌,下棋你又说我挪子儿,我看咱俩是没法玩了!”“你就是偷牌,那次是我亲手抓住的,你也不止一次承认,今天又要赖账!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蓝毛的车上坐了霍老和骡子。蓝毛目光不敢斜视,除了偶尔看看倒车镜,一直盯着前方。霍老大仰着坐在后边,骡子几次试图去牵他的手,都被他甩开了。“霍老,咱今天去哪儿?”“唔,随便随便,不过是出来颠一颠。”骡子像是说给蓝毛听,又像是说给霍老:“这都是因为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关系,隔一段时间非得坐车颠一颠不可,要不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霍老说:“唔!”蓝毛不再吭声,稍稍提了车速。车子一出了柏油路段,拐上一条破损的水泥路,立刻颠了起来。霍老嘴里发出满意的“嗯嗯”声,骡子却夸张地往他身上拥,拥一次捏他一下。霍老厌烦地离开一点。“咱这是去哪里?”骡子问。蓝毛不吭声。骡子又问霍老,他闭着眼答:“我怎么知道,权在师级( 司机 )干部手里。”

猜谜语时霍老让了她几分。但其中有几条是他临时杜撰的黄色谜语,她怎么也猜不着,所以还是他赢了。“什么都得你赢、你赢,这哪里还有一点长者风度啊……”她咕哝不止,直到有人轻轻敲门。

2

“小物件来了。”骡子一下站起。

霍老低头看她周身上下,厌恶地翘起了嘴角,不再说话。

4

“啊哈,啊哈!”骡子笑了,“霍老,我倒不是对您不忠——事情反正说说总也说不坏的——如果有我在他身边,保准只花上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能让他的脑子活络起来,也让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咱今天有诗呢!”骡子扯着王小雯的手走到写大字的桌边,给她看那首诗,“诗里的‘小物件’就是指你,明白了吧?”

“谁说不是嘛!所以我那次尽管冒了些风险,惹着了他,也还是值得的。我常这样想:再多上几次,改变一下‘外因’,也许会让他有些变化的。人人都在变嘛……”

王小雯一声不吭。骡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却趁对方不注意倒掉了——有一次骡子端来一杯饮料,暗中却使上了双倍的欢喜丸。

骡子笑了:“那是多么古老、多么笨的方法啊!”

“好妹妹呀,有人天天想你呀,一天不见就抠心挖胆的……哎呀,小物件又瘦了,不过小胸脯还是肉嘟嘟的。大姐抱抱你,来……”骡子抱住她拍打着,一边瞥着霍老。霍老每逢这时总是不快。可她就是不松手,直到小雯用力挣脱出来。

“唔,干梳头、做操、快步走,还有,捏耳朵垂儿……”

霍老坐在大太师椅上,一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扶手,像戏文中那样拉着长腔问:“来的是哪一个呀?”

“什么方法?”她好奇地凑近了。

小雯小步走上去:“回禀老爷,在下王小雯……”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们在这方面一点都帮不上忙。好在他现在还有一点点健身方法。”

“嗯,”霍老品一口茶,“小女子家住哪里、何方人氏?”

骡子搓手,极度惋惜:“要知道这对老年人是愈发重要的啊!老年人没了女人,就好比花木没了水……”

王小雯只得按京剧腔回道:“在下来自大山,是山里人氏……”

霍老站起来缓缓走动,微微摇头:“不,还不能这样说哩;所以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只在心里祷告——让老天爷保佑吕南老身体康健,硬硬朗朗的吧,这就是大家的福啊。可惜啊,多少年来,他只知拼命工作,平时连一点养生和娱乐都没有——他不像我们,不知道下下棋唱唱戏,没有这档子娱乐;几次送他不老丹——那是咱最贵气的丹丸啊——他接到手里看看,啪一下扔到了纸篓里……他嘛,全凭钢铁一样的意志啊!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哪!不瞒你说,有一次会议结束了,我想让他放松放松,试着领去一个小姐给他按巴按巴、捶捶背什么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呀,你猜怎么着?他火气大得差点把我给吃了……得了,这方面他是不入门道的。”

霍老不再问了,招招手让她过去。王小雯心里咚咚跳,不知接下去他还要怎样。

“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然而我斗胆问一句:难道连吕南老也无能为力吗?”

霍老依旧拖着长腔,稍稍提高了声音:“骡子,你为这小女子换了上好的衣服。”

霍老马上转脸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这样盯了一会儿,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旋转。他无声地扳过她的脸。她柔顺地任他扳来扳去。他声音低低地说:“骡子啊,知我者莫过于你啊!是的,正是‘内因’,正是‘内因’!这才是我常常感到无能为力的原因——大约五十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的艰难之境!我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骡子上前施一个礼:“老爷,她这一身衣服也就不错了,怎么还要……”

骡子咬着嘴唇,扫一下波浪滚滚的长发:“也许如今‘内因’——这方面出了问题?”

“休得多嘴!”

“那是自然的了!目前还处于敌强我弱的相持阶段,如果不是用辩证的方法,我这辈子早就完了,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哩……”

“是啦,老爷!”骡子退下了。只一会儿,骡子就取来了一沓戏装,拣出一件给小雯穿上。这是一身北国胡人兵丁的装束,有风沙披和狐狸尾。她自己和霍老则分别穿上了附马和公主的戏服。

骡子忍不住插话:“如果用对立统一的方法对付他们呢?”

霍老示意,骡子就端来一个瓷碟,里面是油彩。她凑近了给小雯描脸,小雯一动不动,生怕描花了。

“是啊,你瞧我就是这毛病,一急就忘了。我说过,咱们要执法如山啊!也怨身边这些蟊贼,这些日子忒猖狂!唉,现在也不比过去了,工作委实难干哩!以唯物的观点来看,事物都是变化着的,这真是一点不假……”

像往常一样,霍老和骡子并不描脸,只穿了戏装。他们今天依旧要唱最喜欢最熟练的一段:《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他们让化装成“番兵”的小雯站立一旁: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认真而木然,一动不动。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今天觉得骡子真的是附马,而霍老实在就是一个公主——虽然太老了一点。如果闭上眼睛只听嗓门,那就尤其像:骡子还是那种老生腔,粗咧咧的而且干脆有力;霍老的假嗓则分外细嫩委婉,咬词比骡子还要清晰。

“那还敢不敢国事家事搅在一块儿了?”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霍老一脸的汗水,唉声叹气,爬起说:“不服不行,到底是上了年纪啊,年纪不饶人哩。”

“非是我这几日里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孔那儿试了试,感到了均匀的呼吸,这才放心。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出其不意地反抗了两次,都被她奋力制住了。于是下边的人大声叹息,呼呼喘气,双手作揖告饶。骡子这才松开了他。

……

他像害怕似的,歪头瞥了瞥,挪到大床跟前,噗一下伏在了那儿。骡子按住了他,一只脚麻利地踏上去,然后砰砰打了起来。他大声求饶、呻吟,她就像没有听见。骡子低头看着他袒露的背肉,发现他屏气时,那双大眼的眼球都快瞪出来了。她伸出钢钩似的手指狠劲儿揪住了他的皮肉,一拉、一扭,背上立刻呈现一个个紫色的印痕。他像待宰的猪一样号叫,不停地挣扎,试图爬起来。然而骡子只管踏紧,后来索性骑了上去。这回他的身子给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于是就用力昂起脖子,想一拱身子把她掀翻。可骡子早就看出了对方的企图,下力按住,两手虎口卡住了他的颈部。

“你到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爷好出关。”

“那就躺下吧!”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霍老小口饮着膏汤,最后将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大声说:“该罚!”

王小雯赶紧上前一步。

“你就像一只老兔儿那样可爱,”她抚摸着他散散的白发,又为他系上睡衣,“咱俩说了多少次,这会儿不能看那些文件的,不能看;可今儿个你又犯规了。你说该怎么罚呢?”

“备爷千里马扣连环,爷好过关!”

霍老戴上眼镜,开始看一份文件,直看得眉毛一抖一抖。他的紫碎花绸子睡衣带子松脱了,露出了胖胖的腹肉。“砰!”他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听到声音赶紧跑出来。他仍旧一声不响看那沓纸,头也不抬,骡子就离开了。只一会儿,他又“砰”地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又跑进来。他翻过一页,眉毛动了动,伸手蘸一点口水,再翻一页。骡子再次退开。后来又有三次拍打桌子的声音,骡子不再理睬。汤汁做好了,她小心翼翼捧了来,站在旁边,直等他放下了那沓纸,才搅动汤钵凑近。她先舀一勺自己喝了,第二勺才送到他的嘴边。霍老肥厚的嘴唇咂了咂,咽下去,发出满意的一声:“嗯。”

骡子今天唱到“叫小番”三字高音时,无比响亮且格外辽阔,简直像紫铜管里吹出的一般,震得整个蘑菇厅嗡嗡作响。小雯看她身躯高大,向自己伸出颤抖不已的右手,双目圆睁,一边喊叫一边踏进一步,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进了蘑菇厅,好似履薄冰,屁话尽管说,真言不敢听;若是惊了驾,挥手马下扔,轻者使家法,重者锅里烹;更有小物件,玩赏分外灵,厅内有我师,欣欣三人行。”骡子起草了一首五言诗,由霍老亲自润饰,这才稍稍满意。骡子左看右看,又在“小物件”后面加了一个注:“即王小雯”,却被霍老划掉了。她远近端详,说:“老孩儿到底是大诗人啊,瞧不过是三戳两戳,就成了名篇!”她劝对方赶紧将这首诗写成书法,装裱后即可挂上厅堂;霍老揉着手腕说:“不成不成,今天心上毛躁,中气不足,怕写不好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吃个丸子不成?”“不成,弄不好还得吃欢喜丸哩!”骡子嘴里发出一声“哧”,捏捏他的鼻子,去里间做什锦长寿汤了。

小雯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后退,内心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同这句唱词,觉得自己正是一个被呼来遣去的“小番”——而他们,真的是威风赫赫的“公主”和“附马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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