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已经给她写信了。”
“可不是——你的女朋友怎样?她不久就来吗?”
“哦,是的,我们走旧路回去吗?”
“是的,”绿蒂说,“她真是个美丽的姑娘,可不是吗?她有许多可爱的地方。”
“我们走那条花园的路,好吧?”
到了她家门口,她把手伸给我们,握手后她就走进去了,在房门关闭以前,我还看见她的帽子在阴沉沉的走廊当中闪耀着。
我们走向介于花园篱墙间的道路。天色已黑,走路必须当心,因为那儿有许多业已朽坏的木砌台阶和东倒西歪的旧篱笆木桩。
我们3人走下台阶,我忙着把笨重的房门打开,我们在灰茫茫的微光之中,慢慢地走着,穿过了石桥和市场,走到地势高起的镇郊,海莲娜就住在那地方。这两个姑娘好像噪林鸟似的交谈着,我在旁倾听,我高兴我也在其中,我也属于这个三叶草的一叶。我不时放慢脚步,佯装着看天气的样子,退后一步,这样我便能看到她如何把那黑油油的脑袋随意地支持在鲜艳的脖子上,如何有劲地迈着匀称而轻便的脚步。
我们已走近我家的花园了,在那儿我们能看到起居室里面的灯火。忽然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使妹妹害怕起来。原来那是佛理慈,他埋伏在那儿等着我们。
“是吗?”我说。当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妹妹也拿着她那顶上边有蓝带的草帽,喊着说:“我也去。”
“注意,站着!”他划着火柴把火线点起来,走到我们跟前。
她笑起来,“噢,那不用,感谢你。这儿没有这种礼节。”
“又来玩爆竹了?”绿蒂责骂他。
可是我没有握她的手,我说:“我送你回去。”
“那差不多不会爆炸的,”佛理慈辩护着说,“你要注意,那是我发明的呢!”火线烧完了,接着爆裂一声,迸射出小小的激动的火花,仿佛由潮湿了的火药发出来的一样。佛理慈乐得要命,“现在马上会出现一个白火花,接着一声裂响,就成红色的火焰,然后又是美丽的蓝色火焰。”
不久,她要走了,我拿起帽子,陪她一起走到玻璃门。“晚安!”她说。
可是,事实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它颤动了几下,闪耀几下之后,炮火突然强烈地喷射出来,一阵强烈的气压好像一缕白色蒸气放射在空气里面。
因为我确信已经倾心于她,而她那漠不关心的友谊却使我有点儿失望,所以从某些过去的事实来论,我觉得我和她长久以来保持着一种回忆的联系,不过我并不认为那种回忆的联系只是由我一面建立起来的。
绿蒂笑着,佛理慈现出颓丧的样子。当我设法安慰他时,那浓密的炮烟已缓慢地飘过花园飞逝了。
有一天傍晚,海莲娜·克尔慈又来闲谈了半个钟头,我心里并不讨厌这事。我时常惊异地凝视她,看她长得那么漂亮,那么完美。她来时钢琴上的蜡烛刚刚燃起来,她也一起加入我们的二重合唱中。我为了要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每一个音调,所以唱得很低。我站在她后边,望着她那棕色的头发,在烛光发出的黄金色光辉里闪着。她的肩膀在唱歌时轻轻地动着。我想,如果用手来抚摸她的头发,那一定很美妙。
“那蓝色火焰,你们总看到一点儿吧?”佛理慈开始自辩,我也承认了他的话。接着他仿佛要哭的样子向我诉说他的花炮如何构造,及应当发出何种的光彩。
这些日子的晚上总是有趣的。我们唱歌,绿蒂奏钢琴,佛理慈拉提琴,妈妈讲我们小孩子时代的故事,宝丽在笼里像吹笛子般叫着,也不睡觉,父亲在窗下边休息,或者看一本小孩子的图书册。
“我们以后再做吧!”我说。
我在晚间如果没有弹奏乐曲或没有和佛理慈玩花炮,就随便拿一本书到房里去看。我把烟管里吸来的烟喷到发黄的书页上去,这些书页是我祖父母曾幻想过、叹息过,而且沉思过的。约翰·保罗著的《巨人》,其中有一本我弟弟因为要做花炮,把里面页子扯去,当我读完了头两本,去找第三本时,他才承认这事,而且推辞说那本书是本来就已经残缺的。
“明天好吗?”
我们家里所谓的“大客厅”里面,有许多粗松木做成的高书架,乱七八糟地堆着我祖父留下的书籍,没有整理过,周围已经有些残毁了。我小时候就在那些发黄的,有着木刻画的书籍当中,找出《鲁滨逊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来看,还有古代航海家和探险家的传说,以及许多文学书籍,例如《西克华特寺院史》《新亚玛底斯》《少年维特之烦恼》《奥西安》等,又看了许多约翰·保罗、斯特林、斯可特、普拉登、巴尔扎克、雨果的作品,还有拉瓦达的相学书,许多精装的年鉴、袖珍书和民众历书。年代早些的有差多维基的铜版画,年代晚些的有路得维·李希特的插图,还有瑞士出版的狄斯底里的木刻画。
“不,佛理慈,下个星期再来。”我本来可以答应明天,可是我的脑海里充满着对于海莲娜·克尔慈的思念,我完全陷于这种幻想之中;幻想着明天也许会在哪里发生一些快乐的事情,也许她黄昏时又来了,也许她立刻就乐意接受我的爱。总之,我现在想着那些事情,觉得它们比世界上一切的花炮都更重要,更吸引人。
我觉得我好几年没有看见田间的野花了。当人们在散步时,用画家的眼光去欣赏它,把它当做是碧绿国土中的绚烂岛屿来观察时,那么这些花所表现的是另一个样子,与人们弯下身去详细观察时的样子不同。那小小的隐藏着的植物,它们的花朵使我记起读书时代的故事来,那些花也是我母亲最喜欢的,她常用特殊的或自己发明的名字来纪念它。还有,它们使我回忆起往事,无论蓝色的或黄色的花萼都在我眼中异常可爱而亲近地显示出我的快乐的童年。
我们经过花园走进屋里,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里下棋。本来这里的一切是简单的,自然的,决不会变样的,可是,它现在变了,它离开我远远的。我已没有故乡了,那座旧屋、花园、阳台,那熟悉的房间、家具、画像,在大笼里的鹦鹉,那个可爱的古城,那整个的山谷,我都觉得生疏,它再不是我的了。父亲和母亲终要去世,童年时代的故乡也变成回忆和乡愁,再也没有把我引到它那儿去的道路。
我们缓步回来,在路上采集了许多的野花,这种采花的技术我已很久没有练习了。母亲已养成了一个习惯,她不仅在房间里面供着盆花,而且在每一个桌子和柜子上也插着新鲜的花束。她几年来收集了许多素朴的大小花瓶和花盆,我们兄妹出外散步几乎都会带花束、羊齿和树枝回来的。
约莫夜里11点钟,因为我看一部很厚的约翰·保罗的著作,小油灯已快烧尽。它抖擞着,发出一种低微的叫人害怕的声音,火焰变成红色而发烟了。我仔细地看它,把灯芯旋起来时,发现灯油已干。我不能把这本我爱读的小说读下去,心里怪难过,而我又无法在房里找到灯油。
我很想听点儿关于海莲娜·克尔慈的事情,可是我不敢问起,因为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心事。在悠闲的故乡生活和愉快的假期生活当中,我的青春之情被某种憧憬和恋爱计划激动着,但是这个计划还需要一个有利的借口,而我正缺少这个借口。我的内心越想念美貌的姑娘,我就越不能以坦然的态度来和她谈话。
于是我只好把这个冒烟的灯吹灭了,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门外刮起一阵暖和的风,在那松林和丁杏树当中沙沙地吹着。长着青草的院落中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着。我睡不成觉,又想起海莲娜来了。我觉得除了以爱慕的眼光注视这位这样秀雅、这样美貌的姑娘而外,我并没有希望从她身上得到别的东西,而这种注视却使人快乐,又使人痛苦。当我想起她的面庞、她的声音、她的姿态,以及那平稳而有韵律的步伐的音节(她用这样的步伐在黄昏时走过街道和市场)时,我的心胸在燃烧着,真是难过。
那附近有块森林,我在小孩时代常在那儿捕捉红颈鸟。再走过去一点儿,必定还留着我们从前所建筑的石城废墟。可是父亲已经走累了。我们歇了一会儿就动身回家,由另一条道路走下山来。
我终于爬下床来,因为我身上太热而且不安,无法入眠。我走到窗户旁边,向外望着。在一些稀疏的云幕当中,渐缺的月亮苍白地浮游着,蟋蟀仍然在院落里叫着。我很想到外面去奔跑一个钟头,可是我们家10点钟就关门了,如果在10点钟以后这门还开着的话,那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的、骚扰的,带有危险性的事情,而且我也不知道钥匙挂在那里。
“有的,常常。”
于是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时我还是个大孩子,觉得在家里过的是专制的生活,在夜间我要到一间晚上做生意的啤酒店去喝一瓶啤酒,便带着犯罪的意识,冒险而高傲的态度,从屋里偷偷地跑出来。为着做这事情,我必须利用向着花园的后门,那个门是只用门闩关着的;出了后门以后,我还得爬过篱笆,经过邻家花园的狭窄道路才能到街上去。
“不,但人在小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神圣的。你害过思乡病吗?”
我把裤子穿上,温暖的天气里没有必要穿其他衣裳;我把鞋子提在手里,赤着脚从屋里偷溜出来,爬过花园的篱笆,缓慢地穿过沉睡了的城市,沿着河流走去。河水沉闷地潺潺作响,反映着那稀薄的、颤动的月光。
“你的老家更美丽吧?爸爸。”
一个人在夜间旷野当中,在万籁无声的穹苍底下,在流水潺潺的河岸上,那情景常常充满着神秘,撩人遐思。此时似乎很接近原始时代,同野兽植物很亲近,模糊地回忆着远古的生活:当时还没有房屋和城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类,把森林、河流、山岳、狼、鹰等,都当作是自己的同类,当作朋友来爱或仇敌来恨。并且晚间又把社会生活的感觉压抑下去,当没有灯光燃着、没有人声听着时,还在清醒的人就要感觉到孤独,感觉到自己离群索居,只靠自己帮助自己,这种最可怕的人类感觉,就是自己不可避免的要孤独存在着,孤独生活着,孤独地去体验、去忍受痛苦、恐怖和死亡——在每一种思想当中都会有这种感觉,它对于健康的人和青年人会引发一种暗示和一种警惕,对于老弱的人则引起一种恐惧。
我父亲笑着,看看我,“这是你的故乡,孩子,事实上它也很美丽。”
这种感情我也感觉到一点儿,至少我的忧闷已平息了,转变为冷静的冥想。当我想起美丽的令人遐想的海莲娜,她似乎永远不会用同样的感情来想念我,这真使我悲痛;而我也知道,我不会沉迷于单恋的苦痛里面的;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认为神秘的生活比一个青年人在假期中的烦闷,蕴藏着更多的危机和更残酷的命运。
“那边比这里还美呢!”我沉思着说道。
可是我的血液仍然激荡着,仿佛觉得在微温的风里,有个姑娘以纤巧的手和棕色的头发摸触着我。因此,这深夜的散步既不令我疲倦,我也无睡意。我走过草场,走到河边,脱下衣服,跳进清凉的水里去;急速的河水立刻逼我挣扎着,我用力地抗拒着。我逆着水流游了一刻钟,躁热和愁闷随着清凉的流水从我身上消散了。当我感到凉快时,也觉得疲倦了。我不管身上潮湿便穿上衣服,我想我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
这时我们已登到最高的山顶,这山顶由一个断崖到另一个断崖,接连向后伸展着,可是人向前走时,它仿佛向后退似的。我们从崖岸上眺望着那些狭小而倾斜的禾田,这些禾田就是我们刚上山时经过的,城市则深沉地躺在山谷底下。在我们后面,那波浪式的地形上边,有一片黑黝黝的松林,这片松林被狭窄的草地或谷田隔断了。这些谷田和暗蓝色松林作着鲜明的对照。
过了几天的激动生活之后,我渐渐觉得家乡的生活平淡无奇。我过去在外奔波漂泊,从这城走到那一城,混在各色各样的人们当中生活,在工作和梦想之间,学习和夜饮之间,有时是面包和牛奶的生活,有时是书籍和雪茄的生活,一月跟着一月过去了。在这里,则是和10年前或20年前一样,这里的日子在一种无声无息、单调的节拍当中度过。已经变成了外地人的我,习惯于一种不规则的复杂生活,现在又适应于这里的生活了。好像我原来就没有离开一样,对于几年来我完全忘记了的人们和事物,我都发生兴趣,而且我也不惋惜我从异乡得来的东西有什么损失!
“是的,可以改为丝达西或丝达赛尔。”
日子仿佛夏天的浮云轻快无踪地飞逝了去。每一天每一时都像绚烂的图画,使人迷醉地闪耀着,不久便剩下梦幻般的余味。我到花园浇花,跟绿蒂一起唱歌,跟佛理慈一起玩爆竹,同母亲谈着异乡的城市,同父亲谈些世界上新发生的事情;我读歌德和雅可逊的著作,事情一件件地过去,毫不冲突的,可是没有一件是重要的。
“改为安娜·丝达芝亚你喜欢吗?”
那时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就是海莲娜和我对她的恋慕。可是这事情和其他的事情一样,在几点钟前能使我激动,再过几点钟也许就消沉下去了。唯一不变的,只是我的愉快的生活感,像一个游泳家的感觉一样,在那平滑的水中悠闲而无目的地,既不疲劳又不焦虑地游着。森林里的喜鹊叫着,覆盆子已经成熟了,花园里开着玫瑰花和火红的金莲花,我混在其中,觉得这个世界是光辉美好的。我很惊异,什么时候我才会真正像个大人呢?年老时会变成如何呢?
“伊白格这个姓很不错,安娜是圣女的名字,太普遍,并且也不能缩短。”
一天下午,有一只大木筏由城里漂来,我跳上去,躺在一堆木板上,向下游漂浮,在几个钟头当中经过许多田园和村落,并经过几座桥洞。微风在我头上吹拂,燥热的云层中传出轻雷声,清凉的水在下面浮着雪白的泪花。于是我想象着克尔慈在我身边,我把她诱走了,我们坐着,手挽着手,谈着世上的繁华乐事,由这里一直到荷兰那边去。
“安娜·伊白格。”
当木筏流到下游远处的山谷,要离开木筏时,我才赶快跳到水里,水直浸到我的胸部。可是在回家的路中,天气炎热,身上的湿衣,渐渐被体热烘干了。我走了很久的路,身上蒙着灰尘,疲劳地回到城里来。我在进城头几个屋子竟遇见了海莲娜·克尔慈,她穿着一件红色上衣。我向她举了举帽,她点着头,我又想到刚才梦想她如何同我拉着手在河里航行,她如何亲密地称呼我。在那个晚上,我又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我觉得我是一个糊涂的计划家和梦想家。我在睡觉以前,拿出那根上边画着两只吃草的鹿的烟管,读着维廉迈斯特,一直到11点以后。
“还有,她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晚上8点半左右,我和弟弟佛理慈爬上那个高山。我们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裹,轮流提,包里装着一打重量的爆竹,6个烟火,3个大炸炮,还有其他各种小的火炮。
“那她会很高兴的。”
天气是温和的,蔚蓝的天空里充满着轻飘秀丽的浮云,在教堂塔上、山顶上飘过,时时把初现的、苍白的星光遮盖住。我们在高山上休息了一会儿,从山上向下看,河流所经过的狭窄盆地,沉浸在黄昏的暮色当中。当我眺望附近的村落、桥、磨坊堤和那狭长的围绕着树丛的河流时,那个美丽的姑娘的倩影,又偷偷地浮现在我的思想当中。我希望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幻想着,等待月亮升起。可是这事无法如愿,因为弟弟已经把包裹打开,在背后放了两个爆竹使我吓了一跳。这两个爆竹是他用一根绳子结在一起,捆在一个竿子上,紧靠在我耳边放起来的。
“顺便替我向她问好。”
我有些生气,可是因为佛理慈太忘情地笑着,太快活了,我也就很快地跟着快活起来,跟他一起放爆竹。我们连续把3个特别大的炸炮放了,那猛烈的炮声,在谷上谷下奏出悠长的、滚动的回声。随后放火炮、高升炮和一个大的火轮炮,最后我们慢慢地、一个个地把美丽的烟火射上黑漆的天空。
“好,那么我今天就写信。”
“这样好看的烟火好像是奉献给上帝的礼物,”弟弟说道,他像平常一样说着譬喻的话,“或者好像人家唱一首好听的歌,可不是吗?这是很庄重严肃的。”
“好吧!”
回家的路上,走过木材行的院子时,我们给那只守院的恶狗扔去最后一个火炮,把它吓得汪汪叫,在我们身后足足狂吠了一刻钟。随后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带着乌黑的手回到家里来,好像两个顽童做了一件开心的顽皮事情一样。我们夸大其词地向父亲和母亲诉说夜间散步的乐趣、山谷的风景和天上闪烁的星光。
“你干脆说‘好’就得了。”
一天早晨,我在窗前洗刷烟斗,绿蒂跑来叫着说:“我的女朋友今天11点就到了。”
“等我数一数纽扣,卜一个卦。”
“安娜·伊白格吗?”
“真是糊涂!这件事要你来决定,要是你觉得我们家人团聚在一起更好些,那可以叫她以后再来,这个我得问你。”
“是的,我们去接她好吗?”
“她就要来了?”
“好的。”
“这要你自己问她。”
这位被期待的客人的来临,并不怎样使我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念过她。但是我无法推辞不去接她,于是,不到11点我便同妹妹去到车站。我们来得太早了,在车站前面走来走去。
“为什么还不去教书呢?”
“也许她是搭二等车来的。”绿蒂说。我怀疑地看着她。“有可能,她虽然生长在富有的家庭,可是很朴素。”我起了一种反感。我想象着一位富家小姐,她娇纵的态度和她华丽的行李;想象她由二等车厢里出来,她会觉得我家那所雅致的屋子太寒碜可怜了,我本人也不够文雅。
“没有什么‘啊哟’的。她是很亲切的,完全不是一个女道学,的确不是。她也还没有当过女教员。”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车,那她最好不要下车,你明白吗?”
“啊哟!”
绿蒂不高兴,正要责备我时,火车已经进站,停住了。绿蒂连忙跑过去,我慢吞吞地跟着她,看见她的女朋友由第三等车厢里走出来,带着一把灰色的绸伞,一张披肩,一个俭朴的手提箱。
“她已经通过了女教员考试……”
“这是我的哥哥,安娜。”
“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我向她行了礼。虽然她搭的是三等车,但我还不知道我替她提箱子时她会作何感想,所以那只箱子虽然很轻,我没替她拿,只招呼一个挑夫,把箱子交给他。然后我陪着这两位姑娘走进城里去。我诧异她们的话竟能说得那么多。不过我是很喜欢伊白格的,虽然她长得并不美丽,使我有点儿失望,可是她的面庞上和声调里都含有一种令人惬意的风韵,逗人喜欢,而且充满自信的神气。
“从乌拉姆来的。她比我大两岁。你想好不好?你现在回家来了,你是‘要人’,要是她来这里有使你不方便的地方,你尽管说吧!”
母亲在玻璃门那儿迎接这两位姑娘。她鉴人之术很高明,无论何人,只要她用敏锐的眼光凝视了一下之后,便泛着笑颜来欢迎的,就可过一段愉快的时间了。我看着母亲如何瞧着伊白格的眼睛,如何对她点头,把两手伸给她,而且不说一句话便使她表现出信任和亲切来。我为这位外客而生的顾虑,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因为她已经真诚地毫不客气地同我们握手并接受了我们的友谊,几个钟头以后一点儿都不生疏了。
“噢!从哪儿来的?”
就在那一天,根据我的幼稚知识和生活经验,我已经确信这位高贵的姑娘有一种无损于人的、自然的快乐性情,就算她生活经验缺少些,她总还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虽然我想象过世界上有一种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快乐性情,某些人只有在患难和烦恼当中方能得到它,而多数人则永远不能得到,可是在我的经验上我还未曾遇见这种性情。我们这位客人有这种特别的快乐性情,那是我一时未曾观察出来的。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情,”绿蒂说,“我本想邀请一个女朋友在这儿住几星期。”
能同姑娘们像朋友般来往,共同谈论生活和文学,这在我那时的生活范围中的确是件稀有的事情。以前妹妹的那些女朋友,不是成为我爱慕的对象,便是使我漠不关心。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件新鲜可爱的事情,我能够同一位青年女士毫无拘束地交游,并且谈论各种事情,好像跟同性的朋友谈论一样。虽然她和我有相似的地方,但我在她的声音、言语和思想当中仍然发现了女性的成分,热烈地温柔地感动了我。
“这很不错。”我心里想着,觉得有些惭愧。不过这下午天气很晴朗,禾田中的罂粟花放出火焰般的花朵,瞿麦也在发笑。我们慢慢地散着步,谈论些快乐的事情。那熟悉的道路,两旁的森林和果园都向我致敬,向我招呼,过去的时光现在复苏了,它显得那样的可爱,那样的光辉灿烂,仿佛那时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此外,我看出安娜如何恬静、如何灵巧而自然地来参与我们的生活,适应我们的习惯。这简直使我有些惭愧,因为过去我的一些朋友,凡是暑期中来我们家里做客的,都有些顾虑,带些客气;就是我自己在回乡来的头一天也是有些无必要地慎重和拘谨。
“他可不是个小孩子了。是的,我的孩子都成人了。”
有时候我很惊异安娜对我并不要求什么礼节,就算我在谈论时有冒失的地方,她也毫不介意。反之,我如果一想起海莲娜·克尔慈,就是在最热烈的谈话时,我对她也只能说些谨慎而尊敬的话。
“唔,是的。”
海莲娜这些日子好多次到我们家来,她似乎很喜欢妹妹的女朋友。有一回,我们一起到马太叔父家做客。花园里摆着咖啡和点心,还有醋栗酒,我们或者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孩子游戏,或者在花园的路径上文雅地散步,这些路径十分洁净,本来就已使人不敢胡行乱走。
“你喜欢佛理慈吗?”父亲问道,“他长高了吧?”
看见海莲娜和安娜两个人在一起,而且同时跟她们闲谈着,这在我是觉得奇怪的。海莲娜·克尔慈的态度很神秘,我同她只能说些浮泛的话,可是我必须用最温雅的语调说话;我跟安娜却能毫不顾忌、毫不紧张地谈论些最有趣味的事。我跟安娜谈天,谈得很舒适而自然,可是我的眼睛总是不时偷偷地从她身上离开,偷看另一位更美貌的姑娘,这位姑娘的面貌使我快乐,但永远不能叫我满足。
他把试做的东西和已着手做的工作给我看,告诉我一些他最近的想象和试验,他使我对其他的东西也发生了好奇心,并且乐意和他共同严守秘密。他消磨了中午休息的时间后,便上工去了。他走开以后,我刚刚把这个叫人担心的箱子盖起来,放到床下去时,绿蒂就来把我叫去跟她和爸爸一起散步。
我的弟弟佛理慈觉得无聊,他吃够了点心之后,便提议几样粗野的游戏,这几样游戏不是人家不赞成,便是玩不久就停止了。有一次他把我拉到旁边去,向我诉说这个下午过得无聊。当我把肩膀耸一耸时,他告诉我一件事,使我吃了一惊:他说他的口袋里有个大花炮,他打算在姑娘们例行的告别时把它放了。我用极恳切的请求,才打消了他的计划。于是他跑到大花园的偏僻角落去,躺在醋栗树丛下面。当我同别人讥笑他那小孩子脾气的愤懑态度时,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虽然他使我难过,而我对他仍然是很了解的。
他这话是暗指一件不幸的经验,我在14岁时因为玩弄火药,发生了不幸,险些把我的眼睛弄瞎。
两位堂姐妹是容易应付的。她们没有娇生惯养的脾气,甚至对于那些早已过时的笑话,她们还觉得津津有味。叔父喝了咖啡之后就走开了,贝尔达婶母最喜欢同绿蒂谈话;我和她谈了蜜渍浆果制造法之后,她就不找我谈话了。因此,我便和这两位姑娘坐在一块儿,在谈话停顿当中,我寻思着:为什么人们跟心爱的姑娘谈话,比对另一个姑娘谈话要更困难得多呢?我极愿意向海莲娜表示殷勤,可是我想不出怎样去表示。我只好从好多玫瑰花当中摘了两朵,一朵送给海莲娜,另一朵送给安娜。
“小心?我还不曾发生过什么意外事情哩!”
这是我假期内完全没有烦恼的最后一天。就在这第二天,我听到城里一个泛泛之交的朋友说,最近克尔慈姑娘同某某家来往得很勤,不久就要订婚了。他说这件事是夹杂在其他新闻当中说出来的,我留心着使他不能在我态度上看出什么破绽。不过,即使这话只是一个谣言,但原来我对海莲娜也不敢存有很大希望,现在我更确信我不能得到她了。我心烦意乱地回来,奔进房里去。
“可是得小心些吧?”
因为环境的关系,悲哀在我的快乐青春里是不会长久的,不过我在许多日子当中却失去了乐趣。我在森林里僻静的路径上散步,长时间忧郁而无思想地在家里各处绕圈子,晚间关起窗户,拉着提琴来发泄我的幻想。
“好极了!你真是大好人。我们有烟火、花炮和鞭炮可玩了!”
“你有病吗,孩子?”爸爸对我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出一块钱。”
“我患失眠症。”我回答说。我并没有说谎,我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不过他对我说了几句话,这些话我以后时常还能想起来。
“自然可以。我最近在外边的草地上放了一个用半磅火药做成的炸弹,那炸弹打得好像地震一样。不过我现在没有钱了,我们还需要好多材料。”
“晚上睡不着,”他说,“这真叫人讨厌。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事可想,那么失眠也还可以忍受。躺着睡不着时,容易使人厌烦,而且容易想起一些烦恼的事情。不过这时可以运用自己的意志,可以想一些好的念头。”
“好的,我们晚间可以在花园里放,不是吗?”
“可以做得到吗?”我反问着。因为我近年来对于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已经有点儿怀疑。
“你也来做好吗?”
“是的,自然可以做得到。”父亲加重语气地说。
我知道,如果我父亲晓得他的房里有这些东西的话,那他晚上一定会吓得睡不着的,可是佛理慈喜不自胜,我慎重地表示这个意见,但经他劝慰之后,我也放心了。我在精神上已成为共犯者,我喜欢放花炮,如同学徒们喜欢圣诞夜一样。
经过了好几天沉默和悲哀的日子之后,我又开始把自己忘记了,把烦恼忘记了,我又快乐地和别人一起生活着。我还记得开始快活的那一刻:我们一块儿坐在起居室中喝下午的咖啡,只有佛理慈没在那儿。别人都是快活的,滔滔不绝地说话,而我紧闭着口,什么话也不说,虽然在我内心里我已趋向于需要谈话和交际。我和其他的青年一样,也用一面沉默的围墙和拒人的骄矜,把我的痛苦掩藏起来。我们家里的习惯好,别人不来扰乱我,也尊重我鲜明的消沉态度,而我又不能决定把我的围墙拆除下来,只好装着那态度,这是必要的和纯真的;我的自制只能支持很短的时间,我自己也觉得讨厌而可羞。我们正在沉静地喝咖啡时,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喇叭声,一种雄壮的、急远的、挑战似的音调,一刹那间便使我们都由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答复我,就把盖子揭开了。箱子里像个小兵工厂,里面有各种火药做成的小粒、木炭、火绒、火绳、硫磺块,装硝石和铁屑的纸匣,“你看好不好?”
“起火了!”我妹妹吃惊地嚷起来。
“危险的东西?啊哈——是火药吧?”
“火警?好怪异的信号。”
“里头有比毛虫还危险的东西。”
“也许是军队宿营来了。”
“不是?为什么这箱子保护得这么周密?”
这时候我们大家慌张地跑到窗户那边去。我们房子前边的街道上有一群小孩子,孩子当中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吹角的大人,骑在一匹雄伟的白马上,他的号角和衣服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这个怪人吹号角时,把眼睛朝上,对着各窗户瞧着,使人注意到他的棕色脸孔和匈牙利式的大胡子。他热烈地继续吹着号角,直到每个窗户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于是他放下乐器,摸弄着他的胡子,把左手抵住腰部,右手控着那匹不安定的马的缰绳,作了一篇演说。他说他的世界驰名的马戏班,旅行经过此地,仅仅在这小城里停留一天,今晚要在草场上表演“马戏、空中走绳和哑剧”;成人票价20分尼,小孩半价。说完后,他又吹起闪光的号角,骑马走了,一群小孩和一阵浓密的白色灰尘随着扬起。
“不,不是活的东西。”
这个骑马的艺人和他的演说在我们当中所引起的笑声和兴奋,带给我机会;我利用这一刹那,丢弃了我忧郁的沉默,在这些快乐的人们当中也做个快乐的人。我马上邀请这两位姑娘去看晚上的表演,父亲首先不允许,以后就赞成了。我们为要看看剧场的外面,3个人慢慢地走到那个草场去。看见两个人正在布置一个圆形战场,用一根绳子圈围起来,接着他们盖起一个高台,这时候旁边一辆绿色车子的悬梯上面,坐着一个可怕的肥胖老太婆在编织东西。一只美丽的白色狮子狗,躺在她的脚边。当我们参观这些东西时,那个骑马的人从城里回来了。他把他的白马拴在车子后边,脱下红色的华丽衣服,把衬衫的袖子摇起来,帮助他的同事们搭台子。
“毛虫?”
“这些可怜的人!”安娜·伊白格说。可是我告诉她,要她不必怜悯他们,我拥护这些艺术家。我有声有色地称赞他们自由的、集团的,各处漂泊的生活。我说我很愿意跟他们一道去,登上那高高的绳子,表演完后,就拿着盘子向观众讨钱。
“不是。”
“我很愿意看你表演。”她笑着说。
“蛇?”
于是,我把帽子拿下来代替盘子,模仿收钱人的姿势,卑躬屈膝地请求给一点儿钱,赏赐小丑。她把手伸进袋里去,迟疑地找了一会儿,把一个分尼扔到我的帽子里,我很感谢地把它放在衬衣的口袋里。
“不是。”
久被压住的快乐,现在迸发出来,仿佛要使我昏迷了一样。那天,我跟小孩子一样地纵情,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性情不定使然。
我寻思着我们以前所喜好的东西和所做的事情,我猜着说:“蜥蜴。”
黄昏的时候,我们同佛理慈一起去看表演,在半路我们就已经很高兴了。草场上有一堆人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小孩们睁着大大的期望的眼睛,恬静愉快地站着,小流氓故意戏弄人,在人们跟前互相碰撞,场外的亲众都伫立在栗树下边,警察的头上戴着盔帽。马戏场的周围有一圈的座位;圈子当中有一个四根横木的木架,横木上挂着油灯。人们愈挤愈近,座位渐渐坐满了,在戏场和许许多多人头上面,闪耀着石油灯红色而多烟的火焰。
“猜猜,这里头是什么玩意儿?”他低声调皮地说。
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手风琴开始演奏,戏班经理带了一匹小黑马出现在马戏当中。丑角也来了,他跟经理谈话,谈话时被打了许多耳光,因此博得热烈的掌声。开始时,那个丑角提出了一个无聊问题,经理便打他一个耳光,回答说:“那么你以为我是一头骆驼了?”
接着他的眼睛又看到书上,把手伸给我,因为他伸得很准,我很快就握到他的手,然后愉快地离开。例行的拜访已经完毕,我回家去吃饭,家里为了款待我,特别为我做了米饭跟牛肉。吃完饭后,我的弟弟佛理慈把我拉到他的小房里去,那里有我从前采集的蝴蝶标本,用玻璃套着挂在墙壁上面。妹妹也想一起谈天,把头伸进门来,可是佛理慈神气活现地使了一个眼色说:“不,我们有秘密的事儿。”随后他以试探的眼光盯着我,因为他在我脸上已看出我的好奇心来了。他在床下拉出一个箱子来,箱盖上有一块铁板,还用许多坚硬的石子压着。
这时丑角说:“不,老板先生。我知道你跟骆驼是有分别的。”
“好极了!好极了!”
“是吗?小丑,那么有什么分别呢?”
“我已经去过了。”
“老板先生,骆驼8天不喝还能作工,您老先生连喝了8天却一点儿工都不做。”
“你要去看看你的婶母吧?”
经理又打了一个耳光,扬起一场喝彩。于是便这样闹下去。我愉快地佩服这滑稽的表演和观众们的率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还不错,谢谢!”
那匹小马蹦了几下,坐在一条长凳上数了12下,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于是改换了一只狮子狗,它跳过圆圈,用两只后腿站着舞蹈,又演着军操。丑角常常在那里打诨。随后又有一只山羊,一只好玩的动物,它站在一张安乐椅上,浑身摆动着。
“据说你现在混得很好,是吗?”
最后有人问那个小丑:他除了乱转和说些滑稽话以外,果真别的玩意儿都不会吗?于是他立刻把他宽大的丑衣脱下来,内里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衣,爬上高高的绳子。他是一个好玩的家伙,技艺表演得很好。即使他没有表演技艺,我们看见他那被灯光映着的红色的身体,高高地挂在黑蓝色的天空当中,也够赏心悦目了。
“是的,又回来了。我离家已经很久了。”
因为表演的时间已经过久,哑剧就不再表演。我们也觉得比平常晚些,因此便起身回家。
“你又回到故乡来了?”他说。
看表演时,我们总是活泼地谈论着。我坐在安娜·伊白格身边,我们在场里虽然只谈些话,可是在回家路上我已经觉得和她很亲密了。
接着我到事务所去拜访马太叔父,他在那里看报纸和货品目录。我本来打算来一下就走的,这样一来就使我容易实现原来的决心了。
躺在床上久未入睡,我趁这时候寻思这件事情。我发现自己见异思迁的性情,觉得很不舒服,极为惭愧。我怎可这么容易就把海莲娜·克尔慈放弃了呢?幸好在这天晚上和以后几天中我借一些诡辩的理由,把一切表面上的矛盾都心安理得地解决了。
当我起身要离开时,她吻我,用一种祝福的手势送我走,这种手势在别人身上是无法见到的。
这晚,我把灯点亮,把安娜开玩笑时送给我的分尼从衬衣里掏出来,温柔地看它。那上边铸着1877年的年份,同我的年岁一样大。我把它卷在一张白纸里面,封面上写上她名字的开头两个字母“A·A”,又写上当天的日期,然后放在我的钱袋最里面的一格,当做幸运钱保存着。
莉德亚伯母穿着淡紫色的衣服,剪裁得十分朴素,除了她的眼睛近视,头部有点儿发抖之外,她还表现出惊人的壮健和年轻。她把我拉到一张小沙发上去,并不对我说起祖父时代的事情,却问起我的生活和意见,她对于这一切都很注意,很关心。她虽然年老了,虽然外貌上仿佛离开现世已经很久了,可是她在两年前还常常去旅行;对于现代的世界,她固然不完全赞同,却有一种明了而无恶意的观念,她会随时充实刷新着她的观念。所以她的谈话可爱而温雅;别人在她旁边时,她的话说个没完,但总是有趣而动人的。
我假期的一半——在假期中头一半总是比较长些——已经过去很久了。夏天的日子经过一星期的大雷雨之后,开始慢慢地趋于衰老,趋于沉闷。可是我呢,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一样,眉飞色舞地度过了不知不觉一天短似一天的日子。每一天的我都有一种黄金般的希望,带着激昂的心情注视着每一天的到来,焕发着光彩,随后又消逝了。我并不想挽留它,也不觉得惋惜。
我向那两位堂妹告别之后,又在房门那儿向婶母告别。接着我登上那宽敞明亮的楼梯。如果说我刚才感觉有点儿旧式风味的话,那么我现在所感觉的风味,更要古老多了。楼上两间小房里住着一位80岁的叔婆,她和从前一样以温柔和殷勤来接待我。房里挂着大伯母双亲的水彩画像,玻璃珠绣的挂毡,还有上边绣着花卉和风景的荷包,椭圆形的镜框,空气里散布着檀香木的陈旧而迷人的香味。
这种激昂的态度,也许是青春时代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使然,此外一小部分也要由我慈祥的母亲负责。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态度上表现出她并不反对我跟安娜的友谊。同这位聪明而有德行的姑娘交往,确实是我所高兴的,并且我觉得即使跟她发生更进一层、更亲切的关系,妈妈也会许可的。所以不用顾虑,也不用守密,我和安娜一起生活的确像亲爱的兄妹一样。
“好的,我一定会来!”
当然,那还离我所想象的目的很远,而且经过一些日子之后,我有时还觉得这种一成不变的、同志般的交往,几乎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我渴想从这个界限显然的友谊花园,达到一个广漠自由的恋爱国土,而不知道如何才能够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这位心地坦白的女友诱引到这条路上去。而在我假期的最后几天当中,却发生了可贵的、自由的、动摇的情况,这情况介于满足和更进一步要求之间;它在我的回忆里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之事。
“再会,希望你再来玩。”
我们便这样在舒适的家里度过了快乐的夏天。我这时候又和母亲恢复了小孩时代的亲密关系了,因此,我能够毫无拘束地跟她谈起我的生活,回忆过去的事情,商议将来的计划。我还记得,有一天上午我们坐在圆亭那儿缠绕线团,我告诉她,我如何失掉了对上帝的信仰,我以底下的话结束我们的谈话:如果我要再信仰上帝的话,首先必须有个人能够陪伴我鼓励我。
“是的,但愿如此。不过我现在要到楼上莉德亚大伯母那儿去,回头还要到事务所去看叔父。再见,贝尔达婶婶。”
母亲微笑着,望着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大概永远不会有人能陪伴你、鼓励你了。可是,渐渐地你自己会体验出来,如果没有信仰就不能生活。因为知识的确没有什么用处。某一个人,人们相信已经充分认识他了,可是他会做出一些事情,使人明白认识和知识是完全没有用处的。这是日常发生的事情,然而人类仍然需要信任和依赖。这时去请教于救主要比请教于一位教授,或请教于俾斯麦,或其他的人都可靠些。”
“别这么说!假如你好好地干,自然可以继续做下去的。”
“为什么?”我问,“人们对于救主,并没有太多的认识呀。”
“谁知道那能继续多久啊?婶婶。”
“噢,人们知道得够多了。自古以来,世界上时常有一些人,他们死时很有自信心而毫无畏怯。苏格拉底和其他一些人便是如此;多数人并不是这样,只有少数人是如此。当他们能够泰然自若地、有所慰藉地死去时,那并非由于他们的聪明才智,而是因为他们的良心是纯净的,所以好得很,这少数人每一个都是对的。但是我们怎能跟他们比呢?除掉这少数人而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可怜的普通的人,他们仍然能够自愿地安慰地死去,就因为他们信仰救主。你的祖父临终以前,在痛苦和困厄中躺了14个月,他没有什么诉苦,几乎安然地来忍受痛苦,愉快地死去,这是他信仰救主得到慰藉的缘故。”
“不!别这样说,哪里能找到像这样好的职业呢?每月有200马克收入,年轻人有这种收入已经很不错了!”
最后她说:“我知道这话是不能说服你的。信仰不是从理性来的,正同爱情一样。但你将来就会经验到,理性并不是一切都能做到的。当你有这经验时,你在患难之中,一定会需要一种能安慰你的东西。也许你那时会想起我今天所说的话。”
“当然哪!婶婶。可是我并不懊悔。就是现在的职业,我也不愿意永远干下去啊!”
我帮助我父亲修饰花园,我时常在散步时,把森林里的泥土带回一小袋,给他栽种盆花。我和佛理慈发明了新的火炮,试放的时候,我把手指烧坏了。在森林里我和安娜、绿蒂乘凉,我帮她们采莓子,寻野花。我大声读书,而且发现了新的散步的地方。
“你差不多各种职业都试过了?”
美丽的夏日一天一天地消逝了。我需要安娜陪伴在身边,已成了习惯。当我想起假期快要结束,我澄清的心情便给浓厚的阴云罩住了。
“的确是真的。”我诚恳地点着头。
几乎一切美满的事情,以及最有价值的事情,都是短暂的,都有完结的。这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在我的回忆中它好像结束了我的整个青春。家人开始谈起我不久就要出门的事情,母亲还把我所有的换洗衣裳,跟其他的服装都看过一遍,缝补了一些。在包行李那天,她还送给我两双很好的灰色羊毛袜子。这是她亲手织的,我们俩都想不到这竟是她最后一次给我的礼物。
我想说“我也是那样的”,不过她说的是好意,我便不再争论。
我很怕离别的日子来临,但它迅速地到来。晚夏里的一天,天色深蓝,天空中飘浮着美丽的云彩,和煦的风从东南方吹来,抚吻着花园里无数艳丽的玫瑰;约莫中午时分,这阵风带着浓厚的香气疲倦地酣睡着。我决定再利用这整个一天,等到黄昏时分才动身出门;我们在下午还要作一次美满的散步,只剩下早晨的时间可以跟父母亲话别了。我在父亲的书斋里,坐在他们二位当中的沙发上面。父亲还有几件临别礼物没有给我,现在他和蔼地并且带着一种玩笑的口吻递给我,而在这诙谐态度中暗藏着他兴奋的情感。那是一个小小的旧式钱袋,袋里放着几块钱,一只可以装在袋里的钢笔,一本装订精美的簿子。这簿子是他自己装订的,有十几条人生格言,他用齐整的拉丁体写在上面。他用这几块钱嘱咐我要节俭,但不要过于吝啬;用这只笔嘱咐我要时常给家里来信,如果我觉得有一句好话是值得保存的,便把它记在簿子上,加在那些格言后边,那些格言是他一生所受用而且认为是正确的。
“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坏,不过那时候你的父母真是为你十分忧愁呢。”
我们一起坐了两个多钟头,父亲和母亲给我说了许多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情,关于他们的生活和祖父母的生活,这些事情我觉得都是新鲜而重要的。许多话我都忘记了,因为我当时正在想着安娜,许多正经而重要的话,我只听到一半,只注意一半。但是那天早上在书斋里的强烈的回忆,现在还保留着,而且我现在对我的双亲还是非常感激、非常崇敬,我到现在还是以一种纯洁而神圣的情感怀念他们,这种怀念只有对他们而发,对别人是没有的。
“那时候我那样令人悲观吗?”我忍不住地问。
离下午话别的时间已经十分接近了,吃完中饭后,我就和这两位姑娘一起出外散步。走过了一座山,到那可爱的林间峡谷去,这是河流旁边的一个陡峭的山谷。
“6年前谁想得到这个呢!”她感慨地说。
起先我抑郁的情绪,也使别人忧闷和沉默着。走到山顶之后,我才从心情缭乱中突然喊出一声欢呼:正山顶上面,我们从那巍峨的红松树中间看到狭窄萦回的山谷和一片广大翠绿的森林高地,在山顶上也有一些长柄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着。姑娘们听我欢呼,便笑起来,随后唱了一首旅行歌《幽谷远矣,高山至矣!》。这是母亲所爱好的老歌,当她们合唱时,我便想起小时候和以前夏天放假时,许多次森林中快乐旅行的事情。唱完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这些事情和我们的双亲。我们都感恩而得意地谈着这些事,而我们现在拥有一个美满的青春时代和家乡生活。我和绿蒂挽着手走,末后安娜也笑着加入了。于是我们3个人挽着手仿佛跳舞似的走完了沿着山背的那条大路,大家都觉得很愉快。
话题转到我的命运、经历和前途,他们都觉得我运气很好,我所走的路是正当的。
随后我们便在一条倾斜的小路上,走下有一条溪流经过的幽暗山谷中去,这溪流从老远的地方发出水流冲击鹅卵石和岩崖的声音。在溪流的上游,有一间可爱的夏季饮食店,我邀请两位姑娘到那儿去喝咖啡,吃冰淇淋和点心。我们下山时沿着溪流走,必须一个跟着一个走着;我走在安娜身后,仔细看着她,考虑着今天有没有机会和她单独谈话。
昨天我慈祥的母亲问我的问题,她现在又提出来了,而我也不想把不甚端正的事情说得光明正大。我的婶母对于那些受人崇敬的传道士十分景仰,她仔细地问我关于我所到过城市的教堂和牧师的情形。当我用意志克服了某些悲哀感情时,我们共同惋惜在10年前死去的那位有名的牧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我在斯徒嘉德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布道。
最后我想出一个法子。我们已经接近目的地,走到一个岸边草地上了,那里长满了野生石竹。这里景致很美,开着许多花,我想和安娜去采一束森林里的野花,便要求绿蒂先走,到那饮食店去叫人把咖啡弄好,给我们在花园安排一张桌子。我的提议绿蒂认为很好,她就先走了。安娜坐在一块长满绿苔的岩上,开始采集凤尾草。
婶母跳起来欢迎我,堂妹也把针线放好,站起来跟我握手。她们把我当做贵客看待,把我引进那间华美的客厅里去,真使我诧异。贝尔达婶母毫不理会我的推辞,便端来一杯葡萄酒和一些糕饼放在我的面前。接着她坐在我对面的大椅子上,堂妹们在客厅外面继续工作。
“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了。”我说。
当我荡了几条小街道,在理发馆里刮了胡子之后,已经10点钟,我要拜访马太叔父的时间到了。我从那美丽的院落走进他那秀雅的住宅里去,在阴凉的走廊上我先把裤子上的灰土弹去,然后敲门。婶母在客厅里,两位堂妹坐在她的旁边,叔父已经出去办公了。房子里面的一切,散发出一种纯洁的、旧式的、能干的精神,虽然有些严峻刻板,而且太明显地倾向于实用,可是仍然令人感觉沉静、安全。这里的东西经常地洗涮、打扫、编缝、补丁和纺织是不待说的,但是姑娘们还是有时间来学习动听的音乐。这两位姑娘都能弹钢琴和唱歌,即使她们不认识最近的作曲家,可是她们对于巴哈、海顿、莫扎特的作品都很熟悉。
“是的,真是叫人难过,但是你不久还要回来的,不是吗?”
在桥头上,我遇到第一个熟人,他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做了皮匠。他围着一件发亮的橙黄色围裙,以不敢确定的试探态度对我注视着,没有完全把我认出来。我很愉快地向他点头,走了过去,他看着我的身影,显出寻思的样子。工厂的窗户旁有一个铜匠,他雪白的胡子十分好看,我向他打个招呼。随后又看到一个操作机的工人,轮带轧轧地作响,他拿一撮鼻烟给我。不久,我走到广场来,广场上有喷泉和幽静的市政大厅。那边还有个书店,虽然以前我曾因为从这家书店买过一本海涅的著作,而使我蒙了恶名,可是我仍然走进去,买了一支铅笔和一张风景明信片。从那里到学校并不远,我顺便去看看旧校舍。当我在校门附近闻到那种熟悉而沉闷的学校气味时,我便气吁吁地跑开了,往教堂和牧师的住宅跑去。
“谁知道?无论如何明年是不会回来的;而且即使我再回来,也再不会同这回的情形一样了。”
我首先走上那个旧石桥,那是这小城中最古老的建筑物。我看到桥边的歌德式的小礼拜堂,我曾经在它面前跑过几千百次。随后我靠在栏杆上,审视着那急流的河水的两岸景物。那个墙上画了轮子的旧磨坊已经不见了,一所新建筑的巨大的砖房代替了它,其余的东西没有什么变动;无数的鹅鸭和往常一样在岸边和水上漫游着。
“为什么不会一样呢?”
为了要使亲友们羡慕我,为了要证明我在外地的生活过得很好,而不是像穷鬼一样回到故乡来的,于是我在早晨便把最漂亮的服装穿上。夏天的天空显出蔚蓝的颜色,白色的街道上扬起了轻微的尘雾,驿站前面停放着几辆从森林村落里驶来的驿车,街道上的小孩们玩着水枪和羊毛球。
“除非是那时你又到我们家里!”
过了一个钟头我还无法入睡,看见那些小小的飞蛾在灯火周围飞舞着,我慢慢地向着打开的窗户喷着烟。我的心田里掠过一长列优美的图画,那是我童年时在故乡的生活写照。它一幅幅地浮现,焕发着光彩,随即又消失,好像海上的波纹一样。
“问题并不在这里。至少,你这回却不是为了我才回家的啊!”
我预先拿来一杯冰凉的啤酒,放在我房里的桌子上;因为我家的起居室不许抽烟,我只好在我房里装上一管烟,点燃起来。房里的两个窗户朝向那黑暗幽静的院落,院落里有一个石砌的台阶可通到花园,我看见黑漆漆的松林耸立在天空,星光在那顶上闪烁着。
“因为我当时还不认识你呀!安娜小姐。”
大家都入梦了,丫头也道了晚安,把几个房门关闭了以后,整个房屋都沉入无边沉寂的幽静之中了。
“当然的。你来帮我摘几根石竹好吗?”
刚到10点钟大门就关上了,父亲和母亲都已就寝。晚安亲吻以后,父亲把胳臂放在我的肩上低声地说:“很高兴你又回来了,你也高兴吗?”
她这句话使我鼓起勇气来。“等一会儿你要多少我就采给你多少。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同你单独在一块儿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而这几分钟时间是我等了一天才等到的。我今天要动身,你是知道的,那么让我简单地说,我要问你,安娜小姐……”
“不回家到哪里去呢?”绿蒂这样说,我便不再往下说了。
她对我注视着,她聪明的脸孔变得沉静而且似乎很悲伤。“请你不要再说了!”她止住了我的口吃,“我相信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话了,可是我诚恳地请求你不要说。”
“她是回家去吗?”她走了以后,我问妹妹。
“不要说?”
现在她的声音比先前更圆润、更动人了,虽然她现在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十分生疏。她已经是个美貌的少女了,我则觉得自己没有长高,没有长大,仿佛永远只是15岁。她走时,我又同她握了一次手,而且不必要地向她深深鞠了一个躬说:“晚安!克尔慈小姐。”
“不要说,海尔曼。我现在不能对你说出理由,我相信你一定想知道的。你以后可以问问你的妹妹,她一切都知道。时间太匆忙,而这又是个悲哀的故事,我们今天不应该有悲哀的。我们在绿蒂回来以前,要把花采好。此后我们还是做好朋友,今天大家应该快快活活的。你愿意吗?”
我睁眼望着街上,手指玩弄着天竺葵的叶子,但我的心思并不在那儿。我想起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空是蔚蓝的,天气十分寒冷,我穿着冰鞋在河面上滑冰,两旁栽植着高大的赤杨树。我以生疏的姿态溜了一个半圆形,远远地跟着一位小姑娘,那时她年纪还小,不能滑冰,由一位女朋友拉着她走。
“如果我能这样的话,我自然愿意。”
“绿蒂已经告诉我您回来了。”她和蔼地说。如果她只简单地说一个“是”字,那一定会使我更快乐的。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我不晓得再说些什么话才好;当她和母亲、绿蒂谈话的时候,我便往窗户旁边的盆花走去。
“那么,你听我说,我跟你的情形一样;我爱过一个男子,可是我得不到他的爱。不过要是谁有这种情形的话,他应该要把他所能得到的一切友谊、幸福和快乐,加倍抓得紧紧的。可不是吗?所以我说,我们要做好朋友,至少今天这一天大家要表现出欢乐的神情。你愿意吗?”
“还记得我吗?”我愉快地问。
我只好嗫嚅地说一声:“好的。”于是我们俩握着手。溪水潺潺地流着,向我们溅着水花。我们的花束越编越大了,颜色也变成很复杂。不久我妹妹唱着嚷着,向我们跑来。她走近我们时,我佯装着要喝水的样子,双膝跪在河边,把额头和眼睛都浸在那滚流着的凉水里去。浸了一会儿,然后我把花束拿起来,我们沿着小径走到饮食店去。一棵枫树底下放着一张给我们准备好的桌子。桌上放着冰淇淋、咖啡和饼干,女店东走来欢迎我们。我居然有说有笑地吃喝着,一切和平时一样,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几乎是快活的,在桌上闲谈了几句,好笑的时候,我也一块儿笑着,毫无勉强的样子。
晚餐后,我浇灌花园花了半个钟头,当我把衣服弄得又脏又湿地走回来时,我听见从走廊那边传来有点儿熟悉的姑娘的声音。我赶紧用手帕把手擦干净,走了进去。那儿坐着一位大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她站起来,注视我,把手伸给我,我认出她是海莲娜·克尔慈,她是我妹妹的女友,我曾爱恋过她。
安娜这件事情我是不会忘记的,她纯洁可爱而又和蔼地来帮助我克服了那天下午的痛苦和忧愁。她叫人看不出我跟她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一种亲切的友谊待我,这友谊一方面帮助我保持正常姿态,另一方面使我敬重她那种更长久更深沉的烦恼,以及她怎样快活地忍受这烦恼的态度。
宝丽是我们家养的唯一动物,二十年来就像个小孩住在我们家里。它喜欢听人说话,喜欢听人笑,喜欢听音乐,可是不能太靠近它。当它每次听见邻近房间热闹地谈话时,就仔细倾听着,并且会以亲切的、讽刺的态度,说着或笑着。有很多回,当它悠闲而孤零地蹲在它所攀登的铁条上时,空气是寂静的,阳光和暖地照在房子里头,它便会唱出一种好像吹笛的声音,用深沉而优美的音调来赞美生活,歌颂上帝。那声音含有庄严、敦厚而亲切的意味,仿佛一个单独游玩的小孩无心唱出来的歌声。
我们动身回家时,林间峡谷已笼罩着傍晚的阴影,但是当我们迅速爬上那块高地时,我们又看见行将沉没的太阳。我们又在温暖的阳光之下走了一个钟头,直到我们下山回城时,太阳才消逝。当这个太阳大而红地挂在松梢时,我注视它,寻思着明天早上我已经远离此地,在异乡里再见到这个太阳了。
这只鹦鹉虽然叫做宝丽,是个女人的名字,却是一只雄的。它会说很多的话,模仿我们的音调和我们的笑声,它同每个人的交情有亲疏的不同:和我父亲最亲密,无论他要怎样,它都可以;其次是弟弟;其次妈妈;再其次是我;最后是妹妹,它不大信任我的妹妹。
晚上,我告别了家人之后,和绿蒂、安娜一同到车站去。当我上车,车子迎着前面的黑暗驶去时,她们向我挥手。
不一会儿,妹妹把我拉到屋里去。在那个“美丽的房间”里,她坐在钢琴旁边,拿出以前的乐谱来,这些歌曲我虽然很久没有听也没有唱了,可是还没忘记。我们唱着舒伯特和舒曼的歌、纪尔夏的歌,德国和外国的民谣,一直唱到晚餐时。当我和鹦鹉交谈时,妹妹正在收拾饭桌。
我靠近车窗口站着,向外眺望着故乡,城里已经灯火通明。在我家的花园附近,我看见一束强烈的血红色光辉,我弟弟佛理慈站在那里,每只手都捏着两把花火;当火车在他前面驶过,我向他招手时,他便放了一个烟火,直冲上天空去。我探身向外看,看见它升上去,停了一会儿,冒出一道白色的弧光,不久就在一阵红光中消逝了。
“我们明天去各处看看。”当我回答了她的问题以后,这个拷问便这样结束了。
《荒原狼》
我只好说是的,而她也不再提出那些麻烦的问题了。她抚摸着我的手,对我点点头,仿佛表示信任我,甚且用不着我向她认罪。接着她问起我的服装和换洗的衣裳,因为近两年来,我都自己料理,没有拿回家来洗补。
《乡愁》
她沉默一会儿,终于说道:“可是你总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吧!”
《生命之歌》
我说:“以后再说!”
《流浪者之歌》
“你以后应当再学习祈祷才是。”她接着说。
《艺术家的命运》
“最近没有。”我不得不照实说,她有些忧虑地盯着我。
《漂泊的灵魂》
“你有时候还作点儿祈祷吗?”她低声问。
《美丽的青春》
她静静地注视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接着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秀丽的小手里。
《读书随感》
母亲用美丽而温和的眼睛向我凝视着,端详着我的脸孔,或许她是在思考着她应当说些什么话和应当提出什么问题。我沉默着,心情迷乱,玩弄着指头,等待她拷问。母亲虽然不会问我不名誉的事,可是总有些令人羞愧的地方。
《知识与爱情》
随后父亲走到他的书室里去,弟妹也跑开了,四周静寂,我和母亲坐在桌旁。我一向就害怕这种时刻到来,因为即使我回家来是愉快的,受人欢迎的,可是我近几年来的生活并不是洁白无瑕的。
《在轮下》
我家的小花园靠近山坡,被爬满常春藤的墙垣包围着;午后的阳光照在园里洁净的道路和钟乳石的栏杆上,照在那装着半桶水的水桶上和那艳丽绚烂的花坛上,一切都在微笑。我们坐在廊下舒适的椅子上,温暖而带有绿意的太阳光,透过叶缝,泻到地上,几只找不到窝的蜜蜂在树叶间东摇西晃地嗡嗡飞着。父亲为了我的归来,脱下帽子向上帝祈祷感恩,我们合着掌,静静地立着;虽然这不寻常的祷告使我有些难受,我仍然愉快地听着那些古旧的祷词,而且虔诚地说一声“阿门”。
《彷徨少年时》
头一天,我只想去看看这所祖传的老家,其他的事情,明天还有充分时间去做。因此,喝完咖啡之后,我们便穿过各个房间、厨房、走廊和几个卧室,一切的东西大都和过去一样,有些东西在我看来是新的,别人却认为它已经陈旧。他们还争论着,这些东西是我在家时就有的,还是后来才有的。
《东方之旅》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向我端详着,又把牛奶糕放在我面前;她叫我不要因为谈话而忘记吃东西,可是她自己却连接着提出问题来,这些问题都是我必须回答的。父亲默然听着,摸弄着他那灰白的胡子,透过眼镜露出和蔼的眼光看着我。当我并不过分谦虚地叙述我的经历、事业和成绩时,我觉得我首先要感谢这两位老人。
《孤独者之歌》
这时候,那个名叫克丽丝娣的丫头也跑来,伸手给我。我在这个预备好了咖啡的起居室里,看望那只鹦鹉宝丽。它马上认出我来了,它从笼顶的边缘跳到我的指头上,低下它那灰色美丽的头,让我抚摸。房里裱得十分新鲜,此外一切的东西,从祖父母的画像、玻璃橱柜起,直到那旧式的画着紫班花的座钟,都没有什么变动。几个杯子放在蒙着桌布的桌上,我的杯里插着一小束的香草,我把它拿来端详,然后戴在衣襟上。
《玻璃珠游戏》
我们穿过那条林荫路,路旁栽植着樱桃树和画眉果树,我们挨着小路走。走过了那新开的商店和那些旧有的房子旁边。随后走到桥头,父亲的房子就在那里。房子的窗户开着,我听见我们的鹦鹉在里面叫着。于是我的心在回忆和愉快中跳动起来。我从那个阴凉的屋门和那个大石门进去,急速地登上楼梯,父亲就在楼梯上迎接我。他亲吻我,微笑着拍着我的肩膀,然后一声不响地拉着我的手,引我到上面走廊的门;母亲等候在门边,把我抱在怀里。
本书收集了抒情诗人黑塞的中短篇小说中最脍炙人口的五篇名作。《秋之旅》描写一个在流浪和怀念之间徘徊的心灵。《忆童年》刻画缅怀往昔盘旋在脑海的天使、奇迹和童话。《婚事》表现出黑塞写作风格的另一面,描述一个常年在结婚生活港口的遥远处,围绕梭巡的男人为婚姻而奋斗的故事。《大旋风》中,少年多梦的日子尚未逝去,爱的幼苗已开始,思春期的烦恼,难堪难耐。《美丽的青春》是一篇讴歌青春期心灵的作品,勾画了少年向往流浪却又怀念家乡;憧憬浪漫自由生活却又希求安定归宿的美梦。篇篇意境隽永,充满幽默和警世意味,令人回味无穷。
那个年老的蓄着胡子的行李部职员,和从前一样兴奋地在火车站跑来跑去,把铁道的人群驱散。我看见我的妹妹和弟弟站在人群里边,怀着无限希望东张西望地寻找我。我的弟弟带来一个手推车搬运我的行李,那小车是我们小时候一件得意的玩意儿。我们把皮箱和背囊装在车上,弟弟佛理慈推着,我和妹妹在后边走。她责备我不该把头发剪得那么短,但是她觉得我的胡子很好看,我的新皮箱也很精致。我们握着手,边走边谈,时常向佛理慈点头招呼,他在前面推车,不时掉过身来。他长得和我一样高,而且很魁梧。他在我前面走着,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前时常因为争吵而打他。我记起他的红脸颊,和他那受辱时的悲哀眼神,从而感到一种痛苦的忏悔;这种忏悔,在小时候,每当我愤怒平息时,总会发生的。而他现在已成年,在我面前迈着大步,颏下已经有初生的胡子了。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当火车在我家的花园驶过时,有人立在老屋的最高窗上,用一块大手巾挥动着,那必定是父亲;母亲站在屋门前,我家的丫头也在那里,围着一块头巾。从那最高的烟囱上冒出一缕蓝色的轻烟,那是煮咖啡的炉火发出来的,它升入温暖的空气里,然后缓缓消失在小城的上空。现在这一切又属于我,它等待着我,欢迎着我归来。
1877-1962,德国文学家、诗人、评论家。出生于南德的小镇卡尔夫,曾就读墨尔布隆神学校,因神经衰弱而辍学,复学后又在高中读书一年便退学,结束他在学校的正规教育。日后以《彷徨少年时》《乡愁》《悉达多求道记》《玻璃珠游戏》等作品饮誉文坛。1946年获歌德奖,同年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他的世界声誉达于高峰。1962年病逝,享年85岁。黑塞的作品以真诚剖析探索内心世界和人生的真谛而广受读者喜爱。
火车缓慢地转了几个大弯,驶下山坡。每转一个弯,山下城中的房屋、街道、河流和花园就越发移近,越发显明。不久我就能看见那些屋顶,辨别出其中我所熟悉的,甚至能够飞出窗户,认出鹳鸟的巢穴了。当火车开到平地时,心头不断地涌起孩提时代许多甜美的回忆,而我想向亲友们炫耀的心情反而消逝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亲切的惊喜。几年来不再扰我的思乡之情,如今又强有力地支配着我。铁路近旁的每一丛金雀花和每一个熟悉的篱笆,我都觉得出奇的可爱,我请求它们原谅,原谅我长久以来遗忘了它们,离开了它们。
一生追求和平与真理的黑塞,在纳粹独裁暴政时代,也是德国知识分子道德良心的象征。
我的褐色小皮箱,上边有牢固的锁扣和发亮的皮带,箱里放着两件漂亮衣服,许多换洗衣裳,一双新皮鞋,几本书,几张照片,两根精致的烟斗,一把小手枪;此外,我还带着一只提琴箱,一个装着零用东西的背囊,两顶帽子,一根手杖,一把伞,一件短大衣和一双套鞋:一切都是新的,结实而耐用。尤其在我胸前的口袋里还装着200马克和一封信,凭着这封信,秋天到外国去便可以得到一个好差使。总而言之,我的行头是十分可观的。我已离开故乡多年,当时我还是个畏怯而需要人照顾的大孩子,现在却俨然以绅士的派头回到故乡来。
陈晓南
就连我叔父,也很为我的回乡而欣慰——一个在异乡漂泊了几年的青年,一旦他衣锦还乡时,即使是老成持重的亲友父老们,也会含笑欢迎游子归来吧!
中国台湾人。现专事译述,译著有《叔本华论文集》《乡愁》《爱与生的苦恼》《西洋近代文艺思潮》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