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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Le Mal du Pays,这是法文。一般用来表示乡愁、忧思之类的意思。说得更详细点,就是‘由田园风光唤起的莫名的哀愁’。是个很难准确翻译的词。”

“Le Mal du……”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经常弹这支曲子。是我的高中同学。”

“弗朗茨·李斯特的《Le Mal du Pays》。收在钢琴曲集《巡礼之年》的《第一年:瑞士》里。”

“我也一直很喜欢这支曲子。这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曲子啊。”灰田说,“你那位朋友钢琴弹得好吗?”

听某首钢琴曲时,作发现那是以前听过几次的曲子,不知曲名,也不知道作曲者。那音乐充满了静静的哀伤。开始由单音弹奏,是徐缓又给人深刻印象的主题。那平稳的变奏。作从正在阅读的书页上抬起眼,问灰田:这是什幺曲子?

“我对音乐不太了解,判断不出好坏。不过每次听到都会想,好美的曲子!该怎幺说呢,充满了平静的哀愁,但并不感伤。”

灰田主要爱听器乐、室内乐和声乐。交响乐队轰隆隆响成一片的音乐不是他的爱好所在。作对古典音乐(或任何音乐)没有多大兴趣,却喜欢跟灰田一起听那些音乐。

“能让你有这种感受,一定弹奏得很高明了。”灰田说,“这曲子看似技巧简单,实际上很难表现。如果只是简简单单地照谱演奏,就会变成索然无味的音乐。反之如果过度渲染,又会显得太过廉价。单是一个踏板的用法,就能让音乐的品性相差千里。”

灰田没有兄弟姐妹。从小朋友就很少,喜欢狗和古典音乐。他住的学生宿舍没有能正经欣赏古典音乐的环境(当然也不能养狗),所以他总是带着几张CD到作的住处听。大多是从大学图书馆借出来的。有时也抱来他自己的LP。作的家里有一套还说得过去的音响设备,和它一起由姐姐留下来的唱片,说来只有巴瑞·曼尼洛和宠物店男孩之类,作几乎从不用那套唱机。

“这位钢琴家叫什幺名字?”

“就赚不到钱这一点来说,大概算得上平分秋色吧。当然,拿到诺贝尔奖的话就另当别论。”灰田脸上浮现一贯的迷人笑容。

“拉扎尔·贝尔曼。俄罗斯钢琴家。他就像描绘细腻的心灵风景一样演奏李斯特。李斯特的钢琴曲一般多被看作讲究技巧、浮华虚饰的东西。当然,其中的确有那种卖弄技巧的作品,但只要细心地听完,就会明白内里蕴藏着独特的深意。可是它们很多时候都被巧妙地掩藏在表层装饰的深处。钢琴曲集《巡礼之年》尤其是这样。在世的钢琴家中能准确优美地诠释李斯特的并不多。在我看来,相对较新的就数这位贝尔曼,而老一辈的也只有一位克劳迪奥·阿劳。”

“物理系比哲学系在经济上更有优势吗?”作问。

灰田只要一谈起音乐,就会变得饶舌。他纵声谈论贝尔曼演奏的李斯特特质何在,作却几乎充耳不闻。白演奏这支曲子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鲜明立体得令人惊异。简直像眼前有几个美丽的瞬间正逆着时间的压力,决绝地溯流而来。

“我父亲在秋田一所公立大学的哲学系当教师。”灰田说,“跟我一样,是个喜欢在头脑中推演抽象命题的人。总是听着古典音乐,热心地埋头阅读谁也不读的书。至于赚钱方面,他却是一无所能,到手的钱大都花在买书和唱片上了。什幺家庭啦存款啦,统统不在考虑之列。脑袋永远与现实分居两地。幸亏我考上了学费不贵的大学,住进了不用花生活费的学生宿舍,这才好歹能到东京上学。”

放在她家客厅里的雅马哈三角大钢琴。音准永远调试得精确无误,反映出白一丝不苟的性格。锃亮的表面光可鉴人,没有一枚指纹。从窗口流进来的午后阳光。落在庭院里的柏树影子。在风中飘曳的蕾丝窗帘。茶几上的红茶杯。她那端正地束在脑后的黑发。盯着乐谱的认真眼神。搁在键盘上的十根纤长美丽的手指。控制踏板的双脚精准踩踏,蕴藏着平日的白身上无从想象的力量。小腿肚像上釉的瓷器那样白皙光滑。央求她弹点什幺,她就常常奏起这支曲子。《Le Mal du Pays》。田园在心中唤起莫名的哀愁。乡愁,或是忧思。

父亲名叫多崎利男。这的确是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多崎利男,在诸多崎岖坎坷处赢取利益的男人。白手起家,继而崭露头角,投身房地产业,乘着日本经济发展的长风,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但苦于肺癌侵扰,六十四岁便撒手西去了。然而那是后话。作邂逅灰田时,父亲还健在,一天吸五十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精力充沛、咄咄逼人地把城区的高级房产买进卖出。房地产泡沫虽已破裂,但他早预见到这种风险,采取措施分散投资确保利益,推进事业,因而那时还没有遭受重创,也没有发觉肺部不祥的阴影。

轻轻地闭目倾听音乐,心灵深处感到难以排遣的苦闷,仿佛无意中吸入了小而硬的云朵。唱片上的这支曲子奏毕,下一支曲子响起,作却犹自紧闭双唇,心似乎沉浸在眼前浮现的风景里。灰田时不时瞟一眼这样的作。

总而言之,就这样,他变成了一个叫“たざき·つくる”的人。此前的他不过是“无”,是没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是在黑暗中勉强呼吸着发出哭声的、重量不足三公斤的粉红色肉团。首先被赋予名字,然后产生意识与记忆,继而形成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

“要是不碍事的话,请允许我把这张唱片放在你这里。反正我的宿舍里也没办法听。”灰田一边把唱片收进唱片袋,一边说。

自打懂事以来,作几乎没有和父亲亲密相处的记忆,可他还是不得不赞同父亲的见解。相比“多崎创”,“多崎作”无疑更合适。因为在自己身上几乎找不到独创之类的东西。至于“人生的负担”是否因此有所减轻,作也难以判断。说不定的确由于名字的缘故,肩上的负担多少有了形状的改变。然而就重量而言又如何呢?

这三张一套、硬盒包装的唱片,至今仍然放在作的房间里,紧挨着巴瑞·曼尼洛和宠物店男孩。

父亲的葬礼之后,母亲回想起当年的讨论,便告诉了作。“你爸说,要是取了‘创’字当名字,人生的负担会不会太重了些。‘作’字虽然也念‘つくる’,可孩子大概就轻松多了。总之为了给你取个名字,你爸可真费了不少心思。你是头一个男孩,可能也是原因吧。”

灰田是个厨艺高手。声称是感谢借他地方听唱片,经常买来食材下厨做菜。姐姐给作留下了一套厨具和餐具。作像对待许多家什,也像应对她的前男友常常打来的电话一样(“对不起,我姐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只是继承下来。两人每周有两三次共进晚餐。听着音乐谈论各种话题,一起吃灰田做的饭菜。大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休息日有时也会花时间挑战复杂的菜肴。味道总是十分美妙。灰田似乎有做厨师的天分。哪怕是简单的蛋包饭、味噌汤,甚至是奶油沙司或西班牙海鲜饭,样样做起来都利索潇洒。

不过对应“つくる”这个名字,汉字是该写成“创”,还是该写成“作”,父亲久久地迟疑不决。哪怕读音相同,只要汉字不同,含义就会大相径庭。母亲推举“创”字,但父亲深思熟虑了许多天,选择了更通俗的“作”字。

“待在物理系太可惜了。你该去开一家饭店。”作半开玩笑地说。

是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父亲好像在他出生很久以前,就打定主意要给第一个儿子取名“つくる”。不知是什幺原因。父亲本来长年过着和制作毫无干系的人生。也许他是在某一刻受到了某种启示。也许是伴着无声的雷鸣,看不见的电光将“つくる”这个词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大脑里。然而无论是对作还是其他人,父亲从未谈起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灰田笑着说:“那也不坏。可我不喜欢被拴在一个地方。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爱想多久就想多久——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

本名是“多崎作”,但只要不是正式文书,平时都写作“多崎つくる”,朋友们也都以为他的名字就是平假名的“つくる”。只有母亲和两个姐姐叫他“阿作”或“小作”,因为日常叫起来方便。

“不过,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世上大约有一半的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作曾在杂志还是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统计结果。而他却属于那幸运的一半。至少他不记得对自己被赋予的名字有过不满。不如说,他想象不出起了另一个名字的自己,以及那个自己会度过的人生。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没错。可是我决心已定。我想要自由之身。虽然喜欢厨艺,但我不愿被关在厨房里以做菜为生。如果那幺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恨起别人来。”

回乡参加父亲的葬礼时,他还想过弄不好那四人得知消息,兴许会赶来吊唁?那样的话该怎幺同他们寒暄?但最后谁都没有露面。作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多少有些寂寞。他再次真切地体会到,那件事当真已经过去。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管怎幺说,他们五人都已年届三十,也不再是梦想“和谐有序的共同体”的年龄了。

“恨别人?”

最终,作也没搬出自由之丘那套一居室的公寓。大学毕业,在总公司位于新宿的电气化铁路公司就职后,他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三十岁时父亲过世,那套公寓正式转归他所有。父亲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套房产转让给儿子,名义上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作的名字。父亲的公司由大姐夫继承,作仍留在东京从事与家业无关的车站设计工作。一如既往,几乎从不回名古屋。

“‘厨师恨跑堂,跑堂恨食客。’”灰田说,“阿诺德·威斯克那出叫《厨房》的戏里的台词。被剥夺了自由的人肯定会怨恨别人。你不这幺想?我可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方式。”

“特定的兴趣。”灰田说完,莞尔一笑。

“永远置身于不受束缚的状态,用自己的脑袋自由思考——这就是你希望做的事喽?”

“是啊。这种买卖,把巨额资金从右手转到左手,再把大笔资金从左手转到右手,总得把什幺东西转来转去。我可做不了这种劳碌伤神的事情。跟父亲性格不一样。尽管赚不到什幺钱,可是扎扎实实地建造车站,我觉得更轻松快乐。”

“嗯。”

“你对这类生意提不起兴趣吧?”

“可是我觉得,用自己的脑袋自由思考可不简单。”

“怎幺说呢,我家是有钱还是没钱,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把会计、律师、税务师和投资顾问都喊到一起,只怕连父亲自己也搞不清楚。但眼下好像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还能让我住在这里。谢天谢地。”

“自由思考,就意味着游离于自己的肉体之外。跨出肉体这个受限制的牢笼,从枷锁中解放出来,纯粹飞翔在逻辑的领域,赋予逻辑自然的生命。这就是自由思考的核心内涵。”

“你们家是有钱人喽?”

“似乎很艰深啊。”

“我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家房地产公司,在东京市区也有几处房产。”作解释道,“就让我住到碰巧空着的房子里了。之前是我的小姐姐住在这里。她大学毕业后就由我接班,住进来了。名义上是公司所有。”

灰田摇摇头。“不,那要看怎幺认识了,其实并不难。许多人应时而动,不知不觉就在这幺做,以确保自己心智正常。只是他们没有觉察罢了。”

“你一个学生,怎幺住得起这幺漂亮的房子?”第一次来访时,灰田发出惊叹。

作思考了一番他的话。他喜欢以灰田为对手讨论这种抽象和思辨的话题。他平时寡言少语,但是和这位年轻的友人谈论这种话题时,一定是内心某处受到了刺激才会滔滔不绝。这种情形他还是头一回体验。连隶属名古屋五人组时,他也大都充当听众。

灰田这年春天从秋田来到东京,住进了离校园很近的学生宿舍,还没交到亲近的朋友。知道谈得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跟着变长,不久他便常常到作居住的公寓玩。

作说:“但是,不知不觉可不行。如果不能有意识地这样做,就无法获得你说的真正的‘自由思考’,不是吗?”

短发微微鬈曲,总是随便穿着同一条卡其布裤子,配一件浅色衬衣。但不论多幺简单朴素的衣服,他都知道该如何穿得舒适得体。喜欢读书,但是跟作一样,不怎幺读小说。他偏爱哲学书和经典着作。此外还喜欢戏剧,爱读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对能剧和文乐也很了解。他出生在秋田县,肤色白皙,手指纤长。不太会喝酒(这一点跟作相同),能分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这一点作却不行)。性格非常腼腆,超过三个人凑在一起时,他宁愿被当作不存在。脖子上有道像是刀砍的四厘米长的深深的旧伤疤,给那稳重的风貌平添一份奇异的点缀。

灰田点头说:“确实。但这就好比有意识地做梦一样困难。普通人很难做到。”

灰田身材矮小,是个英俊的青年。像古希腊雕塑一般,脸庞小而细腻。而且五官端正,说来是古典、知性、谦逊的类型。他的清秀之美是在见面的过程中自然地显现出来,不是那种招摇的美少年。

“但你是刻意尝试着做到这一点。”

两人都算不上社交型性格。不过多次见面聊天,自然地互相产生好感,消除了戒心。每天早晨在相同的时间见面后一起去游泳。两人都以自由泳游长距离,灰田游得稍快些。他很小就进过游泳学校,学会了不浪费体力的漂亮泳姿。肩胛骨与水面若即若离,像蝴蝶翅膀般优美地舞动。作让灰田矫正泳姿的细节后,又有意识地加强肌肉训练,不久也能跟上他的速度。起初两人的话题集中在泳技上,慢慢地,谈话范围愈来愈广泛。

“也许是。”灰田说。

他姓灰田,叫灰田文绍。作听到时暗想,这里也有个带颜色的人!灰先生(Mr. Gray)。尽管灰色的确是非常低调的颜色。

“工科大学的物理系竟然传授这种技术,难以想象啊。”

对方歪了歪脑袋。“催生出省察的是痛苦,并不是年龄,更不用说胡须了。”

灰田笑了。“我原来就没想过会在大学里学到这些。在这里,我只希望得到自由的环境和时间。至于其他的,就非我所求了。本来嘛,所谓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究竟是怎幺一回事,要在学术上讨论的话,就必须有个学理定义。这可非常麻烦。所谓独创,不是别的,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模仿。现实主义者伏尔泰这幺说过。”

“伏尔泰想说的,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省察吧。”

“你也这幺看吗?”

的确,他的面庞光滑洁净,连胡须的影子也没有。眉毛又细又浓,耳朵像美丽的贝壳,轮廓鲜明。

“不论什幺事情肯定都有框架。思考也一样。不必对每个框架都感到恐惧,也不能害怕打破框架。人若想变得自由,这一点至关重要。对于框架的敬意和憎恶。人生中重要的东西常常具有双重性。我能说清楚的只有这些了。”

“是伏尔泰。”年轻的男生说,然后用手掌搓着下巴笑了。他的笑容明朗天真,“但这话也许不恰当。我几乎还没长出胡须来,可我从小就喜欢思考。”

“我想提个问题。”作说。

“所谓思考就像胡须,发育前是长不出来的。好像有人这幺说过。”作说道,“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什幺问题?”

作这幺一说,对方开心地笑了。“跟生菜番茄可不一样,要是世上的人都开始拼命制造真空,可就麻烦了。”

“在形形色色的宗教里,很多时候先知们都是在深度恍惚状态中从上帝那里接受启示的。”

“制造真空的人,世上大概也要有那幺几个吧。”

“没错。”

他稍稍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没有要实现的明确目标。不管怎样,我愿意尽量深刻地思考问题。就是希望纯粹而自由地进行思考,仅此而已。但细想一下,所谓纯粹地思考,说不定就跟制造真空一样呢。”

“那是在超越了自由意志的地方进行的?说到底还是被动的。”

“你在这儿想学什幺专业?”

“没错。”

“我就不是。不知怎的,我天生不擅长手工活。念小学时,简单的手工作业都做不出样子,甚至连塑料模型玩具都拼不好。我喜欢进行抽象思考,想多久都不厌倦,但是动手制作有形的东西就不行了。做菜倒喜欢,可做菜这件事,从开始动手就是在不断消灭它的形状……不擅长动手的人考进工科大学,可真有点尴尬。”

“而且那启示超越了先知个人的框架,广泛而普遍地发挥功能。”

“我从小就喜欢制作有形的东西。”多崎作承认。

“没错。”

“作是真心喜欢制作嘛。人如其名。”

“其中既没有二律背反性,也没有双重性。”

作疑心是不是受到了嘲笑,盯着那个年轻男生端正的脸庞。但对方好像是真心这幺想。表情诚实得没有一丝阴霾。

灰田沉默着点点头。

“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失礼,但人生中能找到一样感兴趣的东西,不就很了不起吗?”

“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人类的自由意志这东西到底还有多少价值?”

“世上有人写弦乐四重奏,也有人种生菜和番茄。造车站的人也要有那幺几个。”作说,“况且我呢,也不算是满怀激情地要造车站,只是对特定的东西感兴趣罢了。”

“非常精彩的问题。”灰田说,然后静静地微笑,就像是猫儿躺着晒太阳时露出的微笑,“我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用当然得用,没有车站自然很不方便……可是,呵呵,世上竟然真有人那幺满怀激情地要造火车站,我可从来没想过啊。”

周末,灰田开始在作的公寓里过夜。两人聊到深夜,灰田在客厅的沙发床上铺好被褥就寝。早上准备咖啡,做蛋包饭。他对咖啡很挑剔,总是随身携带精心烘焙的芳香咖啡豆和小电磨。对生活清贫的他来说,热衷咖啡几乎是唯一的奢侈。

“可你也用得到火车站吧?坐火车时,没它多不方便。”

作对这位足可交心的新朋友,坦率地讲起了关于自己的种种,唯独慎重地没有言及名古屋四位好友的事。因为那不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他心灵遭受的创伤仍然很深。

“有意思。”对方好像觉得很有趣,说,“世上需要火车站,我还真没好好想过呢。”

尽管如此,在与这位年少友人共同度过的日子里,他基本成功地忘掉了那四人。不对,忘掉不是正确的说法。自己被四位密友毫不留情地驱逐造成的痛楚,一成不变地长存在胸中。只是现在它变得如同潮水,有涨有落。它有时直逼脚下,有时退向远方,远得几乎看不见。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东京这片新土壤里一点点扎根。虽然孤独脆弱,但新的生活正在这里形成。名古屋的岁月渐次变为往事,化作多少让人感到异样的东西。这无疑是灰田这位新朋友带来的进步。

“因为世界上需要火车站呀。”作理所当然似的说。

灰田不论对什幺事都有自己的意见,还能条理分明地表述。见面次数越多,作对这位年轻朋友越发生出由衷的敬意。然而另一方面,灰田究竟被自己身上什幺东西吸引,抑或说对什幺东西感兴趣,作却莫名其妙。总而言之,两人热烈地交流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干吗是火车站呢?”

然而一人独处时,时不时便渴盼有个女朋友。渴望拥抱女人,用手掌温柔地抚摩她的躯体,尽情嗅闻她肌肤的气味。健康的年轻男子自然都有这样的欲望。然而他想起普通的女性形象时,当他渴望将她们拥入怀中时,自动浮上脑际的不知怎的竟是白和黑。她们总是双双现身,结伴造访他的想象世界。而且作总会变得心情不畅,郁郁寡欢。为什幺时至今日依然还是她们两人?她们可是毫不留情地将我拒之门外,说了再也不想见我、再也不想跟我说话的。为什幺还是不肯静静地远离我的心?多崎作已经年满二十,却还没有搂抱过女性的躯体。非但如此,他没有接过吻也没有牵过手,甚至连约会也没有过。

“是火车站。不是公共汽车站。”

兴许自己身上存在什幺根本性的问题,作屡屡这样想。兴许是自然的精神溪流被障碍阻遏,于是给自己带来了扭曲。那障碍是遭到四位友人的驱逐才产生的东西,但也可能并没有关系,是自己体内与生俱来的结构性问题。作无法辨别。

“车站?”

某个周六晚间,两人聊到夜深,谈着谈着,话题转到了死亡上。关于人不得不死的意义,不得不与死的预感共生的意义。两人大致从理论上探讨这样的问题。作很想向灰田和盘托出自己曾一度与死近在咫尺,那体验给身心带来了何等巨大的变化,很想谈谈在那里亲眼所见的奇妙光景。然而一旦搬出这个话题,就得详细说明来龙去脉。因此一切照旧,依然由灰田主讲,作当听众。

“造车站。”

时钟指针转过十一点,一旦话题止尽,沉默就降临屋内。如果在平时,会就此告一段落,各自准备睡觉。两人都是天一亮就醒的早起者。但灰田仍盘腿坐在沙发上,独自沉思。然后罕见地用犹豫不决的声音说道:

“你在土木工程系学什幺?”那个男生问作。

“说到死,有个奇妙的故事。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是他二十刚出头时的亲身经历。正好就是我现在这个年龄。这个故事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所以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这故事太奇怪了,直到现在我都难以相信这种事当真会发生在人身上。但父亲绝不是吹这种牛皮的人,也不是能编故事说假话的人。还有一点你也明白,谎言每说一次,细节上都有所变化。不是添油加醋,就是忘记了前后顺序……可是我父亲讲的这个故事,永远连细节都一致。所以说,这大概真是他的亲身经历。作为熟知父亲人品的儿子,我只能不折不扣地相信这个故事。你当然不认识我父亲,所以信不信是你的自由,你不妨姑且听听。把它当作民间故事或传奇异闻听也无所谓。故事很长,时间又很晚了,我继续讲下去不要紧吗?”

他和作一样,每天早晨独自来这里游泳。两人自然而然熟悉起来,开始简短地说几句话。游完泳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有时一起去自助餐厅吃顿简单的早餐。他比多崎作低两届,是物理系的。虽说同为工科大学的学生,物理系和土木工程系却几乎是不同的类型。

当然不要紧,我还不困,作说道。

和这个男生是在大学的游泳池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