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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

这是我对基本色彩的看法,我不能说出来我最爱哪一种颜色。过去我会说,我喜欢白、喜欢黑、喜欢灰蓝,但今天除了白色我一天到晚穿它外,其他都被淘汰了。我能说,我现在喜欢一种比较明亮的颜色,这种改变是因为一个人的生命里,一旦缺少这种颜色的时候,你就会去找一个代表那欠缺的东西的颜色,来填补你潜意识上的空虚。

中国民间的扎纸人、纸马,以及布袋戏的小人衣着,粗看很土气、俗味。但是现在我晓得那是几千年文化累积的缤纷。

我住在加纳利岛上的某一年春天,走过一片绿色的田野,当时树还是枯的,刚刚发芽,我看到一家漆成淡粉红色的农舍,由于那淡粉红配在翠绿之中,看来实在是奇怪突兀的。但刹那间,我知道什么叫做“诗”了。我望着那一溜淡淡的淡红色从墙上过去,眼泪都激出来了。

当我到了西方,我看见他们那么穿,起初仍不敢接受,接着自己慢慢融进去了,再回头来,我才发觉中国人在配色上比他们不知早多少年。

另外一次是走过一个工人区,看到工人正在盖一幢房子,他们盖房子没有请工匠,完全是自己动手,父亲、儿子、亲戚、好友大家一起帮忙。等过了几个月,房子落成了,一楼漆成明黄,就像梵谷画向日葵的颜色,加个白框框。第二层漆成鲜紫,又是白框框,第三层是桃红。就在一个灰色的工人区里,矗立了一幢这么多色且活艳至极的三层楼房。荷西看了就一直笑;那颜色不搭配到令人吓一跳,可是我看了却非常感动。我认为他们像儿童画一样,把他们所有的骄傲,他们一生的血汗,在一个可以呈现给自己的时候,他们就用了儿童最赤诚最原始的色感来告诉你:我们多么快乐,我们多么欢欣。

从前,我不能忍受台湾被子的大剌剌的花色,觉得好土好土。但过了二十年后,回头来看中国的东西,觉得古人真是比我早知道了几千年,而我现在才晓得呢!柳绿配桃红,苹果绿配云蓝,橘红配宝蓝,白配墨绿……这些颜色都是我不会配的。

回到台湾来,在迪化街、万华一带,我看到很多人家,他们的神桌上都点着一盏红灯。我是个深夜逛街的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往往可以看见二楼或三楼的窗子亮出一抹红光;在巷弄拐角停一个小面摊,摊担的贩子头上飘起两只黄灯,上面还涂有斗大的黑字,这些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一种风景,我看到的却是颜色的感动,惊喜与流丽。

至于房间的装饰,那全是没有概念的,随便怎么装饰就怎么住。到了二十多岁,还是脱不了用配色的框框,像米色配咖啡、黄配绿,跳不开传统的方式。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所谓配色是你猛一看它并不相配的,穿上身子却配了,这才缤纷了起来。我开始懂得一种杂乱之美。

跟顾福生老师学画的时候,他一直教我画素描,但我总是画不好。我知道在素描上黑白两色包括了几千几万的颜色层次,但我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我喜欢更具体的东西。因此,当老师说我开始能用色作画,我立刻快乐起来,敢画了。从小对色彩敏锐的我,在此得到很好的基础。后来去了西方,在认识上更有了转变,他们用色大胆,随时随地都可以接触到他们的色感。在台湾则很少看到明快的色彩,我们毕竟是经过了战乱流离。如果是唐朝的人,相信就不是一片灰色的世界吧。

我喜欢一系列的色调,其实都是哀伤的色调,属于秋的颜色。我绝对不会要单纯的原色,如鲜红、浓绿、明黄。因为少年不知道人生的沧桑,所以喜欢的尽是哀伤、强说愁的。人家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便说喜欢所有秋天的颜色,尤其是秋香绿。

颜色到底还是一种奢侈,当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是不会想到颜色的,我发现全世界配色格调最低的似乎要数瑞典人了,他们家庭的布置喜欢用太阳的颜色,一屋子是金黄、桔红,沙发、窗帘、地毯全是,又是用得极伧俗,绝不是像中国人那种具有民俗味的黄,他们相当人工化、西方化。后来我想通了,瑞典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北国,他们所缺少的就是太阳光,所以需要用颜色来添补。可是反过来看非洲人,他们非要穿大红大绿,尤其是死了人的时候,他们绝不能穿素色,这又是儿童画的感觉了。瑞典毕竟是高度文化人,而非洲原始的人对颜色的色感只纯然是种儿童的喜悦,他们除了颜色外就是音乐,都是直接感官的东西,不能再接受层次高一点的。他们穿大红花衣,配在浓浓的森林、浓浓的热带,加上鼓声,使他们生出一种气氛,形成特有的民族色彩。

这三个对色的印象几乎就是永不能忘怀的童年。到了少女时代,我的衣服是单色的,除了米色、白色、咖啡、灰以外,没有其他的颜色。当时,女孩子只知道要素雅,并不晓得配色,以为素雅就是美。现在想起来,才明白青春是不需要颜色来装饰的。

印度则有着神秘主义的色彩,和泰国相同,从袈裟到庙宇处处是一片明黄,这大概跟佛教有关吧。反观我们的宗教信仰则是一种民俗,我们是要拜才拜,拜完了还是回来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他们那种宗教的“明黄”。日本人沿用唐代的风采,我一想起来,就是一种日头的味道、木头的色,他们用色向来素雅,但小家子气。日本的“能剧”中,演员穿得好缤纷,五颜六色,但那是凝固的,一如他们和服上画出来的东西一样,不如中国的活泼。就算他们已达到了艺术上的极致,但仍是模仿性的,没有创意的。因为素雅很容易做到,缤纷则非常困难;单纯容易,复杂而又调和就不容易了。其他如印地安、墨西哥等民族,他们的颜色真叫缤纷,显现出他们还有生命原始的喜悦。而我们中国,到底五千年了,我们沉淀下来了,把这个交还给天地,让天地去缤纷。

快要毕业那年,我忽然发现居然还有红色在老师的嘴唇上。我期待着,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让我的嘴巴也能涂上口红,变得鲜艳美丽。

不论怎样,色是我们生命的东西,连佛家讲到人生的问题时,都说色在前,相在后,相是色造成的,人没有肤色,花没有色来衬托,形相就出不来。所以色实在太重要了,是代表欢喜,代表生命的层次。

我从小接触到的颜色就是白色,白其实包括了所有的颜色。小学六年的时光所接触到的只有白衬衫、白球鞋,大不了一块小小的蓝是学校和班级的符号。那时候,我非常喜欢那片大操场,每天下课,走进那片土黄,就觉得好快乐。当时我并不懂得这就是大地的厚实,还只是为了喜爱一块黄色,一片色感罢了。

*载于一九八九年四月《谈色》

小时候被带去戏院,别人叫做听戏,我纯粹是去看颜色,尤其是花脸出来的时候。我认为要是没有缤纷的颜色,我们人生就不会这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