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愿买愿卖是你们的事,可是要我办过户手续,就得价钱公平。一百二十块?哼,再添二三十块钱就买辆新车骑了。看样子虽然我比你多活一二十年,可你也不小了,做事得规矩实在。凭良心说,你看这老掉牙的车值多少钱?”
那胖子把脸一沉,说:
孟大发给胖子这一番说得面皮火辣辣的。他又羞又恼,想要争辩。蓝大亮却在他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暗示他不要争执,然后出面客客气气对那胖子说:
“我们愿买愿卖,一百二十块,您给办一下过户就成了。”
“您有事先忙去。我们商量好价钱再找您好吗?谢谢您了!”
旧货店估车价的人是个肥得发喘的大胖子,别看他身子笨拙,弯一下身子看看车轴就要喘上半天,但眼尖面冷,还是个地道的行家。他对这车总共不过扫了六七眼,就说这车最多值八十块钱,还不时向买主蓝大亮斜眼示意,叫他不要被对方欺骗而花大价钱买这辆已入暮年、式样过时的旧外国车。孟大发马上急起来,说:
胖子没说话,转过肥大的啤酒桶一般的身子去了。
孟大发扭捏一阵子,就推了车同他去了。
蓝大亮便对孟大发说:
“你别跟我客气了!”蓝大亮很是坦率,他说,“你拿着工作证或者户口册子,咱们到旧货商店办个过户手续。钱我这里有。”
“你真傻,跟他争有什幺用。俗话说:‘货卖于识家。’他不识货,你跟他争得出什幺结果来?我的意思,就按八十块钱办过户手续,其余的钱我另给就是了。怎幺样?你要同意,就把自行车和户口册、工作证都交给我。我去办,你别出面了,省得跟他争执起来误事。”
“什幺?一百二十块!”孟大发吃了一惊,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为嗜好而挥金如土的人。开口就是一百二十块,比他买这车竟然多出两倍的价钱。要不说有钱的人大方、容易办事、好做人哪!这一百二十块钱到手后,顶多拿出一百块钱就能在旧车市场买到一辆七八成新的“红旗”或“飞鸽”牌的加重自行车,还能富余二十块钱。哪儿能碰到这种找到自己头上来的便宜事?!他心里高兴十分,只是碍着面子,一时难以应允。
孟大发看了蓝大亮一眼,觉得他的神情是诚实的,便说:“好!”他生怕失此良机,就叫蓝大亮去办。
“你听我说,我这人想要什幺东西向来不在乎钱,咱俩是朋友,我决不想图你的便宜。如果你愿意把这车子让给我,我也不能按你买车时的价钱付给你钱。我想出一百二十块钱。这样可以不耽误你用车,你拿这一百二十块钱马上就能买到一辆不太差的车骑。”
蓝大亮自己去找那胖子,很快就办好了手续把过户发票和卖车钱交到孟大发手里。此时已到了中午,蓝大亮又把孟大发请到附近一家“苏闽饭店”里吃了一顿。这是个有名的高级馆,饭菜比前一顿自然讲究得多。这排场,加上两人的神情,都有种庆贺之意。在饭桌上,蓝大亮掏出钱包,又拿出四张十元的大票子给了孟大发。孟大发假意推让几下跟着就收下了。随后两人出了馆子。孟大发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钞票,肚子里填满酒肉,心里盈满喜悦,乐陶陶地朝蓝大亮摆手再见。蓝大亮腾身跨上那辆已归属于他的匈牙利车,面对孟大发依旧像先前那样温和地一笑,便飞也似的走了。他骑得又快又熟,好像这车原先就是他的。
他说到这里,孟大发马上警觉到对方是想图自己这辆贱价买到手的车的便宜。他刚要挡住对方下边的话,不料蓝大亮好像知道他心中的想法,抢先畅快又干脆地说:
孟大发当天下午就在旧车市场买了一辆“红旗”牌加重自行车,足有八成新,漆黑锃亮,比那辆匈牙利车像样得多了。他才花了九十块钱,手里还余下三十块钱。当晚他灯熄得很晚,坐在床头,抽着烟,看着以旧换新的车,再看看白白得来的几张大钞票,直到上下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他才熄灯入睡。这时,他真以为好运气从此跳到他脑顶上了。而这好运气正是那阔绰的蓝大亮给捎来的。他明白,一个人容易冲动正是他容易上当挨赚的时候,等利害在他心里渐渐苏醒过来,他就要权衡得失了。因此,孟大发要乘这蓝大亮正在结交新友义气昂昂的热火头里,不等他醒过味儿来,狠狠捞他几下子。孟大发想,明天在道上碰上大亮就要打听他的住址,主动找上他家的门去。
“你知道——”蓝大亮吸一口烟,吐出来,停顿一下,好似难以启齿,随后才说,“我这人不喜欢骑国产车,总想买辆外国车。尤其是匈牙利‘钻石’牌的,我买了一两年也没买到……”
可是……可是为什幺从这天起,他在道上就再也遇不到蓝大亮了呢?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再不见蓝大亮的踪影。难道蓝大亮就像他这好运气一样,只是不期而遇,偶见偶散?像一只鸟儿从眼前飞过,他眼疾手快,最多不过抓它一把毛。等到他把那买车余下的三十块钱花得所剩无几时,一天夜里,他从梦里醒来再也睡不着,就想起这买车、卖车以及与蓝大亮的巧遇和突然断绝这段有点儿离奇的经历,吮嚼着其中的滋味,渐渐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当他为这蹊跷的事设想种种答案时,就有一个猛然觉醒过来的不祥的结论来撞他的心扉。他突然不敢往下想了,只抑制不住地出了一声:
“什幺事?瞧你说的!你只要不把咱哥们儿当外人,就自管说吧!”
“看来,今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大发,我有件事求你,不知该说不该说。”
他把这秘密藏在心里,没对别人说。但这秘密像个毛毛虫在他心里爬来爬去,又刺痒又难受。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去找同车间的一个信得过又比较有脑筋的同事说了。那人以旁观者异常冷静的态度听完他的故事,忽然使劲儿一拍他肩膀:
蓝大亮吸了两口烟,平静地说:
“呀!你上当了。大发!”
蓝大亮一按他肩膀,说:“你先洗衣服,别管我,我坐坐。”说着四下看看,便坐到屋角一张木凳上,木凳旁正停放着那辆匈牙利自行车。蓝大亮解下围巾,顺手搭在车把上。一边与孟大发闲聊,一边仿佛无意地摆弄着那辆车,摇一摇轮子,摸一摸座鞍的螺丝母,再用手指随随便便弹着车架子的铁管。等孟大发洗好衣服,出去倒了脏水,晾好衣服回来,蓝大亮正坐在那里抽烟。他也递给孟大发一支烟。孟大发接过烟一看牌子,竟然是“凤凰牌”过滤嘴高级香烟。他平日只能抽廉价的又苦又呛的“战斗牌”烟卷,此刻上下嘴唇一夹那有弹性的过滤嘴,把香喷喷的烟缕吸入体内,便有种说不出的快感。这快感很快就转化成为对这位朋友的好感了。
“怎幺?”他问,但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心中有了结论的事再经别人证实,更加确凿无疑。
“噢噢,好啊!”孟大发答应着。心想蓝大亮一来,今儿中午是不是又要请他美餐一顿?他要站起来给蓝大亮斟水。
“你那匈牙利车的大梁管里肯定藏着东西,要不那姓蓝的小子怎幺再不露面了?再说他又不是傻蛋,肯出那幺大价钱买你那辆旧车?你平常那些精气神儿都跑到哪儿去了?怎幺没想到呢?”
“哎,你真糊涂,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今儿我也歇班,没有事,找你来玩了。”
“我……唉,先不说这个!你说,那大梁管里可能有什幺东西。”他说。脸色都变了。
“哟?你怎幺来了,你怎幺知道我住在这儿?”
“那还用说,准是什幺首饰、金条、存折、钻石、现款,这些都可能有。我猜这小子准是有钱人家,‘文化大革命’初期抄他家时,他藏在这里边的。后来这辆车也被抄走,或是丢了,他就到处找这辆车,碰巧看见你骑着,就跟你缠上了,然后乘你小子财迷,就花了大价钱把车弄走。就这幺一回事,没错。完了!到嘴的鸭子飞了!你要长点儿心眼儿,说不定发大财呢!”
到了星期天。天气真好,上午十点多钟,日头暖极了,晒得桌面都发热了,简直有点儿春天的意思了。孟大发正在家里洗他的工作服。这工作服已经三个月没下水,都分辨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了。他正在起劲地搓,忽然蓝大亮出现在他屋门口。蓝大亮今天没有穿往常那件劳动布的棉外衣,而套了一件深灰色对开襟的罩褂。深蓝色、烫得平平的裤子,一条驼色的薄围巾宽松地绕在肩上。这穿戴虽不讲究,衣料也极普通,却不知为什幺在他身上竟这样落落大方,连他那张脸看去也比道上相遇时越发显得清俊了。
完了!一生中,可能唯一的一次发财的机会,竟从手边眼巴巴看着溜去了。“浑蛋!”他扬起光溜溜、什幺也没留下的手掌,“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后脖子。
蓝大亮笑了,再没提这辆自行车的事,开始扯些别的事情。两人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在旁人眼里,简直是一对亲密的小哥们儿。
三
“没有,洗洗车轴,上点儿黄油,配齐了小零碎儿,就蛮好骑了。”
孟大发懊悔中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渔人,终日垂钓河边,幻想着有条红尾金鳞的大鱼游来咬食。但他守在河边二十年,那露出水面的漂儿就像死树枝的枝头,一动不动。日子久了,钩儿锈了,也不曾等来一条寻食的鱼,甚至连只饿虾也没有。可是有一天,忽来了一条不可思议的、奇大无比的、五光十色的大鱼,一口就把鱼食吞进口中,连钩儿也给一同吞进去。渔人却睡着了,毫无感觉,等他醒来,那条大鱼已经叼着鱼食悠然游去,他只看见那大鱼游去时摆动的宽大得像船舵一般的尾巴,还有一个深深的、转动着的大漩涡。他再一提竿,什幺也没有了,只有一点鱼腥留在那光秃秃的鱼钩上……他感觉那渔人就是他。
“你买来后没有拆卸开大擦一下?”
他后悔、沮丧,他又不甘心啊!他便首先到土城南的医疗设备厂去打听蓝大亮,原来那厂并无此人。本来他可以到旧货商店找那办理过户手续的胖子,从过户发票的存根上查找蓝大亮的踪迹,但这事如何对人开口?他只有悄悄寻找,暗中留意。在上下班的道上,在电影院散场后的人群中间,在饭店、商店、杂货店里,在一切有人活动的地方去寻找那人、那车、那藏匿在车中的财宝。每逢公休日,他整整一天都在外边溜达,跑遍市区大大小小的公园,挤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带,左顾右盼,累得双眼发疼,一双小腿却练得像铁棒那样坚硬;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关心和注意每个人的容貌,感到世人的面孔竟然如此千奇百怪、千模万样。这样,一年一年地坚持下来,他似乎比居里夫人寻找镭的信心更为坚定,抱定宗旨非要找到那个蓝大亮不可。
蓝大亮注视他一眼,问:
四年以后,他在人民商场附近的存车处突然发现了一辆匈牙利“钻石”牌自行车,很像他原先那辆。当时他的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他走到车前细细一看,一时又不敢确认这辆车就是自己那辆。事隔四年了,不单旧物难辨,车子本身新旧也会发生变化。这只有等着看取车的车主是不是蓝大亮了。于是他就站在存车处对面的便道上,目光死盯着那辆车。可是他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仍不见人取车。那天真热,四下没有一块阴凉,他觉得自己很像远处的一根旗杆,立在这儿死晒着;直晒得汗都没有了,头又晕,口又渴,再这样下去,他就要燃烧了。他便到不远一家冷食店去买一根冰棒,等他举着这根冰棒跑回来时,那车子已叫人取走了。
“没多少年。实话告诉你,我去年才买的。单位发的票,说是无主自行车,也有人说是查抄物资处理。才四十块钱。”孟大发咬着一个滚满糖汁的鱼头,同时咧一下嘴角表示挺得意,“你说便宜不?”
又失去一次可以挽回过失的机会。
“你骑这车有年头了吧?”蓝大亮边说边问,神情随随便便。
这一下对他的打击可不小。失望是他的大敌,一次次消灭他的企盼与希冀。他想,即使找到蓝大亮,如果蓝大亮不承认车子里藏着什幺,他又有什幺办法?于是他的热劲儿也就陡然冷却下来。时光如水,可以把任何浓烈的事情渐渐冲淡。尽管如此,每逢他行车路上,迎面忽然驰过一个骑车的人,那人的身影与蓝大亮有些相像,他还是不免要掉过车头,穷追不舍地赶上去,瞅一瞅那是不是他要寻找的人。而每一次误认,只能加重那件往事带给他的懊悔与沮丧罢了。
“得劲儿。虽然比不上新车,可是蹬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你别看它旧,一擦就变模样了。我,我,我不过是懒得擦它。”
四
“大发,你每天骑那旧匈牙利车上下班得劲儿吗?”
如今孟大发已经三十五岁,还是光棍,不过他日子好过多了,升了两级工,外加奖金,每月都有七十多块钱收入,于是烟卷的牌子和盘中餐都升为中等以上了。不过照他自己的话讲,他长了一张“吃钱的嘴”,自然没有足够的积蓄可以容他考虑娶妻养子之类的事。至于那辆匈牙利车,他很少再去想了。因为那是件想也白想的事。
蓝大亮笑了。他依旧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两人一边吃边喝,一边闲谈。蓝大亮问他:
一天,他在大街上闲遛,忽然有人轻轻一拍他肩头。他扭头一看,这人有些面熟,他不由得怔了一会儿。那人笑吟吟地说:
“往后咱们日子长着呢!你就看咱孟哥们儿够不够朋友吧!只要你有用得着咱哥们儿的地方,你自管说。”
“不认得了?我是蓝大亮啊!”
孟大发终于被蓝大亮请进一家小饭馆。在蓝大亮到柜台上买菜牌时,孟大发还过去装作争争抢抢的样子,随后就找到一张空桌,坐下来等候蓝大亮了。蓝大亮花钱可真冲,手面大,漂漂亮亮要了一桌子菜。红的、黄的,辣的、咸的、酸的、甜的,荤的、素的、腥的,都有;还有暖烘烘的白酒和冰森森的啤酒。在酒杯“叮叮当当”的碰响声里,美味的鸡块在舌头上舒舒服服地转动中,辛辣的芥末把鼻孔刺激得通气无比顺畅之时,他隔着模糊迷蒙的酒意,看着对面这个新交的朋友,他感觉在以往所结交的哥们儿中间,还没有过如此斯文平和的小伙子,尤其那双陷在眼窝里的黑幽幽又明亮的眼睛,温厚、亲近,又深邃莫测,尤使他心喜的,便是他从未交过这样一个花起钱来如此爽快大方的朋友。他心想:“我得和他交一辈子朋友!”就一把抓住蓝大亮的手腕,生怕对方要站起来跑掉似的。他含满酒气的嘴里,舌头像打了卷儿那样含糊不清地说:
“啊!蓝大亮,对,对,没错!”大发一看他那特有的爽快又温和的笑容就认准是他了。但他与十年前却大不一样,有一种人到中年而微微发胖的样子;原先瘦削苍白的脸,如今红光满面,皮肤发亮,鼓起来的嘴巴使脸盘的轮廓也不大清晰了;不过由他那深眼窝里闪出的目光仍旧幽深沉静。他的装束也依然如故,干净、整齐,并不讲究。孟大发“哎呀”一声,双手禁不住紧紧抓住对方伸过来的一双手。十年来踏破铁鞋无处找寻的人忽地站在面前,已成死灰的欲望重又熊熊燃起,他的手不觉很使力,好像要抓住那笔巨财,生怕它重新丢失似的。
“不,不……”孟大发嘴里这幺说,脸上竟有了无故受人恩惠而不大自然的神气。他肚子里还有条馋虫,已高兴地唱起歌来。
“你、你、你……”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是单身一人吗?我想你平时下班常在外边吃饭,我下班后有时也在外边吃点儿什幺。你现在要没什幺事,咱俩就一块热闹热闹吧!”蓝大亮说。他的表情确实是很诚恳。
蓝大亮含笑着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他跟着加重语气说,“你肯定到处找我,没有找到,对吧!”
“不,不,我……”
“我,我确实找过你,但那红卫医疗设备厂并没有你这个人哪!”
“走,咱们到那边的小馆子里吃点儿什幺去。我有些饿了。”
蓝大亮笑起来。他告诉孟大发的话,越发使孟大发不解了——
又过半个月。一天孟大发下班回家,只见前面有人慢慢而悠闲地骑着车,一看这人背影好熟,赶上去瞧,嘿,又碰上了,蓝大亮!这时候,天色已晚,路旁人家的灯儿像天上的星星,渐渐多了起来。蓝大亮忽然说:
“是的,你不会找到我的。我不叫蓝大亮,也不在红卫医疗设备厂工作。至于我的家,就在这附近。现在你如果没有什幺事就请到我家来,我有话对你说。”
两人都笑了,全不以为然。
孟大发茫然地随着那人走了两个路口,拐进一条胡同,进了一扇透孔的镂花铁门,里边是一个小小的整洁的黄土小院,几株小杂树横斜穿插,都长满绿油油叶子,中间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通向一幢日本式、小巧精致、红色尖顶的小房。蓝大亮把孟大发让进一间屋子。这屋顶虽矮,间量却很宽敞,临院一面是弧形的玻璃窗,光线直入,满室通明,宽大的窗台上摆满清馨袭人的花草。一盆高高挂起的吊兰,长长的绿枝纷纷垂落,有的将及地面。临窗横放一台旧式的双人对坐的大书桌,上面一堆堆书报、杂志、稿纸、邮件;还有墨水瓶、糨糊罐、笔和笔筒……四周是许多整整齐齐放满书籍的大书柜和几把客坐的椅子,倒没有一般人家时兴的摆设:沙发、茶几和地灯之类。对于孟大发来说,屋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在这重重叠叠的书籍所造成的一种沉静又神秘氛围中间,他反而感到莫名的拘束感,感到这间房屋的主人与自己全然是两种人、两码事。那人请他坐下,用香茶好烟款待他,然后那人坐在书桌后一把圈形扶手的大椅子上,问他:
“要不咱俩有缘分呢,在大街上就交成朋友。”
“你是不是怀疑我骗走了你的自行车?”
“嘿,真哏,你叫蓝大亮,我叫孟大发,中间都是个‘大’字。咱俩都没结婚,还都是二十六岁。”
这句话问得直爽,使孟大发猝不及防:
“蓝大亮。蓝色的蓝。”
“我?”
“你叫什幺?”
“你是不是怀疑那辆车里藏过什幺东西?”
此后,孟大发经常在上班去的道上碰到这个苍白的脸儿、深眼窝、并不讨厌的青年人,渐渐熟了,他也就不想摆脱这萍水相逢的同路人了。更何况这人平和、自然、大大方方,同他一边骑车,偶尔间随便说几句,便会不知不觉骑过了这条累人的长路。这样,他俩就更加熟识起来。他知道这人是个技术工,与自己同岁,但人家却是四级工了,赚钱也比自己多十几块。在这话来话往中间,他也把自己的情况零碎地告诉给那人。他问那人:
这一句比前一句问得更为直露,孟大发无以应答,连连摇着一只手说:
然后两人无话,到土城交叉道口又分手。
“我?不!不!我没有!”
“你车后的牌子上写着‘轧三’,我想你大概在轧钢三厂上班。我就在前边的红卫医疗设备厂。”
“不对,你怀疑了。你肯定认为这车原来是我的,‘文化大革命’初期抄家时,我曾在车里藏了什幺财宝,后来车被抄走,我就到处找这辆车。见你骑这辆车,就设法从你手里把车弄走了。对不对?”这个托名“蓝大亮”的人说到这里,竟然朗朗笑出声来,然后神情变得严肃又郑重地说,“你想得并不错,‘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家的确被抄,我也确实在车里放了东西……”
那人的话立刻使他明白:
“真的?”孟大发眉梢一扬轻叫起来。
“嗯!”孟大发答应道。心里却想,他怎幺会知道。
“真的。但后来我的车也被抄走,我以为一切都完了,谁料到幸巧碰到了你。我在路上与你相遇之前,已经跟踪你半个多月了。认识你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也不敢确认那辆车就是我原先那辆。后来,我去你家找你,在你屋里仔细辨认一番,才确信无疑是我的车,便从你手里买来。那当天,我拔车鞍子一看,东西都在里边,一点儿也没少……”
“你在轧钢三厂上班吧!”
“啊……”
转天,孟大发骑车上班,恰巧在围堤道口,又遇到昨天那人。两人由于有了一面之交,更由于那人主动地对他表露出一种好意的、不期而遇的微笑,使他不由得对那人点了一下头。但孟大发无意与那人同行,好摆脱与一个不熟识的人同走一段长路所带来的尴尬。奇怪的是,他故意骑得慢些时,那人骑得并不快;他加快些速度,那人骑得也不慢。他恨不得自己的车能像小孩玩的弹力飞机那样“嗖”的一声蹿去。就在这当儿,那人又对他开了口:
那人的神情变得喜笑颜开,他说:“如今我所藏的那些宝贝都公开了。这几天,我正打算去找你,谁想竟碰到了你。我……”他停了一下,随后喜气洋洋地说:“我打算把这宝贝分出一部分赠送给你。”
孟大发哼哼哈哈说了几句,觉得对方有点儿没话找话,并非他天性不爱说话,只不过因为顶着风,一张嘴就有一股凛冽的风直灌到肚子里去,他不想说话。那人也不再说什幺,一并骑到土城交叉口,孟大发向东拐弯,那人径直骑去,两人也没打个招呼就分道了。就像普通两个陌生的同路人那样,聚了又散开。
孟大发大受震惊,双腿下意识地一用力,差点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怎幺?难道世界上真有这种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的事吗?那岂不成了小说?难道这人如此慷慨,竟把自己的家产分送给我——一个并不熟悉、无甚关系的朋友?”他又窘又不敢相信,还有种狂喜压也压不住地从心中冒到脸上来。
“嗯?嗯,是!”
“你,你这是干什幺……”他竟不自觉地用了一种接受人家馈赠的口气说话了。
“你这车骑了不少年了吧!”
“不,我一定要送给你。但我先得请你原谅,当初我从你手里买回来那辆车时,欺骗过你。我活了三十多岁,仅仅欺骗过你一个人。这也是出于无奈,至于其中的缘故,你很快就会明白。”
“是啊!”
“不不,那没什幺。”孟大发说着已经站起来,完全是一副等待领奖的模样。
“这种车不大怕顶风上坡,钢好。”
那人微微一笑,笑里含着一种很难猜透的意思。他站起身,从柜里拿出个长方形的、崭新的东西放在桌上。孟大发以为是什幺宝物,这东西花花绿绿,好似个锦缎盒子,定眼一看,却是几本厚厚的新书。“这是什幺?”他不明白对方为何拿出几本书来。
“噢?噢,对!”
“你先看看。”那人笑吟吟地说。口气与笑意是先前那样的温和。
“你这车是匈牙利‘钻石’牌的吧!”
他奇异地翻动这几本与财宝毫无关系的书,以为这书里藏着什幺秘密。但翻了几下,中间并无什幺特别之处,不过是几本刚刚出版的新书,手一翻动,书页里便散出一股新纸与油墨的芬芳。一本书名是《烈火》,一本是《太阳将在早晨出现》,一本是《强者的眼泪》,还有一本诗集《为了未来的备忘录》。上边都署着同一个作者的姓名:蓝天。
那人不再说话,骑了一阵子,却又说:
“这蓝天就是我的真名。”这位终于袒露真名的人向他揭开过去的一切了,“当初我藏在那辆匈牙利车大梁内的东西就是这些。”
“可不!”孟大发应付一句。
“什幺?”孟大发说,“不可能!你不是说那是些宝贝吗?”
“今儿正顶风,骑起来真费劲。”
“这难道不是宝贝吗?”蓝天目光炯炯地瞧着他,开始把遮掩这桩往事的大幕缓缓拉开,“你想知道这几本书的来历吗?我可以告诉你——‘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一年,我和你一样,都是二十三岁,在这之前我几乎什幺也不懂,而突然到来的大风暴使我周围的一切都发生变化。从广阔的社会到每一个小小的家庭,以至每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的骤变再一次考验着每一个人哪!它用一把同样刻度的尺子来重新衡量每一个人的思想、意志、信仰和品德。我看到那时,有的人悲痛欲绝,有的人移祸他人,有的人丧志变节,也有人依旧对未来充满希望。有的人在自己的利害上患得患失,有的人则忧国忧民,壮心未已。我的家在一夜之间被毁掉,但我的心并没能粉碎。如果你真正了解到每一个人的心,了解到他们的想法、倾向和渴望,你将会在这亿万颗心汇在一起时,看到那是一种有形的、实实在在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了使我们的后代不再重演这一悲剧,使历史不再出现这样痛苦的曲折反复,我们这代人应该跳出个人的恩怨和悲欢,从时代的制高点,正视生活现实,从中提炼出有益于未来的历史教训。于是我就在那一两年把一切耳闻目见,种种感受,作为素材忠实地记录下来。我知道,这东西在当时一旦被人发现,不仅自己会大祸临头,还会累及父母和亲友。我就想了一个好办法,把这些东西藏在自行车的大梁管里。谁知道,我父亲单位的人来搬运封存在我家的查抄物资时,把我这辆车也一齐推走了。我便到处寻找这辆车的下落,因为记在这些纸上的当时的真情实感与细节,在事后是很难回忆得起来的。如今这几本书其中的一部分素材,就是当初藏在车中的……”
这天,他又骑到围堤道口。从那边过来一个骑车人,开始跟在他后边,骑了一阵子就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他感觉旁边这人不断地瞅他,他以为是熟人,扭脸一看,并不认得。这人很年轻,穿一件宽宽大大又粗又硬的劳动布面的制服棉衣,一张苍白、精瘦、轮廓分明的面孔,虽然给寒风迎面吹着,却没有冻红的颜色。那细长的眉毛和深陷的眼睛倒显得分外乌黑。在他与这个陌生人目光一碰的当口,那人竟对他露出一种温和、善意、礼貌的微笑,还和他搭讪道:
“那、那怎幺可能呢?”孟大发不甘心事情落得如此结果,同时也对这人的做法大惑不解,难以相信。
他天天上下班都走解放路。这条笔直的大道原是半个世纪前横穿法、英、美、德四国租界的赫赫有名的“中街”。如今便是由市区往土城和陈塘庄两个工业区的主要干线。每天上下班时,这里便成了一条无穷无尽的自行车与其他各种车辆汇成的凶猛湍急的大河。那一片刺耳的、紧急的、催人的铃声和喇叭声就是这条大河通过的声响。如果有一辆车突然横过身来,迫使后边的大小车辆一停,就立即造成半个小时以上的交通阻塞,也使无数人在当天自己单位的考勤簿上记上迟误的时间。可是这样一条道路,对于孟大发娴熟的车技并不成为困难。他能在这人间车缝中像泥鳅一般滑溜溜地转来转去,拧着车把,扭动腰身,自由自在地穿行,甚至还能和偶然较上劲儿的同路的小伙子赛赛车。这辆结实、灵便、轻快的匈牙利车便成了他的好帮手,使他每次都能遥遥领先地骑到土城的交叉口,傲然地回过头去瞥一眼给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那个气喘吁吁的败将……只是这种赛车要常常招来同路行车人的怨骂,而且相当危险,如果给别人的车挂一下,即刻会摔得人仰马翻;尤其是在这条道与围堤道的交口处——由那条弯弯曲曲横插而来的道儿上,源源不断地拥来许多骑车的人,汇入这车流中。在冬天里,这些横冲而来的男男女女中间,一些人没戴帽子和头巾,给北风吹得前额的头发倒戗竖立,活像一队奔来的野马。他们一加入,车流的密度倍增,车把几乎蹭着车把,行者提心吊胆,唯有像孟大发这样年纪轻轻、手疾眼快、精力饱满又闲得难受的小伙子,才认为这正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你不信吗?好,我拿给你看——”
二
蓝天说着,回身从柜里又拿出一个挺大的纸包,打开一看,原来全是一个个又长又细、卷得很紧的旧纸卷儿,每个纸卷儿最外边裹着的纸还带着在车管里摩擦而沾上的铁锈。孟大发看得发呆了!
但是,世界上,无论好事坏事、大事小事总得过去。新鲜的玩意儿刚到手如获至宝,看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他反而觉得这辆车不过使他省了些钱而已。他梦思夜想的那种好运气,依旧远在天外,依然还没在地平线上露出头来。这辆车再便宜也是辆旧车,骑新车的人还都满街跑呢,这又算得什幺!于是他天天骑着这车上下班,日久天长,只当是个代腿儿的交通工具,全不当作一回事了。
“当然,我这十年写的远远不止这些。但我做的这一切都没有白做。你看——”蓝天忽然手一指他的书桌,眸子兴冲冲地发亮,声音也激动得高昂和震颤起来,“你看那一堆信,都是天南海北、热情洋溢的读者寄来的,有的信你看了会感动得流泪。这不就是我工作价值的最好证明吗?当然,在别的一些人眼中,也许这不算什幺,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无比宝贵的了。它说明,在那人人抱怨的十年中,我没有虚度年华、滥用光阴,没有给生活的重锤压得变了形,没有变得百无聊赖、醉生梦死、颓唐衰志;但在当时要做到这些有多幺困难!必须是绝密的,不能有半点儿的企求名誉的虚荣,还必须准备当黑夜过于漫长时,甘于埋没,无人知晓,一辈子默默无闻……这也是我买了你的车,从此再不见你的原因。我却一直相信,我是在悄悄地为祖国、为人民做了一点儿有用的事啊!当一个人确信自己生活得有意义,他才是一个幸福的人。从这点上来说,世界上真正的财富,是内心的充实,你说对吗?”
这辆车买来时尘封土裹,漆皮发污,满是锈斑,好在没有硬伤;车把、架子、瓦圈等几大件都是原套的。但小处的毛病并不少,车条折了三分之一,前后还剩下两块闸皮,缺了大约十多个螺丝,没有铃铛盖儿。大概这车许久没人骑,推起来皱皱巴巴。他把这车子推到厂里,请一位相好的保全工帮忙,水擦油洗,拿了龙,所有零件都添补齐了,谁知这幺一来车子竟然完全变了样。原来这车都是浮土浮锈,一经洗擦,电镀锃亮,漆皮乌黑发光,上边的“钻石”商标清清楚楚,总有七成新以上。尤其是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竟和新车相差无几。厂里的几位自行车行家看了,都说这车顶少能值八十块钱。这个鉴定使他心花怒放,每天关灯入睡之前,必定要拉开灯,再瞅它一眼,这样入睡便格外地香甜。
孟大发直愣愣地听着,他给这个突如其来、完全意外的结局弄得又惊讶、又迷糊、又绝望。但这位容光焕发、精神振奋的蓝天的一番话,却使他感到,他与蓝天中间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他们是同龄人,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走的却全然是无关的两条路。他们都在追求,追求的都是财富。自己追求的是金银财宝、酒肉享乐和意外之财。人家却在那非常岁月里冒着危险执着地追求另一种东西。一种无限丰富的、广义的、属于整个社会的财富……两人都花费了漫长的十年的工夫在苦苦地寻求,如今这财富在人家手里已经开花结果,自己却仍是两手空空。
孟大发一直盼着来一笔意外之财,使他平淡拮据的生活像通上电的灯泡那样陡然辉煌起来,使他那间黯淡、简陋不起眼的斗室登时应有尽有,花钱不用愁,天天酒足饭饱,再用不着总去小饭铺里,硬着头皮大口吞食又咸又没味儿的麻酱拌面;也有几套讲究的衣服、新皮鞋和好表,使那些手头宽绰得令人眼馋的哥们儿反过来羡慕他。但哪来的那笔意外之财呢?他自小没父母,拉扯他成人的亲姨也在去年患风湿病死掉。没有遗产,没有一门有油水的亲戚可沾,更没人对他慷慨解囊,好运气好像与他隔着千山万水,呼唤它也不来。他只在四年前一个夜里,从大街上拾了半包烟卷。烟卷倒是好牌子,点着刚要抽时,忽然怀疑这烟卷有毒,最后还是远远地扔了……就这样,直到那场谁都知道的动乱之后,有关部门处理一批所谓“无主”自行车时,他托了人,仅仅花了四十元钱就买到一辆匈牙利“钻石”牌的自行车。这要算他有生以来碰到的最大、最幸运、最显赫的事了,有如拿破仑用了为数有限的士兵就在奥斯特里茨打了大胜仗。不过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快乐,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喜悦罢了。
当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悟到这点儿道理时,他已经在这个人家中坐不住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