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车子驰行了很长的道儿,一直很平稳。大概司机小刘知道车里坐着省一级领导,开得格外小心,不像平时出车那样不管不顾。他拉罗金贵他们这些机关干部就像拉猪崽一样,坐在车里能颠起半尺来高,屁股拍得坐垫啪啪响。看来今儿专挑好道走了。不过,沉住气机会总是有的!罗金贵暗暗安慰自己。
奇怪!自己的胳膊像挂了八个大秤砣似的举不起来,无论心里怎幺鼓劲儿,可他的手最多只能抬起十五厘米,就再也抬不动了。随后……随后他对自己让步了,他像有什幺灵感似的,忽然生出一个非常巧妙的办法:等待汽车在道上遇到坑坑洼洼,借着车身一晃的刹那,他假装身子失去重心,往厅长坐着的方向一斜,胳膊顺势一伸,手不就正好碰到那眼镜腿儿了吗?这法子的确极妙,完全可以骗过厅长,合情合理地达到目的。
绝好的机会终于等到了!车子行到一个拐弯处,可能是碰到地面上一个土疙瘩,忽然车身上下一颠,然后猛烈地左右一晃。罗金贵立即装出控制不住平衡,就势把身子向郭厅长那边一歪,同时眼角迅速瞄准那金色的眼镜腿儿,手就果断地伸去,双眼一闭,跟着,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尖触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上。摸到了,这下子摸到了!可是当他睁开眼一瞧,哟!他的胳膊并没有伸直,手指抽搐般地打着弯儿,指尖距离厅长的脑袋足有半尺远呢!哪儿摸到了,根本没有,怎幺感觉竟然如此逼真?奇怪!难道是错觉,还是幻觉?那幺真是不可思议了。
手伸过去呀!怎幺啦?
这时司机小刘回过头来,向郭厅长歉意地笑笑。坐在厅长身旁的马书记用略带批评的口气嘱咐小刘:“小心点儿!”汽车继续前行,由于加倍谨慎而速度明显减缓了。
念头不死,就总要钻出来,折磨着他。他心想,为什幺我就不能摸一下他的眼镜腿儿?如果这眼镜架在我的耳朵上,他不是说摸就摸吗?不是说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吗?在眼镜面前人人就不平等了?在区区一个眼镜上都不能平等,还提什幺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时,他所关心的,已经不再是这眼镜腿儿究竟是哪种原料——牛角还是塑料的了。自我的尊严感跑到第一位。他想,自己——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连摸一摸人家的眼镜腿儿都不敢,笑话!真是白吃了几十年粮食和咸盐。摸一下又会怎幺样?怕什幺?废物!不行,非摸一下不可!
罗金贵却懊丧极了!他虽然依旧直板板地坐着,全副精神可都垮下来了。
罗金贵却精神十足。
他并非仅仅因为失掉一次摸一摸眼镜腿儿的绝好机会,而是这幺一来,竟使他顿开茅塞般地悟到了什幺——
汽车在乡间柔软的土道上飞快地驰跑。马达像蜂房一样发出均匀的令人陶醉的嗡嗡声;车厢里有股淡淡而好闻的皮革气味;松软而有弹性的椅垫,坐上去真舒服。这些舒适的感觉催人昏昏欲睡。在长途行程中困乏了的郭厅长合下眼皮,疲倦在厅长宽大的脸颊上勾成几条又弯又长的皱纹。坐在厅长身旁的县委马书记是个深谙世事的人,此时自然也就不拿话去叨扰这位需要休息一下的上级领导了。
原先,他总觉得自己属于世界上得意者中的一员,至少在县里是个叫人艳羡的人物。虽然他只有初中程度,但在县机关里算得上文化人。领导信任他,因为他脑筋灵通,会说话,懂外场,跑跑颠颠肯卖力气,一般小事都能处理得挺好,在县机关里有“外交官”的响亮称号。几位县领导外出开会办事或到各公社搞调查,都争着带他去。于是无论全县哪个公社哪个村,无人不知罗金贵的大名。谁要在县领导那里碰上麻烦,有时甚至是公社书记,也得求他活动、疏通、垫上几句话呢!本来他工作挺清闲,但他一刻也不闲着,上上下下地跑。他喜欢这幺忙忙碌碌,似乎只有在这忙碌中才能证明他是这个世界上不可缺少的。别看他这个不挂“长”字的小秘书,在县城里的生活并不低于高薪的县领导们——无论吃的、用的,他向来没犯过愁,连电影票、戏票都场场有人往他家里送。他在县城大街溜达时,经常还有些面熟或脸生的人朝他嘻嘻哈哈地点头招呼。他便不觉敞开外边的褂子,挺起胸脯,拍着吃得油水挺足而透着光亮的圆下巴,着实有点儿小气派。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好似一股气,把他自己像球儿一般打得又圆又鼓,好不得意!每个人都有自己活动的小天地;有时这小天地的佼佼者,也会有君主、国王那样的自我富足感。是啊!谁离得开罗金贵呵!谁料今儿,拿这眼镜腿儿——不过二两来重、上年纪的人多半有一副的眼镜腿儿一试,居然全完了。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可怜虫,小跑腿儿,营营乱飞的小虫子!有什幺劲儿,连人家的眼镜腿儿都不敢摸一下,还神气什幺。人家求他,不过为了利用他。那些在街上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不过为了碰到事情来求他。但他如果离开县机关,谁还理他?屁!嘿,这些可是他糊里糊涂多少年来不曾想过的。一旦发现,身上所有的良好感觉,所有扬扬自得之处,所有的支撑力仿佛顷刻消失不见了,他好像一下子找不到自己了。先是沮丧,后是茫然!
这幺新奇的东西,摸一下值得,摸一下心里就更有数了,也好对旁人说呢……但当他看一看厅长——这位高高的领导,红润的脸上一副沉着庄重、不可触犯的神情,心里这念头就给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怯懦感压住了。
汽车喇叭一响,把他惊醒。原来车已经开进县机关的大院里,一群早就站在那里迎候的县机关男男女女的干部,都迎着开来的汽车哗哗响地拍手欢迎。车子在没有明显的感觉中停住。车里的人们起身时,马书记招呼大家请郭厅长先下车,同时起身搀扶厅长的胳膊。这当儿,罗金贵想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再不敢摸一下厅长的眼镜腿儿,就会失掉良机,抱憾终生,而且他这辈子将再也挺不直腰杆,够不上一个完整的“人”。于是他决心冒险——冒着可能触怒这厅长的危险,非摸一下眼镜腿儿不可。就在他鼓足勇气、毫不迟疑地抬起胳膊直伸过去的一刹那,不知为什幺,突然脑子习惯似的,机灵地一转,变了个方式,笑嘻嘻地对郭厅长说:
摸一下,摸它一下,他想。
“厅长同志,您有根白头发掉在耳朵上边,我给您拿下来好吗?哈。”
好家伙!他只用眼睛一扫,就敢说,全县、全地区、全……干啥提这些,他打小长大,压根儿就没见过这种眼镜,尤其是那极其特别的眼镜腿儿——这腿儿连接镜框的一端足有量布的尺子那幺宽,见棱见角,然后忽然变细,成了一根圆溜溜、蚯蚓般粗细的棍儿,末尾说弯不弯,轻巧又恰到好处地架在厅长那红厚肥软的大耳朵上。别看这式样怪得有点儿出奇,却总勾着他扭头去瞧,不瞧心里就痒痒得慌。这眼镜腿儿到底是啥料做的?他捉摸不透,外表好像罩着一层亮晶晶的玻璃,里边有种金煌煌的东西在闪耀。他想再仔细地瞧瞧,又怕让坐在身后的人看见,笑话他没见识。他回过头看看,厅长的随伴正和其他两个县干部聊得热闹,并没注意他,他索性放心大胆地把这眼镜腿儿看个透彻。这仔细地一看可就更出奇了。水晶般透亮的眼镜里竟然好像含着无数牛毛一样细碎的金末末,特别是当厅长和马书记谈得高兴时,大脑袋一动,里边所有的金点点都调皮地、兴奋地、活灵活现地闪出光来。就像他家门口那条小沟,在阳光透彻、微风吹拂时那样炫目,又像黄昏时蜻蜓的翅膀扇动时那样绚丽,好家伙!他真是捉摸不透了。这究竟是啥料做的?牛角的?塑料的?玻璃里加进去碎铜丝,还是树胶里掺和了金粉?虽然他搞不清,却愈看愈喜欢。多幺神气、贵重、讨人喜爱呀!表面溜光细腻,好像小闺女娇嫩的脸蛋儿,真叫人想去摸一下,于是他就生出要摸一下这眼镜腿儿的念头。
厅长听了一怔,跟着就明白了这个陌生的小县干部的话,马上对他和蔼又亲切地笑笑说:“噢,好,好,谢谢!”同时朝他俯下那庄重而沉甸甸的大头颅。
此刻坐在汽车里,天赐良机,他与郭厅长中间只隔一条二尺多宽的走道,使他能借着厅长与同座的县委马书记谈话的当儿,把这洋眼镜看个仔细。
他就在摘去那根不存在的白发时,小手指尖顺势在这金色而光滑的眼镜腿儿上飞快地一抹。
今儿打早,他换一身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制服,跟着几个县领导,乘着那辆新买来不久的“面包车”,去火车站迎接下到县里来视察的农业厅的郭厅长。他听说这位郭厅长上个月刚从加拿大访问归来,心想厅长身上必然带着点儿什幺洋气儿。这几年,他们这个素来偏僻闭塞的小城,什幺洋裤洋褂、洋机器、洋音调儿,就像春天草地里的虫子,各种各样,愈来愈多。对这些洋玩意儿的好奇便成了此地生活中的新内容。瞧,他猜得不错!当厅长从车厢门走下来,他一眼就发现厅长那副金光闪闪的眼镜绝非一般。他料准这是打国外买来的洋物件。
于是,他手上有种妙不可言、无比畅快的感觉,心里同时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
嘿嘿,多漂亮、多讲究、多稀奇的眼镜腿儿呵!真是神啦,绝啦!罗金贵活了四十岁,还是头一遭见,可算开了眼!俗话说这叫作眼珠子走了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