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野蛮人晃晃自己的拳头。
《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揉着自己的屁股大叫:“无知的傻瓜,为什么不吞点儿嗦麻呢?”
另一名记者后退了几步,接着又转过身来。“如果你吞两克嗦麻,邪恶就不存在了。”
然而《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位一体》《福帝科学箴言报》《德尔塔镜报》的四位记者没有被同行尾骨受伤吓倒,当天下午到访灯塔,但是受到更加暴力的待遇。
“科哈克瓦伊啊特托卡伊!”野蛮人恶狠狠地说,口气中还带着点儿嘲弄。
“甚至轰动伦敦。”那名记者回去后读到文章时心想,而且是非常痛苦的轰动感受。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痛苦只是一种幻觉。”
8分钟后,新一期《每时电台》开始在伦敦街头售卖。头版头条就是“《每时电台》记者尾骨惨遭神秘野蛮人踢伤,轰动萨里”。
“哦,是吗?”野蛮人说着,捡起一根榛木棍子,朝他们走去。
野蛮人按他的话照做。他说了九个字——只有九个字,与他对伯纳德讲社区首席歌唱家时说的一样,“哈尼!索恩斯艾佐瑟纳!”他抓住记者的肩膀,转了几圈,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像个橄榄球冠军运动员一样,准确地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福帝科学箴言报》的记者赶紧朝直升机冲过去。
“噢,我们的读者非常有兴趣……”他把脑袋偏向一边,几乎是卖弄风情似的一笑,“您说几句话吧,野蛮人先生。”接着他快速地做了几个惯常的手势,把与扣在腰间的移动电池相连的两根线展开,同时把它们插入铝制帽子的两边,按了一下帽子上的一根弹簧——“啪”的一声一根天线树立起来,他又碰一下帽檐边上的另一根弹簧,像变魔术似的,一个麦克风弹出来挂在那儿摇晃,离他的鼻子大概6英寸。他从耳朵上再扯下一对接收器,按了帽子左边的一个开关,里面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他再转动一下右边的一个按钮,于是听诊器似的“呼哧呼哧”“咔咔”的声音、打嗝的声音,还有尖利的“吱吱”声替代了“嗡嗡”声。“嗨,”他对着麦克风叫,“嗨,嗨……”他的帽子里突然传出一阵铃声。“是你吗,厄泽尔?我是普里莫·梅隆。是的,我找到他了。现在,野蛮人先生要拿话筒讲几句话。是吗,野蛮人先生?”他抬头看着野蛮人,脸上泛起另一种讨好的微笑,“告诉我们的读者,您为什么到这里来。什么事情让您离开伦敦?(等一下,厄泽尔!)太突然了。当然,还有鞭子的事情。”(野蛮人吃了一惊。他们怎么知道鞭子的事情?)“我们大家都急迫地想知道您鞭打自己的事情。然后,再谈谈文明问题。您知道那些东西,如‘我所认为的文明姑娘’。就几句话,几个……”
在这以后,野蛮人安静地过了一段时间。有几架直升机飞来,好奇地围绕灯塔盘旋。他向最近一架纠缠不休的飞机射出一支箭,穿透了飞机座舱的铝制底板。只听见一声尖叫,飞机全力加速冲上天空。后来,其他飞机都恭敬地保持着距离。野蛮人无视这些烦人的轰鸣声(他把自己比作玛塔斯基圣女的一位追求者,面对飞舞的害虫,岿然不动,坚持不懈),在自己的园子里耕种。不久之后,飞舞的害虫明显感到无聊飞走了。野蛮人头顶上空连续几个小时空无一物,除了云雀的叫声,一切都静悄悄的。
“你想干什么?”野蛮人绷着脸问。记者回了他一个讨好的笑容。
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空中还传来雷鸣声。野蛮人翻了一上午地,正在休息。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突然,对列宁娜的思念变成了现实。列宁娜赤裸的身体触手可及。她嘴里说着“亲爱的!”“抱着我!”——她穿着鞋子和袜子,身上喷洒了香水。不要脸的娼妇!可是,啊,她的双臂缠着他的脖子,挺起乳房,嘟起嘴唇!我们的嘴唇和眼睛里有永生的欢乐。列宁娜……不,不,不,不!他跳了起来,半裸上身跑出房子。石楠丛的边缘是一簇灰白的杜松。他扑进杜松丛中,抱住它们。这可不是他梦想中的光滑身体,而是一把把绿色的松针,尖锐多刺,扎着他的身体。他竭尽全力去想可怜的琳达,没有呼吸、寂静无声的琳达,还有她紧紧握住的双手,眼里无可名状的恐惧。他发誓不能忘记可怜的琳达。但是萦绕他脑海的仍然是列宁娜,是他发誓一定要忘记的列宁娜。即使身受杜松针的刺扎,他扭曲的肉体感受到的依然是列宁娜,无比地真切。“亲爱的,亲爱的……如果你也想要我,为什么不……”
“非常抱歉,”记者内疚地说,“我无意……”他摸着头上的帽子——铝制烟囱管式的帽子,里面藏着他的无线接收器和发射器。“请原谅我没把帽子脱下,”他说,“帽子有点重。噢,我说过的,我是一名记者,来自《每时……”
鞭子就挂在门后的钉子上,随时准备对付来到这里的记者。狂乱之中,野蛮人跑回屋子,拿起鞭子,挥舞起来,打了结的鞭子深深地嵌进他的身体。
野蛮人像被蛇咬了一口,惊跳起来,箭杆、羽毛、胶水盆和刷子摔得地上到处都是。
“娼妇!娼妇!”他每抽一下鞭子就大叫一声,好像他鞭笞的是列宁娜(他是如此疯狂,没有意识到他确实希望这就是列宁娜),是雪白、温暖、芬芳、无耻的列宁娜。“娼妇!”接着,又绝望地说,“啊,琳达,宽恕我吧。宽恕我吧,上帝。我是个坏人,我是个邪恶的人。我……不,不,你这个娼妇,你这个娼妇!”
“上午好,野蛮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电台》的记者。”
300米开外的林子里,感官电影公司最专业的大型野生动物摄影师达尔文·波拿巴藏在精心建造的藏身之处观看到整个过程。他的耐心和技术得到了回报。他花了3天时间,蹲在人工建造的一棵橡树树干里,连续3个晚上匍匐爬过石楠丛,把话筒藏进荆豆灌木丛里,把线埋入柔软的灰色沙地里。他历经了72小时的艰辛。现在,伟大的时刻终于来临——达尔文·波拿巴在他的工具之间来回移动的时候,心想这是最伟大的时刻,是自他拍摄那部有关大猩猩婚礼的著名咆哮立体感官电影以来最伟大的时刻。“太精彩了,”野蛮人开始惊人表演之后他暗叹道,“太精彩了。”他小心翼翼地调节手中的伸缩式摄像机——镜头捕捉着不停移动的对象。为了拍摄那张疯狂扭曲的脸(真令人佩服!)的特写镜头他启动了高功率拍摄,然后又转向慢动作模式拍摄了半分钟(他期待这能够产生巨大的喜剧效果)。与此同时,他听着胶片声道录下的鞭打声、呻吟声,还有一连串谵语疯话,把声音调大了一些(嗯,这样肯定更好)。他很开心,在这些声音平息的片刻时间里还听到了云雀尖锐的欢叫声。他希望野蛮人能够转过身来,给他鲜血直流的后背拍个漂亮的特写——几乎就在他转念之间(多么惊人的幸运!),这个通情达理的家伙竟然真的转过身来,他真的拍下了一个十全十美的特写镜头。
弓体在新木材燃起的文火上烘干变硬后就做好了。野蛮人开始做箭。他把30根榛木棍削细烘干,木棍头上钉上锋利的钉子,刻好搭弦的凹槽。有一天夜里他去了趟普坦汉姆的家禽农场,也就有了足够的羽毛来装饰他的整个武器库。正当他往箭杆上粘贴羽毛的时候,第一个记者来访了。记者穿着充气鞋,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后面。
“哇,太棒了!”拍完之后,他自言自语道,“真是太棒了!”他摸摸自己的脸。在工作室配上感官电影效果之后,一定会成为一部了不起的片子。达尔文·波拿巴心想,它几乎可以与《抹香鲸的爱情生活》相媲美——这样的话,福帝啊,那可就赚大喽!
3天后,就像土耳其秃鹫发现了尸体一样,记者闻风而来。
12天后,《萨里的野蛮人》公开放映,西欧任何一家一流感官电影院都可以看到、听到和感受到这部影片。
“福帝啊!”他们念念有词。
达尔文·波拿巴这部片子立刻产生了巨大反响。公映的第2天下午,约翰享受的淳朴的孤独突然被头顶一大群嗡嗡轰鸣的直升机打破。
“福帝!”司机喃喃自语。他的两个多生子同伴深有同感。
他当时正在园子里挖土——也是挖掘自己的思想,辛辛苦苦翻掘思想中的东西。死亡——他一锹一锹,又一锹。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这些话似乎如一声响雷炸起。他铲起一满锹土。琳达为什么死了?为什么让她渐渐变得不像人样,最后……他打了个寒战。一块可亲吻的臭肉。他脚踏在铁锹上使劲往硬邦邦的地里踩。正像顽童捉到飞虫一样为了戏弄的缘故而把我们杀害。响雷再次炸起,这些话千真万确——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真理更加正确。可也是这个葛罗斯特把他们称作永远仁慈的神灵。睡眠是你所渴慕的最好的休息,可是死是永恒的宁静,你却对它心惊胆战。只是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野蛮人的铁锹碰到一块石头,他弯下腰捡起石头。在死亡的睡眠里,究竟有些什么梦?……
半小时后,三个德尔塔减农夫碰巧开车去埃尔斯特德,他们来自普坦汉姆,属同一个波坎洛夫斯基组。在山顶上,他们惊讶地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被废弃的灯塔外面,光着上身,用鞭子抽打自己。后背一条条通红的鞭痕渗出缕缕鲜血。货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和另两个同伴一起张大嘴巴盯着这惊人的场景。一下、两下、三下——他们数着鞭打的次数。八下之后,年轻人暂停自我惩罚,跑到林子边缘剧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完了之后,又拾起鞭子。九、十、十一、十二……
头顶的嗡嗡声变成了咆哮声。突然,野蛮人发现自己处于一片阴影之下,什么东西插入了太阳和他之间。他吃了一惊,停下挖土和思考,抬起头。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脑子还在另一个比真理更正确的世界里徘徊,还在浩瀚无边的死亡和神灵之中漫游。他抬起头,看到头顶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群盘旋不已的直升机。它们像蝗虫一样飞来,悬浮在空中,然后降落在他周围四面八方的石楠丛中。从这些巨型蝗虫的肚子里走出一群人,每架飞机走出一对。男人身着白色黏胶法兰绒衣服,女人(因为天热)穿着醋酸纤维山东绸睡衣,或棉绒短裤加无袖汗衫,拉链半开。几分钟后,几十个人围着灯塔站成一圈,笑嘻嘻地边看边按动手中的照相机,还朝他扔花生、性荷尔蒙口香糖、泛腺奶油饼干(就像扔给猴子一样)。每过一会儿,人数就会增加——霍格斯巴克上空的交通已经开始拥堵。就像噩梦一样,几十人变成上百人,上百人变成数百人。
他走进屋子,打开芥末盒,在火上把水烧开。
野蛮人向隐身处退去,然而最后却如走投无路的困兽,背贴着灯塔的墙壁,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张张笑脸,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仿佛神志不清一般。
差不多就要把棍子削成形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唱歌——唱歌!他好像从外面进来绊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在做坏事一样,羞愧得满脸通红。毕竟,他来到这里不是来唱歌和享受,而是逃避文明生活对自己的污染,是为了净化自身,行善行,积极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惊愕地意识到,他沉浸在雕削弓箭的行动中,忘记了自己发誓要永远记住的东西——可怜的琳达,还有他对琳达的苛刻,还有那些令人生厌的多生子,在琳达神秘死亡的时候像虱子一样蠕动。他们的出现不仅侮辱了他的忧伤和悔恨,也亵渎了神明。他发誓要记住这些,不断发誓要做出弥补。然而,他来到这里,竟然开心地做着弓箭杆,还唱着歌,真的唱着歌……
一包口香糖精准地砸在他的脸颊上,他突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的状况。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他完全清醒过来,清醒而且异常愤怒。
灯塔旁边有白蜡树,还有一整片美丽的小榛树林,树干笔直,可以做箭杆。他伐倒一棵小白蜡树,劈出一根6英尺长的树干,就像老米季马教他那样,去掉树枝,剥去树皮,再一点一点把白色的木质削掉,最后削出一根和他一样高的木棍,中间粗直结实,两头细长灵活。这项工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在伦敦游手好闲的几个星期里,他无所事事,想要任何东西,只要按一下按钮,拉一下手柄就行。现在干点儿需要技巧和耐心的活儿竟获得了纯粹的快乐。
“滚开!”他大叫一声。
他数了数自己的钱,希望剩下的这一点钱足够他熬过冬天。明年春天,园子里的产出足够他摆脱对外面世界的依赖。同时,山上野生动物总是有的。他看到了许多野兔,小湖泊上还有许多水禽。他立马开始制作弓箭。
猴子说话了。人群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可爱的野蛮人老伙计!乌拉,乌拉!”野蛮人从一片嘈杂声中听到有人喊,“鞭子,鞭子,鞭子!”
关于钱的问题,第一次到伦敦的时候,约翰得到一些个人的零花钱。他把钱大部分都花在购买装备上。离开伦敦前他买了四条黏胶羊毛毯、绳子和带子、钉子、胶水、一些工具、火柴(尽管他打算合适的时候利用钻燧取火),还有一些瓶瓶罐罐、24包种子和10公斤小麦面粉。“不,不要合成淀粉,也不要废棉做的人造面粉,”他坚持要求,“尽管这种东西营养更加丰富。”但是看到泛腺状饼干和维他命人造牛肉时,他没能抵抗住售货员的劝说。现在看着这些听装食物,他严厉谴责自己的软弱。可恨的文明产品!他下定决心绝不吃这些东西,即使挨饿也不吃。“这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他报复性地认为。这也给了他一个教训。
听到这个建议,野蛮人采取行动,从门后的钉子上取下鞭子,朝那些让他痛苦的原因扬起鞭子。
湖泊之外是树林,树林中间矗立着14层高的埃尔斯特德塔。辛赫德和塞尔伯恩在英格兰朦胧的空气里若隐若现,把人的目光引向浪漫清幽的远方。但灯塔吸引野蛮人的不仅仅是它远处的景色,近处与远处一样勾人魂魄。树林、大片大片的石楠花丛和黄色金雀花丛、苏格兰杉树林,还有在桦树林掩映下波光粼粼的小湖泊,湖泊中盛开的睡莲和一丛丛的灯芯草——这是多么美丽。对看惯美洲干旱沙漠的眼睛来说,它们是如此令人惊讶。还有孤独!一整天一整天过去,他未见过一个人。从查琳T形塔到灯塔飞机只需飞行15分钟,马尔佩斯的山峦也不像萨里的这个石楠荒原般荒无人烟。人们每天离开伦敦不过是为了玩玩电磁高尔夫、打打网球。普坦汉姆没有球场,最近的黎曼曲面球场也在吉尔福德。鲜花和景色是这里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因此,他们没有理由到这里来,也没人来。刚开始的几天里,野蛮人一个人住在这里,丝毫不受打扰。
一阵讥讽的掌声和喊叫声从人群中响起。
把霍格斯巴克和灯塔所在地沙山分隔开来的是一条峡谷,普坦汉姆就在峡谷里。它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只有9层楼高,有几个筒仓、一个家禽场,还有一个小型的维他命D工厂。灯塔南面地势较缓,是个长长的石楠花山坡,与一长串小湖泊连在一起。
他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扑过去。一个女人吓得哭了起来。人群中离威胁最近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随后又站稳了,坚定地站在那儿。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给了这些观光客勇气,野蛮人没想到这一点。他吃了一惊,停下来四处张望。
清晨来临,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在灯塔居住的权利,尽管大多数的窗户还有玻璃,从这个地方看出去景色也过于美丽。他选择灯塔的原因也几乎立刻成了令他离开的原因。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本是因为这里的景色非常美丽,因为从他这个好位置看去,他似乎可以看到圣灵的圣体。然而,他是谁,竟然可以受到如此厚待,日夜与美丽相对?他是谁,竟然可以与上帝的圣体居住在一起?他只配住在肮脏的猪圈或地下的黑洞里。经历长夜的煎熬之后,他的身体感到僵直疼痛,但是因为内心许下的保证,他还是爬上了塔楼平台,向这个旭日东升的光明世界望去。他已经获得了在这里居住的权利。北边的视野被霍格斯巴克长长的白色山脊挡住,东边尽头的山脊后面矗立的是七座摩天大楼,那是吉尔福德。野蛮人外看着这些大楼,皱了个眉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与这些大楼和谐相处。夜晚,这些大楼像几何星座闪闪发光,或在泛光灯照射下,像明亮的手指庄重地直指深不可测的神秘天空(在英格兰,现在除了野蛮人外没有人理解这个手势的含义)。
“为什么你们不能不烦我呢?”他的愤怒中透着一股哀怨。
野蛮人选了一座旧灯塔作为自己的隐居地。灯塔矗立在普坦汉姆和埃尔斯特德之间的一座小山顶上,用钢筋水泥建成,条件非常好——野蛮人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甚至认为过于舒适奢侈,文明化程度太高。他向自己保证,要更加严格律己,彻底完全地净化自己,以便进行弥补,让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待在灯塔的第一个夜晚,他特意没有睡觉,跪着祈祷了好几个小时。他一会儿向上天祈祷——有罪的克劳狄斯曾向上天乞求饶恕,一会儿用祖尼语向阿俄纳韦洛纳祈祷,一会儿向耶稣和菩公祈祷,一会儿向他的动物保护神老鹰祈祷。他一次又一次伸展双臂,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忍住疼痛长时间保持这种姿势,可是疼痛加剧,疼得他浑身发抖,难以忍受。但是他仍然伸平双臂,自愿遭受痛苦。同时,他咬紧牙关、汗流满面一次又一次地坚持。“啊,宽恕我吧!啊,让我变得纯净!啊,帮助我变得纯洁善良!”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痛得要昏死过去。
“吃点儿镁盐杏仁吧!”一个男人说。如果野蛮人扑上去的话,他可能首当其冲。他递出一包杏仁说:“很好吃的,你知道。”他紧张地笑笑,接着安抚地说,“镁盐有助于保持年轻。”
从吉尔福德下行,经韦谷到戈德尔明,之后越过米尔福德和威特利,一路到黑斯尔米尔,越过彼得斯菲尔德到朴茨茅斯。还有一条上行线路,大致与之平行,越过沃普尔斯登、汤汉姆、普坦汉姆、埃尔斯特德和格雷肖特。这两条线路在霍格斯巴克和辛赫德之间有几处地方相距不到六七公里。如果是粗心的飞行员,尤其是在夜间飞行,又多吞了半克嗦麻的话,这个距离就太短了。这里发生过数起事故,严重的事故。于是有人决定把上行线路往西偏移几公里。于是在格雷肖特和汤汉姆之间有四座被废弃的航空灯塔,它们原本用于指引从朴茨茅斯到伦敦的旧航线。灯塔上空寥落宁静。直升机现在只在塞尔伯恩、博登和法纳姆上空无休无止地轰鸣咆哮。
野蛮人没有理会他。“你们想怎么样?”他问,目光从一张笑脸转到另一张笑脸,“你们想怎么样?”
野蛮人耸耸肩,“随便什么地方,我不在乎。只要是一个人就行。”
“鞭子,”数百个声音乱七八糟地回答,“鞭子功。让我们看看鞭子功。”
“但是你去哪儿?”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
接着,站在后边的一群人慢慢地、大声地、有节奏地齐声喊道:“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要——看——鞭——子——功。”
“他说他希望试验继续进行。但是我他妈的不干了,”野蛮人突然愤怒了,“如果我再让他们进行试验,我就不是人。世界上所有的总管来了,我也不干。我明天也拔腿走人。”
其他人立刻加入呼喊,鹦鹉学舌般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随着声音越来越多,重复到第七遍或是第八遍之后,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只有一句,“我——们——要——看——鞭——子——功。”
“为什么?”
他们众口一致地大声叫喊。受到这种声音的蛊惑,这种异口同声、富有节律的赎罪似的叫喊声的蛊惑,他们似乎可以这样连续喊上好几个小时——几乎没完没了。但是大概在第25遍的时候,叫喊声被打断了。另一架直升机从霍格斯巴克飞过来,在人群头顶悬停了一下,接着在离野蛮人几码远的开阔地落下来,正好在观光客和灯塔之间。飞机螺旋桨的咆哮声片刻之间超过了人群的叫喊声音。接着直升机触地,引擎关闭。“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要——看——鞭——子——功”的喊叫声又爆发出来。
野蛮人摇摇头:“他不让。”
直升机舱门打开,首先走出一位脸色红润的金发小伙儿,后面是一位年轻姑娘,穿着平绒短裤、白色衬衣,头戴骑手帽。
“他怎么说?”赫姆霍尔兹急切地问。
野蛮人一眼看见那位姑娘,大吃一惊,后退几步,脸色变得苍白。
“问问我是否可以和你们一起到岛上去。”
姑娘站在那儿对他微笑——那是一种不确定的、哀求的,甚至是谦卑的微笑。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的声音被观光客不断重复的高声叫喊淹没了。
“为什么?”
“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要——看——鞭——子——功!”
“我今天上午去找了总管。”最后还是野蛮人开了口。
年轻姑娘双手压在身体左边,她那水蜜桃一样容光焕发、洋娃娃似的美丽脸庞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既渴望又痛苦。她那蓝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更亮了。突然两行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她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没人听得见。接着,她做了一个热烈的举动,伸出双臂朝野蛮人走去。
他们沉默下来,尽管他们感到伤心——甚至可以说,伤心就是他们沉默的原因。他们的伤心是他们相互爱戴的表现——三个年轻人感到了幸福。
“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
“哎,哎。”赫姆霍尔兹表示抗议。
突然,他们看到了想看的情景。
“赫姆霍尔兹对我太好了,”伯纳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要不是他,我就……”
“婊子!”野蛮人像疯子一样朝姑娘奔过去。“臭鼬!”他像疯子一样,把手中的鞭子朝她甩过去。
野蛮人打断他的话,抓起他的手,亲切地握紧它。
她吓坏了,转身逃跑,绊了一下跌倒在石楠丛中。“亨利,亨利!”她大喊,但她那位脸色红润的同伴已跑出危险之外,藏在直升机后面。
“是的,我们明天走。”伯纳德说。野蛮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听天由命的决绝表情。“约翰,顺便说一句,”伯纳德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把一只手放在野蛮人的膝盖上。他接着说,“我想对你说,我对昨天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他的脸红了,“我很羞愧,”他声音颤抖但是继续说道,“我真的非常……”
人群兴奋快活地哇哇乱叫,四散开来,然后又朝那个磁铁般吸引人的中心窜去。痛苦就是令人着迷的恐惧。
“是呀,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赫姆霍尔兹说。沉默了一会儿,他换了种语气接着说,“我们来向你道别。我们明天上午离开。”
“去死吧,淫荡,去死吧!”野蛮人陷入了狂乱,他再次挥起鞭子。
“这是印第安人清洁自身的方法。”他坐下来,叹了口气,用手摸着额头。“我要休息几分钟,”他说,“我太累了。”
人群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推推搡搡,就像猪在槽边拱食一样。
两个人惊讶地盯着他。“你是说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啊,这肉体!”野蛮人咬牙切齿。这次鞭子落在他自己的肩膀上。“杀了它吧,杀了它吧!”
“现在,我干净了。”野蛮人说,“我用温水冲服芥末。”
人群为这痛苦产生的恐怖情景着迷,内心深处受到习惯的驱使,他们渴望全体一致,合而为一(这是条件设置埋在他们内心的渴望,无法抹去),于是他们开始模仿野蛮人疯狂的动作,像野蛮人抽打背叛自己的肉体一样,相互拳打脚踢,或者殴打他脚边石楠丛中那具抽搐不已的丰腴肉体,那个堕落的具现。
“哎呀,到底是什么?……我是说,刚才你怎么……”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野蛮人不停地叫喊。
“它让我中毒了,我被污染了。后来,”他低声接着说,“我吞下了自己的邪恶。”
突然,有人开始唱“欢快啊,淋漓”。顷刻之间,大家都唱起这句叠歌。他们唱着跳着。欢快啊,淋漓,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以六八的拍子相互拍打着。欢快啊,淋漓……
野蛮人点点头:“我把文明吃了。”
午夜过后,最后一架直升机飞走了。野蛮人因为被嗦麻迷醉,因为漫长疯狂的肆意放纵而精疲力竭,躺在石楠丛中睡着了。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像猫头鹰面对光线一样,不解地眨着眼睛。突然他记起了一切。
“你吃了什么水土不服的东西吗?”伯纳德问。
“啊,上帝,我的上帝啊!”他用手捂住眼睛。
“我说,”赫姆霍尔兹关心地惊叫道,“你看起来病了,约翰!”
当天傍晚,蜂拥而来的直升机就像一片乌云越过霍格斯巴克,足有10公里长。头天夜晚的赎罪狂欢已经登上了所有报纸。
没人回答。粗鲁的声音又响了两下,然后安静下来。接着浴室门“啪”的一声打开,野蛮人从里面走出来。
“野蛮人!”先到的人从飞机上下来后大叫,“野蛮人先生!”
“出什么事儿了吗?”赫姆霍尔兹叫道。
没人应答。
浴室传来一个特别粗鲁的声音。
灯塔的门虚掩着。他们推开门,走进房间。因为百叶窗关着,房间里面一片昏暗。通过房间对面的一道拱门可以走到通往楼上的台阶底部。然而拱顶下有一双腿在晃动。
“约翰!”
“野蛮人先生!”
门虚掩着,他们推门进来。
慢慢地,非常缓慢地,像圆规的两只脚,那双腿不紧不慢地向右边转过来,向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偏南晃去,然后停一下,几秒钟后又接着不紧不慢往左边转回来,晃向西南偏南、南、东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