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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两人就不说了,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了。

妻说:“唉,我做了一个梦,吓死了……”

杭天醉一听撮着在哭,头发都倒竖了起来,赶紧扑了出去。倒是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话,一颗心哗地松散了开去,说:“这有啥好哭的。”

杭天醉这几日就没有好好地安心过,脑海里老是有嘉平这双大眼睛扑进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没有好好地爱过他,这个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长大了。他的闯荡江湖,与他的忽视有没有关系呢?有时夜里做梦,他会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顶血帽,一声不吭向他走来,走来,把血糊糊的帽子伸给他看,是叫他报仇?还是告诉他,他已经死了?杭天醉不知道。他还看见那人的眼睛里滚出血珠来,鲜红鲜红……他吓醒了,再也无法入眠,便在禅房里来回地走。这时,他总见着他的妻子绿爱也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经。他叹口气说:“怎么你也来啦?”

撮着看看老爷,他不敢说,老爷是越长越像茶清伯了。人也长得像,脾气也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这倒还是杭忆他们到禅房里去报的信。小孩虽小,但也晓得阿爷和撮着爹爹最好。便去叫:“阿爷,阿爷,撮着爹爹在呜呜呜。”

“他们要涨工资呢,小畜生!”老撮着控诉道。

婉罗听到这里,才晓得事情的确严重。平白无故上门板,除了1919年嘉和、嘉平闹过一回,那就是现在了。但嘉和、嘉平是杭家的少爷,你小撮着算个什么?杭家的小伙计一个,你也上起门板来,还要打倒你的爹!婉罗就也搓起手来说:“这便如何是好?人都走光了,就剩一个老爷在打坐。跟他说等于白说……”回过头来,便吓得不敢再说。原来杭天醉已经站在她背后,一只手还领着一个孩子。

“要涨多少?”

“我原来也不算资方,算在劳方的。难为了这两天大少爷实在是忙不过来,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里晓得小畜生人在候潮门,那边生意都被吴升抢了去,他不去想想办法,反倒荷叶包肉骨头里戳出,要加工资,还要八小时工作制。唉,你说我好不好答应小畜生要求?眼看着新茶就要上市,拼配、装缸,抢的就是个时间。茶叶这碗饭,他又不是不晓得,抢的就是一个新。每日每夜做,还嫌手不够。这小死尸当了天把主席,口气蛮蛮大。我理他?我不理他。哪里晓得,呜呜呜,今早一天亮,他们门板上上,说是罢工,到街上迎北伐军去了!我一个人,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抓不住,我只好哭到东家门里来啊……呜呜呜……”

“四成。”

“你算个什么资本家?”婉罗撇撇嘴,“你一没钞票二没田产,你当资本家,我也好当资本家了。”

“四成就四成嘛。”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该万不该,他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他们还要一天只上八个钟头的班。”老撮着气得直哆嗦,“从古到今,哪里有这种道理?”

“是个官吧。”

“撮着,你急什么?偌大一个杭城,人家都八小时了,我们敢不八小时吗?人家不八小时,我们敢八小时吗?”

“你一墙门关进,晓得什么?小撮着现在是茶叶工会主席了。”

老撮着也听不明白这些绕来绕去的话,但意思还是懂了。总之,便是随他们闹去的意思。他心疼地提醒老爷:“老爷,这样八个钟头弄起来,新茶统统都要变陈茶了。”

婉罗一听也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里有他来赶你的道理?”

“新茶要变陈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老撮着一听,也算是触着了痛处,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婉罗,你不晓得啦,如今的世道儿女白养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女要造爷娘的反啦!小撮着要打倒我呢!把我从店堂里赶出来了。”

“要少卖多少铜钿啊?”

婉罗看老撮着急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不免奇怪,说:“老撮着,你哭什么?有话慢慢说嘛。”

“少就少吧,这有什么办法呢。”杭天醉说。

老撮着更急了,摊着手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火烧眉毛的事情叫我怎么去和东家交代呢?”

“你!”老撮着眼泪也急没了,“你啊!我找夫人去!”

“家里除了老爷和这几个小爷,全都进城,说是寻二少爷去了呢!”

杭天醉轻轻笑了起来:“撮着,真难为你,跟着杭家一辈子了,还这么想不通。”转头就往回走。

“哎呀,你不要给我说三道四了,你倒告诉我,人都到哪里去了?”

撮着听了这句话,呆住了,半晌才对婉罗说:“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婉罗急得直摆手:“轻一点,老撮着,老爷在房里坐禅呢,要保佑二少爷平安回家,今日能够见着。你要是搅了老爷的经——”

婉罗则说:“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

正说着,老撮着气急败坏地跑进了后花园,叫着:“人呢,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

回头一看,几个小孩一眨眼不见了。连忙追出夹墙,到夹巷里去寻。却见到几个小孩,正围着两个穿灰军装戴大盖帽的军官,好奇张望呢。

“我打不过他的。”杭忆一边从假山上往下爬一边说,“他很凶嘞!”

那其中一个,摸摸这个头,摸摸那个头,说:“我猜猜看,谁是杭汉?”

“忆儿,你也真没用,给你汉弟那么拧一把,你就跑了?”婉罗就怂恿。

杭汉就急不可耐了,叫道:“我是杭汉,我是杭汉!”

“听见了,听见了!”杭忆就吓得直叫。

那军官一把抱住了他,半天不说话,旁边那一个,胳膊上缠了白纱布的说:“真像,真像,我一看就猜出来了!”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国人!我叫杭汉,汉族的汉!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就抓住杭忆的小胳膊说。

那军官便把帽子脱了下来,问:“你们看,我像谁啊?”

“小日本,小日本!”杭忆和杭盼就叫。

那几个小孩就奇怪,左看右看地想看个明白。婉罗一看,气都透不过来,转身就对老撮着说:“你,你,你快过来看……”

老撮着那一天跑进忘忧楼府,只见到婉罗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院中玩。叶子文静,杭汉却皮得像猴子;西泠厉害,杭忆却纤弱得像株风中的草。几个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汉带的头,气得婉罗直骂:“汉儿,你这个小日本,你要累死亲妈了。”

老撮着一看,腿骨发软,撑住了,往回便跑:“老爷,老爷,”他边跑边叫,直冲花木深房,结结巴巴地说:“二少爷……回来了……”

嘉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杭天醉一抖,手里那一支王一品的狼毫笔,啪嗒一声就落了地。他也顾不得再捡,心急慌忙地往外赶。赶到小门口,他就站住了,他眼前站着两个威武军人,一个年轻一些,手里绕着绷带。另一个年长一些,一脸络腮胡子,手里抱着杭汉。杭汉见着阿爷,就说:“阿爷,阿爷,他说他是我阿爸。”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开去。她想,男人的原因总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没有想自己也是个女人,她却想到叶子头上去了。从前她听杭家的人经常说到这个日本女孩,现在见了,才明白,她没见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为有了叶子,便不再想着把她接回来的了。

那军官见了杭天醉,便有几分不安,把孩子放了下来,半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却对旁边那个军官说:“林生,他是我爸爸。”

她问都不愿问自己的丈夫干什么去了,不是在茶庄卖茶,便是又到哪里张罗着送钱去了,总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气倒是高,自她回娘家后,竟然一次也不来叫,弄得方西泠没办法,只好自己把杭盼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东洋女人看着呢,杭忆、杭盼,加上一个杭汉,杭家也算是热闹了。方西泠就杭家住几天,娘家住几天,两头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对她爱理不理,去书房搭了一张铺,这也是一件叫方西泠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们过去并无大的争执,磕磕碰碰之时,嘉和不说话,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脸,就那么执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气生分。幸亏他们两人,现在都很忙。只是方西泠虽忙,却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关怀,她不理解一向温和的嘉和,怎么在对她的态度上那么不通融?她那么聪明一个女人,却不懂嘉和,也是命里不让她懂了。她不知道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缝也不允许产生的,嘉和又是一个心里面很记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泠看来,不过显示自己的待价而沽;而在嘉和看来,则是无爱情的象征了。方西泠小姐很聪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机很大众化,她在本质上,也不是个很特别的人。

那叫林生的军官,便上前敬了一个礼,说:“伯父,你好。”

方西泠走到了门口,回头一看,见那日本女人还弯着腰,低着头。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这样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凯旋了。

嘉平才叫:“爸爸,我回来了。”喉咙便有些堵,赶紧抱起杭汉来使劲地亲。

叶子看着那剩下的半碗茶,什么也没说,便默默地弯下半个身子去,说:“走好。”

杭天醉却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两个老仆人,一个只会叫:“老爷,老爷!”一个只会叫:“二少爷,二少爷!”

方西泠喝着,便想,这个叶子是乖巧,瞧她说的话,婆婆一定喜欢,还有嘉平。虽然青梅竹马,但跑到日本去寻真理,竟然娶一个不知真理为何物的东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绝了。方西泠想到嘉平便有些心酸,放下碗盏说:“我走了。”

杭天醉终于松了口。他合着掌吐出了几个他近来常念的字:“阿弥陀佛……”

“是日本带来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尝一尝,不成敬意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927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年代,是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最优秀最有作为的男女青年们的革命加爱情的最辉煌的最悲壮的最高潮的最低谷的年代。

叶子很羞怯地低下了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妇人。中国虽然没有榻榻米,使她无法去按照传统的日本茶道礼仪来向家人献茶,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用中国的盖碗茶盏点了一杯茶,举案齐眉地捧给了方西泠。方西泠这几年品茶也品出水平来了,问:“这么绿糊糊的,什么茶?”

杭嘉平的副官林生看上去羞怯英俊,一张孩子般的脸,未语先红,皮肤细腻,睫毛细长,鼻梁挺直,还有一张血色红润的嘴唇。如果不是战争给他的身上留下了硝烟气息,如果不是又黑又亮的细密的胡子把他的下巴涂成一片青灰,人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是个女孩子。若是他静坐的时候,他是静如处子的人,甚至当绿爱抱着儿子的肩膀失声痛哭时他也没有动弹。甚至当后来独臂的国民党元老赵寄客前来大讲这次他们汽车公司为支援北伐被军阀破毁了汽车的事件,也没有使他怒形于色。他跟着嘉平一仗一仗从广州一直打到杭州,他自己出生入死,又眼看着一座座城市在战争中被摧残,他逐渐能够以一种静观的态度来面对他亲手参与的一切了。

那一年2月,从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妇方西泠情绪最高昂、社交活动最频繁的岁月;从内里看也是她心乱如麻佯作镇静的难挨时光。她忙于组织着女青年会的姑娘们制作标语和彩旗什么的,忙得像一个女社会活动家。但还是没有忘记回家来,拉住叶子的手,心情复杂地问:“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他甚至有些疲惫,伤口又隐隐发痛,他已有几天几夜没怎么睡觉了。战争嘛,一直就是这样。不这样的是他现在来到了杭营长的家。真大!真是非同寻常。他在这一进一进的院子中参观时想,杭营长竟然是从这样的人家家中出来,真看不出。他想得很多,说得很少。他对杭家所有的人都微笑,目光坦荡,只有仔细研究他的目光,方能看出里面的“动如脱兔”来。

1927年,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暗示,作为一种相辅相成的呈现,它给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个意外温暖的春天。杭州郊外的茶山茶蓬铁绿的老叶上,提前绽了芽,吞吞吐吐地终究张开了雀一般的舌头,一夜春风,便密密麻麻浅绿了一片,一朵一朵地连成了波浪,在十里琅珰岭上,铺泻开一条绵延壮阔的巨长茶带,绿袖长舞,直抵远方。

现在是杭嘉和的妹妹杭嘉草过来了,她对着他捧了一杯茶,低垂下眼睛,说:“这是永嘉的乌牛早,前日刚有人从温州带了来的。山里的茶,有股子兰花香呢。”

他们行了一次茶道。父亲把茶盏双手捧给女儿时,女儿在父亲啜过的地方贴住了唇,然后,又叫过她的儿子,在她啜过的地方,贴住了唇。

他一下呆住了。嘉草看他伸出手来但不去接杯,朝他一看,她便看到他的眼睫毛在急促地飞抖了,像蜻蜓的翅膀。她想,怎么那么眼熟啊,像我认识的人似的,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林生也吃惊地想,怎么那么眼熟,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

父女俩就在龛室前跪了下来。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只瓦蓝色大浅洗盆中,里面盛了一底的鹅卵石,看不见一点绿色。

嘉草的美丽是人所不知的美丽。这倒并不是说她不美,乃是因为美得霸道的绿爱和美得凄婉的小茶,无论生死,始终盘旋在忘忧茶庄的院里院外,使得人们一时难以承认新的美丽的诞生。那么嘉草的美丽实在是要依赖于1927年的革命了。革命为忘忧茶庄带来了金童林生,玉女嘉草便也由此应运而生。他们二人显然是一见钟情了。他们接下去对旁人的应酬和寒暄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交代了。”

杭嘉草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显现过个性。个性是属于沈绿爱和方西泠的,她们实在可以算是二十年代的女强人,一个富有激情而另一个多有心机,她们是忘忧楼府中各具千秋的鲜花。与她们相比,嘉草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属于草木之人了。如果定要把她往花上靠,她倒是有些像初冬开花的山中茶花。茶花碎小,白瓣黄蕊,细看洁净无比,清香万分。人多赏茶,鲜有赏茶花者,故群芳谱中未必有它一款。此刻她被慧眼一赏,感恩戴德之心油然而生。她朝林生的伤口上一看,轻轻地一招手,说:“你过来。”

叶子也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是的,可能的。”

林生便随她走了过去。

羽田想了一想,说:“他可能会使他的儿子成为孤儿。”

嘉草小小心心地用目光盯着他的伤手,说:“你的伤口要烂了。”

“……无所畏惧吧。”女儿说。

“你看出来了?”林生很吃惊。

“你……喜欢这个中国人什么呢?”

嘉草又轻轻说:“我在红十字会里当护士呢。来,到我屋里去,我给你换药。”

“一定的。”

嘉草和寄草这两姐妹住着一间里外套间的厢房。这会儿寄草正在客厅里热闹着,嘉草胆子就大一些,说:“小林,你叫小林吧,我听二哥这样叫你。你坐着啊,我给你洗洗伤口。我都闻出味儿来了。”

羽田叹了口气,问:“一定要去杭州吗?”

小林也不好意思,说:“一路打过来,在桐庐负的伤,子弹从这头进去,又从那头出来,没伤着骨头,痛就痛一点吧。没想到捂着就烂了呢。”

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去那里也好,有人照顾你啊。”

嘉草找出了一些陈茶,用开水冲进脸盆里,稍微再放一点盐,化了凉着,说:“医院里有药,明日你到我医院换药去。今日只好将就了。”说着,就用那凉了的茶水沾湿了棉花,轻轻地在小林胳膊的伤口上拭搽。

“京都的远亲,要来会一会呢。”他说,“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小林伤口红肿着,被这软软的手摸拭着,痛得舒服,忍不住闭上眼睛,轻轻哼了起来。

父亲又怔住了,捡起了湿布,贴在胸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一句话。

嘉草就害怕,连忙问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林生就说:“没有没有,我看你们杭家一屋子的人,就你最轻声轻气,走路说话风飘似的。”

女儿又说:“我要回杭州去。”

嘉草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那还有我大哥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林眼睫毛颤抖的神情,像大哥。

“像他的父亲,”羽田对女儿说,“胆子大。”

“他是男的,不算。”

“外公。”杭汉说。

嘉草脸就红了。她长那么大,还没单独和一个青年男人说那么长时间话,她又好羞,想到小林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呢,心里很激动,薄薄的胸脯都升浮起来。

“叫外公。”他说。

嘉草的呼吸一紧张,林生的呼吸,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便有了诡谲和暧昧。林生究竟是男人,找来找去地要找话说,便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家到底是做茶叶生意的,干什么都和茶有关系,连治伤口也用茶水。”

“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羽田身上搭着的那块湿布掉了下来。他走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杭汉。

嘉草见有了话说,呼吸才正常:“茶是最最清爽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药呢。不要说洗伤口,其他治感冒,治眼疾,胃痛,头疼,都好用茶来治的。”

女儿把孩子推到膝前,紧张地说:“这是我儿子。”

“我们在战场上要消毒,没有酒精,就用烧酒,可没人用茶的。”小林说。

羽田看到女儿,站住了说:“回来了?”

“打仗嘛,那是什么时候?和平时不好比的。用酒消毒,快是快,就是痛。用茶呢,慢是要慢一点,但是性子温和,就是凉飕飕的,还解痛呢。你要快,还是慢呢?”

叶子是在离别日本的前三天,才抱着自己的孩子,去看望父亲的。她步入露院的时候,父亲身着和服,正往胸前搭着一块湿布,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走来走去,拿那块湿布,来吸空气中的灰尘。这动作叶子看得很熟悉。

小林看着嘉草那一头的软发,低首时挂到面颊,抚着极白的肌肤,心里就说不上地痒了起来,说:“战场上嘛,自然是越快越好。在这里,我就不想再痛了。”

杭汉四岁的时候,叶子收到了嘉平的来信,原来北伐就要开始了,原来嘉平还活着。

嘉草抿嘴一笑,朝林生惊鸿一瞥,在她,也是自然的流露,在旁人眼里,便是千种的风情了。嘉草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来去,尽量不动声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营长的这个大妹妹,一下子就迷住了。

叶子跪在榻榻米上,不说话。嘉平已经了解她了,她的不说就是说,想了想,摸出那“御”字爿,说:“见物如见人。”

正就那么痴痴地呆看着,由嘉草在他胳膊上施展着仙力,只觉得一缕幽香,若有若无,吹过了他的脸,忽听门外一声“得”,跳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大叫:“好哇,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说悄悄话呢!”

杭汉一岁的时候,嘉平回国去了广州,临行前说:“叶子,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嘉草一吓,手里棉花团都掉在了地上,白了一眼,就说:“寄草,你咋呼什么?我这是给小林换药呢!”

两个不会做爱的纯洁的年轻人,又笑又闹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总算把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他们交颈而睡,像两只天鹅,他们不管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寄草就也白着眼过来,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可以给小林哥哥换药啊,我也要换。小林哥哥,我给你换药好不好?”

嘉平就扑了上来,和叶子闹成了一团。他从来没有做过爱,也不知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从来就没碰过女人一个小手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握过女人的手。他和方西泠小姐互称同志的日子里,没少握手,有时方西泠小姐还冷一阵热一阵地发颤,嘉平很奇怪。嘉平知道方西泠小姐看中他。但他对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是对叶子,他见着叶子,就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嘉草脸一红,要恼:“你这是干什么,瞎闹。人家正经负了伤呢。”

“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嫁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小心眼,小林哥哥,我的嘉草姐姐心眼可细了,最会生气了。”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呀,我怎么办啊。”叶子捂着脸,半裸着身子,便倒在了榻榻米上。

气得嘉草直跺脚,只是没有声音:“寄草,你出去,讨厌!”

“当然看到了。”嘉平还很得意,“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看了一眼就不让我看,关紧了窗,还一本正经地拉钩,不让我说出去呢。”

寄草见嘉草真的生气了,才说:“好好好,算我捣乱,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妈叫你过去呢。那个什么嘉乔来了。”

“他也看到了?”

嘉草嘴角一抖,说:“别又来骗我,嘉乔,恨都恨死我们了,还会来?”

“怎么是骗你?我叫嘉和也来看的。”

“真的,我不骗你,”寄草睁大了眼睛,“就是他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你真看见了?”叶子跳了起来,又捂住脸,“你骗我!”

嘉草一听,扔下手里的东西,说了一声“我看看去”,便跑了。

“你在我们家时看到的呀!你洗澡,窗没关严,我就看见了。小兔子还很小呢。”

小林很奇怪,问:“嘉乔是谁?没听杭营长说起过嘛。”

叶子本来羞怯着呢,此时也忍不住笑,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的?”

“和嘉草姐姐是一对双胞胎,住在我们仇人家里,很坏很坏的。”寄草直言不讳地说。

嘉平禁不住惊叹了一声:“叶子,你长那么大了。”

“那不就是你小哥了吗?”小林更奇怪了。

他就左边一撸右边一撸,把叶子的衣肩撸了下来,光滑的肩背闪闪的,缎子一样,胸乳像小兔子,白白的,长着红眼睛。

“我才不叫他小哥呢,生出来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几回呢。”寄草这样回答了林生。

嘉平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胆大妄为、不知害怕。他把叶子安顿了下来,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那天夜里,叶子羞怯了,不知如何是好,嘉平洗了澡出来,跪在叶子面前,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成什么样了?”

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在北伐军即将入城的前夕,便安排了他的养子嘉乔加入国民党。嘉乔说:“干爹,我不入那党,我听说杭老二入了呢!我不和他在一个党里。”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叶子如此神速地便和嘉平私奔了。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城市里,但羽田见不到叶子。他也不想见到她。

“杭老二入得,杭老三就入不得?”吴升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嘛。”

羽田吃惊,又很恼火。叶子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女孩,她在中国待的日子太长久了。杭家肯定是中国少有的家族。在这个忘忧楼府中,女人很有力地生存着,男人却温文尔雅,不施暴力,但心灵自由,不受约束。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滋长出了在大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羽田很爱他的独女,但总为她过于坦率和情感上对中国无意有意的倾斜而伤感。

“那也不入,倒不如入共产党,和杭老二的国民党争个高下。”

叶子静静地想了一下,突然说:“父亲,我明白了。你不是真正的茶人。”

吴升轻轻地啜了一口从家乡送来的六安瓜片,欣喜地望着他的这个养子。多年来的调养,嘉乔已经成为他的一只最凶猛的鹰枭,一条最忠实的走狗。他对他,也可谓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家里几个子女中,惟独捧着他。大儿子吴有二十多了,已染得一身的铜钱味,心里不服,对爹说:“爹,你偏心眼,娘要活着,可不会让你那么抬举他。”爹便动用眼睛剜他一刀,说:“你这乡巴佬笨熊,眼光一尺远。你记恨他什么,他要你一根茶叶梗了吗?”

“所以他切腹自杀了。”

吴有说:“谁知你以后还会不会给他?”

“父亲,我不明白,千利休不是无所畏惧吗?”

吴升冷笑着,说:“我给过谁什么了,我谁也不给,我死了扔下这份家产,那也是你有福气捡的,不是我吴老板给的。要想发财,统统自己挣去!”

“无所畏惧,会把自己和亲人带到地狱里去的。”

吴有听了便松了口气,晓得了两点,一是遗产迟早还得归他,二是不会给嘉乔一根针。

“无所畏惧,不好吗?”

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嘉乔那么好。吴升摇摇头,对着那几个乡下黄脸婆生的儿女叹口气说:“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几个中,有哪一个比嘉乔更孝顺我?”

羽田摇头,说:“因为他无所畏惧。”

“那是。他杭嘉乔连姓都不要,要改了姓吴呢!”女儿吴珠哼着鼻孔说。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

“幸亏爹明白,不让他改。”吴有搭话。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那是怕别人说闲话,不是怕吴家这点产业。”吴升说,“你们啊,怎么那么笨,那么算不过来呢?不都是生意人吗?仔细算一算,他在我们吴家,不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吗?将来成大事,继承杭家那个名分,那份产业,你说那是谁的?是我们吴家的,还是他杭家的?”吴升说,“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里人又不好待他。你们对他好一分,将来他就对你们报十分。这点道理,怎么样算也是算得过来的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的,是谁的房子,还不是靠着嘉乔吗?”

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吴有、吴珠两个,从此恍然大悟,便把嘉乔当了未来的财神供养爱护。嘉乔从前在小茶面前就养成了刁钻古怪、任性阴毒的性子,到了吴家,反而没有了这分可能性,他几乎是要干什么吴家人就让他干什么,又没有大哥二哥来打他骂他,只有吴升的悉心调教。吴升对他越好,他就越听吴升的。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

吴升开导他说:“好儿子,共产党入不得,我打听过了,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别看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迟早有一天得对打。要入,还得入国民党。和你二哥一个党怕什么,一个党里照样作对。国民党里,现在不是有着左派,还有着右派吗?”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嘉乔说:“那我就入国民党了。杭老二当左派,我就当右派;杭老二当右派,我就当左派。”

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我给你打听过了,他可是左派的铁杆分子。”

他不想打搅他们。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

“那我就当右派了。”嘉乔豪迈地宣布。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听说嘉平随着北伐军回了杭州,吴升乱了方寸。他原来以为杭家这个不肖子孙,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上天竟让他带了兵打回来,况且以后还会不会走也说不好。吴升以往对杭天醉的态度,是以仇视为主,此刻却感到需要调整,需要通融了。

“我也真不敢认你。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杭嘉乔便是带着这样的使命,硬着头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忘忧楼府的。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一家人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嘉乔,都吃了一惊,可以说,惊奇是大大地超过了欢喜。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其间先在北平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在此期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此时,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千家茶道数年。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嘉乔长得又瘦又高,眉目传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风流倜傥的坯子,谁见了都说是杭家的血脉。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那孩子便大胆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然而毕竟在吴家这种暴发户人家熏陶久了,衣着打扮,脱不了商贾之气。

“是的,先生。”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进得门去,嘉乔原来也是想得体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里走,那眼泪就越往外流,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等到见了年过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泪横流,说:“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是去忘忧茶庄吗?”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乔,就别过脸去,不愿再说一句话。

“是的,先生。”女人说。

嘉乔就跺起脚来:“爹,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出去!”杭天醉低声说,他不愿见到这个儿子。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烈地冲了上来。

还是绿爱,过来拉拉嘉乔,说:“嘉乔,你跟我来。”

嘉和却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因为害怕触及什么而被压迫了下去。

绿爱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说:“你爹每日对着你妈的相片,念经呢。”

看来,嘉和真的是变化很大了。也许是他过于衣冠楚楚,也许他神情肃穆,使人不敢认真地仰视。总之,那女人向他深深地鞠下一躬,并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羊坝头的车路怎么走时,完全没有想到,她所问的人,竟是当年杭天醉老板的大少爷杭嘉和。

嘉乔跪下来就哭,头撞着青砖,撞出了血。哭声隔着一进院子,隐隐约约还是传到了客厅。大家面面相觑。偏这时候,嘉草进来了,问:“嘉乔呢,我三哥呢?”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泠吵架,让西泠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大家都一起看着嘉草,仿佛这时候才想起,嘉乔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嘉乔和嘉草是孪生兄妹啊。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说:“二哥三哥都回来了呀,你们怎么不高兴?”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方西泠女士这才插得进一句话:“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我和你大哥成亲那年发了帖子都没来,怎么今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你们算什么,二哥是北伐军呀!”寄草说。寄草童言无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宠女,什么都敢说。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我看,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杭嘉平说。

“我不是去接宋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不管怎么说,是姓杭的兄弟回来了。回来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团圆了。”还是大哥打了圆场。

“那也不该是你啊。”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宋梅村——你啊,你怎么那么糊涂?”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绿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了龙井虾仁、茶鸡、茶叶蛋。嘉草也端出了从德清传来的杨坟咸茶,那还是向沈绿爱学来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烘青豆、豆腐干、蚕豆瓣、黄豆芽、笋干、胡萝卜、番薯干、橄榄、酱瓜、花生米、卤桂花,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大茶盘。众人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一时间茶香氤氲,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王会长。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说。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那是什么?”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不是任性。”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作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嘉和,我知道西泠任性。”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嘉和。”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泠下台阶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出门。”

方西泠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你出门啊。”丈人说。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兔毫盏吗?竟然被锔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方西泠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锔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泠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平开茶馆时候!”

“你就晓得捧姑爷。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里咕噜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翁婿间一向客客气气,像有教养的买卖人在交易市场上。但那丈人心里却是早有了准备的。女儿抱着外孙女儿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时,当娘的便大吃一惊,和女儿同仇敌忾了一番,却又没了主意。见丈夫毫无动静,说:“你怎么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我女儿什么人,被他们卖茶的一家,说气就气出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到他们卖茶人家家里去,本来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泠也跟着哭了起来。

数日之后,杭嘉和与商界同仁发动杭州社会各界去车站迎接军阀宋梅村,以保杭州免于兵燹。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门,单独会晤了女婿一次。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然而,在从开大门到门房去叫车马的整个过程中,忘忧楼府都不再有声息,它静悄悄的,仿佛对她的发难不屑一顾,又仿佛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方西泠打起冷战来,嫁过来六年了,她第一次想到,忘忧茶庄,有时真的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方西泠抱着杭盼在夹巷里走时,只是气糊涂了,但是她叫门房开门的时候,还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这时候来叫她,她还是会回去的。方西泠一方面相当神经质,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来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说:“让她走。”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干什么?放开!”方西泠大喊一声,声音又亮又响,震了这忘忧楼府,然后便腾腾腾地往外走。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

嘉草急了,拉住方西泠说:“嫂子,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走哇!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

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这时,杭忆、杭盼一双儿女都吓哭了,只是杭忆哭得收敛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罢了。方西泠顺手捡着那个哭得狠的,抱起就走,边走边说:“杭嘉和,你听着,明日把我的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我娘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啰嗦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

这一下,倒也把方西泠吓住了。但是到底又是任性惯的,嘉和又从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重话,便一跺脚说:“好,不用你们杭家赶,我自己就走!”

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话音未落,被嘉和重重地一掌桌:“你给我闭嘴,回屋去!”

多年来杭氏家族的惟一的一次大团圆,在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茶宴,现在是昏黄灯光之下的热烈宣泄之后的沉默了。这是一种妥帖惬意的、有点伤感但又不乏心满意足的大团圆。大家的目光都因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洗礼而显得纯洁温柔。有几个人,还在这纯洁温柔之中暗藏着潜伏的激情。这激情又因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因此秋波更为盈盈,而男人们,便也因此显得天真激活了起来。

“嘉和,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说话呀!”方西泠大哭起来,闹得嘉草跑了过来,赶紧劝走绿爱。谁知西泠见婆婆走了,更加唠叨个不停:“嘉和,你还有没有骨气?轮得到她来教训我吗?我要挨训,也该是我亲婆婆来训。她算什么东西——”

因为一时的无话,大家的目光就都对着寄草正握在手里把玩的那只重新钉锔的兔毫茶盏。它厚厚墩墩地在灯光下显现着藏在深处的兔毫,一会儿亮出了一丝,一会儿又亮出另一丝,看上去,那碗盏竟也如通了性灵,满腹心事似的了。

“别上帝上帝的假门假事了。”绿爱一上火,索性破罐子破摔,“上帝叫你见死不救了吗?只要杭州城不被烧掉,不要说三千,三万我们也出。”绿爱一撸袖子,摘下她那只和田玉镯子,“嘉和,当了,该干啥干啥去!”

方西泠和叶子,看着这只碗盏便想到了同一个男人。嘉和与嘉平兄弟久别重逢,亲热中又有了一份岁月的隔膜,两人目光惊喜中还在不时地冲撞。嘉草和林生也在暗处不时地交换着他们的会心的微笑。赵寄客因为高兴而突生孤独之感,竟然喝醉了,被杭天醉和沈绿爱架到了客房里。那么,此刻,这一屋子的人便只有寄草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而无忧无虑了。这个杭氏忘忧茶庄的小女儿有着一双格外天真纯洁的眼睛,她继承了母亲爽朗明快的个性,且又因为充满着童心而特别饶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兔毫盏下面那两个字,念着:“供——御,供——御,供——御……”嘉草有些心猿意马,这女子是个有着绕指柔肠的姑娘,胆小而聪慧。她乘机说:“寄草,别吵了,跟姐回屋去。”

“上帝啊,”她尖叫起来,“上帝,嘉和你听到了没有?你听到她都说了一些什么?”

“回去干什么?”

方西泠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身,又是独女,婆婆一直对她敬而远之,她哪里料得到婆婆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不是要给小林哥哥洗伤口吗?”

绿爱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嫌她会来事,此刻就更听不下去了,说:“大媳妇有这样说话的吗?你说我家是破落户,你怎么就硬着头皮要往我们家嫁,要赶也赶不走哇?”

寄草一听很对,扔下那宝贝茶盏就拉着林生哥哥的手说:“走,该换药去了。”

方西泠说:“人家是人家,人家是大户人家,有钱。我们家是破落人家,出手哪里好这样大方?”

林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走掉。嘉平说:“去吧,去吧,多换几次。”

杭嘉和碍着绿爱的面子,也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解释:“话不能那么说,一城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王竹斋明日就动身去嘉兴作人质,与宋梅村谈判。万一谈不好,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出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方西泠也笑着说:“寄草,你别瞎凑热闹,这可是你嘉草姐姐的事儿。”

“他出五千是他心怀鬼胎。他要用钱买他的名,买他的地位,你出这个钱干什么?”方西泠愤愤不平地说,“又不是给慈善机构!是给军阀;你开的是茶庄,又不是金庄银庄!你到哪里弄钱去?”

说着,就一把拉住了寄草。嘉草脸红了,拔腿就跑,林生安静地站在那里,说:“我一会儿就回营里去了。”

“都出了。是借的嘛!商会会还的。”嘉和疲倦地坐在太师椅上,说,“吴升出了五千。”

嘉平站了起来,叶子也紧张地站了起来,嘉和看见了,也站了起来,说:“小林,营长今天能留在家里吗?”

沈绿爱一听嘉和答应出三千也很吃惊:“别家出钱了吗?”

“怎么不能?”小林的脸红了,“我回去会说的。”

等回来的可不是好消息:方西泠盼望的那种出风头的事情倒没有,却摊着让各家出资。

他转身就走了,受过训练的步伐在这温文尔雅的茶人家族中,走得格外与众不同。方西泠不由赞叹了一声:“好一个英武的小伙子!”

嘉和一听,立刻穿上褂子,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妈,西泠,你们今晚都不要睡了,等着我回来听消息。”

嘉平凑近了嘉和的耳边,轻声地说:“看不出来吧,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

方西泠手里划着十字,说:“嘉和,你怎么那么说?现在乱糟糟的,谁出来替老百姓说话?还是商会,无党无派,只管做生意,到时候还好出出头。你想想看,万一这些兵痞流氓,真的一把火烧掉了杭州怎么办?这种事情,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这是寄草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字眼。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称呼,而在此后,只要出现了这个词,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小林哥哥。

嘉和心里想,去迎合宋梅村,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去做?便说:“妈,我算什么,商会里会把我看在眼里?这是爹的事情。”

此刻她对这个字眼却充满了好奇。她不由得向大人们连续发问:“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

绿爱晓得,这种事情再跟天醉商量也没有用,便举着信笺去找嘉和,要嘉和替他父亲去一趟。

然后,她的嘴就被大哥一把蒙住了:“就知道乱叫,不能少说几句。”

把一个绿爱呛得说不出话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送了急笺来。原来是杭州商会会长王竹斋的亲笔信,要杭天醉赶快去开会,商量如何制止宋梅村洗劫杭城一事。天醉一直在茶漆会馆挂个虚名,多少年也不去开会。但资格摆在那里,商会照样让他做理事。天醉见了信笺,看都不看扔在一边,说:“又来烦我,不过是要钱,有多少钱,绿爱你都给了!大家省心。”

嘉平摸摸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妹妹的头,说:“我可真没想到,我还有一个这么小小的可爱的小妹妹啊!”

“要命干什么?”杭天醉翻翻白眼,“这条命在世上滚来拨去,还没活够啊?”

嘉平似乎没有发现嘉和的眼神有些发直,整个夜晚,这样的神情出现过好几次,这是叶子作为杭家的媳妇刚来杭家时所没有过的,那时嘉和要心平气和得多。那时他知道,叶子是他的弟媳妇了,而现在,他是感觉到,或者说是体验到叶子是他的弟媳妇。这种体验使他浑身发烧,满嘴发苦,使他在重逢的欢乐之中时不时被某种东西猛烈地撞击一下,心便痉挛地一弹。他没想到他会那么难受,但他依然认为有能力克制,如果叶子这时不是在灯光下朝他们走来。叶子双手端了两个盘子,一只盘子是一段藕断丝连的生藕,旁边放着一匙白糖,另一盘是冒着热气在灯光下发着银光和洇红之色的藕蒸糯米,也是一片片切得薄薄,上面浇着金黄色的蜂蜜。嘉和的喉口一下子噎住了,直到他看见叶子低眉顺眼地把生藕放在他眼前,把熟藕放在丈夫面前。然而这并不使嘉和松弛,他痛苦地盘桓着一个念头。那不过是偶然的,是偶然的,是偶然的。就在他这样顽固地敲钉子一样往自己的心隙里敲入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时,他的那个小妹妹寄草一把拖过了他眼前那只盘子,抓起几块就大嚼。叶子悄悄地拉开了她的手,说:“寄草,乖,我们找汉儿吃去。这是给你大哥做的,我那儿还有呢。”说着,便把那只盘子推了回来,拉着寄草就走了。

“那不是还有命吗?”

嘉和一下子通顺了,胸腔和头脑热烘烘的,暖意使他目光迷离。嘉平用筷子头敲了敲盘子,说了一句什么,嘉和没听见,问道:“你说什么?”

“有什么可收拾的?”杭天醉说,“那么些茶坛搬得走吗?这么个忘忧茶庄可以搬得走吗?一把火烧个精光,不是照样什么也留不下!”

“我说,我这个媳妇,怎么样?”

“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沈绿爱说,“我已经让嘉草收拾了细软。”

嘉和一笑,说:“是杭家的媳妇啊!”

“你说怎么办啊?”

方西泠沉默一下,便不告而辞了。

还在夏超星夜从嘉兴逃回杭州,隐匿在宝石山上英国人梅藤根的别墅里时,小撮着在外面听见了风声,便来通报绿爱。急得绿爱直奔花木深房,对天醉说:“听说宋梅村的部下要入杭城,挨家挨户搜查夏超,怎么办?”

嘉平看着大嫂的背影,解嘲说:“她还是老脾气啊……”

这个夏超,1926年任浙江省省长时,与孙传芳的不和已经到达顶点。结果,在广东国民政府的秘密参与下,10月16日,他宣布了“浙江独立”,实行地方自治,响应国民革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兼理浙江民政。不料22日,孙传芳的部将宋梅村率军攻入了杭城,夏超因此而被捕枪毙。

嘉和推开了茶杯,说:“我们再喝点酒吧。”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杭家为嘉平能够回来而着实欢喜一场,不料儿子嘉平没有回来,省长夏超却被孙传芳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