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说,“你需要的钱我会给你。可我不是好心肠的傻瓜。所以,钱拿去,别乱来。我希望你别再来找我麻烦,因为我有某种预感。”
“谢谢,可是不必啦。兰迪·斯塔尔不会让我失望。他从未让我失望过。那个箱子能当五十块钱,我有经验。”
“真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只小口地啜着酒。“我们只见过两回,可两回你都对我很够意思。你有什么样的预感?”
“我可以解决车票,外加其他一些花销。可我希望这钱换来的是长久一些的东西。你最好跟你的朋友通个电话。”
“我预感下次见你时,你会陷入更大的麻烦,可我帮不了你。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有这种预感。”
“落实了。我在军队的时候有个混得很熟的伙计,他在那里经营一家大俱乐部,泥龟俱乐部。当然,他一方面是个骗子,他们都是骗子——可另一方面又是个好人。”
他用两个指尖轻轻地摸了摸右边的脸,“或许是因为这个。这的确让我看上去有点凶,我想。不过这是光荣的伤疤——或者说是光荣受伤的结果。”
“我在想我不该多管闲事——关于这背后的事。那份工作落实了吗?还是只是一个希望?”
“不是。那疤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我是干私人侦探的,你这个麻烦我无须理会,不过麻烦就在那儿。这就叫作预感。要是你希望我把话说得格外委婉些,那就叫作对性格的感觉。那女孩把你扔在舞者俱乐部门口兴许不光是因为你喝醉了。说不定她也有某种预感。”
“你在想我早该这么打算了。”他平静地说。
他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我和她结过婚。她叫西尔维亚·伦诺克斯。我因为钱娶了她。”
我没说话,只点点头,坐在那儿慢慢喝酒。
我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瞧他。“我给你做些煎蛋。你需要吃点东西。”
“那也算不得什么大改变。”他说,扭头看了看钟,“我有一个值两百块钱的箱子,寄存在好莱坞汽车站。要是能提出来,我可以把它当掉,换一个便宜的,余钱还可以搭车去拉斯维加斯。我到那里能得到一份工作。”
“等等,马洛。我这么潦倒落魄,而西尔维亚那么富有,你是不是纳闷我为何不向她讨几个钱?你听说过自尊吧?”
“戒酒一般就得这么长时间。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得习惯不那么丰富的色彩,不那么喧闹的声音。你可能会故态复萌。你会感到老朋友们变得有点陌生。其中大多数你都不再喜欢,他们也不再喜欢你。”
“你真逗,伦诺克斯。”
“三年?”他有些惊诧。
“是吗?我的自尊和别人的不一样,那是一个除了自尊之外一无所有的男人的自尊。要是冒犯了你,请原谅。”
“得花三年工夫。”
我去了厨房,准备了一些加拿大熏肉、煎蛋、咖啡和烤面包。我们在厨房的早餐区用了餐。那个年代建造的厨房总有个早餐区。
“噢,我有朋友,”他说,“勉强算得上的那种。”他转着茶几上自己的酒杯。“开口求助不容易——尤其是自作孽的时候。”他抬起头,脸上浮起疲倦的微笑,“也许哪天我就戒了酒。他们都这么说,不是吗?”
我说我得去趟办公室,回来时会顺路把他的箱子带回来。他把收条给了我。他的脸现在稍微有些血色了,眼睛陷得也没那么深了,之前它们深得几乎要让人进去找。
“看起来你不得不麻烦某个人,而且你好像没多少朋友。”
离开前,我把一瓶威士忌放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请用你的自尊来对付它。”我说。
“我干吗要麻烦你?”
“给拉斯维加斯打个电话,就当是为了我。”
“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一直住在这里。我还有间办公室。”
他只是笑笑,耸耸肩。我走下台阶时,心里还是不痛快。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宁愿饿着肚子在街头晃荡,也不肯典当他的衣箱。不管他的规则是什么,他是在照它行事。
“我特地记住的,”他说,“我还查过你。这事我还办得到。”
***
“多亏你记得我的名字。”我说。
这手提箱让人惊叹。它是用漂白过的猪皮做的,崭新时应当是淡奶油色。配件是金的。英国货,就算能在此地买到,它也要花掉你八百而不是两百块。我把它放在他跟前。那瓶威士忌还在茶几上。他没动它。他跟我一样清醒。他抽着烟,但兴致不高。
我们去了个有车道销售窗口的快餐店,他们做的汉堡味道还行,至少没糟到连狗都不吃的地步。我给特里买了两个,还给他要了一瓶啤酒,带着他回了家。他爬那长台阶依旧很费力;可他只管咧着嘴,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一小时后,他剃了胡须,洗了澡,又人模人样了。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很淡的酒。
“我给兰迪打了电话,”他说道,“他不痛快,因为我没早点给他打。”
“我就叫它弗里斯科,”他说,“去他的那些个少数族裔。谢啦。”他收下一块钱,开车走了。
“而是靠陌生人帮忙,”我说,“是西尔维亚送的?”我指了指手提箱。
“圣弗朗西斯科。”我不由得说道。
他望着窗外。“不是。在英国时别人给的,在我认识她之前很久。真是很久了。要是你能借我一个旧箱子,我就把它留在你这里。”
“计程器上是多少就多少,老兄。你要是乐意,一块钱凑个整也行。我也倒霉过,在弗里斯科。没哪个肯搭把手,也没出租车肯拉我一程。没人情味的地方。”
我从钱夹里抽出五张二十块的钞票放在他面前。“我不需要抵押。”
我钻进出租车,穿过三条街,到我停车的地方。我拿出五块钱给司机。他横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你也不是开当铺的。我只是不想带着它去拉斯维加斯。再说我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他盯着我看了一两秒钟。“我就信你这一次,”他说,“别让他再混在街上了。”
“那好,你收着钱,我收着箱子。不过这房子不怎么防盗。”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没有。”
“没关系,”他漠然道,“一点儿也没关系。”
警察把脑袋从车窗里退出来,转身打了个手势。“可能你刚才告诉了他。”
他换了衣服,五点半左右,我们在米索饭店吃了晚饭。没喝酒。他在卡文葛车站上了班车,我开着车一路东想西想回了家。他的空手提箱还放在我床上,刚才他就在那儿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我的轻便手提箱。他的手提箱有一把金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锁上它,将钥匙系在把手上,搁在衣橱上面的架子上。它感觉并不像是一个空箱子,但里面放着什么不关我的事。
“菲利普·马洛,”特里迟缓地说道,“他住在丝兰街,月桂谷区。”
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房子里好像比往常更空了些。我铺开棋盘,自己充当法国人和施坦尼茨(1)对垒。他走了四十四步就打败了我,但我也让他捏了两把冷汗。
他还是盯着特里。“你朋友叫什么名字,伙计?”
九点半,电话铃响了,那头的声音我以前听到过。
“你抓的人还不够凑数?”我说,“在好莱坞这是不可能的。”
“是菲利普·马洛先生吗?”
“不错嘛。”他弯腰把头伸进出租车,瞪着角落里的特里。“可我敢说他最近没差事干。我敢说他最近没在屋里睡觉。我甚至敢说他是个流浪汉,我们应该把他抓进去。”
“是的。”
“他叫特里·伦诺克斯,在影艺圈供职。”
“我是西尔维亚·伦诺克斯,马洛先生。上个月有天晚上我们在舞者俱乐部匆匆见过。我后来听说你好心把特里送回了家。”
“当然,没钱嘛。”警察伸出手,我把我的证件放在他手上。他看了看,还给了我。“啊哈,”他说,“私人侦探钓了个雇主。”他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那玩意儿只告诉我你是什么人,马洛先生。可他呢?”
“不错。”
“熟到我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没喝醉。”
“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可我有些担心他。他离开了韦斯特伍德街的公寓,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等等,小子。这里怎么回事?这位衣服脏兮兮的先生真是你的熟人?”
“上次见面我已经了解你有多担心他了。”
“噢,好吧。”他说着把一份封面印着火星人的杂志塞到镜子背后。我伸手进去,打开车门,把特里·伦诺克斯弄进了车里。这时,巡逻车的影子堵住了另一侧的车窗。一名灰头发的警察跳下车走过来。我绕过出租车,迎上前去。
“听着,马洛先生,我和他曾是夫妻。我对酒鬼没多少同情心,也许是我心肠太硬,也许当时我确实有相当重要的事要办。你是私人侦探,要是你愿意,可以按行情收费。”
“五块,”我说,“该满意了吧?”
“实在没必要,伦诺克斯夫人。他搭班车去了拉斯维加斯。他在那里有个朋友,会给他安排一份工作。”
“是吗?”司机说,“他可以去别的地方不舒服。”
她突然高兴起来。“噢——去了拉斯维加斯?他真多情。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
“紧急情况,我朋友不舒服。”
“我想他是忘了,”我说,“要不然他会去其他地方。”
“他先。”司机朝前面一辆出租车翘翘大拇指,说道。然后他扭头看见了特里。“要是谁肯接这单生意的话。”他补充道。
她没挂断电话,而是笑起来,招人喜欢的轻笑。“你对客户总是这么粗鲁吗?”
他努力配合着,让我扶着他穿过人行道上的流浪汉们,走到街沿上。那里停着辆出租车,我一把拉开车门。
“你不是我的客户,伦诺克斯夫人。”
“得了,抬抬脚。你一只脚已经踏进醉鬼拘留所了。”
“也许以后会是,谁说得准?那就说对你的女性朋友吧。”
他茫然地看着我,露出他那半边脸的微笑。“刚才是醉了,”他吸了口气,“眼下我想我只是有些——飘。”
“同样的回答。那家伙落魄潦倒,又脏又饿,一文不名。要是他值得你花时间,你会找到他的。当初他就不想接受你的帮助,现在大概同样不想。”
“站好,走吧,”我装得凶巴巴的,一边朝他眨眼,“能行吗?醉啦?”
“这个,”她冷冷地说,“你可就不得而知了。晚安。”她挂了电话。
他倚靠在店铺门口,好像不靠着什么就要倒下去似的。衬衫脏兮兮的,领口敞着,领子一边缩在外套里,一边耷拉在外面。看样子他有四五天没刮过脸了。他揉着鼻子,脸色惨白,连细长的疤痕都几乎看不见了。眼睛好像雪地上的两个窟窿。很显然,巡逻车里那两名警察正准备动手,于是我急忙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
当然,她完全说对了,而我完全错了。可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只是觉得不痛快而已。要是她早半小时打来,我一怒之下没准会把施坦尼茨打得一败涂地——只可惜他五十年前就去见上帝了,棋局是从书里看来的。
在离开我办公室所在大楼约莫三条街的地方,我瞧见一辆警车并排停放着,车里坐着两名警察,正朝街边一家店铺橱窗旁的什么东西张望。那“什么东西”竟是特里·伦诺克斯——或者说是他所剩的东西——而这点东西看上去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
感恩节之后的那个星期,我又见到了特里·伦诺克斯。那时,好莱坞大道两边的店铺里充斥着漫天要价的圣诞节垃圾,报纸上也开始叫嚣说要是你不早点置办节日所需,就会麻烦无穷。其实无论如何都会麻烦不断。向来如此。
(1) 威廉·施坦尼茨(1836-1900),奥地利人,一八八六至一八九四年间的国际象棋大赛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