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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人物”

杜五虎,无父母,五虎诉苦不孤独。

林老师很耐心,他针对上海郊区农村来的同学的问题,自己编写了一条绕口令——

杜五虎,入互助,不入互助无出路。

老师说,这条绕口令是发音的要领口诀。“咬紧字头归字尾”就是要我们牢记吐字归音这一最重要原则。我们便每天念几十遍、一百遍,练到舌头发硬。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将它倒背如流。

老师请一位宝山来的同学站起来念这条绕口令,他一出口就成了:杜五腐,无户母。

咬紧字头归字尾,不难达到纯和清。

为了加快我们普通话的熟练程度,老师要求我们在平时生活中也不说上海话,这让我们很不习惯,甚至到食堂打饭也成了一件令人焦灼的事情。我们拿着饭盒排队,心里暗暗把小黑板上的菜名翻译成普通话,有时候吃不准发音,就会跟后面同学说,你先买。食堂的大厨是一位姓余的导演,做完饭,他就在窗口为我们打饭,有时剧团的其他演员也轮流来食堂劳动。我们打饭就像见考官,当我们把炒茭白说成“草高白”,把一两粥说成“一两猪”,把番茄炒蛋说成“番茄炒痰”的时候,他们会纠正我们。大家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这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前途。但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还是忍不住要笑到弯腰。

前鼻恩因烟弯稳,后鼻昂迎中拥生。

当然,对前途至关重要的并不是普通话,而是思想意识。我们每天批判名利思想,强调艰苦朴素,抵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负责我们思想意识的老师姓王,是个善良的“老左”,经常找同学谈心。但众所周知,被王老师找去谈心,就意味着思想意识出现了问题。有一次,一位姓朱的女生,在两用衫里面穿了领口有蝴蝶结的衬衣,王老师见后便找她谈心,跟她说,小朱啊,你里面怎么穿了这样的衣服?你可是共产党员,这件衣服不符合你的身份啊。女同学搪塞说,这是睡衣,我没来得及换下来。王老师也不戳穿她,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地方是个大染缸啊,你以后要注意啊。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那件漂亮的衬衣了。还有一个姓程的男同学,从家里带来一双锃亮的新皮鞋,跟上还钉了金属,走起路来很响亮。我们跟他说,这鞋你也敢穿啊?王老师要找你谈心喽。他说,王老师问起皮鞋的话,我就告诉她皮鞋是我弟弟工厂发的工作鞋。那天,王老师低头看了一眼男同学的皮鞋后,抬眼用失望的口气跟他说,小程啊,我们好久没有学习啦。男同学立刻语塞。王老师走开后,他气急败坏地跟我们说,册那,她不问我鞋,只说好久没有学习啦,我没办法回答了。

嘴撮虚学寻徐剧,齐齿衣优摇业英。

我因为年龄最小,所有人都不把我当回事,所以有点“逍遥法外”。记得姥姥曾经来剧团找王老师,了解我在培训班的情况。王老师说,剧团对“小陈冲”挺满意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交友不慎,跟闵安琪太要好了,她思想作风不正,不是一个好榜样。对于这一批评,我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想,反正闵安琪不是阶级敌人,我不用划清界限。

合口呼午枯胡古,开口河坡歌安争;

那段时期,我跟闵安琪形影不离,就连星期天回家都想拉上她一起。我总是用食物勾引她,说,我家里有白砂糖番茄,或者,家里有酒酿。

擦音发翻飞分复,送气查柴产彻称。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俩想逃离课堂出去自由一下,便自告奋勇踏黄鱼车去厂里拉冷饮回剧团。黄鱼车是当年最常见的人力三轮拉货车,她和我在那之前都没有骑过。剧团和上影厂大概五六站公车的路程,闵安琪先从大木桥路歪歪扭扭地骑到了徐家汇,我说我来换你吧。没想到我一上车龙头就歪了,直冲着马路当中一辆42路汽车撞去。黄鱼车一路失控,我还一路在哈哈大笑,结果被42路车的司机大骂一通:“小赤佬不要命啦!寻死啊?”

翘舌主争真志照,平舌资则早在增。

王老师只跟我谈过一次心,是让我不要跟男同学疯疯癫癫。她再三跟我强调,这种表现如果不及时纠正的话,将会导致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其实,我只是爱跟每个愿意打球的男同学打乒乓,总是打得不亦乐乎,满脸通红。同学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番茄”。那是我一辈子最无忧无虑和开心的时候,既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做功课,还有一群大男孩跟我玩。男生们的恶作剧也是我最爱听的事,记得有个同学喜欢在夜间拔嗓子、练丹田声,吵得别人没法睡觉。他的同屋就在门口拴了一根很细的铅丝,他半夜回屋时被绊了个大马趴。相比之下,我同屋的女生们就显得很没劲。

舌根高狗工耕故,舌面积结教坚精;

那时我们差不多一星期才洗一次澡,我整天打球,总是汗淋淋的,头发也甩得乱七八糟。有一天,一位喜欢我的男同学看见我邋里邋遢的样子,提醒我说,不小了,以后你要注意个人卫生。他的话非但没让我难堪,反而让我觉得受到关爱,很温暖。我在这儿就叫这位同学M吧。M长得十分英俊,心底也很善良细腻。那时我情窦初开,跟他在一起心里就非常甜蜜。

双唇班报必百波,舌尖当地斗点丁;

最近几个月来,美国的疫情越来越严重,我趁宅在家里,整理了一下当年的旧照片。我看到跟M一起的照片,便发信问候。我们聊了一些同学们的近况、互相的家庭和新冠疫情。我突然好奇,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好感的?他突然不好意思,说,哎,我俩的事啊。我心想,是啊,我俩,那是多遥远的过去啊。他说,我这儿还留着好多你写给我的信呢,等下次见面还给你。我有些惊讶,居然完全忘记了给他写信的事。又觉得感激,他还留着它们。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记得《欢腾的小凉河》吗?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们刚进培训班不久,老师说厂里有个摄制组需要群众演员,我们可以去参与拍摄,取得宝贵的现场经验。那天我们演的第一个镜头,脸上需要有兴奋和激动的反应。摄影机横移划过我们的时候,摄影师说,这个小孩脸上还蛮有戏的。我兴奋激动的表情就更真实了。

部位方法须找准,开齐合撮属口形。

M接着说,那天拍完戏,我们坐大卡车从金山回上海。你在车上睡着了,脸晒得通红。我就想这个女孩真好看啊,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注意你的。还有一次是大冬天,房间里冷得要命。你打完乒乓后,冲进我们寝室,热得把滚烫的脸贴在书桌的玻璃台面上去冰,说热死了热死了,鼻子上还在冒汗。M的话让我感动,毕竟,世上有几个人还记得我十五岁的样子?

学好声韵辨四声,阴阳上去要分明。

培训班开学没多久,毛主席去世了,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哀乐。我从牙牙学语开始喊“毛主席万岁”,一年级学写的第一行字是“毛主席万岁”,四年级学的第一句英语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那天之前我没想过毛主席也会去世,这几乎违背自然法则,我感到恐惧。我们二十四个同学聚在教室里,默默地用白色皱纸折着纸花。突然一个女同学大声哭起来,充满悲情地喊道,大梁倒了,我们以后怎么办、中国以后怎么办啊?话音未落,只见另一个女同学一个箭步冲出教室。外面的空地上长满了青草,平时常有个女人推一辆板车来割草,拉去卖给隔壁的饲养场喂牛。那天秋阳斜照,女人正不紧不慢地割草,女同学对她大吼起来,你没听到吗?毛主席与世长辞了,你怎么还在割草?那人辩说道,我不晓得哎,说罢收起工具推车离开了。接下来,全班同学开始表忠心,骂割草人的同学首先要求入党,继承毛主席的革命事业。另外一个同学说,毛主席去世了,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说的话都是我想不到的。我正在想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一个泣不成声的男同学过度紧张,站起来用上海本地普通话说:“我作为贫下中农的女儿(儿女),感到无比悲痛!”

我们这批叫床头柜“夜壶箱”的上海人,分不清平舌翘舌、前鼻音后鼻音,更搞不懂儿化韵。对于郊区的同学,f和h的音也常常混淆。当时的台词老师有林臻和乔奇,他们油印了手抄的绕口令教我们——

我们的老师里,有张瑞芳、王丹凤、孙景璐、朱曼芳、白穆、梁明、张庆芬等。我当年没有机会去学习和了解离我并不遥远的历史,所以我毫无概念,每天来教我们这帮傻子的人,都曾经是光彩夺目的电影明星。在我们的余光里,还存在着一批看似无所事事的老人,他们整日坐在靠近大门的几间平房里喝茶、看报或者政治学习。他们用水果罐头吃完后剩下的玻璃瓶当茶缸,瓶外裹着一层玻璃丝编的网,这样可以不烫手。很多年后,我有机会从老电影里认出他们,一个个都曾经那么精彩,那么吸引人,那几间平房里原来卧虎藏龙。

每天早上六点,我们穿着剧团发给我们的棉布灯笼裤,开始在空地上七倒八歪地踢腿、伸腰、展臂做形体训练,然后摸住腹腔咿咿呀呀大声开嗓门,找丹田共鸣。记得有一位老师跟我们说,大笑的时候用的就是丹田气,我们可以用大笑来感受横膈膜的位置,那天空地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我们疯狂的笑声。晨练后,我们到食堂吃早饭,饭后开始正式上课。我们当中有两三个农场文工团唱歌跳舞的,但是大多数是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文艺表演的,普通话都说得很勉强,更别说用丹田气了。排练小品的时候,男生女生都不好意思对视,只好互相看着额头或鼻子。

毛主席追悼会那天,他们都从平房里出来,集中在被弃用的摄影棚里,肃立、默哀、鞠躬。鞠完躬抽泣声伴着哀乐升起,他们的身体颤抖着,一开始还有些节制,但是很快就变成了一片号啕,让我震惊。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懂得了那样的悲哀。他们的青春和才华,梦想和爱,已经被一场场的政治运动耗尽。一切付之东流,往事不堪回首。

剧团的所在地从前是天马电影制片厂的一部分。几排破旧的平房和一个废弃了的摄影棚,围着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挨着空地的一个小湖上映照出天空的颜色,飘荡着小提琴的旋律。后来我们知道,平房里有一间,住了一位上影厂的作曲。他的女儿每天要练四五个小时的琴,有时候我们还能听到她的爸爸训她、打她的声音。伴随着琴声的还有一个总在唰唰唰扫地的身影,那人的长相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印象,叠在凌乱的背景上。很多年后我才偶然听说他是一位叫贺路的导演,是上官云珠的第四任丈夫。

“四人帮”被打倒后,上影剧团的全体演员,排演了一场大型诗歌朗诵节目。上场之前,大家都挤在文化广场后台化妆间,不论男女老少一律画上红脸蛋、红嘴唇、黑眉毛。我没有化过妆,坐在镜前无从下手。一位叫孙栋光的演员看见了就过来帮我,他用一根最细的油彩笔,帮我画了乌黑的眼线,就是今天眼线笔广告里那样的眼线,放在一九七〇年代的中国是非常前卫的。他教我,要画得贴近睫毛,越近越好,这样远看就觉得你的睫毛又密又长。他说话有些大舌头,但是很儒雅。我喜欢他给我画的样子,也一直记着他的话。事后很久,我才在无意中知道,他的父亲是孙瑜,在一九二〇年代留学美国,翻译过杰克·伦敦的小说,是中国最杰出的导演和编剧之一。孙栋光一定是从他父亲那里遗传到,或者耳濡目染到这样的审美感觉吧。

下铺的同学叫闵安琪,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天冷的时候,我就干脆跟她在下铺一起睡。我俩都爱吃零嘴,夏天常到剧团对过的烟纸店买断掉的棒冰。普通棒冰四分钱一根,断成两截的三分钱一根,我们跟店里的人讲好了,把断的都给我们留着。

在历届运动中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老演员都回来了,赵丹和白杨在前台领诵,他们身后有黄宗英、王丹凤、秦怡、张伐、陈述、孙道临、达式常、向梅、梁波罗和其他在小平房里喝茶的人。我们培训班的同学们站在后排的椅子上跟着齐诵。记得白杨的声音高昂、颤抖,语速很慢,赵丹的声音自然、低调,语速很快,两人状态非常不协调,听上去很不顺耳。可回过头看,那却是和谐音。就像一个双重奏里两个貌似不和的音符,放在一起形成了更尖锐、更难忘的和谐音。那次演出前他们刚从监狱获释不久,而上一次登台恐怕是十年前,他们被剃了阴阳头示众批斗。

剧团在大木桥路41号,离我家一站路,我把铺盖、脸盆、热水瓶等绑在脚踏车上,推着车跟姥姥一起步行到宿舍。我被分配在双层床的上铺,姥姥害怕我睡着了会滚下来,又回家拿了一根长绳来,绕着床头床尾的铁杆做了一个网状的围栏。

舞台背后另一出更触目惊心的戏,发生在演出之后。在党中央拨乱反正的号召下,上影组织了几次“三大讲”会议。我平时打乒乓球的那间房里,摆了一排排长凳,剧团里在“文革”中迫害过别人和被迫害的人,都面对面坐下,“讲清楚”过往的恩怨。那些颤抖的、声嘶力竭的、哽咽的声音,诉说着曾经发生在同事间的互相揭发、诬陷、暴力和无奈。当演员穆虹的爱人描述她丈夫是怎样死去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坐在她对面的打手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像滂沱的雨水那样从指缝里流下来,滴到地上。尤其难忘的是个别被迫害者——或者心有余悸,或者不愿参与“报复”,或者明白“讲清楚”在本质上是徒劳的——坚持沉默,散会时他们的凳前总是一堆烟头。我们的老师中有不少人遭受过殴打。其中孙景璐老师因承受不住企图自杀,被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人与人之间脸皮全撕掉,伤疤全揭开,培训班的同学们听得目瞪口呆。那些以前在我们眼里虚焦的喝茶、看报、下棋、织毛衣的人突然有了焦点,变得鲜活、立体、复杂起来。

就这样,我进了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我们一共十八个男生和六个女生,据说都是徐景贤按照江青要求的“一号形象”,指示上影厂从各地招来培训了去“占领银幕”的,所以一律都是道德品行纯正、没有文化背景的工农兵。班里只有我一个高中生。

“四人帮”倒台后不久,谢晋导演请我去主演他的电影《青春》。谢导之前来过我们培训班一次,好像是为了他的另外一部电影找女主角。班上的女同学都为他演了小品,但是老师们觉得我太小了不合适,所以没有参与小品演出。没想到谢晋导演留心到了坐在台下的我。进组后我发现,《青春》的摄影师沈西林也是之前《欢腾的小凉河》的那个摄影师,他那天也留心到了我。

有一天,制片主任毕立奎跟我说,接到厂领导的通知,摄制组要解散了,所有从其他单位借调来的人,都要回原单位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这回不用热泪盈眶、双唇颤抖了。接着马上就被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袭倒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在组里的这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骑车进厂门上班,觉得自己已经是上影的员工了。现在让我夹着尾巴回高中读书,实在太没劲、太没面子了。而最严重的问题是,回学校就意味着毕业后要去插队落户。我终于有点热泪盈眶、双唇颤抖的感觉了。毕立奎见我不出声,笑着问,你不想回学校吗?我摇头。他说,张瑞芳在为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招生,她看中你了。你要愿意去,我会把你的关系转到剧团。我拼命点头,在短短几分钟里,我的心情承受了巨大的跌宕起伏。当时我还不知道,《井冈山》剧组解散,是因为一场巨大的政治变迁正在最高层发生,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即将垮台,她领导下的“长征三部曲”停拍,只是一场序幕。

那个年代拍戏周期长,一部电影可以拍上十个月一年,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生活和排练。开拍前,我们演员组在宁波东海舰队待了一个月,每天夹在一群女兵当中在东钱湖边操练,然后到食堂用巨大的钢勺盛饭盛菜,尽情地吃。吃完午饭,谢导就拿出那天新写的小品,为我和张瑜排练。我害怕排练,害怕谢晋导演,总觉得他会在开拍前觉悟过来,发现我不可调教,不要我了。那年夏天很热,谢导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或者白汗衫。他工作的时候十分忘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在排练结束后顺手拧干滴着汗的下摆,开玩笑说,我每天喝上好的白酒,出的汗吃下去可以治病的,你们要不要。

我在电影里演一名游击队员,好像只有一句台词,也可能还有些其他台词,但我的记忆里只有这一句:“老罗叔叔,井冈山丢了。”剧本注释了,是要含着热泪,用颤抖的嘴唇说的。我整天在摄制组办公室外面的走廊,对着一扇窗反复练这句台词。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含着热泪,更别说颤抖的嘴唇了。这让我非常苦恼,并且越来越没有信心,不知怎样才能不辜负导演、制片、父母和我对自己的期望。

拍摄期间,张瑜、俞平和我三个人同住一间简陋的平房。厕所离我们的房间很远,需要走过一块泥地。厕所就是一长条蹲坑,蹲在那里能看到下面又肥又白的蛆在屎堆里拱。刚到不久的一个雨夜,我去上厕所。路过那片没有路灯的泥泞地,我非常害怕。一走到厕所我就滑了一跤,差点没掉进去。第二天到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把桌上盛粥盛汤的搪瓷小脸盆偷了回去,洗干净后搁在床底下,晚上不用再去厕所了。

《井冈山》是江青亲手抓的“长征三部曲”当中的一部电影,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的档案都需要她通过,演男主角的朱时茂是她定的,导演成荫也是她从八一电影制片厂调来的。第一次见成荫导演,我坐上了他的红旗牌轿车,车窗上薄薄的窗帘半关着,我从一个完全陌生的视角和构图望着街上划过的脚踏车和行人,怀疑自己在做梦。那时坐红旗牌轿车是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特权。

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胶片相对人和时间更为昂贵吧,我们是隔天拍戏。第一天技术掌握,第二天实际拍摄。技术掌握的时候,我们把要拍的内容——演员的台词和走位、摄影机的位置和运动、灯光的数量和布置——都仔细排演一遍。拍摄的时候我们基本上按照头天的计划,很少有即兴的发挥。

摄制组到共青中学去借调我的时候,副导演和制片主任顺便看了看学校的其他女同学。老师为他们推荐了学校讲故事组的一位同学,她有很大的眼睛,上面长了浓密的睫毛,还会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我突然觉得受到威胁,失去自信。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职业给我造成的自卑感。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是伪劣品。或许,这份不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时鞭策我。回头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

那时的胶片感光度差,需要打很亮的灯光。记忆中照明组好像是摄制组里最庞大的部门,有好几辆大卡车。每天工作结束后,我总是躺在照明组卡车的大卷黑色电线上,一路睡回招待所。也许是缺乏安全感,我跟导演组或演员组的人在一起,总是觉得有压力,害怕被审视和评定。所以我总是跟照明组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还有些被宠爱的感觉。有时候,路边有卖农产品的摊子,卡车就会停下来,我和几个照明师傅就跳下车去买炒花生、炒黄豆吃。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个老乡在卖老母鸡,就下车跟他讨价还价,但是扯了好久还谈不拢。我偷偷从口袋里拿出一盒万金油,趁老乡不注意,抹到了鸡的眼睛上。老母鸡开始抖动它的头,发出奇怪的声音。老乡看到后有点纳闷,不知这鸡突然得了什么病,马上同意把它便宜卖给我们。我们高兴得一路嘻嘻哈哈,到招待所马上开始杀鸡、拔毛、炖汤。两小时后,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吃了一口才发现,万金油的气味还在,这锅汤根本没法喝。

到上影厂后我被领到一间办公室,里面站着、坐着五六个大概是副导演的人。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审视过,但是勇敢地抬头看着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就是我那副样子吧。其中一位问,有什么可以为我们表演的吗?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把我问住了。小学期间我是学习委员,课余爱好是打乒乓;中学我是射击队的运动员,还负责出黑板报,实在没有可以拉出来就表演的文艺节目。尴尬了一会儿后,我说,我为你们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吧。周围的人也许有点吃惊,都没反应。我又加上一句,用英文。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怎么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没等他们回答,我就朗朗地开始了。那时我和母亲每天准时开无线电听“广播英语课”,《为人民服务》也是那样学了以后背下来的,我非常引以为豪。我无法想象在场的人对我的表演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就这样被选中去演电影《井冈山》里的小游击队员。

《青春》上映以后,我一夜成名,被邀请到各学校和少年团体去做讲座,让我父母非常担忧。正巧那一年,停止了十年的高考终于恢复。家里决定我必须复习功课,奔赴考场。母亲希望我能学医。她问我,你想做电影厂里中等好看的,还是科学院里最好看的人?但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正遇上“文革”,基本没学到什么文化,中学又只上了几个月,数理化水平离同龄人太远,要报考医学院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姥姥商量下来,决定我应该报考文科。我那些年没有中断跟着无线电学习英文,考外语学院就成了我唯一的优势了。

记得那是穿薄外套的季节,上海人称“两用衫”,就是春秋两用的衣服。我一共有两件两用衫,一件军装,还有一件淡色带粉红花的娃娃衫。在去上影厂之前,母亲、姥姥和我反复讨论了两件衣服的利弊:军装精神,但是左上臂被钉子钩破打了补丁;娃娃衫可爱,但是缺乏无产阶级艰苦朴素的风格。最后决定“不爱红装爱武装”。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培训班院子里的树叶和草叶纹丝不动,小湖里还滋生出好多蚊子,我打着扇子,点了蚊香,坐在桌前学习。总是M,拿着一只热水瓶,里面盛了冰凉的酸梅汤,给我送来。那是多么甜蜜的慰藉。我边喝冷饮边小歇一下,跟他诉说自己的不自信。他说,你这么用功,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说来也奇怪,我们经常提到“上帝”和“命运”这样的字眼。我那时还不知道,M已经开始渐渐地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奉者。

那时候每个星期天,我们一家都会到奶奶爷爷家吃午饭,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星期天,改变了我的人生。那天,上影厂的武珍年导演通过我姑姑的一位朋友,来奶奶家看我。在那之前,她见到过一张父亲为我照的相片。印象里她没跟我多说什么,也没有留下吃饭就走了。几天后她通知我去上影厂面试,不过那时还没有“面试”这个讲法。武导演只是说,去厂里让其他人也见见你吧。

有一次,在复习了一天以后,M、闵安琪、我,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坐在我们女生宿舍前聊到深夜。印象中那天大院里好像只剩我们四个人,远处几间平房的窗户都是暗的,到处一片漆黑。我们宿舍外的木头电线杆有点歪斜,灯罩把灯光聚成一个黄色的圆圈,笼罩着我们四个。我不记得那晚我们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们不是在说笑,而是在交流思想。那份信任和知心的酣畅,是日后很少再有的。

然而,命运向我打开了另一条道路,它跟海底大菠萝里的实验室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我居然成了电影演员。仔细回忆起来,有这样一件事:十四岁的一天,在看了电影《春苗》之后,我跑到母亲大衣柜的镜子前,对着镜子模仿李秀明说电影里的台词。也许那份莫名的冲动,就是我未来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高考的那个星期,我搬回家里住,姥姥每天为我蒸状元蛋,那是用鲜鸡蛋、咸蛋和肉糜做的炖蛋。姥姥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她坚持说这个状元蛋很灵的,在她自己身上、在她女儿身上都得到过验证,我吃了一定考得上。那时的物质生活还是很贫乏的,状元蛋是极其奢侈的食物,每天吃了去考场,我感到非常满足、温暖和笃定。记得在我高考前两年,哥哥要参加一场全国划船比赛,前三名的运动员可以留在上海队,避免到农村插队落户。赛前晚上哥哥很紧张,姥姥见了就从壁橱里找出一根一寸长的高丽红参,跟他说,这个很灵的,以前我弟弟打仗开战斗机几天没觉睡,就靠咬着高丽红参活了命。明天你把它咬在腮帮子里,你就会超出你以前的速度。哥哥果然在那场比赛中超出了自己过去的最佳成绩,进入了前三名。在我和哥哥准备背水一战的焦灼时刻,姥姥那么不动声色,巧妙地赋予了我们一种神秘的信念。

女儿们还小的时候,我每天跟她们一起看《海绵宝宝》,有时我会走神,幻想那个海底的大菠萝里,是我的海洋科学研究室。成群的小鱼像银色的雨点那样围绕着我们闪烁,千姿百态的海绵、海星和珊瑚在我们的周边栖息。我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同事,为发现了某种奇特的浮游生物而激动不已。也许这个发现很重要,说不定可以解决地球温室效应的难题。但真正令我们心旷神怡、如痴如迷的其实只是海底本身——那个永远夜幕低垂的世界,和它无穷无尽的奥妙。世人完全不在意我们,但是我们对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毫无疑问。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

奇迹般地,我真的考取了上海外国语学院。我的相册里,保存了一张去上外之前的照片,我捧着一大堆同学们送给我的纪念礼物,抬头看着照相的人。礼物大多数是在扉页上留了言的笔记本,这是那个时代最时兴的临别礼品,寄托了两年多来同学之间的情谊。

我从小脸皮薄,羞于在人前流露感情,还惧怕人群,不是一块演戏的料。如果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武珍年导演没有偶然地出现,我今天会在哪里?那时“文革”快结束了,高考也快恢复了,也许我会按照前辈们的脚印,步入科学事业?那似乎更符合我的个性。

到上外报到那天,好多同学都去送我,每人手上拎着一点行李:被子、枕头、垫被、蚊帐、脸盆、热水瓶、箱子,浩浩荡荡的一群浓眉大眼的“一号人物”,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我好骄傲啊,别人最多只有一家人,而我像一只森林里傲慢的狼,有我的群。同学们放下行李离去的时候,我心好痛,不只是离别友人的伤感,而是预感到我们将要真正意义上的分道扬镳,各自奔向完全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