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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主任有点儿震惊,但还是郑重地说:“那拿出来吧。”

“是的,有。”伯纳德大声回答。

“当然。理由就在走道里。等一下。”伯纳德快速走到门口,打开门。“进来。”他命令道。“理由”于是走了进来,显出了原形。

“女士们,先生们,”主任又说了一遍,“抱歉打断大家的劳动。但出于责任,虽然痛苦,我也不得不这么做。社会的安全与稳定受到了威胁。是的,受到威胁,女士们,先生们。这个人,”他指着伯纳德,“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这个阿尔法加,他得到许多,因此我们也应该对他有更多期待。你们的这位同事——或者我应该称他为前同事了吧!他极大地辜负了大家对他的信任。他那些关于运动和嗦麻的异端邪说、离经叛道的性丑闻,他拒绝遵从福帝关于下班行为‘恰如婴儿’的教导,”说到这儿,主任在胸前画了个“T”字,“他已经表明他是社会的敌人。女士们,先生们,他是一切秩序和稳定的颠覆者,是反对文明的阴谋家。因此,我提议开除他,将他从本中心的职位上开除出去,让他声名狼藉。我提议,立刻申请将他调到最底层的次级中心去。对他的惩罚是为了社会的最大利益,要把他送到离人口中心尽可能远的地方去。到了冰岛,他这个不信福帝的榜样就没什么机会让别人误入歧途了。”主任停顿了一下,接着交叉叠起双臂,盛气凌人地转向伯纳德。“马克思,”他说,“你还能提出什么理由反对执行对你的判决吗?”

有人倒抽一口气,出现阵阵震惊和恐惧的低语。一个年轻姑娘尖叫起来。有人想站上椅子看清楚,结果打翻了满满两试管精子。一个身形臃肿、皮肤松弛、陌生又可怕的中年怪物走进了这群青春矫健的躯体和尚未扭曲的脸孔之间——是琳达走进了房间。她卖弄风情地微笑着,但她的笑容已经破碎,褪去了青春的颜色,走起路来巨大的臀部左摇右晃,她还以为自己风情万种,曲线迷人。伯纳德走在她身边。

俯身在试管上的姑娘的歌声和显微镜旁命运预设员的口哨声突然停了下来。一片沉寂。大家四处张望。

“他就在那儿。”伯纳德指着主任说。

“是——的,”主任重复伯纳德的回答,故意把“是”字的音调拖长,像蛇在嘶嘶作响。突然,他提高音调,“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道,“女士们,先生们。”

“你认为我认不出他吗?”琳达愤怒地问,接着转向主任,“我当然认得你,托马金,你走到哪儿我也认得你,在一千个人中,我也能一眼把你认出来,但你也许把我忘了。你还记得吗?托马金,你还记得你的琳达吗?”她站在那儿歪着脑袋,微笑地望着他。但是面对主任僵硬、厌恶的表情,这微笑越来越失去自信,慢慢地收起,最后消失了。“你不记得了吗,托马金?”她用颤抖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她的眼神变得焦虑痛苦,那张肮脏松弛的脸因极度悲伤而更加扭曲,显得非常怪异丑陋。“托马金!”她伸出双臂。有人开始窃笑起来。

“是的。”伯纳德回答。

“什么意思,”主任开口了,“这个怪物……”

“是的。马克思先生,”主任装腔作势地说,“我的确让你到这里来见我。据我了解,你昨天晚上就结束假期回来了。”

“托马金!”她向前跑去,身上的毯子拖在脚后。她伸出胳膊抱住主任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伯纳德已经走进房间,从一排排受精员之间向他们走来。故意装出来的扬扬自得和自信也难以隐藏他的紧张。他开口道:“早上好,主任。”但他说话的声音高得荒谬。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他又说道:“您让我到这里来谈话。”这次声音却柔和得可笑,像老鼠的尖叫。

一阵哄堂大笑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

“我知道。但这更是要严惩的原因。他的智力突出,就应该承担起相应的道德职责。一个人的能力越突出,使人误入歧途的能力就越强。一个人受苦总比大家堕落好。冷静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福斯特先生,你会发现,没有什么行为比离经叛道更令人发指。谋杀伤害的不过是个人——毕竟,个人算什么?”他大手一挥,指着一排排显微镜、试管、保育箱。“我们很容易就造一个新的出来——我们愿意造多少就造多少。离经叛道威胁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生活,它冲击的是社会。是的,是社会。”他重复了一下最后一句,“哈,他来了。”

“……这可恶的恶作剧。”主任大声叫喊。

“他工作还是很不错的。”亨利假惺惺地说道。

他满脸通红,试图挣脱琳达的怀抱,但琳达不顾一切地紧紧抓着他,不肯放手。“我是琳达,我是琳达。”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哈哈大笑中。“你让我怀孕生了个孩子。”她尖叫道,声音压倒了屋内的喧嚣,屋里突然寂静得可怕。大家的目光不安地闪烁游移,不知道该看什么地方。主任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他停止挣扎,站在那儿,双手抓着琳达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好像吓坏了。“是的,一个孩子——我是他的母亲。”寂静让她愤怒,她挑战似的把这污言秽语投入这一片静寂之中。突然,她又松开主任,为自己感到耻辱,非常耻辱。她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这不是我的错,托马金。我一直做操的,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做的……我不明白怎么……你不知道有多糟糕,托马金……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安慰。”她转向门口叫道,“约翰!约翰!”

“让他当个公众典型,”主任说,“就在这个房间,因为这里是本中心高种姓人最多的地方。我告诉他2点半到这里来见我。”

他立即走进来,在门内停了一会儿,四处望了望,穿着鹿皮靴的双脚几无声息地快速阔步走过房间,双膝跪倒在主任面前,清晰地喊了一声:“我的父亲!”

“嗡嗡嗡,嗡嗡嗡!”蜂巢里一片欢快的忙碌声。俯身对着试管工作的年轻姑娘无忧无虑地哼着歌。命运预设员一边工作,一边吹着口哨。换瓶室里空瓶上面又有多少好笑的笑话让人爆笑不停。主任与亨利·福斯特一道走进受精室,他神色阴沉,脸绷得紧紧的。

这个词(因为“父亲”一词并非特别淫秽——它的含义与生育的可憎和不道德还隔了一层——表达是肮脏而不是色情淫秽),这个下流的滑稽词一下子把已经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缓和过来。一阵哄堂大笑爆发出来,几乎歇斯底里似的,一阵接着一阵,似乎难以停止。我的父亲——他是主任!我的父亲!噢,福帝,噢,福帝!这也太好笑了。喊叫、狂笑一阵接一阵,大家的脸似乎都变形了,眼泪直流。又有六根试管被打翻。我的父亲!

育婴园往上连续10层是宿舍。男娃娃、女娃娃都还太小,需要午睡,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忙碌着,无意识地倾听着卫生、社交、阶级意识、儿童爱情生活等睡眠教育课,只是它们自己并不知道。再往上是游戏室。天开始下雨了,90个年纪稍大的儿童正在玩积木和胶泥,或者玩找拉链和性爱游戏。

主任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盯着他,耻辱和痛苦让他手足无措。

地下室下层的发电机“嗡嗡”地响着,电梯匆匆忙忙,上上下下。共占据11层的育婴园正是喂食时间,1800个被仔细打上标签的婴儿正众口一致地从1800个瓶子里吸食一品脱经过消毒的外分泌液。

我的父亲!原本已经要慢慢平息的笑声再次爆发出来,声音更加响亮,主任捂住耳朵冲出了房间。

布鲁姆斯伯里中心4000个房间的4000座电子钟的指针都指着2点27分。这座“工业蜂巢”,主任喜欢这么叫这个地方,正在“嗡嗡”地全速运转着。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运转。显微镜下,精子猛烈地甩动着长长的尾巴,要把脑袋先钻进卵子里去。卵子受精后,开始膨胀、分裂。如果经过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则进行分蘖,接着分裂成无数独立的胚胎。传送扶梯从社会命运预设室轰隆隆往下直达地下室。在地下室绯红的昏暗中,胚胎躺在腹膜垫片上,经受蒸煮一般的燠热,饱餐代血剂和激素,不停地生长,生长。如果出现问题,就让它转变成矮小的埃普西隆。瓶架随着微弱的轰鸣声和咔嚓声不知不觉爬行了一个又一个星期,带着重生的永恒来到换瓶室。在这儿,新出瓶的婴儿发出第一声害怕和惊讶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