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扔树枝。有什么东西想要说不,当我看到萨莉走进花园里去,而提陀的伙伴们都在坏笑时。只是亲一下。就好了。每人亲一下。这有什么呢?她说。
一个男孩设计了规则。提陀的一个朋友说,除非你亲我们,要不就拿不回钥匙。萨莉一开始假装很生气,然后就说好吧。就那么简单。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愤怒。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萨莉走到那辆蓝色旧车后面去亲男孩,拿回她的钥匙,而我却跑上三层楼梯到了提陀家住的地方。他妈妈在熨衬衫。她用一个空的汽水瓶往上喷水,同时抽着一枝烟。
我想回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他们还在汽车上跳来跳去,还在花园里互相追逐。可萨莉有她自己的游戏。
你儿子和他的朋友偷了萨莉的钥匙,不还给她,除非她亲他们。现在他们就在让她亲他们,爬完三层楼后的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也是她自己的错。我回来时,萨莉正在假装生气……好像是男孩们偷了她的钥匙。请还给我。她说着,用一只柔软的拳头捶打着最近的那个。他们都笑开了。她也是。那是一个我不懂的玩笑。
那些个小家伙。她说,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熨着。
我说,萨莉,来呀。可她没动。她待在路边和提陀还有他的朋友们说话。你想和小孩们玩,那你就玩吧。她说。我留在这里。她想要傲慢的话,就能傲慢起来。于是我离开了。
就这样吗?
是谁说我太大了不能玩这样的游戏了? 是谁的话我没有听?我只记得,别人都跑开时,我也想跑,跑上跑下蹿遍猴子花园,像男孩一样快,而不是像萨莉那样,看到袜子上沾了泥巴就尖叫。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她说,叫警察?然后继续熨衣服。
这里是我曾经想死去的地方,是那天我试过去死的地方,可是,连猴子花园都不愿意收留我。那将是我最后一天去那里。
我瞪着她很久,可想不出要说什么,于是跑下三层楼梯回花园,到需要解救的萨莉那里去。我拿了三根大树枝和一块砖头,心想这些应该够了。
渐渐起来一种传言,说别的事物都还没出现之前,这里便有了猴子花园。我们很乐意去想,这个花园可以把东西藏上一千年。在湿漉漉的花儿的根下面,躺着被谋杀的海盗和恐龙的骨头,而独角兽的眼睛变成了煤。
可我到了那里,萨莉说回家吧。那些男孩说走开。我手里拿着砖头觉得自己很蠢。他们都那么瞧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做蠢事的人。这让我觉得很羞愧。
这个,我想,就是我们去那里的原因。远得让妈妈找不到我们。我们,还有几条住在空车子里的老狗。有一次,我们在那辆蓝色旧皮卡车的后斗里设了个俱乐部。还有,我们喜欢从一辆车顶跳到另一辆车顶,假装它们是巨大的蘑菇。
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得跑开。我得把自己藏在花园的另一边,藏在树丛里,一棵不会介意我躺下来哭很久的树下面。我使劲把眼睛闭起来,像最渺小的星星那样,好让自己不哭。可我还是哭了。我的脸在发烫。身体里的每样东西都在呃逆。
花园里的东西在以某种方式消失,好像是花园自己把它们给吃了,要不就是它的老头记性,把东西收起来就忘掉了。在牵牛花爬过的那面石墙下的两块石头中间,蕾妮发现了一元钱和一只死老鼠。有一次,我们捉迷藏时,埃迪·法加斯头枕在一棵木槿树下,像瑞普·凡·温克尔[47]那样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想起来他还在躲迷藏,才回去找他。
我在哪里读到过的,在印度,有的祭司可以凭借意志让自己的心脏停跳。我也想用意志让自己的血停止流,心停止跳。我想要死去,化成雨,想要我的眼睛融化,像两条黑蜗牛一样溶进土里。我想呀想呀,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想。等我站起来时,我的裙子变绿了,头也痛了起来。
翻开石头,就会有黄色的蜘蛛逃窜出去,畏光且无明的苍白蠕虫在它们的沉睡中翻卷起来。用一根小棍插进沙土里,就会出来几只蓝色的甲虫。还有一路蚂蚁,还有那么多的壳儿脆脆的瓢虫。这是一个花园,看着它,是春天里的一件赏心乐事。可是,慢慢地,从猴子走后,花园就开始自作主张了。花儿不再规矩地待在防止它们长过小径的小砖头后面,野草混了进来。废弃的小汽车像蘑菇一样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先是一辆,又来了一辆,然后是那辆没了挡风玻璃的浅蓝色皮卡车[46]。不知不觉,猴子花园里充满了沉睡的汽车。
我看着自己穿着白袜和圆鞋的脚。它们好像很遥远,似乎不再是我的脚了。花园曾经是那么好玩的去处,可现在似乎也不是我的了。
那里有向日葵,大得像火星上的花儿;还有肥厚的鸡冠,花朵漫溢出来像剧院帷幔上深红的裙边。那里有令人头晕的蜜蜂和打着领结的果蝇翻着跟头,在空中嗡嗡鸣唱。还有很甜很甜的桃树。还有刺玫瑰、大蓟和梨树。野草多得像眯眼睛的星星,蹭得你脚踝痒痒的,直到你用肥皂和水洗净。还有大个青苹果,硬得像膝盖。到处都是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腐烂的木头、潮湿的泥土,以及那蒙了灰尘的蜀葵,像老去的人那白到发蓝的金发一样浓密而馥郁。
[46] 一种结合了小型货车和轿车特点的实用车型,车前部形似轿车,后面有车斗。
从那时起我们接管了花园。以前我们不敢走进去,因为猴子在那里尖叫,并且龇出它黄黄的牙齿。
[47] Rip Van Winkle,典出华盛顿·欧文(1783—1859)《见闻札记》中的名篇“瑞普· 凡·温克尔”。山村农夫温克尔善良懦弱、好酒惧内,一日在山中遇一掮酒老翁,被酒香诱至深谷,见一众奇服异秉的怪人默然会神于九柱戏。老翁加入其中后,温克尔捺不住酒瘾,偷尝仙酒,酣然入睡,岂知这一睡便睡过了独立战争,醒来已是二十年后,家中物是人非,悍妇故去,世上沧桑巨变,新政初行。温克尔找到嫁为人妇的女儿,从此在村中住下来,向过往的旅人讲述自己的奇遇。《见闻札记》被认为是美国本土文学的开山之作,欧文也因此被称为“美国文学之父”。此书国内早有译本。
猴子再也不住那里了。猴子搬走了,去了肯塔基,带着它的家人。我很开心,因为晚上再也不用听它的狂嘶乱叫,听它的主人们嘭嚓嚓摇滚乐般的动静。那绿色的金属笼子,陶瓷桌面,那说话声音跟吉他似的一家人。猴子,一家人,桌子。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