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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春的日子里

“行了,算你抓着了。”

我急了,索性就叫路霞一个人,而且叫得很快,一声紧接一声。她就一连串地答应着。我觉得她就在我眼前躲来躲去,听得见她蹦跳的脚步声,偶尔指尖还触到她的辫梢、衣角和裙带。我只管叫下去,并加快了两只手的动作。忽然路霞不出声了,谁都不再响动。我大声叫了两声,只听见林娜娜忍不住笑出了一声,路霞仍不出声音。我刚要问这是怎幺回事,只听到:

路霞的声音就在眼前。

原来是朱丽的姑妈!

我拉下手绢,屋子亮得晃眼。好像在大太阳地里,一切都异样地明亮。我发现路霞竟和我面对面站着,原来她被我逼进大柜和衣架之前的空隙间,跑不出来了。她的脸颊泛着一种羞红,黑盈盈的大眼睛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这孩子,抓我做什幺呀!”

后来,姐姐说,那天晚上我叫“路霞姐姐”,叫得实在太多了,而且有几声的嗓音还挺怪呢!

我只得叫“路霞姐姐”。我一叫,就听见她答应了。但手一伸过去就抓空了,总也抓不着她,要不手指就碰到什幺东西上,引得左右和身后发出笑声。我好容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却听面前发出一个苍哑又温和的声音:

“是应当叫人家路霞姐姐,大两岁呢!”

在那个长长的、炎热的、轻松的暑期里,我和路霞结成了熟朋友。她很能玩,朱丽的姑妈称她为“玩将”。而且她与一般娇里娇气的女孩子不一样,玩起来则更像一个男孩子。男孩子们喜爱的游戏,譬如:捉蜻蜓啦、踢皮球啦、下象棋啦,等等,她都行。我的象棋是一向颇为自许的,却不是她的对手。但她不能常来,据说她母亲有重病,起不了床,家里需要她。

姐姐和林娜娜也都应和着,逼我非叫“路霞姐姐”不可,我还听见妈妈的声音:

我只去过她家一次,是和朱丽同去的。离我家并不算远,隔着三条街和两个路口,她家挨着一个占地面积相当大的苗圃,里面栽满树,开满花,有许多鸟儿叫。

这时,路霞跑到我身后,微微踮起脚,用她那条温馨而细软的手绢给我蒙上双眼。我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为了当众尽快挽回面子,急于捉到人,就张开胳膊胡乱抓起来。我太慌了,好几次撞在家具上。还有一次险些扑倒在床上。林娜娜这死丫头真坏,她几次绕到我身后,拍一下我的后背就躲起来。我听见她们的笑声,就是捉不到人。人呢?人都在哪儿?我站住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好像屋里只我自己。看来不用脑筋,单靠一股子情绪,什幺事也做不成。我想了想,就开始挨个儿呼叫大家的名字,但要叫路霞时总好像羞口似的。后来冒冒失失地叫一声“路霞”,朱丽就嚷起来:“不行,你必须叫路霞姐姐,要不路霞就别答声!”

在她家,我认识了她的哥哥。她只这一个哥哥,名叫路安,戴一副眼镜,个子修长,脸上浮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的颜色,气质文弱,很少说话,有种大姑娘似的文静,和路霞全然两样。看样子,哥哥在家听她的。不过她对哥哥也很尊敬。路安称得上一位图书收藏家,他有一个高高的玻璃柜,里边一排排放满书。书是一种挺神奇的东西。如果到一个人家去,这家四壁全是书,你会不自觉地产生对主人的敬畏心情,并感到自己粗鲁、无知、拘束,甚至举止惶然失措,生怕绽露出自己的浅薄。我在路安面前就有这种感觉,我很注意自己的举止,尽量使自己显得稳重和文雅一些。我站在他的书柜前看了看,他的书可真是琳琅满目。我爱看的《说唐》《薛仁贵征东》《铁木儿和他的伙伴》《汤姆·索亚历险记》《敏豪生奇遇记》,等等,他都有。我问他有没有《大人国和小人国》——这是我爱读的一本书。我提到它,实际是为了显示自己也有点儿“学问”。谁知他听了,笑了一笑,跟着从书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来。书名是《格列佛游记》。我不明白他何以拿出这本书来。经他一说才知道,这本书写的就是“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故事”。我所说的《大人国和小人国》,是由这本书改写的专供幼年读者看的通俗读物。我听后,脸颊火辣辣,感觉到惭愧和自己的粗浅,并为自己唐突和愚蠢地显露自己丢了丑而后悔。幸巧这时候,路霞不在屋里,她给我和朱丽斟水去了。由此,我便再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说话了,而是一声不出地细细浏览他的藏书。

朱丽的姑妈不住地夸赞路霞的机敏和聪颖。这位矮小、干瘦、和善的老妈妈只有林娜娜那般高。她靠着门框,手里拿杯茶,眯起的笑眼像一对小“逗号”。

路安很有耐性。他的书装修得本本平整,排得很齐,并编上号码,还有一本详尽的目录册,密密的小字写得工整、清晰、漂亮。路安说是路霞帮他抄写的。真没想到,路霞这个欢蹦乱跳的玩将,还有这样的细心,写得如此一手漂亮的字。路霞和她哥哥都住在这屋里,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墙上挂着许多画片。还有些外国人的画像,大都是老头,有的戴一副夹鼻眼镜,有的蓄满胡须,不知是些什幺人。他们的屋门上还钉着一个纸牌子,写着“路安图书室”五个字,四边用彩色水笔画了一圈美丽的花边。据说这都是路霞绘制的。

我刚刚又喊。她突然像猫儿那样异常敏捷地蹿过来,一伸手非常准确地把我抓住。她拉下蒙眼的手绢,脸上露出胜利者的愉快,还带着一点儿狡猾的劲儿。我上当了!在大家的笑声里显得挺狼狈。

过一会儿,路安被他的同学招呼走了。他临走时说柜里的书任我随便看。我想,对于一位珍惜书的人来说,这便是对来客最诚心的欢迎和优待了。

“哎,你怎幺啦?!”

这天,路安的书把我迷住。我翻着一本本从未见过的有趣的书,心里十分羡慕路霞有这样一间富有魔力的小屋和这样好的一个哥哥。此时,朱丽却在一旁始终滔滔不绝地对路霞瞎扯。从她们的班主任偏心眼扯到她姑妈怎幺疼爱她,不一会儿又听她兴致颇浓地描述着幻想中的一条裙子的图案。路霞似乎倒没说什幺。后来,朱丽没什幺可说的了,就催我走。说实话,我可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但挡不住朱丽的死催硬拉,还是依从她了。

她听见我的声音就扭过身来,那用淡红色手绢蒙住眼睛的脸儿直对着我,却不上来捉我,仍旧一动不动。

我们走出屋来,那是一条大的穿堂,我们上来时没有留意到,这穿堂真够宽大的,一侧是三扇大玻璃窗,偏西的日光射进来,明亮,却有些闷热。朱丽小声告我,穿堂尽头那端就是患病的路霞妈妈的屋子。

“你怎幺不叫别人的名字呀!”我朝她叫。

我透过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道光束,渐渐看清楚穿堂尽头有一个门。门是开着的,但那屋里可能拉着窗帘,只能见到一堆黑乎乎的影子。由于想到了屋里的重病人,那堆黑影就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并能闻到一阵阵酒精的气味从那边飘来。这时,在那堆黑乎乎的影子中间发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姐姐、林娜娜她们都叫路霞先去捉人。大概这是她们对路霞刚才表现出的聪明机智的一种挑战吧!路霞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丝毫没有推却、扭捏和争让,而是从裙兜里掏出一块淡红色的小手绢,给自己蒙上眼睛。这时妈妈、爸爸和朱丽的姑妈都来了,他们站在屋门口,看我们玩。路霞先在屋子中间转了两圈,大家都屏住气,忍着笑,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躲闪,向后边靠……路霞却忽然站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小脑袋晃来晃去,也不唤任何人的名字,我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路霞,这就是朱丽的邻居、杜家的小伟吗?”

这幺玩了一阵子,有些腻了。路霞教给我们一个新玩法,实际上是捉迷藏的一种。就是随便指定个人,眼睛蒙上布去捉人。但这种玩法的唯一特别之处,就是捉人的人可以招呼被捉者的名字。被捉者听到招呼到自己的名字时必须出声应答。他一旦捉到人就可以揭去蒙眼的布,被捉到的人代替他,眼睛蒙上布再去捉别人。

“是的。”路霞答应着,又扭过头来对我小声说,“我母亲。”

“找着了!叫我抓住了!快开灯!”林娜娜忽然在大柜那边叫起来。灯亮了,原来是我最小又最笨的妹妹被发现了。她藏在柜子里,那是个最容易被想到和被发现的地方。这时我扭头一看,啊!身边的人哪里是路霞?原来是朱丽!她躲在里边,被挤得脸儿通红,汗淋淋的,头发都粘在额头上,还对我“哧哧”笑着。我却有点儿懊丧之感!路霞呢?她藏得真是巧妙极了——她站在窗台上,然后拉上窗帘,就是开着灯也不易发现。她这想法和做法是出人意料的。

我根本看不见她母亲,便朝着那堆黑影鞠一个躬。

林娜娜自告奋勇先出去。大家就关上门,闭了灯,在漆黑的屋里摸索着钻进自己选好的角落。大家在黑暗里跑来跑去,难免互相碰撞,甚至撞个满怀。虽然都尽量抑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发出笑声。我原想藏到门后,可是我恍惚看见路霞躲到书桌下面。不知什幺缘故,我也摸到书桌前,弯腰钻了进去。但马上就感到有只很热的小手往外推我,还咯咯地笑。这时不知谁喊了声:“藏好了,进来吧!”门一响,林娜娜走进来,我只得蹲好,不敢出声,却听林娜娜的脚步直奔书桌这边来,脚步声就在我的身前。我忙往里倾身。这时我觉得路霞和我紧挨着,我的脸似乎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她的发丝蹭着我的耳朵。我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有点儿害怕、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快乐,并觉得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了……

“伯母。”

我的两个妹妹也会玩这种游戏,为了热闹也叫她们参加进来。妹妹们高兴得拍手跳。让哥哥姐姐带着玩是小孩子们的荣幸。

“伯母!”朱丽也叫一声。

在我家,朱丽先扯着她那又尖又细的嗓子唱了几支歌。这几支歌她近来天天唱,几乎唱了半个夏天,连同院里的蝉叫,吵得四邻不安,早听腻了,因此大家都没有邀请她再唱下去,便一起研究怎幺玩。路霞提议玩“藏人”。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玩的游戏。就是找一个人先到屋外去,把门关上,再关上灯,大家各自找个隐蔽处藏起来。等大家藏好,就把屋外的人叫进屋,任他寻找,先找到谁,谁就算输。输了的人到屋外去,大家重新再藏。

“啊啊,朱丽,孩子们都来了。好啊……杜伟,你让我看看你……咳咳,你再往前站站,窗棂的影子正好挡着你的脸。哎,你站住吧,我看清楚你了。你别走太近了,我有病,你别走得太近……好孩子,你长得好高呀!我当初看见你时,你刚会走步。那时我总去找朱丽的姑妈,也认识你妈妈。你妈妈还好吧!瞧呀,我病了多少年啦,一直没有出去串门……咳咳,小杜伟都长得快跟大人一般高了,还这幺漂亮……”

暑假里,路霞来得勤一些。今天她又来了。朱丽的表妹林娜娜也来了。晚饭后,姐姐请她们下楼到我家来玩。

她最后这句夸赞我的话,使我发窘,但不知为什幺,当着路霞,我心里还是挺舒服的。路霞把话接过来:

“妈妈,他们要回去了。朱丽的姑妈叫她回去得不要太晚。”

路霞把它放在手背上,大蚂蚱就顺着她滚圆的小胳膊慢慢往上爬,她感到非常好玩。那蚂蚱爬过她短衫的袖口、肩头,又沿着她的小辫儿一直向上爬去,眼看就爬到她的头顶上了……朱丽在旁边又急又怕,一个劲儿地连嚷带叫。这在我看来,路霞可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

“好好,孩子们,你们常来玩呀!我有病,不能起来招待你们……咳咳,路霞很愿意你们来玩。她总和我提起你们。好了,杜伟,问你妈妈好啊……咳咳咳咳——”跟着她就一阵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了,声音挺响。一直到我们走出院子,还听见她的咳嗽声。

“我怕它跑了,把它里面的红翅膀揪下来了。它的腿是在我口袋里揉搓坏的。现在不能蹦,也不能飞,只能爬了。”我说。

在路上,朱丽告诉我一个关于路霞的秘密,路霞的妈妈十年前就得了肺病,长期吐血,卧床不起,如今已是两肺空洞,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了。路霞的爸爸是个薄情人,他在鞍山工作,借口工作忙很少回来。据说他在鞍山有个相好的女人,只等路霞的妈妈归天了。路霞妈妈的死期便是她爸爸的婚期。但路霞和哥哥路安很疼爱妈妈。多年来,妈妈的吃喝一切都由他兄妹俩细心侍候。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早在上小学时就自理了。朱丽还告诉我,他兄妹的功课都很好,路霞是个非常要强的姑娘,家务的重负并没影响她的学业,她年年期终考试都在班级的前三名之内。

“真有意思。这幺大,你怎幺捡的?呀,它的翅膀和腿怎幺都坏了?”她说着,兴趣十足地摆弄着手里的蚂蚱。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使我对路霞产生一种新的特殊的敬意。她在我心里的分量陡然加重了许多倍,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此后,我禁不住几乎天天都要想到她。

路霞却一点儿没有害怕,反而觉得我手里的玩意儿挺有趣。她向我要了过去。

朱丽先是瞪大眼睛瞅着一下子来到面前、没来得及看清楚的东西,跟着就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她捂着脸,满屋乱跑,都快吓哭了。

整个秋天里,路霞只来过几趟。多美丽的秋天啊!有多幺好玩的游戏和有趣的事啊!都好像空空过去了,跟着是冬天来了。今年冬天雪下得分外多,有两场雪足有一尺多厚,清早连通凉台的门都推不开了。我盼望路霞来和我们一同到房后的空地上“打雪仗”去。我猜想她准爱玩,一定还是其中灵活机敏的一员。而我是个“打雪仗”的老手,渴望在她面前显显自己的本领和勇气。但她没来……此后整整一个寒假也没露面。

“你可看好了——”我像变魔术那样,一边故作神秘地说,一边冷不防突然把口袋里的蚂蚱举到朱丽的眼前,离她的圆鼻头只差一点点儿,大蚂蚱所有的细爪子都在动。

后来,我从朱丽的口中得知,她妈妈病得厉害,大概不久于人世了。据说路霞的爸爸最近也赶回来了。她爸爸待他们兄妹很严厉,人又懒,繁重的家务事肯定都落在路霞的肩头上,她哪里还出得来?朱丽说,路霞每天下学就往家里跑,近来的功课也明显退步了。寒假前的期终考试在班上仅仅考个第七名。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事。由这些话引起了一种比同情更为难过的心情,加强了我早就想去看看她的念头。但我来到她家门口时就变得犹豫了。我见到她怎幺说呢?我为什幺要来找她呢?我说是来看她,但为什幺要来看她……跟着我想出一个比较有力的理由:我是向路安借书来的!可是当我的手在她门上敲得很响的时候,便觉得这个理由也非常无力了。

“谢——谢!”朱丽拖长声地叫着。她真要急坏了。

幸巧无人开门。我刚要走,楼上的窗子哗啦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多肉的大脸盘的男人的脑袋,可能就是路霞的父亲。

“这不行!你说得不清楚,我没听明白!”

“你找谁?”他的嗓音很响,口气也挺凶,显得非常不耐烦。

“谢谢!”

我心慌了。“路安!”我脱口而出。

“你必须先谢谢我——”我故意逗起她的好奇心。

“你是谁?”

“什幺东西?”胖姑娘睁大她的小眼睛。

我更慌了,竟然把话完全说错:

“朱丽,我送你点儿好东西。”

“我是路安的……我和路安同学。”

我们快活地说着。忽然我觉得短裤的口袋里有什幺东西在动。我立刻明白这是早晨在野地里捉到的一只大青头蚂蚱。我瞅了一眼胆小的朱丽,惯常所喜欢的恶作剧又触动起我的兴致。我双手插着口袋,一本正经地对朱丽说:

“有事吗?”

屋里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朱丽把门推开,我完全没猜到,是路霞。她站在屋中央,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她穿了一条深蓝色的背带裙,短短的,显得腿挺长。上边是旧白短衫,系着一条红绸领巾。那时我们都喜欢戴绸领巾,给风儿一吹,在胸前飘飘摆摆,滑溜溜地蹭着下巴和脸颊,非常神气。她的小辫儿好像比前次来时长了,细细的辫梢挨着肩头,显得又俏皮又精神。不知为什幺,我一见到她,前次所感觉过的那股尴尬劲儿又来了。路霞却像遇到老朋友,马上和我说笑起来,很快就使我放松开。

“学校里的事。”我索性错下去。

“谁也没有,你骗我!”

“你等会儿。路安就下去,他正在洗碗。”

我忽然灵机一动——

他说完,脑袋就在窗口消失,随后“啪”的一声,关上窗子。

“还是不对。你真笨!”

我站着,愈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愈不对劲儿。我怎幺能说我是路安的同学呢!一会儿在路安、路霞和他们的爸爸面前怎幺说、怎幺解释——我顾不得这些了。忽然我像闯了祸又胆小的孩子一样,转过身就慌慌张张、飞一般地跑了。

“女的?……你表妹林娜娜吧!”

我跑得好快,我一直是全校运动会上短跑的第一名。但此刻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又短又重,动作又慢,好像两条象腿。当我跑到路口时,听见路安在身后的叫喊声:

“也不对。你猜吧!是个女的。”

“喂!你怎幺跑啦,你是谁呀?”

“冯宽?”

我赶紧一猫腰,扭身拐过路口。

“不对,你再猜。”

“朱锐。”

我一直担心那天路安认出我来了。

“你猜谁来了?”

过了些天,路霞忽然来了,天已经很晚。她看见我就笑起来,我以为她知道了那天的事,登时脸颊发热,很难为情。

天气很热的时候。一天我钓鱼回来,正在洗脸,朱丽忽然喊我上楼。我上去了,可是她站在屋门口,门是关着的。她脸上带着挺神秘的表情问我:

朱丽问她笑什幺,路霞却指指我的脚。原来她笑我穿错了袜子:一只蓝的,一只绿的。我也笑了,并因此舒坦地放下心来。

路霞那次来过后,很长日子没再来。

今天我发觉路霞的模样有点儿变化。是不是四个来月没见面,有些陌生之感?不,我们一见面就感到一种亲切的意味。虽然许久未见,见了面却像昨天刚刚见过一样。我细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瘦了许多,脸上还隐隐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疲倦;不知是不是灯光下照的缘故,她的眼圈淡淡发黑,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黑盈盈的、聪慧、富于表情的……这次她来,不知为了什幺,我们的话很少,她也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冲冲,似乎没什幺可说的;我心里想说的话很多,但这些话大多是关于她的,一句也说不出口来。朱丽已经困倦了,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而不顾礼貌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都没说什幺,尽管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无趣的一次谈话,我却并没有感到尴尬与困窘。相信此时的路霞也有许多话而不愿意说出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把话存在心里,他才是充实的。

噢……我站着。

路霞站起身要走了,我和朱丽送她下楼。外边真黑,朱丽叫我送送路霞,她也没拒绝,我当然高兴这样做。

“路霞走了。”

走了挺长一段路,谁也没说话。还是路霞首先打破沉默,谈起了她春假的计划,她谈得倒是蛮有兴致的。

后来妈妈叫我下楼吃饭。在饭桌上我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些什幺事要做似的。赶紧吃过饭,便说朱丽找我有事要上楼去。妈妈说:“什幺要紧的事,像催命一样,看这顿饭把你赶的!”我没说话,到了楼上,屋里只有朱丽一个人。她随便地一说:

“最好到野外去,愈远愈好。约上朱丽、你姐姐、林娜娜,再把我哥哥也拉去,他太古板了,整天看书,应该到郊外透透空气去。春天的空气最好,那时草都绿了,河也开了,哎,你可以把鱼竿带去。我也想学学钓鱼。我看了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以后,就特别想学会钓鱼,还特别想到野外去……”她说着忽然戛然停住,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但愿我妈妈的病见些好转。要不……”

她个子不高,但很精神。朱丽相形之下就显得粗糙,而且像水泡过那样太胖、太白、太松,没有光泽。

“要不怎幺?”我问。

她长了一张鼓鼓的小脸儿,皮肤挺黑,却很细气,一双黑盈盈的大眼睛,富于表情,脸儿虽黑反而不难看,还有一个尖尖的小下巴,使这张脸儿越发俊俏;嘴唇薄薄的,说话时显得伶俐;笑起来,两边的嘴角向上一翘,像只鲜红的小菱角。

“唉,别问了。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路霞倒挺大方,也爱说话,话题都很有趣。我们很快就兴致勃勃谈起天来,不知不觉也不那幺拘谨了。这时我鼓足勇气,仔细地瞧了她两眼。原先我只想瞧她一眼,但她那张脸却迫使我再瞧一眼。

我俩又沉默了。却感到有种沉重的东西压着她。

要是在平时,我马上就会反驳朱丽,我的嘴也挺能气人哪!但我现在似乎什幺能耐也没有了,又拘束、又老实,如果在老师面前也是这个样子,保准会使老师大吃一惊。

这夜晚很美。虽然树都是光秃秃的,空气却一点儿也不冷了,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树枝轻微的响动。路灯把柏油路照得像冻了一层冰那样明亮;在路灯周围的秃枝,横斜交错,穿插有致,好像用浓黑的笔画上去的那幺好看……

“那你得叫她路霞姐姐啦!”朱丽在一旁嚷起来。她俩都笑了,越发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朱丽却叫得更加起劲:“按规矩你也得叫我朱丽姐!”

“我真不想离开这儿。”路霞忽然说。

“噢!你才十二。比我还小两岁呢!怪不得你才上初一。”她说。

“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我听了这话,感到惊奇和突然,又茫然不解。

“十二。”我一直没敢正视她。

路霞把脸一扭,朝着我。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她刚才的话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她那黑盈盈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激情。

“哎呀!你才上初一呀!你这幺高,你十几岁?”

我们已经走到她家附近的苗圃了。这段路很黑,格外宁静,偶尔从道旁的树后会闪过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这环境、这气氛、这夜,以及她这黑盈盈的目光,混成一种模糊、幸福、温存的感觉,好像新月,带着一片云影、星光、银白的境界,在天边升起,改变了大地上的情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的东西在我心中鼓动着,弄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脑袋嗡嗡响,似乎要说,要表达,要吐露什幺。我需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来,可是此时我的勇气全是不中用的了。

“初一。”

“我知道……”我费了很大力气,只说出了这三个字,而且声音特别小。

“上几年级?”

她没说话,低下头来。

“四十一中学。”

“我知道……”我再次鼓足劲儿,但最多还是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似乎更小。

“你在哪个学校?”路霞主动对我说了话。

这时,不知怎幺回事,我们已经站在她家门前。她直条条地站着,看着我,直看得我都听见自己胸前“怦、怦、怦”心跳的声音了。她一扭身,掏出钥匙迅速打开门,跑进去,带上门;从门里传出了她的声音:

朱丽在她身边坐下,一条胳膊亲热地搭在她肩上,噘起厚厚的嘴唇凑在她耳边嘀咕几句什幺,跟着她俩一同看我,还笑,弄得我眼睛不知瞧哪儿才好,只得低下头来。我在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中间,还是头一次感到尴尬。是不是在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姑娘面前就会感到尴尬?我不知道。

“再见!”

路霞这才把书放下,转过脸来对我笑笑。她可真漂亮!

随后便是她穿过小院跑进屋的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朱丽说,“这是我的同学路霞。他是我楼下的邻居,叫杜伟。”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夜晚,从路霞家回来路上的情景:乌蓝的天,缀满亮晶晶的星星,像闪闪发光的宝石;沿路上一幢幢房屋高低错落的黑影,金黄色亮灯的窗子,都像假的,像童话剧里的布景;大圆月亮跟着我走,一会儿躲到烟囱后面去,一会儿又在矮房上露出它圆圆、明亮、可爱的脸来;苗圃的地刚刚翻过,发出潮湿的泥土和腐叶所特有的气息,这气息预示大自然一轮新的开始、新的繁华已经来临。虽然没有风,这气息却更有力地扑在脸上,使人感到清新、振作,心里跃动着倾向于所有美好事物的朦胧的欲望……

在朱丽的屋里,我见到了刚才上来的那个女孩子。她靠着床边坐着,手里端本书,我走进来时她并没扭头看我,不知是给书的内容迷住了,还是故意装作这样。

她半天没下来。又过一会儿,我楼上的邻居朱丽下来,招呼我上去一趟。朱丽是个随和的胖姑娘,比我大一岁,爱唱歌,胆子小,说话却总像喊一样。她从小就被父母过继给姑妈。家里只有她和姑妈两个人。我和姐姐常同她在一起玩,十分要好。

路霞和我来往只有这幺一年。这年夏天,路霞的妈妈就死了。她正好初中毕业。她爸爸把她家那所两层楼的小房卖掉,带着她和哥哥路安去鞍山了。她临行前还来向我和朱丽辞行。不巧,那年暑期,我爸爸去北戴河疗养,把我和姐姐都带去了。我回到家,路霞早已走了。我带着一种重温梦境般的心情,去到她家门前看看。那所房子已经住进新人,她在这个城市里便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朱丽交给我一个小纸包,说是路霞留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格列佛游记》,上边有路霞和路安的赠言和签名,这是路霞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我一直保存着这本书,而且绝不是把它当作一般书籍收藏。因为它给我的内容是任何书所不能比拟的。这是一本神奇的书——它的内容是双倍的,尽管一半内容没写在书页内;它中间还有我,虽然在字面上找不到我的名字……

我十二岁时的一天,记得那是天气刚刚有点儿暖和的时候。妈妈叫我把楼梯一侧的几扇窗子打扫一下,揭掉粘在窗缝的挡风的纸条,擦净玻璃。我正干得起劲儿,忽然从楼下走上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样子年龄与我差不多。脚步很轻快,当时我只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她从我身边走过时,身子侧了一下,就上楼去了。

路霞到了鞍山之后,曾给朱丽来过几封信,信中还问我好。朱丽很懒,只回过一封信,慢慢她们就断了联系。但她始终没有单独给我写过一封信。

是啊,就是现在,我始终不明白,那个夜晚究竟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幺事,却使我曾经一度胡想了许多日子。记得一次上课时,我竟糊里糊涂地在桌上写了一大片“路霞”的名字。可是,路霞在那个夜晚之后又来过几次,她见到我,脸上没有任何异样……是啊,是啊,那夜晚,她说了些什幺呢?我又说了些什幺呢?似乎什幺也没有。回想起来,那曾使我战栗不已的话,不过是一些极平常、极普通的话而已。然而,在路霞与我后来的几次接触中,她却从来不提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是否于她毫无印象,而只是我的多想、错觉和一种幼稚的痴情呢?

我要写的实际上是另一个意思。

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路霞,也不曾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朋友,好像朝日、曙照、云霞、露珠一样,总是属于那一段时光里同时出现的,互相为伴,汇成一片灿烂缤纷的景象,过后就纷纷散失了。路霞不过是我少年时代这样的无数朋友中的一个,早已无踪无影,深藏在重重叠叠的往事之中。对于我这个饱经风霜、世事娴熟的人来说,那童年和少年就好比一条干涸已久的小溪,再也看不到它澄澈透明的流水,闪光的泡沫,感受不到它的清甜和凉爽。然而在我的心底却永远潜下它迷人的淙淙的清响……

有位画家说,四季中有两个最富有诗意的节气,一是早春,一是晚秋。据说从晚秋的天地间可以找到深沉又丰富的调子;早春的景物总好像飘忽不定,把握不住它的色调与形影……唉,我扯这些做什幺呢?

有些时候,一个完全偶然的意外的影响,路霞的影子会很快地从我心中一闪而过,我会十分清晰地记起我们相处的时候,她某一个细小的习惯动作,一个特殊的眼神,或她那清脆而开心的笑声。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就会感到一种新鲜、畅快和甜美,引起我对少时的深深的怀恋……

早春吗,就是你放开眼寻不到一点儿绿意,小河依旧覆盖着亮闪闪的薄冰,阳光还无力驱尽空气中的冷冽。早晨,你坐着马车在村道上,耳朵竟然感到有些冻得发疼;马儿的鼻孔里喷出一股股蒸汽似的热气……可是,偶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挺凉的风,却与冬天扫荡大地的寒风全然不同了。你分明觉得有一种清新、有力、醉人的气息扑在脸上,这是春天将临的讯息啊!就在这一瞬间,你曾经在这个季节里一些经受过的、久已忘怀的往事,会重新零零碎碎地飞快地从眼前一掠而过。它只是一掠而过,抓也抓不住,连同那风里的春天的味儿忽然出现,忽然消失。你却陡然地被感动了!你全身会像那些伸向天空的修长、纤细、变软的枝条,微微抖颤起来,并感受到一阵子又甜蜜、又伤感、又淡薄、又浓郁的情绪。这便是早春。

那时,我对路霞是一种什幺感情呢?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正像我们一起相处的那个早春的日子——整个大地还没有从冬眠中睁开它的睡眼,梦境缭绕;早来春意在这灰茫茫的背影上忽隐忽现,模糊不清;微风吹来,你会一下子感到春之将至,感到大自然的萌动和它无限的生机。但这种感觉游离不定,转瞬即逝;你睁大眼睛,在田野、在山坡、在林间、在枝梢,却找不到一块春天的色彩。

等我二十多岁时,认识一位几乎是一见钟情的女友,我们一起谈生活、谈理想、谈爱、谈未来的时候,那就像从碧绿的山野和芬芳的花丛中来认识美丽的春天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