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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低头溜了一眼桌上的一张纸,看完后把它朝下扣在桌上。

“不错,”他冷静地答道,“我懂法律。我知道警察的做事方式。我提供机会让你澄清自己。要是你不在乎,我也无所谓。我可以明天早晨十点传讯你,让你出席预审听证会。我会为你辩护,但你有可能交保。而一旦交保,事情就难办了。你就得花大钱。这是一种处理办法。”

“什么罪名?”我问。

“我在跟鸟儿说话,”我说,“只想听听微风吹过的声音。我不会给你什么供词。你是律师,你知道我可以不给。”

“第三十二条。事后从犯。属于重罪,可能会在圣昆廷监狱蹲上五年。”

他坐在那里听着,望着我,接着咧着嘴狰狞地一笑。“精彩的演讲,”他说,“得了,你把心里的恶气放出来了,我们来弄供词吧。你是希望回答问题呢,还是照你自己的方式陈述?”

“最好先逮住伦诺克斯。”我谨慎地说。格伦茨已经掌握了什么,我从他的态度里感觉得到。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他肯定已经掌握了一些。

“难伺候的小人物坐在一间小办公室里摆个屁狠劲儿。我已经在重罪区蹲了五十六小时。没人找我碴,没人在我面前耍狠。他们没必要这么干。他们收起狠劲儿等要用时才使出来。再说了,我为什么蹲囚房?我被指控有杀人嫌疑。什么见鬼的法制系统,因为几个警察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就把人送进重罪囚房?他有什么证据?便笺本上的一个电话号码?把我关起来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他有权力,除此之外什么都证明不了。你现在跟他一个腔调——想要让我瞧瞧在这烟盒大小的被称作办公室的地方你能怎么发威。你派个看小娃儿的胆小鬼半夜三更把我弄到这里,你以为我一个人枯坐在那里呆想了五十六小时,脑子可能已经成一锅糨糊了?你以为我会趴在你腿上哇哇大哭,求你摸一下我的脑袋,因为我待在那么大的拘留所里感到孤苦无依?闭嘴吧,格伦茨。喝你的酒去,有点人样吧。但愿你只是履行职责。请先把铜指套脱了。要是你厉害,根本不需要那玩意儿;要是你需要,那就别对我逞能。”

他往椅背上一靠,抓起一支笔,放在两只手掌间慢慢地搓着。紧接着,他微笑起来,扬扬自得的样子。

“烦什么?”他厉声道。

“伦诺克斯是个很难隐藏的家伙,马洛。指认大多数人需要照片,而且是清晰的照片。但一个半边脸上满是疤痕的家伙是不需要的,更别提他不到三十五就已经满头白发。我们有四个证人,说不定能找到更多。”

“我烦透了。”我说。

“这些证人要证实什么?”我嘴里苦涩得很,就像受了格里戈里厄斯那一拳后尝到的那股胆汁味儿。这让我想起依然肿痛的脖子。我轻轻揉了揉。

“我们等着瞧。还有,我要你提供完整的供词。”他用手指弹了弹办公桌旁边柜子上的录音机,“我们先用它,明天再整理出来。要是首席副检察官对你的供词感到满意,只要你保证不离开本市,他可能会放你出去。开始吧。”他打开录音机。语调冰冷而坚决,竭力装出恶心人的口气,不过右手一直在朝办公桌抽屉的方向挪动。他还年轻,鼻子上却已经爬满血管,而且眼白颜色混浊。

“别犯傻了,马洛。圣地亚哥高等法院的一个法官和他的老婆刚巧送儿子和媳妇上那架飞机。他们四人都看到了伦诺克斯,法官的老婆还看见了送他来的车和人。你输定了。”

“我不觉得陷入了什么糟糕的处境。”

“很好,”我说,“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你好像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多么糟糕。”

“电视台和电台的特别告示。一段详细的描述就足够了。法官打来了电话。”

“你见我有何贵干,格伦茨先生?要是你想喝就喝,别介意我在跟前。我累了、紧张了或者工作过度,也会来它一杯。”

“听上去不错,”我公道地说,“可是还差一点,格伦茨。你得抓到他,证明他杀了人。并且还要证明我知道他杀了人。”

过了长长的一分钟,他和缓地说:“得了,你小子有种。好汉一条,是不是?你猜怎么着?他们进来时有大有小各式各样,可出去时只剩下一种尺寸——小,一个样子——蔫。”

他手指轻轻弹了弹电报纸背面。“我觉得我要喝一杯,”他说,“连着几晚都在干活。”他打开抽屉,把一瓶酒和一只小酒杯摆上办公桌。他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好些了,”他说,“好多了。抱歉,你在拘留中,我不能也赏你一杯。”他塞上木塞,把酒瓶推远些,但还是能够到。“噢,是啊,我们需要证明,你说的。哈,说不定我们已经得到了他的自白,伙计。太糟了,嗯?”

他往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脸涨得通红。我划了根火柴,点燃香烟。

一根小而冷的手指顺着我的脊梁往下滑,像是一条冰凉的虫子在爬。

“赶快再喝一杯吧,”我说,“酒会让你冷静。我们进来打搅你了。”

“那你又何必要我的供词?”

“因为这是我的办公室。我说了算。”一股辛辣的威士忌的气味从桌子对面扑过来。

他咧咧嘴。“我们希望文件条理清晰。伦诺克斯会被带回来受审。我们需要任何能弄到的情报。与其说我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不如说我们更想让你出去——如果你合作的话。”

“我在囚房里都可以抽。为什么这里就不许?”

我瞪着他。他轻轻拨弄着文件,身子在椅子里挪了挪,瞧了一眼酒瓶,竭力克制着不去碰它。“你大概想听听整个故事吧,”他突然给了我不怀好意的一瞥,“好啊,聪明的家伙,为了证明我没骗你,你且听着。”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卷烟,叼在嘴上。“我没说你可以抽烟。”他吼道。

我倾身往他的办公桌凑过去,他以为我要拿酒瓶,于是一把抓过去,放回抽屉。我只不过是想把烟屁股扔进他的烟灰缸。我坐回来,点上另一支烟。他说得很快。

“我没说让你坐下。”格伦茨厉声道。

“伦诺克斯在马萨特兰下了飞机,那是个只有三万五千人的小城,也是个航空中转点。他失踪了两三个小时。后来,一个深色皮肤、脸上有许多可能是刀疤的疤痕的高个黑发男人以西尔瓦诺·罗德里格兹的名字定了去托利昂的机票。他的西班牙语说得不错,但对有这么个名字的人来说又不够好。他的个头远比有这种深色皮肤的墨西哥人要高。飞行员发来了有关他的报告,可托利昂的警察动作太慢。墨西哥警察实在不利索。他们最拿手的是开枪打人。等他们到达,那家伙已经包了一架飞机,去了一座叫奥塔托丹的小山城,一个冷门的有片湖的夏季避暑之地。包机的驾驶员曾在德克萨斯州受训驾驶战斗机,英语不错。伦诺克斯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斯普兰克林涨红了脸,挪动着肥臀出去了。格伦茨恶狠狠地目送他离去,门一关上,他又把同样的目光投向我。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假定那人是伦诺克斯。”我插嘴道。

“我告诉你下班,你才能下班。”

“等等,伙计。那就是伦诺克斯,没错。嗯,他在奥塔托丹下了飞机,住进了一家旅馆,这回用了马里奥·德塞瓦这个名字。他带着一把枪,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毛瑟,当然这宝贝在墨西哥没人识货。但是包机驾驶员觉得这人不太对劲,就报告了当地警局。他们把伦诺克斯监控起来,向墨西哥城核对了些信息,接着也住进了那家旅馆。”

“我该下班了,格伦茨先生。”

格伦茨拿起一把尺子,从一头看到另一头,这毫无意义的动作使他不必看着我。

“得得,滚吧,”格伦茨说道,“外面等着,到时把他带回去。”

我说:“啊呀,那开包机的家伙真聪明,对客人好不殷勤周到。这故事差劲得很。”

“我不明白你他妈的铐他干什么!”格伦茨恶声恶气地说。他看着斯普兰克林打开我腕上的手铐。许多钥匙拴在一起足有一个柚子那么大,他找得晕头转向。

他突然盯着我。“我们需要的,”他干巴巴地说,“是快速审判,我们能接受二级谋杀的申诉。有些东西我们不希望牵扯进来。毕竟那个家族相当有势力。”

他把我推进办公室。“要不要打开手铐,格伦茨先生?”

“你指哈伦·波特?”

“对不住,格伦茨先生,”斯普兰克林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着犯人。”

他略微点点头。“依我看,这想法大错特错。斯普林格可以花一天时间去现场看看。这案子什么都牵涉到了。性、丑闻、金钱、不贞的漂亮老婆和在战场上挂了彩的英雄丈夫——我猜他的伤疤是打仗得来的——妈的,能上好几个星期的头版头条。国内的烂报纸会把它吃光抹净。所以我们要快刀斩乱麻。”他耸了耸肩,“要是头儿想这样,也只好这样。我可以开始录供词了吗?”他扭头看看轻声嗡嗡的录音机,机身前面的灯亮着。

“你不会先敲门?!”他厉声说道。

“关掉吧。”我说。

我们走出电梯,拐进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双扇门。电话总机无人接听,线路断开了。访客座位上空无一人。有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斯普兰克林推开一间亮灯的小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一个文件柜、一两把硬板椅,还有一个身体笨重的家伙,方下巴,目光迟钝。他红着一张脸,正把什么东西塞进办公桌抽屉。

他身子晃了晃,狠毒地看了我一眼。“你喜欢蹲班房?”

他想了想。“是啊,”他说,“不管怎样,他们总会把你搞得屁滚尿流。这粗野的城市。不尊重人。”

“不太糟,就是碰不上出色人物,可谁稀罕呢?动动脑子吧,格伦茨。你想让我出卖朋友。我也许太固执,或太重感情,可我也很实际。比方说,你需要雇个私人侦探——对,对,我知道你很讨厌这个比方——比方你遇到这种情况,没其他辙,你会雇个出卖朋友的家伙吗?”

“你都应付过来了,不是吗?”

他恨恨地瞪着我。

“甭动歪脑筋,小子,”斯普兰克林厉声说道,“我可是毙过一条命的。想开溜。他们可把我搞得屁滚尿流。”

“再说几点。你不奇怪伦诺克斯逃走的策略太明显了一点儿吗?要是他想被逮住,没必要经历那么多麻烦;要是不想,他很明白不该在墨西哥把自己扮成墨西哥人。”

电梯工扭头瞥了我一眼,我笑了笑。

“什么意思?”格伦茨冲我吼道。

一个巡警带进来一个耳朵血淋淋的醉汉。我们朝电梯走去。“你碰上麻烦了,小子,”斯普兰克林在电梯里对我说,“一大堆麻烦。”他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人在这地方总会惹出一大堆麻烦来。”

“意思是你可以编些胡话来蒙我,根本不存在染黑头发的罗德里格兹,在奥塔托丹的旅馆里也没有马里奥·德塞瓦。你不知道伦诺克斯的去向,就跟你不知道黑胡子海盗把宝贝藏在哪里一样。”

登记员把一份表格推到他面前,他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字。“我从来不冒不必要的险,”他说,“在这地方鬼知道会撞上哪档子事。”

他又拿出酒瓶,斟了一杯,跟刚才一样一口灌下去。他慢慢松弛下来,在椅子上转身,把录音机关了。

“我什么麻烦都不想惹。”他低吼道,“有个家伙从我手里逃走了。搞得我屁滚尿流。走吧,小子。”

“我真想提审你,”他烦躁地说,“你就是那种我想要治一治的聪明人。机灵孩子,这黑锅你得背一阵子。它跟你走路,陪你吃饭,你睡觉都会梦见它。下一回你再出差错,我们会把你宰了。现在,我不得不干一件叫我反胃的事情。”

狱官和登记员对着他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怎么回事,斯普兰克林?怕他在电梯里打劫你?”

他在桌子上摸索,把朝下的文件拉到跟前,反过来,签上名。你总是可以察觉出什么时候一个人在写自己的名字。他运笔的动作很特别。然后他起身,大步绕过办公桌,猛地拉开他那鞋盒的门,大喊斯普兰克林。

“我是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斯普兰克林,”他口气生硬地说,“格伦茨先生在楼上,要见你。”他反手从屁股后面摸出一副手铐。“咱来试试大小。”

胖子挟着一股体臭走了进来。格伦茨递给他那份文件。

他没锁那间囚室的门。我们走过安静的过道进了电梯,下楼来到登记台。一个穿灰西装的胖子站在登记台旁抽着玉米芯烟斗。他指甲不干净,身上有气味。

“我刚才在你的释放文件上签了字,”他说,“我是公仆,有时得履行不愉快的职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只有我。”

我站起身。“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

“十点十四分。”他站在走道上,瞧着囚房。一条毛毯铺在下铺,另一条卷起来当作枕头。垃圾桶里有几张用过的纸巾,洗脸盆旁边搁着一小卷草纸。他赞许地点点头。“这里有没有你自己的东西?”

“伦诺克斯的案子结案了,先生。根本就没有什么伦诺克斯的案子。今天下午他在旅馆房间里写了份完整详尽的自白书,然后一枪把自己崩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在奥塔托丹。”

“现在睡觉对我来说还太早了点。什么时候了?”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眼角扫见格伦茨慢慢地后退,好像认为我要过去揍他似的。有一瞬间,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接着他又回到办公桌后面,斯普兰克林抓住了我的手臂。

“有人找你,地区检察官那里来的伙计。睡不着,嗯?”

“过来,走啊,”他咕哝道,“男人偶然也想回家过夜。”

值早夜班的狱官是个金发大个子,咧着嘴笑得很友善,肩膀肉嘟嘟的。他人到中年,早已不再为同情和愤怒所扰。他希望轻轻松松打发掉八小时,一副没有烦心事的样子。他打开了我的囚房门。

我跟他一起走了出去,带上门。我的动作很轻,好像那屋里刚死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