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指望把这一个请回家去,”我说,“不管怎样,你得先另外编个故事才行。别期待我会相信有人竟舍得把这么个美人儿扔下楼梯,摔断她五根肋骨,不管他有没有喝醉。你能编个更好的故事,是不是?”
“我很蠢,是不是?”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而他其实并不想笑。他不喜欢我看她的眼神。“大家对私人侦探有些奇怪的看法。要是打算请一个回家的话——”
他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抓着公文包。“你以为我撒谎?”
“干得好,”我说,“可你至少也该偶尔看她一眼。那么一位梦中人坐在对面二十分钟,而你居然根本没注意到。”
“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表演过了。你大概有点迷上那位女士了吧。”
斯潘塞正看着我。目光不善。
他噌地站起来。“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他说,“我不确定我是否喜欢你。就算帮个忙,这事情到此为止。我想这应当够买你花费的时间了。”
她向斯潘塞点点头,转身离去。我目送她走出酒吧,穿过玻璃围着的附属建筑进了餐厅。她的身形曼妙至极。我注视着她拐进通往前厅的拱门。我的视线捕捉到了她白色亚麻裙裾的最后一闪,接着她就拐过弯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坐下来端起金酒橙汁混合饮料。
他往桌子上扔了一张二十块的票子,又加了几张一块的给侍者。他站了片刻,居高临下望着我,眼睛闪闪发光,脸依旧涨得通红。“我成了家,有四个孩子。”他突兀地说。
“所以你得了解他,”她和气地说道,“再见,马洛先生。要是你改了主意——”她很快打开提包,递给我一张名片,“谢谢你赏光。”
“恭喜恭喜。”
我茫然地点点头,因为我正是那么看特里·伦诺克斯的。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实在不怎么样,除了战壕里那一瞬间的闪光——假设曼宁德兹没有胡说——但是做过什么绝不等于全部。他是个你不可能讨厌的人。你一辈子遇见的人里有几个是这样的呢?
他喉咙里短促地响了一声,转身就走。他走得相当快。我朝他的背影望了片刻,收回了目光。我把剩下的饮料喝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点上。老侍者走上前来,望着那几张钞票。
她听得很认真。笑容消失了。“你过早下结论了。要评判一个人,你不能就事论人。如果真想要评判他,那得就人论人。”
“还要什么吗,先生?”
“我没说不感兴趣,韦德夫人。我只是说,或者我想说的是,我觉得自己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定插手这件事是个大错误,反而害了别人。”
“不用。这些钱都归你。”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仍保持那个姿势,张着嘴,像个高中小甜妞一样呼吸。真是个美人。近看简直叫人挪不动脚。
他缓慢地拿起钱来。“这是一张二十块的,先生。那位先生弄错了吧。”
她温和地一笑。“我不觉得。”
“他认识字。这些钱都归你,我已经说过了。”
斯潘塞阴沉着脸说:“艾琳,他没兴趣。”
“我当然非常感谢。要是你能肯定,先生——”
“请别站起来,”她的声音宛如夏日云朵般柔和,“我应当先向你道歉。对我来说,在介绍自己之前能够先观察你一下很重要。我是艾琳·韦德。”
“相当肯定。”
我抬头望见一双紫罗兰色的美目。她正站在桌边。我站起来,因为不能跨出厢座,只好侧着身子,别扭地卡在椅子和厢壁之间。
他频频点头,走开的时候还是一脸不放心。酒吧开始拥挤起来。两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哼着歌儿摆动着手臂经过,她们认识后面厢座里那两个时髦家伙。空气里开始不时响起“亲爱的”,伴着飞舞的红指甲。
一个不属于斯潘塞的声音说道:“不会的,马洛,我不认为他会那样。相反,我觉得他会喜欢你。”
我抽了半支烟,肚里一股恶气没地方出,打算起身离开。我转身取烟盒时,背后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我一下。这正是我此刻需要的。我腾地转身,望见一个身宽体壮、穿着皱里吧唧的牛津法兰绒裤子、爱凑热闹的家伙,如明星一般张大手臂,嘴巴咧成一个二英寸高六英寸宽的大洞,是那种决不肯吃亏的人。
“哎,”我说,“要是你希望,我可以去见见那家伙,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会跟他老婆谈一谈。不过我想他会把我扔出门外。”
我抓住那只伸出来的手臂向后扭去。“怎么着,小子?是不是过道还不够宽,容不下你这号人物?”
我朝斯潘塞投去一瞥,他膝盖上搁着公文包,正愁眉不展地看着桌边的空酒杯。
他挣脱了,发起狠来。“伙计,别得意,小心我卸掉你的下巴。”
他伸手去拿装得鼓鼓的公文包。我瞧着对面那位金发女子。她准备离开了。白发侍者手捧账单侍立一旁。她报以灿烂的微笑,给了他一些钱;他表现得好像刚跟上帝握过手一般。她抿了抿嘴唇,戴上白手套,侍者将桌子移得老远,腾出地方让她从容通过。
“哈哈,”我说,“你大概能在扬基队(11)守中外场,举根面包棍子击出本垒打。”
“明白了。”他看了看腕表,锁起眉头。他的脸皱巴起来,看上去老了一圈也小了一圈。“当然,我只是试一试而已,你不会怪我吧。”
他握起一只肉嘟嘟的拳头。
“好吧,我对他很感兴趣,”我不耐烦地说,“他很了不起,而且还很危险,他藏着罪恶的秘密,企图借酒把它忘记。这可不是我擅长处理的问题,斯潘塞先生。”
“心肝儿,小心你漂亮的指甲。”我说。
“男护士根本指望不上。罗杰·韦德不会接受男护士。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只是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他写了一堆垃圾给傻瓜们读,挣了一大笔钱。但是唯有写作才能拯救作家。要是脑子里还有好货,他就会写出来。”
他憋住怒气。“你这神经病,自作聪明的家伙,”他冷笑道,“下一次,等我有了闲工夫。”
“不见得。醉鬼们狡猾得很。他肯定会专挑我不在场的时候撒野。我不打算谋份男护士的工作。”
“会比现在还闲吗?”
“他身量和你差不多,”斯潘塞说道,“可是体能比不过你。再说,你可以随时都在那里。”
“我警告你,快滚开,”他吼起来,“再开玩笑,你就要换口假牙了。”
“你不需要侦探,”我说,“你需要找个会变魔术的。我能做什么?如果我恰巧那个时候在那里,而且对付得了他,我可以把他打昏,弄上床。但是,我必须在那里。那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这个你明白。”
我朝他咧嘴笑笑。“来吧,伙计。可说话得注意点。”
第二轮饮料送了上来。我看着他一口气喝下半杯,没去碰我自己那杯。我点上一支烟,继续看着他。
他的表情变了。他笑了起来。“朋友,你上过海报。”
“是这样的,”他谨慎地说道,“罗杰·韦德给我们造成了大麻烦。手上的书他完成不了。他失去了自制力,背后有什么事情。他好像崩溃了似的。疯狂地酗酒,脾气暴躁,过一段时间就会失踪几天。不久前,他把老婆推下楼梯,害得她断了五根肋骨,进了医院。他们之间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问题,完全没有。这家伙只有喝醉了才会像个疯子。”斯潘塞往后靠了靠,忧郁地瞧着我,“我们必须让他完成那本书。我们非常需要它。在某种程度上,我能保住饭碗就靠那本书。但我们需要更多。我们希望拯救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他应该能够创作出更出色的作品。一定是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这次我来,他见都不见。我觉得应该去找精神科医生,可韦德夫人不同意。她肯定他精神非常正常,但有什么事情让他极其担忧,比如匿名信。韦德夫妇结婚五年。他以往的事情可能缠上了他。甚至可能是——只是瞎猜而已——开车撞死了人随后逃逸,有人捏住了他的软肋。我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想弄清楚,而且愿意出大价钱解决麻烦。如果最后发现真是患了什么病,那么——也只能那样了。如果不是,必定有个答案。同时还要保护韦德夫人。他下次说不定会杀了她。谁知道呢。”
“只上过钉在邮局里的那种。”
我也朝他咧嘴笑笑。他唤来侍者,又要了两杯饮料。
“罪犯相片簿上见。”他说,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
“我想是沃尔特·巴杰特(10),他说的是高空作业的工人。”他咧嘴笑笑,“对不起,我只是个出版商。你很好,马洛。我要来试试运气,如果我没这打算,你会请我滚蛋,是吧?”
这的确很傻,不过倒是把恶气出了。我走出餐厅附属建筑,穿过酒店前厅,来到大门口。走出大门前,我停下戴上墨镜。直到坐进车里,我才想起看看艾琳·韦德留下的名片。是刻纹的那种,但并不很正式,上面印着电话和地址。罗杰·斯特恩·韦德夫人。空闲谷路1247号。电话:空闲谷区5-6324。
“是谁说的,超过一定限度,所有的危险都一样。”
我很熟悉空闲谷区,知道那一带变了许多。以前那里入口处有门房,还配有私家警察,湖上设了赌场,有要价五十块的卖笑女子。后来赌场关了,那一带被有品位的有钱人占领。那些有钱人抬高了地价,使那里成了地块划分商的梦想之地。湖泊和湖边被一家俱乐部买下,要是俱乐部不接纳你,你连一滴湖水都碰不得。那是个排外的地区,所谓排外,指的不仅仅是昂贵,它意味着“排外”一词蕴含的全部意义。
“天哪,”他压低声音说道,“那不是很危险吗?”
我与空闲谷区格格不入,就如在香蕉船冰激凌上放了一个小洋葱头。
“面值五千块的钞票,”我说,“一直带在身边。我的幸运符。”
那日向晚时分,霍华德·斯潘塞给我打来电话。他已经息怒,想跟我道歉,说他没有将事情处理妥当,问我是否能再考虑考虑。
“麦迪逊总统头像?我恐怕不明白——”
“如果他请我去,我可以见见他。否则我不会去。”
我喝完了金酒加橙子汁。我不喜欢这种饮料。我朝他咧了咧嘴。“有件事我没提,斯潘塞先生。我口袋里有张麦迪逊总统头像。”
“我明白了。报酬会很高。”
“哦,明白了,”他说,“但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听着,斯潘塞先生,”我有些不耐烦,“花钱雇不来命运。如果韦德夫人怕那家伙,她可以搬出去。那是她的问题。没人能够二十四小时保护她,不让她丈夫碰她,世上没这种保护法。可你想要的还不止这些。你想要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什么时候、怎样失去控制,这样便可以解决问题,不让他故态复萌——至少在完成书稿之前。而能不能交稿,这事完全看他。要是他很想把那部见鬼的什么书写出来,那么写完之前他就不会去沾酒。你的要求很过分哪。”
“谈什么?我是持执照的私人侦探,已经做了相当长时间了。我孤零零一个人,还没成家,快到中年了,没什么钱。我进去过不止一回,不接离婚案子。我喜欢酒、女人和象棋,还有些别的东西。警察不怎么喜欢我,可有几个我和他们混得还不错。我是本地人,生在圣塔罗莎,双亲都去世了,没兄弟姐妹。要是我什么时候在黑巷子里被干掉了,没一个人会觉得自己的日子没了着落。其实这种事情可能落到我们这行任何人头上,也可能落在其他任何行业的人或眼下什么都不干的人头上。”
“这些事儿没法分开,”他说,“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问题。但我想我能理解。对干你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有些过于微妙了。好了,再见。我今晚飞回纽约。”
他点点头,又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跟我谈谈你自己吧,马洛先生。如果你不反感我的请求的话。”
“一路顺风。”
“你的麻烦是不是和他有关?”我问道,“我是说,韦德那家伙。”
他谢了我,挂断了电话。我忘了告诉他我把他那二十块钱给了侍者。我想再打个电话告诉他,又一想他已经够倒霉了。
我向那金发女子投去一瞥。她已经喝完了那杯柠檬水之类的玩意儿,瞧了眼精致的腕表。酒吧里人渐渐多起来,但还没到闹哄哄的地步。那两个时髦家伙还在手舞足蹈,吧台边的独饮客攀上了几个酒友。我回头望了望霍华德·斯潘塞。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往维克托酒吧走去,打算照特里在信上要我做的去喝一杯琴蕾。但我改了主意。今天我不太伤感。我去了劳里酒吧,要了马丁尼、牛肋排和约克郡布丁。
他咧咧嘴:“哦,没事。许多人和你有同感。问题是眼下他是个有保障的畅销作家。现在成本那么高,每个出版商手上非得有几个畅销作家不可。”
回到家,我打开电视看拳击。选手们不怎么样,像是一群在阿瑟·默里(12)门下混过的舞蹈大师。他们只是跳上跳下,捅来捅去,佯攻使对手失去平衡。他们每个人的手都轻得不可能摇醒瞌睡中的老祖母。观众席上嘘声四起,裁判不断拍手让他们进攻,可他们一直摇摇晃晃、战战兢兢,不时挥几下左长拳。我换了个频道,看犯罪剧。故事发生在一个衣橱里,演员们无精打采,而且张张脸都似曾相识,也不漂亮。对话莫名其妙,填字游戏都不会采用。私人侦探用了个黑人男孩当仆人,想增添些喜剧效应。其实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就够喜剧的了。广告真烂,连在垃圾堆里长大的山羊看了都会作呕。
“我没别的意思,斯潘塞先生。我以前读过他的一本小说。我觉得那是胡诌。我是否不该这么说?”
我关了电视,抽了根卷得很紧的长杆凉烟,这让我的喉咙很舒坦。上好的烟丝,我忘了注意牌子。我正准备上床,凶案组的格林警官打来一个电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苦笑道,“你对历史浪漫小说没兴趣。可这些书卖得很火。”
“我想你也许有兴趣知道几天前他们把你的朋友伦诺克斯埋了,就在他死去的那个墨西哥小城。有个律师作为家族代表去了那里,出席了葬礼。这回算你走运,马洛。下回别再帮朋友越境了。”
“啊哈。”
“他身上有几个弹孔?”
“我们有个最重要的作者就住在这附近,”他随意地说,“你可能读过他的东西。罗杰·韦德。”
“你说什么?”他厉声说道。沉默了片刻,他字斟句酌地说:“一个,我应当这么说。打脑袋的话,一般一颗就够了。那律师带回了一些照片和他口袋里所有的东西。你还想知道什么?”
“如果工作需要,”我说,“我偶尔也会读几页书。”
“当然,可是你不会告诉我。我想知道谁杀了伦诺克斯的老婆。”
侍者端来了饮料。斯潘塞拿起他那杯,喝了一大口。他没注意到过道对面的金发女子。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他是个不错的中间人。
“啊呀,格伦茨没告诉你他留下一份完整的遗书?反正是上了报的。你不再看报了?”
“一方面是为了照顾情绪,另一方面,出于所有出版人都梦寐以求的沙里淘金那千分之一的可能。大多数时候,你参加一个鸡尾酒会,被介绍给各色人等,其中一些写过小说,而你又多喝了几口,便要行善积德,于是说你想看看手稿。这不就飞快地送到酒店来逼你读了?但我觉得你并不会对出版商和他们的头疼事感兴趣。”
“谢谢打来电话,警官。多谢你的好意。”
“那何必留下?”
“听着,马洛,”他声音刺耳,“你要是再对这案子胡乱猜想,那可是自找麻烦。案子已经了结,盖棺论定,进档封存了。算你他妈的走运。本州事后从犯要判五年。让我再提醒你一件事。我当警察有些年头了,有一点我相当了解,就是你被关进监狱并不一定因为你干了什么,而是因为事情在法庭上展现出来的样子。晚安。”
“如果真是好东西,是不会由作者亲自送到酒店来的,而是会在纽约那些代理手上。”
他挂断了电话。我把听筒放回机座,心想,于心有愧的正直警察总喜欢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心术不正的警察又何尝不是如此。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包括我自己。
我指着公文包说道:“你怎么知道会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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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老侍者缓步离开了。
(1) 加州临海山区常常起雾,高雾(high fog)特指雾气高悬于这一地区上空并扩展至背阴的山谷上方形成层云。
“三部完整的新手稿,小说。要是在我们找到机会退稿前把它们弄丢了,那就太尴尬了。”他朝老侍者打了个手势,后者刚把高高的一杯绿色玩意儿放在那位梦中人儿面前,往后退了几步。“我特别喜欢金酒加橙子汁。实在是很不上台面的饮料。你要不要也试试?很好喝。”
(2) 达里尔·F.扎纳克(1902-1979),好莱坞制片人、作家和演员,一九三三年与人合作创办了二十世纪电影公司。
我扭头看着他。一个发福的中年人,穿得很随意,但胡子刮得挺干净,薄薄一层头发仔细地朝后梳得光溜溜的,覆盖着两耳间的大脑袋。他戴着无边眼镜,穿着抢眼的双排扣背心,这种衣服在加州几乎看不见,除非碰上个来访的波士顿人。他拍了拍一只破旧的公文包,显然这便是他所谓的“这个”了。
(3) 哈蒂·卡内基(1880-1956),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活跃于纽约的著名时装设计师。
对面的这位梦中人儿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甚至压根儿不属于那个世界。她无法归类,好似山泉一样悠远清明,水色一样难以描摹。我正看得出神,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我来得太迟了,向你道歉。全得怪这个。我是霍华德·斯潘塞。你是菲利普·马洛,没错吧。”
(4) 墨西哥著名的滨海旅游城市。
最后还有一种美轮美奂的展品,嫁过三个相继归天的大骗子,然后又攀上几位百万富翁,一位一百万,最后在安提布岬(9)谋得一座浅色玫瑰别墅,一辆配有司机和副手的阿尔法-罗密欧豪华车,一群老朽的贵族朋友。对于这群人,她报以心不在焉的亲切,就像老公爵跟他的管家道晚安。
(5) 南非最大的黑人族群。
有一种金发女人,温柔,乖巧,嗜酒;只要是貂皮,不管什么式样她都爱穿;只要有星光露台和香槟,不管哪里她都愿意去。还有一种可爱的小美人,假小子一个,自己付账单,很阳光,有常识,精通柔道,能够一边给卡车司机来个过肩摔,一边一行不漏地读《星期六评论》。还有另一种,发色非常非常淡,患有某种不致命但也治不好的贫血症。她无精打采,色如鬼魅,说起话来气若游丝。你不能碰她一根手指头。其一,你根本不想;其二,她正在阅读《荒原》或用古意大利语写的但丁作品,不然就是卡夫卡或克尔凯郭尔,又或者是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酷爱音乐,纽约爱乐乐团演出欣德米特(7),她能够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里哪一把晚了四分之一拍。我听说托斯卡尼尼(8)有这功力。世上也就他们这对了。
(6) 琉克勒齐亚·博吉亚(1480-1519),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女,美貌非凡,应家族政治利益所需,先后婚嫁多次,据说曾参与施毒、家族乱伦,在诸多艺术作品里以荡妇形象出现。
金发的女人世上有不少,现在金发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滑稽字眼。每种金发女人各有特色,除了那些皮肤像漂白了的祖鲁族(5)、性格温顺得如脚下被践踏的人行道、头发如真金般闪亮的女人。有一种小巧玲珑的,唧唧喳喳,咯咯嘎嘎。有一种雕塑般丰腴硕大的,用冰蓝的眸光拦住你。有一种仰视着你,香喷喷亮闪闪,吊在你手臂上,可等你把她带回家,她总是非常非常疲倦。她摆出那种无助的姿态,还他妈的头疼,你真恨不能揍她一顿,但你还是庆幸及早发现了头疼这个问题,还没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的金钱、时间和希望。因为头疼总在那里,是一件用不坏的武器,像刺客的轻剑或琉克勒齐亚(6)的毒药一样致命。
(7) 保罗·欣德米特(1895-1963),德国作曲家、指挥家、中提琴和小提琴演奏家。
我注视着她。她发现了,就把视线抬高了那么一点儿,我于是就不在她视野里了。不过无论在不在她的视野里,我都大气不敢出。
(8) 阿图罗·托斯卡尼尼(1867-1957),意大利著名指挥家。
她很苗条,身材颀长,穿着合身的白色亚麻质地的衣服,颈上围了一条黑底白圆点围巾。头发是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的浅金色,头上戴了顶小帽,金发兜在帽中,如小鸟栖于巢中。眼睛是罕见的矢车菊那种蓝色,长睫毛的颜色浅得简直有些过了。她走向过道对面的桌子,除下白色长手套,老侍者为她挪开桌子,永远不会有一个侍者像那样为我挪开桌子。她坐下,把手套放进手提袋,朝侍者报以感谢的微笑,那微笑如此温柔、纯洁和精致,几乎让他挪不动脚。她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哈着腰飞快地离开了。这家伙生活里还很有奔头哪。
(9) 安提布是法国南部一座海港城市。
吧台老侍者踱过来,瞥了眼我那兑过水的淡苏格兰威士忌。我朝他摇摇头,他也摇摇白发蓬松的脑袋。就在这时,一位梦中人儿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瞬间静了下来:那两个时髦家伙停止了相互吹嘘,醉汉不再唠叨。就好像指挥敲一下乐台,抬起手臂、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10) 沃尔特·巴杰特(1826-1877),英国商人、散文作家、记者,写过大量文学、政治、经济事务方面的文章。
我瞧瞧手表,这位有权势的出版人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我等三十分钟就走人。听任雇主摆布从来就没好结果。如果他让你如何你就如何,他会觉得别人也能这样拿捏你,他雇你可不是为了这个。眼下我并不十分需要揽活儿,不打算让这些东部来的蠢驴把我当马夫使,这些决策人物,坐在八十五楼用板壁隔出来的办公室里,面前一排按钮、一个内部通话装置和一个穿哈蒂·卡内基(3)职业女装的美目盼兮的秘书。这种家伙会叫你九点准时到达,而他两小时后喝了双份吉布森鸡尾酒才翩翩光临,如果你没有脸上挂着安之若素的微笑静候大驾,他那受到冒犯的管理能力就会来一次爆发,以至于必须去阿卡普尔科(4)度假五星期,方能恢复元气。
(11) 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中最著名的球队之一。
酒吧相当冷清。再往里数第三个厢座,坐着两个时髦家伙,正手舞足蹈地相互卖弄打算推销给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故事,他们中间的桌上放着一架电话。每隔两三分钟,他们就以一个小游戏决定谁给扎纳克(2)打电话,卖给他好主意。他们年纪轻轻,皮肤黝黑,热情,活力充沛。即便只是打打电话,他们也动员了如此多的肌肉,足够我把个胖子扛上四楼。吧台边坐着个忧郁的家伙,在跟酒保说话。酒保边擦拭酒杯边听着,脸上挂着假笑——一个人强忍着不尖叫出来时绷在脸上的那种假笑。酒客是个中年人,穿戴讲究,已是醺醺然了。他想说话,即便不是真的想,也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礼貌而友善,我听见他说话口齿好像还清楚,但你知道他的酒瘾已经被勾了上来,不到夜晚睡着他是不会罢手的。他会一辈子这样过下去,这就是他的一生。你永远弄不清楚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因为即便他告诉了你,那也不是实情,充其量只是对他以为的那点真实的扭曲记忆罢了。世上哪个冷僻的酒吧里没有这样一个忧郁的人呢?
(12) 阿瑟·默里(1895-1991),犹太裔舞蹈教师,经营舞蹈教育事业十分成功。
十一点钟,我坐在从餐厅附属建筑进来右手边第三个厢座里。我背靠墙壁,可以看见每个出来进去的人。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没有烟,甚至没有高雾(1),阳光照在与酒吧仅隔一堵玻璃墙的泳池的水面上,令人目眩。泳池一直延伸到餐厅那头。一个穿着白色斜纹泳装的性感女人正走上通往高台的扶梯。我瞧着她晒黑的大腿和泳装之间那道白色,不禁心旌摇荡。接着,她被垂得低低的屋檐挡住了,离开了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我望见她转体一圈半跳下水去。水花高高溅起,阳光在水珠上跳跃,舞起一道和女人一样曼妙的彩虹。然后她登上扶梯,解开白泳帽,把带漂白粉味儿的头发抖松。她扭动腰肢走到一张小白桌前坐下,桌边还坐着个穿白斜纹布长裤、戴墨镜的健壮家伙。皮肤上的黑色那么均匀,不可能是别人,只可能是这儿雇的泳池管理员。他伸手拍拍她的大腿。她笑起来,嘴张得如同消防水桶。这让我一下子兴味索然。我听不见她的笑声,但她咧开嘴时脸上那个大窟窿就使我倒足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