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买回来一堆牛舌,我就要替母亲做一样工作:等全家人吃完晚饭之后,架起铁锅烧一锅热水,用于清洗牛舌。牛舌主要用来吃草,还不停地在嘴里蠕动,很多人想起它就恶心。要把这个恶心的家伙洗干净,却要费一番工夫。
父亲知道,牛舌在别人家也许不知道怎么做、不知道怎么吃,可是在我们家,母亲做的白水卤牛舌特别好吃。母亲小时候,就跟外公、外婆学做菜。外公是个好吃分子,喜欢把工夫花在吃上,家里经济紧张,买不起肉,就买没人吃的下水和废弃物来做菜。母亲跟着外公学了这手绝活。
我习惯用开水清洗牛舌,先用菜刀把喉管切开,放在洗菜盆里。水烧开之后,把开水淋在上面,等牛舌完全浸泡在开水之中,翻动几次,水稍微凉些,就抓住牛舌的一头,用菜刀把舌面的白苔刮掉、将舌背的白膜刮掉,再搓洗喉管的滑腻部分,清除滑液。整个牛舌全部清洗干净之后,放到另外一个盆里,倒掉脏水。再添温水,把牛舌清洗一遍。牛舌一般比较大,有两三斤一个,往往需要分解开来。最后,把牛舌舌面平铺在砧板上,用刀按着牛舌的背面凸起中线,一分为二,可以留舌尖部分不切开,方便悬挂。
父亲在牛肉摊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会把摊上的牛舌一次性扫光,有时是两三个,有时是三五个。屠夫们正好要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卖掉一样东西是一样,也就便宜卖给父亲,三五个牛舌有时几块钱就卖了。父亲拿着这些牛舌,如获至宝,欢欣鼓舞地背回家,一股脑地倒出来让母亲看他的收获。
母亲洗干净一个生铁锅,灌上半锅清水,把牛舌放到锅里,加上盖子,用猛火煮,大火煮开之后,放点盐,改小火继续煮。牛舌在小火里开始蜷缩,慢慢弯曲、缩小。小火煮半个小时之后,就停火,让牛舌继续留在锅内,等它自然冷却。牛舌经过水煮之后,比较紧促、鲜脆、爽口,老家叫水紧。
父亲知道,买那么点牛肉不够我们姊妹们的需求,也无法招待春节来拜年的客人,他就会寻找牛杂或牛下水。老家很少有人关注牛肝、牛油、牛舌、牛肺等下水,一是觉得制作起来辛苦,二是认为自己不会做,做了不好吃,所以牛下水往往成了废弃物。
我们水紧牛舌的工作一般是晚上进行,等到第二天早上,把煮牛舌的锅子继续放在火上加热,锅里的油脂融化之后,捡出牛舌,用温开水冲洗一次,用棕叶子穿起来,扎好,悬挂在房梁的钉子上,滴干水分,挂在无烟熏的室内保存。
父亲置办年货,始终保持着他的传统风格。他置办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年鱼,二是牛肉。父亲喜欢便宜货,又贪量多。我们家孩子多,有四姊妹,父亲为了让我们这些孩子都能吃到他买的东西,就买一堆便宜货。父亲买年鱼一般选鲢鱼,一买就是二三十斤。如果钱充裕,他还会买一条三四斤的草鱼;钱特别充裕时,就再加一条两三斤的鲤鱼。父亲舍不得买牛肉,当时的牛肉一般比猪肉贵点,价格大概是猪肉的一点五倍。父亲认为自己家里有猪肉吃,牛肉就可以少买点,一般买三五斤就算了。父亲常到镇上的集市赶集,他认识很多屠夫,就到处询问、打听牛肉价格,最后往往是在熟人那里购买最便宜的烂牛肉了事。
母亲喜欢把水紧的牛舌储存在坛子里,与油渣子等放在一起。这样保存,一是可以保存牛舌的水分不流失,否则就成了腊牛舌;二是可以保证牛舌不被烟熏,保持牛舌的清香和纯正的味道。
父亲一般是去集市卖扁篮,用卖扁篮所得的钱再买些年货回家。等他卖完扁篮之后,集市已经进入了尾声,人流渐渐退出,卖主们都准备收摊回家。父亲游荡在那些牛肉摊、死鱼摊前,购买他们的剩货。
春节期间,每当家里来了喜欢喝酒的客人,母亲就会准备一道菜,那就是水紧牛舌。母亲从坛子里取出一个牛舌,叫我切成薄片,一般每厘米切五片。这样的牛舌质地紧促,口感爽脆,也容易被咬烂,还不会成为碎片留在牙缝里。一份水紧牛舌,一个牛舌切一边的一半即可。菜锅清洗干净后,加少许清水烧开,把切好的牛舌片倒入其中,稍微煮一会儿,放少许猪油、盐、辣椒粉、味精,等其入味,即可出锅上桌。
父亲是个极其节约的人,虽然他有过赚钱的辉煌历史,但对自己的生活消费还是极其苛刻、节省的,从不乱花一分钱。这种优良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
再加工的水紧牛舌吃起来很紧促,咬起来很爽脆,吃在嘴里咬出西沙西沙的声音,不像现在酒店的卤水牛舌,煮得太烂,牛舌很酥很软,没有质感,还容易卡在牙齿缝里。在再加工的过程中,猪油让牛舌表面吃起来滑爽无比,盐带给牛舌咸香清淡的滋味,辣椒粉增加牛舌的口味和刺激感。这种感觉,很符合新化人的味觉标准,辣辣的、咸咸的牛舌让他们喝一口米酒之后,酒的苦味在辣味和咸味的刺激之下,有点甜味出现。吃着这样爽脆的牛舌,他们不是快速喝完碗里的米酒,而是慢悠悠地品味米酒的味道,感受米酒的香醇,更增加了喝酒的那份闲情与逸致。
我从小生活在梅山深处,那里的食材极其匮乏,肉类食材主要来源于猪,牛、羊、狗肉极少,牛肉在酒席上和除夕、春节等盛大节日还能吃到,而牛的下水和牛杂就很少可以吃到了。每到寒冬腊月,父亲都要到镇上的集市去采办一次年货。
所以,我移居城市后,一直在寻找牛舌,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偶尔在超市里找到猪舌头,我就常用红辣椒切丝炒着吃,没有水紧的过程。
在城市饭店聚餐的时候偶尔吃到凉卤,其中有的会有牛舌,我都是从不放弃,直到吃完最后一片为止。这种习惯也许是来自我的个人喜欢和家庭环境。