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事宜就是拟定客人的名单、填写请柬、选择花卉等等,然后就是婚礼了。
再接下来就是迎嫁妆。瑞妮喜欢把这事讲得详详细细——有带花边的睡衣和梳妆袍、绣着姓名缩写的枕头,以及床单和衬裙。他还说到衣橱、五斗橱和日用品小柜,以及里面整齐叠放的衣服之类。她没有提到将要穿这些衣服的两位新人,因为对瑞妮来说,婚礼主要就是一个有关衣服的问题,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婚礼之后,接着就发生了战争。爱情、婚姻、灾难三部曲。照瑞妮的说法,这是不可避免的。
接下来是赠送定情的戒指,并且在报纸上向外公布。我母亲按职责授完一年课回来之后,就举行了正式的订婚茶会。茶点很精美——芦笋三明治卷、水椒三明治,以及浅色、深色和水果味的三种蛋糕;茶是用银壶沏好的。桌上插着玫瑰花——白色的,或粉红的,或淡黄的,没有红色的。订婚茶会上不用红玫瑰。为什么呢?你以后会弄明白的,瑞妮如是说。
战争于一九一四年八月爆发,也就是在我父母结婚后不久。兄弟三人毫无疑问地都应征入伍。现在想来,这样的毫无疑问令人惊讶。三兄弟身穿军装照过一张神气的合影:三个人的额头看上去严肃而天真,留着稚气的小胡子,露出冷静的微笑和坚定的眼神——虽然还未成为正式的军人,却摆出一副军人的派头。父亲的个头最高——他总是将这张合影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们周围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了——白色的岩石、白色的冰柱。他们脚下的冰也是白的,而冰下面的河水带着旋涡和逆流,黑沉沉的看不见底。这就是我为那个年代——我和劳拉还未出生的年代——所描绘的情景。那个年代表面看来是那么干净、那么纯真、那么实在,但同样也潜伏着危险。事物的外表之下是未知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沸腾。
他们参加了加拿大皇家军团;来自提康德罗加港的新兵都编入了这个团。很快他们就被派往百慕大,以接替驻守在那里的英国军团。因此,战争的第一年,他们主要是进行队列训练和学习军规军纪。他们在来信中说,他们也会闹点小事之类。
在这个节骨眼上,母亲作出了什么反应呢?她瞅着冰面,没有立即回答。这就意味着同意了。
祖父本杰明急切地读着这些来信。时间一天天过去,可谁胜谁负却始终没有定论,祖父变得越发紧张和担心。事情的发展本不该如此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生意倒是越来越红火了。他还发展了赛璐珞和橡胶的业务,钮扣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幸亏阿黛莉娅在世时曾帮助他与政界有过接触,因此他的工厂收到了大量来自军队的订单。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诚实经营,不卖假货或次品。他并不是一个发战争财的人,但也不能说他没有从战争中获利。
他们在池塘上一起溜过几圈之后,父亲就要求母亲嫁给他。我猜想,他求婚时肯定是笨嘴拙舌的,但笨拙正表现了男人的真挚。在那一刻,虽说他们一定碰到了对方的肩膀和臀部,两个人却都没有正视对方。他们肩并肩地溜冰,两人的右手握在前面,左手握在身后。(她当时穿什么衣服来着?瑞妮连这个也知道。一条蓝色的毛围巾,以及与之相配的苏格兰圆帽和毛手套。这都是她自己织的。一件绿色的齐膝冬外套。一块手帕塞在袖子里——瑞妮说,母亲从来不会忘记带手帕,不像另外一些她叫得出名字的女人。)
战争对钮扣业十分有益。战争中丢失大量的钮扣,每次都需要整箱整箱、整车整车地补充。它们不是被炸毁了,就是在路上散落了,或者在大火中烧掉了。内衣的命运也同样如此。从经济的观点来看,战争是一场神奇的大火——一场巨大规模的炼金大火,腾起的烟雾将大火变成了金钱。至少这在我祖父身上得到了实现。然而,这个事实已无法再使他的心灵快乐,也无法再维持他的正直了,尽管在最早他自鸣得意的那几年可能如此。他想要他的三个儿子回来。那倒不是因为他们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他们还在百慕大,在阳光下列队走步。
我父亲本可以去别处找一个更有钱的妻子,但想必他是要找那种忠诚可靠的:一个他可以依靠的女子。瑞妮说,尽管他头脑发热——显然他曾经头脑发热过——他却是个认真的小伙子。言下之意就是:否则的话,母亲也不会接受他。他们俩对自己的理想都很执着;两个都想实现某种高尚的目标,都想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是多么诱人而又多么危险的理想!
从纽约州的芬格湖度完蜜月回来,我的父母亲就一直住在阿维隆庄园,直到他们能够建起自己的房屋,而母亲则留在那儿为祖父管理家事。他们实在是人手短缺,因为所有的劳力要么去工厂,要么去打仗了,同时也因为大家觉得阿维隆庄园要带头削减开支,母亲坚持饭食简单:星期三吃炖肉,星期天晚上吃烤大豆——这也很合祖父的胃口。实际上,他从未对阿黛莉娅原先的豪华菜单感到自在过。
其实,他们俩通过双方的父亲而相识已经有些日子了。在此之前,他们也有过礼节性的会面。在阿黛莉娅举行的最后一次花园戏剧表演中,他们还在一起演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他扮演费迪南德,而她则饰演米兰达。演出的剧本作了删节,把性描写和残忍的情节也减少到最低限度。瑞妮说,我母亲身穿一件粉红的连衫裙,戴着玫瑰花环,将台词完美地表达出来,就像一位天使。啊,勇敢的新大陆,你孕育了这样的人民!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因近视而难以聚焦,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迷离。你能够明白他们俩是如何终成眷属的。
一九一五年八月,加拿大皇家军团奉命撤回哈利法克斯,准备开赴法国。部队在港口呆了一个多星期,添补给养、招募新兵,并且把热带军装换下来,穿上更暖和的军装。士兵们还发到了罗斯步枪,可是后来都在泥地里卡壳,弄得他们手足无措。
然而,我母亲认为她在那里还是有所成就的,至少为那些不幸的孩子做了些实事,或者说她希望如此。后来,她回来过圣诞节;人们说她又苍白又瘦弱,脸颊不见血色。于是,她就同我父亲一起去参加了磨坊池塘的那个溜冰聚会。他单膝跪地,第一次为我母亲系上了溜冰鞋的带子。
我母亲搭乘火车去哈利法克斯为父亲送行。火车上挤满了上前线的男人。她弄不到卧铺,于是只好一路坐着。走道里到处都伸着脚,堆放着包裹,还放着痰盂。咳嗽声、呼噜声(无疑是醉酒后的呼噜)响成一片。当她看着周围一张张稚气未脱的小伙子的脸,她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那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现实。她年轻的丈夫可能会因此丧命。他的身体可能会被毁灭;可能会被撕碎,可能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看来,现在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牺牲了。伴随这种意识而来的是绝望和恐惧。不过,我相信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凄凉的自豪。
毕业以后,她去了远在大西北的一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教书。那是个落后的乡村,贫困不堪,到处是虱子,人们愚昧无知——那段经历深深震撼了她。那儿的人给孩子们缝制的内衣要从秋天穿到开春,没有替换。总之,那些细节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肮脏不堪。当然,瑞妮说,那里不是你母亲那样的淑女该去的地方。
我不清楚他们俩在哈利法克斯是住在哪儿,住多久。是住在一家体面的大酒店里,还是由于房间紧张而窝在下等客栈或港口边的廉价旅馆里?他们在一起是待了好几天,还是一个晚上,还是几个小时?他们俩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我想也就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事吧,可究竟是什么呢?如今是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后来,“苏格兰人”号海轮载着军团的官兵起航了,我母亲与其他妻子们站在码头上哭泣着向亲人挥别。或许母亲没有哭泣,因为她觉得不能这样放纵自己。
有一张我母亲在安大略省伦敦师范学校与另外两位姑娘的合影照片;三个人站在宿舍前的台阶上,手挽着手,开心地笑着。宿舍两边堆起了厚厚的冬雪,屋檐上挂着冰柱。母亲身穿一件海豹皮的大衣;帽子下面露出她秀发的发梢。她的眼睛很早就近视了,我记得她戴着猫头鹰似的眼镜;在此之前,她肯定还有一副夹鼻眼镜,但在这张合影中却没有戴。她穿滚毛边靴子的双脚在照片中可以看到一只,脚踝的姿态十分迷人。她看上去胆子很大,甚至闯劲十足,就像一个去海上冒险的男孩。
父亲在信中写道:我正在法国某个地方。我无法形容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也不会去形容。我们只能相信,这场战争是出于正义,是为了维护和推进现有的文明。伤亡(此处一个字被划掉)难以计数。我以前不知道人类擅长什么。要忍耐的已超出了(此处一个字被划掉)。我天天都在想家,特别是想你,我最亲爱的莉莲娜。
瑞妮说,母亲当时十分年轻,只有十八岁,但她决不是一个愚蠢、轻浮的姑娘。她在学校教书;那个时候,一个人不满二十岁也可以做教师。她父亲是蔡斯企业的高级律师,家里过着“小康”的日子,因此她并非不得不去教书。她自己的母亲在她九岁时去世了。母亲像外祖母一样,对自己的宗教很虔诚。她认为,一个人应该帮助那些不如自己幸运的人。瑞妮钦佩地说,她像传教士那样担当起了教育穷人的工作。(瑞妮常常对我母亲的行为钦佩不已,却认为自己这样干则是愚蠢的。她在穷人中间长大,觉得他们是无药可救的。她会说,你教他们教得面红耳赤,而大多数人却把你气得撞墙。可是你母亲,上帝保佑她的好心,她从来看不到这一点。)
在阿维隆庄园,我母亲开始把意志付诸行动。她对公共服务抱有信念;她觉得,她必须卷起袖子为战争做点有用的事情。她组织了一个“慰问团”,通过捐赠品义卖来筹钱,然后用这钱买小包的烟草和糖果寄往前线的战壕。她为这些活动打开了阿维隆庄园的大门,但据瑞妮说,办这些事把地板弄得一塌糊涂。除了义卖,每个星期二的下午,她的小组就会在客厅里为部队编织衣物——新手们织浴巾;熟手们织围巾;老手们织连帽大衣和手套。不久,又征召了一批“星期四志愿者”;她们是从若格斯河南岸来的一些年长的、文化较低的女人,但个个都是编织能手。这些人为亚美尼亚的挨饿儿童和所谓“海外难民”编织婴儿服。编织了两个小时以后,她们便在餐厅吃一顿简单的茶点;此时,彩绘玻璃上的圆桌骑士和他的情人会懒洋洋地俯视她们。
我母亲是循道公会教友,而父亲是英国国教教徒,因此母亲的社会地位要低于父亲;人们在当时很看重这个。(我后来想,如果祖母阿黛莉娅当时还活着的话,她决不会允许这门婚事的。对祖母来说,我母亲的门第太低,而且她太拘谨、太认真、太褊狭。阿黛莉娅一定会把父亲拖到蒙特利尔去,至少给他介绍一个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穿着考究一点的少女。)
当伤残的士兵开始出现在街道上和邻近几个镇上的医院里(提康德罗加港还没有医院),母亲会亲自去看望他们。据瑞妮说,她看望的大多是那些最惨的伤员——破相或残废的士兵。每次回来,她都会筋疲力尽,心烦意乱,甚至还会在厨房里哭泣。这时,瑞妮会冲一杯可可给她喝,让她支撑住。瑞妮说,她从不爱护自己,因而毁了自己的健康。尤其是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她是在拼命地工作。
瑞妮说,我父亲是在一次溜冰聚会上向我母亲求婚的。瀑布上游的河湾里有一个老磨坊池塘,那儿的水流比较缓慢。在严寒的冬天,水面上就会结一层厚厚的冰,人们可以在上面溜冰。于是,年轻人的教友团体就会来此举行溜冰聚会;其实也不能称为聚会,应该说是外出游玩。
拼命地工作,不爱护自己,毁了自己的健康——这曾经是一种多么崇高的美德啊!这种无私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只有通过严酷自律、克服人的劣根性才能获得。而到了我生活的时代,这种诀窍或秘密想必已经丢失了。或许,由于母亲的遭遇对我的负面影响,我并没有去尝试。
然而,她了解我们的家族史,至少了解关于我们家族的一些事。她对我讲的故事,随着我的年龄改变而改变,同时也与她讲故事时分心的程度有关。不过,我用这种方式搜集的关于过去的片断也足以将它重新拼合起来,好比用马赛克拼合成的画像与原像基本相同。反正我并不是想要真正的事实;我只想把事情用简单的线条明晰地勾勒出来,然后再涂上重彩。大多数孩子都希望他们父母的故事是这样的。打个比方说,他们要的只是一张彩色明信片。
至于劳拉,她一点都不无私。她倒是性格敏感,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瑞妮到阿维隆庄园来做全职女佣时还不满十七岁。她是从若格斯河东南岸的联立平房中来的,那里住的都是做工的人。她说自己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混血儿;她祖母家是爱尔兰的天主教徒,而她不是。开头她是我的女仆,但后来经过一番调动和自然裁员,现在成了我们家的支柱。她有多大年龄?不关你的事。反正阅历不浅,办事牢靠。这就足够了。如果问起有关她自己的生活,她就会守口如瓶。她会说:我从来不与别人交往。当时,我觉得她是多么谨慎小心。现在看来她是多么小气。
我生于一九一六年六月初。我出生后不久,珀西在伊普尔前沿阵地的炮火中阵亡了。七月份,埃迪在索姆牺牲;或者说,人们认为他已经死了:他最后一次被人见到是在一个大弹坑旁。这两件不幸的事让母亲难以接受,而对祖父的打击更大得多。八月份,祖父得了严重的中风。他说话和记忆都出现了障碍。
瑞妮是我最大的指望。当我到了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年龄——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的时候——我总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缠着瑞妮讲给我听。
母亲非正式地接过了管理工厂的工作。她周旋于祖父(据说他处于病后恢复期)和其他人之间,每天还要与工厂的男秘书和各种各样的工头会面。由于母亲是唯一能听懂祖父说话的人,或者说她自己认为她能,因此她成了他的翻译,也成了唯一有资格握着祖父的手帮他签名的人。谁敢说有时候她不会照自己意志行事呢?
一九一四年七月,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我觉得,从各方面来说,这件事都需要一个解释。
厂里也不是说万事太平。战争开始的时候,有六分之一的工人是女性;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数量已是三分之二了。剩下的男人都是些老弱病残,或者是由于其他原因不能上战场的。这些人对女工的剧增感到不快,于是就发泄对她们的不满,或者开下流的玩笑。反过来,这些女工认为他们是懦夫或懒汉,掩饰不住对他们的藐视。事物的自然顺序——我母亲认为的自然次序——就是把事情反过来做。不过,工人的工资给得很高,而钱给生产加足了油。总的来说,我母亲有能力将厂里的事处理得顺顺当当。
黄昏时分,物静无风。湍流穿过花园的水声就像长长的喘息。蓝色的花朵与蓝天混为一体;红色的花朵蒙上一层黑郁郁的色彩;白色的花朵闪耀着银光。郁金香褪去了它的花瓣,只露出光秃秃的黑色花蕊——看上去像个小嘴,不乏性感。牡丹的花期几乎已经过了,湿乎乎的花瓣没精打采地低垂着,犹如弄潮了的纸巾。此时,百合花和夹竹桃却盛开了。晚山梅的花已经凋谢,在草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瓣。
我想象祖父夜晚坐在他的书房里,坐在红木桌后面那张缀满铜钉的绿皮椅里,交叉着两手的手指——一只手有知觉,而另一只手却没有知觉。他在听是否有人来了。门半开着;他看到门外有个影子。他说:“请进。”——他心里想说——可是没人进来,也没人回答。
这台立式电扇安在了卧室。我把那台旧的搬到了楼下的门廊里,用来凉快我的后颈。凉风像一只手轻抚我的肩膀,这种感觉令我感到舒服,却有些不自在。空气流通了,我就坐在木桌旁,随意涂鸦。不,应该说不是涂鸦。流畅的文字无声地滚过纸页;那是从我的手臂里流淌出来,从我的手指间挤出来的,多么费劲。
粗鲁的护士来了。她问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想些什么。他听到一个声音,但不像是人在说话,更像是乌鸦叫。他没有回答。她抓住他的胳膊,轻易地将他从椅子里拉起来,胡乱地把他推到床上。她的白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听到一阵干风吹过长满秋草的田野。他听到了冬雪的低语。
沃尔特能够对付各种船只、爆裂的汽车引擎,或者坏了的灯具和收音机——手巧的男人可以摆弄任何一样东西,将它整旧如新。为什么我会感到放心呢?也许在我充满孩子气和信赖别人的内心里,我相信沃尔特会拿出钳子和棘轮为我干好这活的。
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死了吗?他希望他们再活过来,平安归家吗?如果他的希望成为现实,他自己的结局会不会更令人伤心?也许会更令人伤心——事情往往是这样——但这样想并不能给人多少宽慰。
新的风扇买回来了。零碎的部件都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沃尔特带来了他的工具箱,把风扇组装起来。干完活以后,他说:“这下把它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