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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酒篓

尽管如此,越是到了后来越是面临着巨大的诱惑。这一切也并非让他一概漠视。深夜里他曾为自己的矛盾和软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来临时分,他总能战胜那些犹豫不决。人世间真的有一些无法想象的言说天才,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说服别人而生的;人世间也有一些出奇的顽韧人物,比如李胡子,他只要立定了一个决心,重锤铁砧之下也难以击破。所以在他面前,几乎所有的说客都失望而归了。

就因为李胡子是这样一条好汉,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区拥有越来越大的号召力。任何一支武装如果能够拉他入伙,都会是一次重大的收获:除了加强队伍,还能在民众中获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队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计与之取得联系,并许以各种优厚的条件。结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他最终还是一个人。因为许久之前他曾有过几次入伙的教训,那是更年轻时候的事了,是这些经历使他明白:任何团体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标,无论这帮人做出怎样的声称和表白,为了一种特殊的利益和目标,作为这个团体中的个人需要极大地委屈自己,以至于要违心地做下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后毁灭。他于是渐渐地清晰了一个目标,走向了一个难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独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心里明明白白,万一某一天违背了这个关涉命运的觉悟,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当时活动在山区和平原的队伍中,有一支叫做“纵队”的武装,他们与作恶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纠缠,成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这支队伍在民众中口碑尚好,李胡子和他的朋友还曾在几次险境中受惠于对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纵队几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让他加入,并请他率领一个支队。与之联络的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专门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谈,曾经在复杂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烂之舌百战百胜,是一个天生的说客。他代表纵队司令与之谈了很久。李胡子最终感谢了对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绝。他说一个人过惯了,不再适合入伍。他保证在日后的岁月中继续与纵队善处,并尽最大努力影响自己的那些朋友。那个人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最后大失所望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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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之后不久,一位以商人身份长期奔走于平原和一座大城市之间的人结识了李胡子。想不到他们的相遇成为彼此双方、也是整个平原上极为重要的事件。那个商人不是一个说客,而是一个质朴的男人,一个单纯热情的、即将告别青年时代的男人。他完全因为某种巧合,与这位大侠在海边小城里相遇了,并且在短时间内谈得极为投机。这中间由于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了引见,所以两人并没有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相互了解,因而得以开门见山。两个人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们第一次相聚就谈了个通宵,不知疲累,忘记了吃饭。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在一起。商人从携带的一批美酒中取来了一个大酒篓,最后直到把这个酒篓里的酒全都解决掉才分手。分别前李胡子向商人应允了一个事情:答应与那个纵队的首长见面;商人则向李胡子相赠了好几个大酒篓。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单枪匹马的李胡子缠上了。这支土匪仗着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一挺机枪,长时间里横行无忌。他们听从另一些人的指令,专门花了半年多时间在丛林里剿杀李胡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得手,只要见过那个黑衣人的,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讲述他的故事了。后来他们使了一个毒招:只要见了黑衣人就杀。结果平原上不止一个无辜的庄稼人因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丧命,于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这支土匪队伍半年时间里没有占到便宜,在丛林中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口看不见的锋刃在抹他们的脖子。最后土匪首领要领人逃离海滩,却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断喉管。

这个商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平原之行决定了李胡子的一生。这曾是他当年最为欣慰之事,却同时也成为日后的椎心泣血之痛。

当年的李胡子能够阻止这个日渐显露的阴谋吗?传说中那个人长了浓密的连鬓胡子,有一对美丽刚毅的眼睛。后来随着荒原上风沙的磨洗,这双眼睛变得粗粝,沉得像顽石。他的目光盯向任何人,都会让对方恐惧战栗。这双眼睛即便是看着自己的朋友,也冷冰冰的。在三十岁之前他大致都是一个人干,挎刀、双枪,骑一匹跑起来蹄不沾地的快马:毛皮油亮,纯一色黑。他自己也永远穿了黑衣,抵挡风沙的缠头布、束腰的带子、裹腿,都是黑的。他从很早就触怒了官府,然后就是被追杀,就是逃命。这片荒原是他盘桓最多的地方,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官府悬赏要他的人头,可是一直没有如愿。倒是一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一个个死在他的手下。那些做下恶事的人总被这样诅咒:“让你出门遇见李胡子!”只要某个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惩处、神秘地消失了,人们都要暗暗赞叹一声,以为是李胡子干的。

就这样,纵队司令不顾艰辛,抛开战争岁月里千头万绪的繁琐亲自赶来密会李胡子。他们第一次会面仍然在海滨小城,在上次父亲与李胡子畅谈一天一夜的那座房子里。事情有了转机。李胡子后来又专门把司令请到了丛林里,因为那里贮备有商人朋友送给的一篓篓好酒。可惜纵队司令不胜酒力,李胡子自己畅饮了一番。在丛林里,他们继续彻夜长谈。也就是司令的这次丛林之行,李胡子决定与这支队伍进一步联手合作——但入伍之事还容再想。纵队司令只好答应下来,心里却迫不及待,决心让“商人”趁热打铁。

很早以前这儿林莽茂密,也就成了一些英雄好汉经常出没之地。从与英雄相伴的那片密林,到我童年所看到的那无边的灌木,再到现在的流沙水洼盐角草,荒原显然经历了一个逐渐凋败的过程。地下水抽空、海水倒灌、各种污物的倾卸,让这里迅速变为一个可怕的世界。其实这场劫掠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后一辆辆卡车运走木材,然后又开始昼夜不停地搬运沙子……我在很长时间里充满疑惑,觉得这样一片浩瀚的平原绝不是人力所能损毁的,它的釜底抽薪式的致命创伤必有一种更为可怕的、人间难以抵御的黑暗力量在介入。当然,这会是一个缓慢然而无情的、无法更改的过程,这个过程越来越让我坚信:那个古老的传说,即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险恶阴谋、他们的肮脏契约,是真实存在的。

纵队的人后来说,父亲成功的秘诀其实就在那个大酒篓上,说那个李胡子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再后来——这是李胡子在很久以后遭到磨难、英雄末路的时候,又有人别有用心地在那只大酒篓上做起了文章。这样既败坏了父亲,又伤害了这位独身大侠。人心之卑,竟至于此!他们在无法追溯无法求证的细节上胡乱编造,说什么父亲与大侠之间其实就是一种酒肉朋友,也正是这种关系才引出了日后的可怕故事——两个出身可疑的“江湖”合伙背叛,他们毫无理想,与纵队的崇高目标本来就相去甚远,最后自然要发生剧烈的冲突,以至于分道扬镳。这两个人与纵队的分离既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瞧瞧那个所谓的大侠的丛林生活吧!他靠这些年的经营,已构筑了好几处隐蔽的地堡,每座地堡里面都贮藏了挥霍不完的吃物和抢来的财宝;结识父亲之后,有几处地堡的墙壁干脆就用大酒篓砌起来,只要高兴了,歪过身子搬出一篓就能畅饮。不管战斗打得多么艰苦,这两个臭味相投的家伙在暗堡里频频相会,吃喝玩乐,一醉方休。那个独身大侠还在沿海一带结交了无数民女,一处处暗堡就是他的淫乱之窝。总之李胡子说到底只是一个土匪,和八司令那些人在本质上完全一样……这些恶毒的诬陷和诽谤让父亲吃惊,他先是怒斥造谣者,后来一提起这些谣传就气愤难捺。真实的李胡子平时滴酒不沾,只有遇到至大的快事、比如一个真心的朋友才会放怀畅饮。

我并不认为自己具有这种讲述的能力,但我却负有那样的义务,它甚至非常神圣。我将尽力去理解他们的一生。我并不因为这件事情的艰难而小心翼翼地绕开,而是尽我所能地接近这段隐秘。我已经朦朦胧胧看见了那对犀利的、仇恨和温煦的目光。有一天这片平原会向我敞开心胸,吐露所有的机密——它就藏在时间的幕布后边,要我亲手去触动,去撩开。今天,这片由南往北坍塌的平原,这片传颂着英雄传奇的故园,寸土寸金之地,再次遭遇了致命的危难。这一次不是火,而是陷落——消失……多少人在心里祈祷,盼一只神灵之手的护佑,盼那个神奇的英雄拔剑再生。

父亲第二次与李胡子相会同样是极其成功的——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父亲有了一个更为直接的、急切的目标,它无法掩盖,他也不想掩盖。他的直来直去和开门见山的诚挚反而让人产生了更大的感动。据说他们的第二次相见也喝了许多酒,比第一次喝得还凶,像比赛似的,搬来那个大酒篓放在旁边,使用了土黄色的大泥碗——他喝下一碗,他也喝下一碗。最后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一个大笸箩抬到了海边:那是一些看渔铺子的老人干的,他们想让凉凉的海风把他们吹醒。他们醒过来了,从大笸箩里爬出来就哈哈大笑。

我明白李胡子的一生不可能是这四个字所能概括的。它太简单也太含混,被一代代人反复使用,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事实到底是怎样的,也许只有那个大酒篓才是真正的见证者,可惜它张着一只黑洞洞的大嘴,就是不能开口说话。我每逢看到这只大酒篓,就不由得要想象那两个人的豪饮,他们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一个就是那个神话中的人物。两人一定是倚着大酒篓,用粗碗盛酒,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那个诱人的场景已化为历史,作为后人的我再也无缘一见。但我内心里从此有了一个声音,它在提示我:在这人世间,可能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适合讲述李胡子的故事了……

李胡子正式加入了纵队。

如今的李胡子已经被神化了。走进大山里,或者到海边拉大网的那些人当中、到散落在平原上的村落中去,一些坐在马扎上晒太阳、吸着旱烟的老人会一口气讲出很多:真假参半,令人震惊,永远咀嚼不尽。我在海边渔铺子里,在舢板上,甚至是大山旮旯里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河沟,到处都能听到他的故事。令我惊奇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仅没有将其遗忘,反而越来越多地向往他、追寻他。在那个传说的荒原上的巨大坟垒旁边,总能看到一些烧纸和摆放的糕点、一束束野花。关于他的传奇无论怎样曲折变化,最后人们只用一个词儿概括英雄的一生:杀富济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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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过去了,事实上我是一点点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它是由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方式讲述出来的。原来这个长眠于海边荒原的李胡子最好的朋友就是父亲,他们之间互相钦佩,彼此信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信任是多么难得。要知道当时的李胡子是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他与山区平原的不少武装打过交道,却从未归于任何派别。在这一带活动的草莽司令就有八个,八个司令都对他又嫉又恨,只不过没有一点办法。李胡子的人一度被叫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其实个个都是复仇的好汉。他们平时散在各处,要做什么就迅速行动,一动手就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那些不仁不义的歹人、横行城乡的黑手,一提到李胡子就胆战心惊。有人要除掉他,有人要收买他,但最后谁也没能遂心如愿。在那个严酷的环境里,除了同心浴血的故友,生性多疑并格外机警的李胡子不会轻易接近任何人。由此可知,他与父亲的结交该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这其中绝对隐下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故事。

大酒篓注定了还要派上新的用途,完成新的使命。

在南部丘陵和山地,特别是海滩平原上,没有人不知道李胡子。这个传奇英雄好像只活在神话里,我以前从来没听说哪个活生生的人见过他,更不要说与之一起饮酒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我吸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我再回头问母亲,她就支吾过去……父亲当时还是一个忌讳的字眼,将他与那样一个人人推崇的神秘人物连在一起,母亲胆怯了。可我深知母亲是不会因为虚荣而说谎的,那个酒篓不仅是他们深厚友谊的见证,而且还代表了一段惊心的历史。也正是这种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她才将它一直保存下来。

李胡子加入纵队之后,大约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汇集了一大批最勇敢的人物,成为各支队的骨干。本来这些人直奔李胡子而来,李胡子作为支队长最先迎接了他们。可是纵队在半年之后的一次集训整编中又一次扩充,结果李胡子从支队长的位置上调离,直接成为纵队司令身边的一位指挥人员。他的那些朋友也分散到了各个支队里去。这次整编使整个纵队的战斗力大幅提升,惟有李胡子和他的朋友不太高兴。但他没有跟任何人吐露,只与父亲说出了心底的不快: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亲自带领队伍,打一场像模像样的仗。

我惊讶得长时间没吱一声。怪不得呀,从此我再也不敢动那个大酒篓了,它在我眼里立刻成了圣物。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八司令中最顽强也是最凶残的一个,曾经在两年前血洗过一个镇子——他们在另外七支顽匪相继衰败的时刻保存了实力,并抓住机会接受了另一支正规军的改编,改变番号的同时,武器装备也得到了加强。他们一时有恃无恐,挑衅纵队,配合敌军的大部队进行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严重威胁了纵队的活动区域,给平原一带造成了空前的损失。何时拔掉这根钉子已成为纵队的一个心病。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海边小城的战事到了一个转折关头,敌我双方的兵力第一次发生了逆转:敌军主力一部分撤到了其他地区,剩下的力量主要是据守小城、特别是那个港口。解决那支土匪队伍的时机已经成熟——这支队伍多半年来一直萎缩在离小城十几华里的一个镇子上,这里一方面有日本人留下的坚固工事,另一方面也靠近小城驻军,情势危急时会有救援。纵队认为如果能够歼灭这股顽匪,不仅结清了旧账,更重要的还是清除驻城敌军的一个外部策应点。这场战斗怎样打才好,颇费了一番心思。李胡子提出由自己带领一个支队——最好是原来的那班人马打入镇子,其他支队在佯攻小城的同时做好打援准备。他对一些细节计划得十分周密。纵队同意了这个方案。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有过这么大的酒量!他的那个朋友又是谁呢?我一遍遍问着姥姥,她终于小声告诉:“李胡子。”

这场战斗成为李胡子与父亲的一次完美合作。这里又不能不提到那些大酒篓——父亲像往常一样,让商号的人将它们从那个大城市运到小城,并且与城防的头目取得了联系。这些美酒从来都是守城敌军的心爱之物。在父亲的精心策划下,战斗打响的那个黎明,一大批驮运大酒篓的毛驴已经提前进入了镇子,这和运进小城的货物看上去一模一样。黎明时分枪声响起来,一些守在围子和碉堡中的土匪还醉卧在大酒篓旁边呢。他们一听到枪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刚摸到武器还击,就看到又有人送来了大酒篓——这次还没等他们转过神来,那些大酒篓就刺刺冒起烟来……巨大的爆炸声和冲杀声混成一片,李胡子的人不到十几分钟就突破了防线。

有一个奇怪的器具,它让我小时候一直感到神秘好玩:由柳条或紫穗槐编成的东西,很像一个大米斗,扁扁的,有盖子,还有厚厚的一层胶泥状的衬里。我用这个怪物去河边捉鱼盛水,结果被母亲不无严厉地制止。她把它小心地放在了搁棚上,告诉说这是一个“大酒篓”。从此我知道了这是盛酒用的,不过那又怎么了?我们家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酒了吧。姥姥后来说:这个盛酒的家什当年只有酒贩子才有,这一个嘛,是你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喝酒用的,“他们在一起那个高兴啊,喝啊喝啊,说起来没人信,他们一口气喝了一大酒篓……”

结果打援的兵力根本就没有使用,因为守城的敌军刚刚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镇子上的战斗就大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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