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天,在和煦的阳光下,昨晚的苦恼顿时烟消云散。他回忆着当他俩一起决定他必须暂离莫斯科时,卡佳怎样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而后来她灵光闪现,要他在六月初也去克里米亚消夏时,又怎样欣喜若狂,还回忆着卡佳怎样体贴入微地帮他做回乡的准备,回忆着她到车站送别时的情景……他掏出她的一张照片,久久地端详着她那雅致的头发和纤巧的身影,她的坦率、真诚、圆溜溜的明眸是那么纯洁无邪,光艳照人,使他惊讶不已……后来他提笔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信写得特别长,深信他俩的爱情是忠贞不渝的,于是他又觉得在他赖以生存、并获得欢乐的一切事物之中,无处没有卡佳充满爱和光明的存在。
有天夜间,已经很晚了,米嘉走到后面的门廊上。天色非常黑,周围非常静,空中弥漫着田野上潮湿的泥土气息。几颗小星星悬挂在夜空中的云层,在影影绰绰的果园上方哀伤地哭泣。突然间,远处什么东西发出一长声狂野、狰狞的吠叫,像鬼哭一般。米嘉打了个寒战,吓得呆住了,后来,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走到黑漆漆的、满怀敌意的、像是戒备着他的林荫道上,又停下来,想再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它,那个如此突然,如此恐怖地发出响彻整个果园的狞叫声的,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他心里寻思这准是求爱猫头鹰的叫声,如此而已,可是整个人却仍然吓得呆立在那里,仿佛在这片黑暗中真的有鬼出现,只是肉眼看不到而已。突然间,又响起了一声使米嘉毛骨悚然的狞叫声,随后,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在树梢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魔鬼正在悄悄地转移到果园的其他地方去了。在那边,它起先犬吠似的叫着,后来开始像孩子般央求的声调哀诉着,抽泣着,扑棱着翅膀,怀着一种痛苦的快感尖叫着,随后是一阵癫狂、嘲讽的笑,活像有人在咯吱它,折磨它。米嘉心惊肉跳地睁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在打战,他竖直耳朵,凝神静气地注意着黑暗中的动静。那魔鬼突然不再狂笑,呼呼地喘着粗气,然后又发出最后一声垂死的哀鸣,划破了黑暗中的果园,从此就再也不做声了,好像已经被地心吞噬。米嘉还等了好几分钟,好奇会不会再响起这种可怖的求偶声,可却是白等一场。他悄悄地回到屋里,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宁,噩梦不断,三月份在莫斯科时,他的爱情使他产生的那些痛苦的想法和情感,又折磨了他一整夜。
他不由得回忆起八年前父亲去世时他的心情,那也是在春天。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天,他怀着一种困惑而恐惧的心情,怯生生地穿过大厅,只见父亲卧在灵床上,精心地穿好一身贵族礼服,胸部高高隆起,一双惨白的大手放置胸前,鼻子亮白,而稀疏的大胡子却显得分外的黑。米嘉走到门廊边,朝紧靠着门、蒙着金色锦缎的巨大棺材盖瞥了一眼,突然感受到:世上是有死亡的!死亡存在于一切之中,存在于阳光中、院子里的春草中、天空中、果园中……他向果园走去,踏上在阳光下显得绚烂多彩的菩提树林荫道,然后又拐到阳光更加充足的一条条辅道上,眺望着树木和第一批出现的雪白的蝴蝶,聆听着第一批出现的小鸟的婉转歌声,觉得这一切都异常陌生。那时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无处不在的死亡,只是大厅里那张恐怖的灵床,只是门廊上蒙着锦缎的长长的棺材盖!所以放眼望去,景物全然变了样,过去太阳不是这样发光的,草不是这样发绿的,蝴蝶也不是这样呆呆地停在茎尖上刚刚有些热气的春草上的。总之,一切都跟几天前不一样了,一切都因濒临世界末日而面目全非了,连春天的魅力和它永恒的朝气也充满忧伤!这种心情一直持续了整整一春,而且他还长久地觉得——或许是心中幻觉——宅地虽然冲洗过并且多次通过风,却一直有一股讨厌的、黏腻的气味,令人不寒而栗……
米嘉在回乡后的前些日子里,只有一回是在不祥的氛围里回忆起卡佳的。
这种魔力如今又俘获了米嘉——只是起因全然不同——这个春天,他的初恋之春,跟过去任何一年的春天截然不同。世界又变得面目全非,仿佛又到处存在着某种陌生的事物,不过它绝不是可怖的;恰恰相反,它使春天的欢乐和朝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了。这陌生的事物就是卡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米嘉所追求的,想从她身上得到的那种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如今,随着春日一天天消逝,他对她的追求也越来越多。而且如今,在他眼前的只是她的形象,并非真实的,而仅仅是他所希望的形象的时候,他觉得她正如人们渴望她的那样,完美无缺,纯净无瑕,丝毫也不去破坏她的完美与纯净,而且,她每一天都越发活生生地存在于米嘉目力所及的一切景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