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对康德还多少有些了解呢。赫兹先生,你说,你真的觉得柯尼斯堡的女士们都读过《纯粹理性批判》吗?”
“很不幸,我年轻的朋友,她们甚至连《判断力批判》都没有读过,可她们就需要读这个。说到这里,我以前为女士们做过演讲……”
“不,你别担心她会很土气,她不是莱森人。”
我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嘲弄的问题是为了表现我对当前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为了争取时间,因为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丝希望,我害怕这希望太快被掠夺了。但是这位老妇人看出了我的心思。
赫兹夫人误会了我的话,她笑了。
“老实说吧,芬格尔先生,承认你的好奇心在燃烧吧,比起我丈夫的演讲,你更想知道那位年轻小姐的事,对吧。”
“她是这里的人吗?”我嘴里冒出这句话。
那位老先生笑了。
“你不会后悔认识她的——至少我希望不会。”老妇人一边扫视着周围一边说出最后几个字。
“瞧,他的脸都红了!不错,我太太知道人的天性,她简直就是拉瓦特尔。”
“事实上,我们并不想侵占你的时间,更何况你们年轻人通常都会有很多事要做。可是有个年轻的女孩子马上就来了,我们想给她找一个年轻点的同伴。”
为了掩饰惊慌,我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
“可你不能那样说。”
“那,她漂亮吗?”我问道。
“不对,你就一点都不会觉得时间漫长了。”
“漂亮?哦,亲爱的,她简直就是个大美人!但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美人。别理解错了,她是来自中产阶级的萨克拉,是洛特,是福瑞达瑞克·布里恩,尽管也不完全像;也不是乡下牧师的女儿,尽管这样说会有一些田园风情。她是小凯蒂,最像小凯蒂了!”
“你不会觉得时间难熬的,因为陪伴你的不只是两个老人。”
“可是,老伴儿,你是要用所有的德国诗歌来帮助你形容吗?这样的话你就会激起他太高的期待。”
之前我都外出远足,或者并不在此时到此就餐,所以我之前一直没碰到过他们;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答应去拜访他们,并在当天下午和他们共进咖啡。
“完全相反!即使德国诗歌也无法形容她的美貌!只有一样东西比德国诗更能表达——”
和我所想的一样,他们到莱森不是来旅行的,可他们会在易北河旁的一所小房子里住上六个星期。他们已经来了三天了。
“我猜你是说康德的《评判》,对吗?”
他选择了到德累斯顿来养老,既因为亲戚朋友们都在这里,还因为他的儿子在本地著名的理工学院读书,在我看来,还因为德累斯顿是德国最美丽的小镇。但是,这里的精神氛围并不令他满意。从商业化和文学性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个欠发达的毫无进取心的住宅化城市,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贵族统治着。他常说席勒把德累斯顿叫做精神荒漠,那些年柯纳住在那儿——可现在呢?因此,老一代柯尼斯堡人与世隔绝地生活着,而且常与年老体弱的古斯塔夫·库恩——“年轻的德国[2]”里的一名退伍军人——联系在一起,赫兹几乎认识这个合唱团里的每一个人。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奇特老人的一切,而此时他正以一个友好朋友的身份招呼着我。这对夫妇具有一种非常好的品质,他们非常喜欢年轻人。我还注意到,比起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所惯有的对老人的尊重来说,他们所收获的敬意更多一些。也许他们是因为自己的谦和有礼才获得这样的尊重,他们的谦和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担忧,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不,我是指德国女人——她们迷人的时候。但是,玩笑之余,她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
这和赫兹的情况是一样的。那位伟大的哲学家总是有意地把他家乡的一些大型商业公司联合在一起。这样就形成了强大的资本,这一资本被视为他以前所嫁接的精神和文学财富的遗产。他们这个阶级拥有商人开阔的思维和圆滑的特征,并为他提供了可喜的庇护,为他遮风避雨,帮他屏蔽了虔诚主义的昏暗统治。于是康德很自然地成为了那位老人心目中的英雄。当然,我无法断定他对康德的哲学思想有多深的了解,但是,每当他用动人的语调说出他伟大的同胞的名字时,都会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敬意。
柯尼斯堡是一个商业小镇,它因一个伟人的征服思想而获得了独特的风格——这种幸运的情况偶尔会发生在不盛产名人的小镇里;因为一些对不值得关注的事物感兴趣的人会以纪念使小镇闻名的伟人为骄傲。伊拉斯谟对于鹿特丹正如康德对于柯尼斯堡;一半是因为他是一个伟人,还有一半是因为在这个较晚的年代,柯尼斯堡现存的较年长一代是他曾拜访过的人们的孩子。
他的最后几个字使我顿时兴趣全无,不管怎样,他们所说的肯定不是雅格曼小姐。首先,她看起来不像犹太人;再者,从校长跟我说过的话中,我确定她不是一个人。我保持着微笑,礼貌地听着他们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赫兹太太对他们家谱的描述。
老赫兹十年多以前就从商市退出,如今住在德累斯顿的“朗捷角”,这个名字大有来头。他出生在柯尼斯堡,曾在那里经商,并成为了那个地方的顶级商人。他的家乡给他的性格和发展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突然,仿佛陷入了梦境一般,我听到她说:“可是我竟然忘了你可能已经见过她了,据你所说,她肯定是你的邻居。她现在是一个家庭教师——”
通过这种方式,他将自己的热情回流到它迸发的源泉,并贡献给这源泉,这个源泉就是文学史。要满足他的热情,就要掌握大量的知识,而这样大的知识量则需要他付出无比深厚的兴趣。对他来说,这并非一种无利的爱好——爱好通常都是这样——这是对他内在自我的生动表达,也是对他最高的精神目标和有条不紊的天性的满足。
我的背上掠过一阵寒栗。奇怪得很,在那一瞬间,我所意识到的与其说是一种欣喜,不如说是一种命定感。总之,这定是命运的指引!我惊慌失措地回答道,我想我没有见过她,还自以为这是最好的策略。然而就在我脱口而出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谎肯定会被揭穿,并置我于可笑又可疑的境地。我想收回我的话,可又不能下定决心,这使我心不在焉,以致完全误会了赫兹太太的下一个问题。
我在理工学院认识了他们的儿子,并通过他们儿子的介绍认识了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那时他是我的学长,现在,他在莱比锡的一个工厂上班。我因为由衷地对他的爱好感兴趣而受到这位老人的喜爱。他是一位藏书家,但他最大的兴趣是收藏伟人们的自传。他有很多伟人自传藏品,从路德时代到我们这个时代——我想如果舍鲁斯克部落首领赫尔曼留[1]有一些作品的话,他肯定也会收藏的。那些收藏都被排列在文件夹里,每一个文件夹都编了号,还在后面附着一张手写字条(上面的字是用鹅毛笔蘸着特制的墨水写的,以便能永久保存),字条上记录了真实的采证,还有传记作品和信件收藏的阅读参考,后面还附有他自己的评注。这个精细的老人并不只满足于收藏,每当他得到一篇手稿,他就会不得闲暇,直到他找出它属于哪个时期为止;假如这个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他还会补充一些关于作品中出现过名字的人物信息,或者手稿里出现的时代背景,而最后他还会把他从藏品中得出的总结罗列成表。
侥幸的是这时侍者拿来了啤酒。我在手足无措之际给了他二十五芬尼小费,于是他向我礼貌地鞠了一躬。而赫兹先生则如慈父般地建议我在小费问题上应该节俭一些。
一眼望去,就知道这位老人是一个犹太人。他那鹰钩鼻的形状非常具有犹太人特色,稀疏、粗短的胡须还没能遮盖他薄薄的嘴唇,他的下嘴唇有些凸出,所以他说话时总让人感觉他在吮吸什么东西。这似乎还影响到他的发音,他发音很慢而且还会咬舌。灰色的、根根分明的眉毛遮住了他的眼睛,眉眼下长着两个皱皱的眼袋。这种长相生动明晰,而且异常和蔼。他的妻子是一位庄重的老妇人,看起来不像犹太人而更像是南方人。她清新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就像帝国时期油画中的笑容——她两鬓梳着一束灰色的发髻(这是一种过时的风格),发髻很紧,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根的金属丝。
[1] 赫尔曼,又名阿尔米尼乌斯。公元9年,率领日耳曼各部落打败罗马人,被认为是第一位德意志民族英雄。
一天,我到那里时比往常迟了一些,位置上都坐满了人。我侦察似的环顾四周,忽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两人坐一张桌子,正在向我招手。他们是我在德累斯顿认识的,除此之外,也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很高兴能以这样令人欣然接受的方式解决当前的困难,很快我就坐在了那对亲切的夫妻身旁,跟前摆了一杯啤酒。
[2] 年轻的德国,合唱团的名字。
当不去远行探险时,我都会在每天一点时分去“埃布格西特”吃午餐。那是河边一块美丽的露台,有繁茂的枫叶为它遮阴;这些枫树的低矮处被修剪得很平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绿帐子,里面光线怡人,阳光点点透下来,在桌布和杯盖上跳跃、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