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安一直都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突然间令人厌恶地跌落大地,又回到她旧生活的严酷现实中。也许现在时间就到了。
但这也令安惊恐不已,因为每当与罗伯特在一起,她就感觉自己与她坚定的清教徒家庭教养疏远了许多。这就像她有时会做的梦,她在梦里飞翔,在上空看着下面芸芸众生一切照旧地生活着,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世。过去几周里,她和罗伯特相处的时光就像梦一样,其中的一个下午可能貌似永恒,它在时空内外飘忽不定,处于生活的中心而又游离它的外面。梦是永恒的,因为它就像是空气中飘浮的一个气泡,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她转回到罗伯特身旁,她的声音平静而严肃。
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没有看着他,而是穿过温暖的山谷,看着远处的小河,那里有一艘小商船缓缓地向下漂向大海。她知道一切都得快速了结,所以,最好就是现在。过去几周对她而言是人生中一段妙不可言但却惊世骇俗的时光。能被像罗伯特·波尔这样的男人仰慕、追求是多么美妙的事,即便只是在暗地里。每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激动不已,她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绽放出生命的活力来;而且,他讲的在伦敦与荷兰的故事、军队与宫廷的轶事,还有意大利歌曲以及音乐,让她领略到了克里顿之外更加丰富多彩、激动人心的生活。
“不,罗伯,我并不讨厌你。而且,你很好,配我绰绰有余。但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看在主的名义上,你为什么跟我作对?我让你讨厌了吗?还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我想,这应该是由我来评判,而不是你。”他笑道,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假装在仔细地端详她,好像她是一匹马,他正在考虑买还是不买。“在我看来,你可能有点爱激动,还喜怒无常,但我喜欢这股劲——就是你。”
“我知道,罗伯,对不起。”
她同他一起大笑,有意想让这一刻过去。
“即便话语是借用别人的,安,但却是饱含我的深意的。”他终于平静地说道。
“谢谢你,老爷,我确实是这样。但是,罗伯,我是说真的。你就从没有想过吗?对我而言,我高攀不起你。”
她戛然而止,内心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最终突然汇集成滔滔泪水。哭泣之后,懊悔之心犹如雨后阳光羞怯地涌起。罗伯特沉默不语,耐心等待着。他以前曾见识过这样迸发的情感,但他并不知道其原因何在。如果她说的话当真,他想,他可以走,现在就离开她。
“我告诉过你……”
“不,罗伯,我没有嘲笑你。难道你不是在笑话我吗?你骑马回到舒特庄园的豪宅里,回到你伦敦的军队朋友那里,告诉他们你如何征服一个乡下姑娘——你美丽的牧羊姑娘听了你几句甜言蜜语,就心甘情愿与你在牧场里行鱼水之欢,就跟那些伦敦的小姐们一样,只为了眼前的欢愉!甚至你用到的辞藻都不是你自己写的,而是借用某个花里胡哨的诗人的,他穿着华服,胡子上还打着蜡2……”
“听我说,罗伯。”她声音里的痛楚让他停下来了。“我想——我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但是……”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以前从未跟任何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我说的没错,你真残忍!你让我为你神魂颠倒,然后又在一旁讥笑我!”
“但是你对我没有同感。”
血液涌上他的面颊,而听闻此言,他怒火冲天。
“不!不!我感觉怎样无关紧要,罗伯。问题根本不在此。重要的是——是我们是谁,不是我们的感情。我们的身份会把我们无情地分开。”
“这……说得真漂亮,罗伯。在伦敦,如果你对那些小姐们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俘虏无数芳心。”
“我们是谁?是亚当和少女,男人和女人。我不明白这怎么会让我们分离——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或者,我是否应该先给你摘个苹果3启蒙一下?”
可是,要是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呢?也许,他眼里的黯然神伤只不过是在跟她做戏,这些手段不过是让她对他感到歉疚的花招而已。她的头猛然晃动了一下。她把头缩了回去,感觉自己面红耳赤。
他俯身又去亲吻她,但她只是匆匆吻了一下他的唇就把他推开了。
“哦,罗伯……”她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但是,他浅褐色的眼睛里,以及瘦削的、长着雀斑的脸上透出的真诚与热切令她相信,这是他的真心之言;这不仅只是他平常惯于扮演的精于世故的风流浪子的戏份。她凝视着他,双唇吃惊地微微张着,她感到,她有多么渴望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对她而言,要坠入他的心境,并接受他真爱的宣言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她不敢,这会破坏他们之间微妙的游戏关系,只有保持这种状态,他们见面时才不会伤害彼此,也不会产生任何危险后果。
“你是谁,先生?你是罗伯特﹒波尔,是牛津勋爵骑兵队的上尉,是舒特庄园主、库特奈·波尔爵士的二少爷,这半个山谷都是你家的。我又是谁?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安·卡特,克里顿村一个布商的大女儿,仅此而已。”
我知道,这首诗说得有些冠冕堂皇,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意味深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时间的确如同插上双翼的战车,转瞬即逝;而当我们分离的时候,却像穿着灌了铅的靴子,举步维艰。这就好像我有一幅你的肖像——我走到哪里,脑海中都有你的缩影。”
“那又怎样?我只是库特奈爵士的二儿子,又不是长子。我绝不会成为舒特庄园主,我哥哥才是继承人。我所能继承的仅仅只是切尔西的一栋小房子,能供养上四五个仆人,再有就是我在军队的收入。我们之间不像你想象的有那么大的鸿沟。”
不过貌似冬日里的一天。
“没有吗,罗伯?”她停顿片刻,看着他的脸,想看看他是否知道他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但是,他并不知道。所以,她接着去伤害他。“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我……很快就要订婚了——跟汤姆·古德柴尔德。”
在她怀中度过的一生
“汤姆·古德柴尔德!他已经跟你在一起了吗?”罗伯特满脸通红,气愤地站起来。“什么,我要揍扁这个狗杂种!我要穿着他自己做的鞋子在村子附近踹死他;或者拿一根长剑戳进他身体,就像惠斯通庄园的巡夜人插足于蒙莫斯公爵和一个女孩之间时,蒙莫斯公爵做的那样!我要……”
“但这些都不是爱。男人在伦敦遇到的那种女人,她们只是为了当下,为了片刻的欢愉。人们会对她们说些甜言蜜语,但大家都知道,她们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安妮,跟你在一起是不同的。你那么美丽,而且你不会逢场作戏。你是……不知怎的,你是我真正想要的女人。你知道我给你讲的那首诗,那首诗开头是:
“不,罗伯,不!你千万不要去动他,你不要靠近他!你不是当真的,是吧?答应我!”
“是的,但是……?”她抬起眉毛,内心为了这句话而战栗,感觉又是愧疚又是高兴。“放荡的时间”,真够可以的了!要是父亲或者伊斯雷尔·富勒听到一个男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会说什么?
“订婚!你跟一个做鞋子的穷小子订婚?你真让我丢人现眼!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懂,安妮。这不……像那样的,不完全一样的。确实,男人会跟这样的女人过一段放荡的时间,但……”
“还没有发生呢,罗伯。我还没订婚。只是我们两家人已经商定了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俩愿意的话。”
不过,如果伦敦那里有他的红颜知己,在他如此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又怎能拒绝?也许她们并没有,这正是现在的问题。
“如果你们愿意!那你愿意吗?”
罗伯特面红耳赤,看起来羞愧极了,似乎突然之间他比23岁的年龄要小了许多——就像一个男生又想起了过去受过的鞭打。在她认识他的短暂时间里,类似的情形有好几次,每当这会儿,她都能感觉到他表面风光下的伤痛,他需要她来抚平伤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同样在为他改变;有时,在他面前她感觉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害羞、笨拙;有时呢,她又像个母亲或长姐一样。
她哀怨地看着他。他的骄傲竟被这种根本威胁不到他的蠢事大大伤害了。若在其他情况下,她一定会被逗乐的。在过去这几周的梦幻时光里,她已经对他的世界大有了解,但他对她的世界却仍旧一无所知。
“没错,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在伦敦,你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十几个姑娘。这就是你要说的,是不是?是呀,你干吗不那么做呢?也许你已经都干了?”
“问题不在此,罗伯。问题是我们是谁。听着。你想要——像亚当爱夏娃一样爱我,是吗?就在这儿,现在,今天下午?”
“我指的不仅仅是今天,”罗伯特气呼呼地说道,“是每一天,每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那该死的乡村美德!要是在伦敦……”
“我刚才是这样想的。至少,这比谈论鞋匠来打发时间更好。”
“这么说来,因为今儿个是你的生日,我的老爷,所以你想要什么就都要得到满足吗?”
“罗伯,我宁愿要你做我的亚当,而不是什么鞋匠。但此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再次说话的时候,她尽力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轻松愉快,还是用那种开玩笑的口吻,她总喜欢这样跟他说话,因为这跟她认识的其他年轻男子那种正儿八经的讲话方式如此不同。
“哎呀,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再骑回去然后……”
她不安地揣测着,也许她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他比她大了近五岁,这正是他的吸引力之一,但这也增加了危险性。她在此处孤身一人,而且毫无自卫能力。在伦敦,他一定认识一些家教没有她那么严的女孩子——也许,他以为她跟她们一样呢?可是,他是否清楚,即便在他试图奉承她的时候,任何精心的诱惑企图都是不可能得逞的。他会明白吗?
“然后我们再见面、再苟合,之后,有一天你厌倦了你的村姑,就会骑回伦敦给你们骑兵团讲我的故事。”
但今天安·卡特所关心的事情与政治和宗教无关,而是一种微妙的紧迫感。在风流倜傥的外表下面,罗伯特其实越来越严肃,这点她在今天下午一见面就注意到了。似乎对他而言,起初秘密而轻松的求爱阶段已经结束,现在他决意要再进一步敦促她,也许,是要正儿八经地诱惑她。
“我不会厌倦你的,安妮。你说这话不公平。”他又在她身旁跪下,他的声音低沉而热切。怀疑他令她心碎。
至少跟苏珊娜在一起的那个男孩乔纳森还是个冷静理性的清教徒,是个非奉国教者,而不像罗伯特·波尔一样是个托利党1富老爷的儿子。罗伯特声称他不过是个崇高的英国国教徒,是英国国教坚定的支持者罢了,据安所见,他确实如此。但她知道,对于村里那些暴躁的长老会教徒和浸礼教教徒而言,国教徒也好,天主教徒也罢,都没什么大的差别。而自从1685年初,查尔斯国王去世,他的兄弟詹姆斯二世,这个公开的天主教徒继位成为英国国教的最高统治者后,这二者就根本没有任何差异了。
“如果我有孩子了,你就会的。”
但是毕竟纸包不住火,她很清楚,这事要不了多久就会败露。她记得,就在去年的非奉国教者集会上,那个可怜的苏珊娜·威尔逊,因为一个晚上她被伊斯雷尔逮着在干草地上与乔纳森·霍斯金斯接吻,就被老伊斯雷尔·富勒痛斥为“混在我们当中的淫荡无耻的女人,明目张胆地犯下滥交和挑逗罪行”。想到富勒那可怕的训诫,她就为自己的胆大妄为而战栗。苏珊娜被迫身披白袍,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在教众面前游街示众。安还清楚记得,那天,她吓得浑身颤抖,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不敢跟苏珊娜说话。然而,她今天下午的所作所为就跟苏珊娜所犯的罪行一模一样。
她停顿下来。头一次,他无言以对,沉默不语。
这整件事就是一个机密,既让她深受罪恶感的折磨,同时也为自己的勇气激动不已。她其实很早以前就已见过罗伯特,他常跟着他父亲一起骑马经过村庄,偶尔也会到村里的教堂而非他们舒特庄园的小教堂做礼拜。但直到上个月,她才跟他说过话,当时,他停下来帮助她摆弄她跛脚的小马。在此之后,他们又见面了,但很明显,他们起初是凑巧遇见;或者说,如果被问到的话,他们俩都会如此声称。但他们都格外注意,这样的意外应该远离安的村庄里那些清教徒们的视线。而且,安也没有给家里的任何人提起过他。
“你会怎样,罗伯,如果我有孩子了?”对于这个问题,安必须要知道答案;而且,也只有这样唯一一个富有魔力而不可企及的答案才能阻止她跌出梦境,回到乡村生活的凡尘中。
她指了指下面的山谷。他们身后的树林虽然为他们避开了路人的目光,但他们面前的景象却是一览无遗。他们坐在克里顿山顶尚未收割的草地上,向下望着阿克塞河在他们脚下悠悠地流淌着,不久便要汇入大海。远处蚂蚁般大小的制草人正机械地收割着大片草地,他们的后背被阳光晒成了棕褐色。再远一点,大海在午后三点左右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两条小渔船懒洋洋地随波荡漾。安和罗伯特已看不见克里顿,他们离制草人的距离甚远,即便他们注意到他俩,也无法认出他们来。但尽管如此,对安而言,跟罗伯特这样的男人单独相处,即便只是交谈,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更别说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了。
“我会带你跟我一起到伦敦。你当然不能待在这里——我会把你安置在那里的一处住所,你会有自己的女仆伺候你。我会把你介绍给我在那里认识的一些女人,我会带你在城里转转。我们会度过一段美好时光。”这回答来得很快、很急切。她对他的信心很是吃惊,她很怀疑他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他声音的苦涩让她既吃惊又有些受伤。“罗伯,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一开始可是你在比尔渔村外面紧跟着我,要跟我再见面的。我父亲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非得抽死我不可!你别指望我在这里跟你……跟你结合,全郡人都看着呢!”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你的名誉,真是可笑!”他用力一挺将她推开,然后坐起身子,拨弄着粘在衣服上的草屑。“你宝贵的名誉在哪儿呢?难不成,就像你现在这样,一直吊着男人的胃口,然后又把他打发到一边,就有名誉了?”
“直到你找到什么人结婚。”
“男子气概,罗伯?”她用力向下摁着他的胳膊,丰满的双乳就在他面前摇摆着,他的眼睛如饥似渴地追随它们。为了戏弄他一下,她刻意改变了口音,使自己听起来更像一个正派的德文郡挤奶女工:“这可不是什么男子气概,老爷。但是俺们乡下女子身旁又没有绅士的保护,所以俺们就必须自己保护好自己的名誉。”
他张嘴想要抗议,但她打断了他。“罗伯,那样我就成一个堕落的女人了——一个婊子,一个涂脂抹粉的娼妓,被人抛弃在伦敦。就像富勒牧师所说的那样,一下子从主的恩惠跌落到邪恶的深渊。等你找到一个漂亮的小妻子做你切尔西家里的波尔夫人后,你会怎么看我?你会想起可怜的安带着两个孩子在伦敦的街头流浪,试图找一个新的情人,因为她不敢回家令家人蒙羞吗?我的父母会羞愧致死!你曾为他们想过吗?你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
“你这是耍的什么花招?不敢撒娇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还要表现出你的男子气概吗?”
“安妮,别说了!你这都是什么奇谈怪论?”他大为震惊,对她的反应大吃一惊。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来让她镇静下来,她没有将它推开,也没有任何反应。它就放在那儿,别别扭扭的,无人理睬,就像他们之间突然降临的沉默。
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安妮,你对你说的生活根本就不明白。我不会把你抛弃在伦敦,让你沦为妓女的!伦敦不像你们清教徒牧师说的那样,是邪恶的深渊。做我的情妇不会让你被人鄙视。那儿的生活不像这里一样那么简单封闭。当然,是有……有些坏事,可怕的事情,但对男人来说,生活、思考的方式有很多种——对女人也一样!哎呀,有大把女人就公然作为男人的情妇生活着,而且受到尊敬,可不像在这里一样会被鄙视。而且,我告诉你,情妇几乎就像王后一样,每一次表演后,有十几个男人会给她屈膝献殷勤。说实在的,妮尔·格温4比真正的王后还要接近老国王!”
“停下,罗伯。”她将脸从他的下面抽出,微笑地仰头看着他,一面温和地斥责他。但是,他的脸因为失望而阴沉下来,看起来既滑稽又严肃,就像个牧师而不是骑士,她不禁大笑起来,突然一阵冲动,她一把推开他,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大惊之下,他急忙反击,但她身材健硕,而且他又顾忌真用力把她掀开的话会让她受伤,因此,她反而占了优势。她控制着他,对自己的胜利又惊又恐。
他停住不说了。他的话并没有让她开心起来。她浅绿色的眼睛幽怨地凝视着他,浓密的赤褐色头发在她的脸庞周围松散地飘浮。安不再对头发这样松散地垂落肩头感到刺激,而只是感到羞愧和脆弱不堪。风吹拂起一绺头发,它恼人地掠过她的嘴唇。
他俯下身子,将整个脸庞投映在她的眼波里,她的眼里再也装不下天空。这一次,他们亲吻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她回过了神。
“当你去给这些女演员献殷勤的时候,罗伯,我该怎么办?”
“但是人间也自有它的快乐。”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把你留在我身边都够让我受的了。我不是都告诉过你吗,对我来说,在伦敦没有哪个女人能与你相提并论。哪个男人敢不这么说,看我不揍他,或者叫他向你跪地请求原谅!去年圣诞时,查尔斯·莱利就对一个藐视他女友的家伙这样做了。跟你站一起,她简直就成鬼了,她的美貌只不过是浓妆艳抹修饰出来的!”一想到这,他大笑起来。
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胳膊肘向后抵着地,支撑着整个身子,她仰起头,褐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她试图去搜寻那些在头顶上方如此喧闹的云雀,去聆听它们开怀的歌声。云雀时隐时现,捉摸不定,于是,她故意让目光涣散、迷离,让它们在无尽的蓝天深处四处游移——她的上方除了蓝色还是蓝色,近处的,远处的,无穷无尽的蓝色,直到她的灵魂似乎飘出体外,融入天堂那无边无际的蓝色当中。
“即便真如你说的那样,你也不必跟他们打斗,”她喃喃说道,“况且如果查尔斯·莱利的女友被人认为是王后,那我不是会令她难堪吗?”
“那些羊吗?是的,它们是上帝圣洁的羔羊,你不觉得吗?这些小可怜从来都不知道罪恶的诱惑,无忧无虑,永远都那么天真快乐!还有那些农民,他们正在争分夺秒为上帝的谷仓晾晒粮食呢。你看那儿,看那些云雀,它们才是天使,所以它们的歌声才会那么高亢纯洁,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才听不懂,你听。”
“我们可以达成某种一致;他也许会答应只叫她公主?”罗伯特大笑,对他脑海中勾画出的这幅图感到很高兴。“你会过得很开心,安,比你现在的活法要好得多。我们可以一周去三次戏院,去看戏、欣赏舞蹈;晚上和朋友们聚会,唱歌、谈天、玩乐。而且,你会有一个像样的歌唱老师训练你的嗓音,能让你唱得不比任何人差。夏天,就像现在,我们可以组织一个派对,租一艘船,泛舟江上,我们沿江而上,沿途抚琴歌唱——在漫长又迷人的夜晚,声音是如此清澈,有时你从桥下穿过,朋友们还会与你一唱一和。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朋友吗?在查尔斯国王以荷兰船为蓝本建了一艘之后,他也买了一艘新的快艇,他称之为游艇。我们可以让他搭载我们上船,沿泰晤士河进行个比赛,或者,甚至可以横渡到荷兰——你应该见识一下一艘船真正能做什么!”
安微微一笑,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眺望。
他打住不说了,她苦涩地微笑,他长着雀斑的脸上因这种热切的、男孩气的热情而容光焕发,她心想,她有多么爱他呀;然而,他说的话却完全不得要领。
罗伯特笑了起来,他俯视山谷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那些羊,还有那些农民——他们也在天堂吗?”
“要拥有这一切,我该怎么办?”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们可能就是在天堂呢,只是不知道而已。”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我猜天堂肯定尽是这样的美好时光,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幸福而快乐。圣徒们肯定都是这样生活的。”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惊叹这一抹浅笑令她光洁的肌肤更是妙不可言。
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坐着,云雀在头顶上歌唱,马儿在不远处吃着青草。她的帽子静静地放在身边的草地上,和煦的微风自由地吹过她的发丝。
“至少,先离开你的鞋匠。”他向前倾倒去亲吻她,一时之间,她对他做出了回应。她一直都在试图给他指出问题来,但是此刻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而且这些问题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想,更别说要让罗伯特去考虑这些问题了。之后,她慢慢将他推开。
“如果我们是在天堂,罗伯,那我们就得表现得像天使一样。好好坐在我旁边,一起听听这天堂的美妙之音吧,你听,云雀在唱歌呢,就在我们头顶上,看,就在那儿呢!”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家伙,”他接着说道,“他们勾引上一个女孩子,一两周以后,又把她打发回她母亲那里,因为他们不喜欢她的音调,或者因为看见她脖子上有个斑点令他们生厌。安,我可不是这种玩弄女性、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如果你到伦敦做我的情妇,我照样会尊敬你。”
“要证明我还活着并不是那么……”他将身子朝她倾去亲吻她。这是那天他第一次吻她,确切地说,是开始以来的第五次。有那么片刻,她主动回应着他的吻,但也只是用她的双唇碰了碰他的嘴唇而已。而当他的胳膊向她的腰部揽过来,她迅速并坚决地扭开了,让他的其他行动无法得逞。
“罗伯。”她连连摇头,眼里噙满泪水。她该怎么处理这个求婚呢,它给她提供了所有一切,却唯独没有所有求婚所应给予的婚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对他而言,这是显而易见的,作为一个托利党地主的二儿子,婚姻就是同他相同阶级里某个人的交易,而且跟她交谈的时候,大可不必提及这一点。也许她应当感觉受到奇耻大辱,但他看起来如此真诚,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感觉?但话又说回来,所有女孩子都相信她们的恋人是真心实意待她们的,可她们当中又有多少受到背叛?
她心里很清楚,他这番话既亵渎上帝也很愚蠢,不过是追求者的胡言乱语罢了,但是听起来却真是让她心神荡漾。与此同时,这也让她害怕,家里人从不会这样讲话。但话又说回来,这也正是和他在一起的刺激所在,时不时玩些可笑的、危险的游戏,说些禁忌之言,让他松开她的头发,叫她天使等等。
“罗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确定……”
“我可没有笑话你。我也绝不会笑话你。我倒是要笑话我自己呢,因为我配不上你。安,你这么善良,这么美丽,我有时都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了,而是在天堂跟天使在一起。”
“那就什么都别说。我们今天下午已经谈了好一会儿严肃的事了,反正我这两周内也不会回伦敦。我们还会再见面,到时再谈。我不能让你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你母亲见了会以为你爱上了比尔渔村的哪只大龙虾呢,她以后会禁止所有的垂钓航行,生怕将来你的孩子生下来就跟大龙虾一样长着壳和巨大的爪子,像国王的长矛兵5一样,会用巨爪打伤敌人。”
“这样,你就可以笑话我了。”
尽管这个笑话是关于孩子的,她还是不禁大笑起来。如果跟他在一起的话,孩子是她无法避免的一件事。他用胳膊揽着她,这笑话其实并不甚可笑,但她笑了很长时间。她因释怀而笑,她本以为自己的梦已碎,她又跌落凡尘,原来它竟还没有结束。
“那么,这就是真正的安·卡特了。优雅时尚的典范!”他撩起一缕发丝,任由它在微风中飞舞。“我让你感到难堪了吗?你别在意。你这样真是美极了,安,你应该一直这样打扮!”
她曾试图返回真实的世界,但情况却不允许。她已经让他去面对所有真实、理智的障碍,而她可以到伦敦,可以做他的情妇,这个荒唐而诱人的想法却并非完全不可能,虽然这可能性是如此渺茫、荒谬。
“不用,我自己来。”她低头躲闪着。“这儿……还是哪儿应该有个发针。”她摸到了那枚发针,扯了出来,浓密的褐色长发顿时犹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肩头。她把它们摇晃松散开来,然后用手指随意捋了捋。她回眸看着他,半是喜悦半是羞涩。
很快,总有一天,她就得做出决断。但是今天她已经试过,并且失败了,因而,奇怪的是,她仍旧是自由的。
“别,让我来。”他伸出一只手来帮忙。
她已经抵达生命中一个美好的时刻,既年轻又貌美;离开这一刻的每一步都可能会通向某种陷阱,导致某种意外、丑陋或妥协。她就这样大笑不止,令罗伯特不敢肯定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于是他抬起她的脸来看个究竟。而他瞬间就被泪水与亲吻所淹没,他比刚才要更加困惑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帽子下面有什么。”他把帽子掀开,霎时,她感觉难堪至极。她不是那种热衷打扮的女孩,这天早上她只是随意地把头发盘了起来,用发针固定住后,再戴上软帽就完事了。她抬起手来拂了拂头发,怎奈散落的碎发到处都是,一时间竟抚弄不过来。
困惑中,他努力挤眉弄眼,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更是让她对他欲罢不能。他紧紧拥抱着她,霎时,心里对她涌起更深的爱慕,却也更加不能理解她了。
他开始去松解她颌下的丝带。他的手指小心而又笨拙地去解开丝带的结头,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他解开带子,她感觉到血液涌上脸庞。我真是个傻瓜,她心想,我正在被他玩弄。这时丝带松开了,罗伯特微笑着看着她,他瘦削的、长着雀斑的脸庞离她只有几英寸远,棕色眼睛的眼角因为笑容而堆积起了皱纹。
1 英国保守党的前身。
女孩拱着腰坐在草坡上,头微微向后仰,在夏日的和风中,粉颈一览无余,曲线妙不可言,年轻男子跪在她身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它。在他们身后,载他们而来的黑骝与栗色小马在一片林子边上悠闲地吃着青草。这里既隐蔽又清净,这对年轻的情人希望避开人们窥探的目光。
2 中世纪时西方男子经常会在胡子上打蜡用来给胡子定型,让胡子变得硬一些。
“今天挺热的,让微风吹吹,你会凉快点。”
3 指《圣经:创世纪》中记载的夏娃摘下来给亚当吃的禁果,人类从此能够分辨善恶,因而,也构成人类的原罪。
“不要,罗伯。我……”她稍稍侧了侧头,但他的手却顺势跟了过来,抚摸着她的脸颊和白色软帽上的丝带。
4 英国国王理查二世的情人。
“我来帮你解开它。”
5 国王军队里长矛兵的绰号叫“龙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